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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祥的“音乐考古”尽管热烈,尽管恬静 Siz zlingand Quiet Kit Armstrong’s Musical “Archaeology”

他从五岁便开始作曲,在十三岁被钢琴家阿尔弗莱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破例收为学生。他是一位钢琴家、作曲家、未来的指挥家,同时还是一位数学硕士。他对于演奏有着深层次的思考,他让每一个音符在他的双手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文字_谭亚倩

我从小就梦想着有这么一个地方,自己来安排音乐会,我想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世界。——周善祥

传说中的天才少年

开始准备周善祥(Kit Armstrong)的这篇文章时,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家旅行,每次停下来的时候就看看关于他的演出、采访、评论和纪录片。他总是面带微笑,保持着平和的姿态,仿佛小小年纪就已经在这个纷繁的世界找到了安放自己心灵的位置,他也让旅途中的我的精神得到片刻休息。但仔细看,其实他的眼神非常灵动,深处像有一团火,让我想到了顾随先生的一句话——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

周善祥正和那些我们经常在名人传记阅读到的旷世奇才一样,1992年出生的他,五岁便开始作曲,十一岁进入科蒂斯音乐学院主修钢琴,同时在宾夕法尼亚大学选修数学和化学。2004年移居伦敦后,周善祥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学习钢琴和作曲,在帝国大学攻读纯数学。2004年也是这位天才的一个转折点,他结识了钢琴家阿尔弗莱德·布伦德尔。周善祥的母亲回忆道,当她带着周善祥听完布伦德尔的钢琴独奏会后,去后台向布伦德尔表示敬意,布伦德尔邀请了周善祥去他家中弹琴给他听。当时周善祥的母亲仅仅将这当作客套话,而在当年年底,周善祥真的受邀到布伦德尔家中为他弹奏了贝多芬的《告别奏鸣曲》,布伦德尔细致地指导了他。第二年,也就是周善祥十三岁时,他将自己去加州斯坦福大学演出的录音送给布伦德尔听,随后布伦德尔正式将周善祥收为学生,免收学费,甚至让布伦德尔的基金会为他在施坦威选购了一架好琴。布伦德尔将周善祥称为他见过的最伟大的天才,他说和周善祥一起学习的经验,让他懂得了莫扎特和舒伯特的思维方式是什么样子的。

为了让周善祥能够免受外界干扰,专注于音乐,布伦德尔与周善祥之间有一个广为流传的“约法三章”:不参加国际比赛,不在卡内基音乐厅开音乐会,不接见记者。专门从事音乐家纪录片拍摄的英国著名电影导演和制片人马克·基德尔(Mark Kidel)听说布伦德尔破例接收了学生,便将大师与周善祥的互动以及这位天才少年的学习和生活跟踪拍摄了下来,制作成一部音乐家纪录片《点燃音乐的琴凳》(SetthePianoStoolonFire)。在这部纪录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布伦德尔手舞足蹈地指导周善祥怎样去理解每一个音符,如何伸展放松自己弹琴的姿态,也可以看到他们喝着下午茶,天南地北地交流着自己对音乐、对艺术、对生活,甚至是对异性的看法。布伦德尔举行独奏会时,他们在教堂中试音,讨论演出。这种师生间的契合,让人不禁想到,也许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灵魂安置在了同一个地方。

这部纪录片让观众见识到了周善祥从小卓越的作曲天赋,还有周善祥在大学上课的样子,以及他很男孩儿的一面——他非常开心地将自己制作的一个游戏展示给大家看,教大家如何去操作这款游戏。这部纪录片并不能让人了解周善祥的全部,但或许是一个好的开始。

音乐中的形而上学

在文化工业的大背景下,我们被娱乐不动声色地消耗了个性,快乐也随之盲目起来。我们把魏晋风骨、漱石枕流当作已经消失的理想,相信如普鲁斯特所说,真正的天堂是已失去的天堂。但周善祥却真的把自己的天堂选择在了法国北方一个小城中的小教堂,钢琴家朱晓玫去教堂探访他时,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连最基本的生活设施都不齐全的地方居住下来,周善祥回答道,不去想,矛盾就不存在了。

周善祥与布伦德尔,2015年

我明白有时最深刻的道理往往是最朴素的,但让我惊讶的是周善祥那份与年龄不相符的对生活本质的透彻领悟。周善祥并不是一个基督徒,为什么要买一座教堂呢?对此,他是这么回答的:我从小就梦想着有这么一个地方,自己来安排音乐会,我想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世界,演奏一些我挖掘出来的不为人知的音乐作品。西方的古典艺术和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是一个非宗教信仰者,也无法彻底摆脱宗教的影响,也一样可以去欣赏艺术中所包含的宗教的神圣与平和。周善祥会在这样一个教堂中得到什么样的灵感和提升,会呈现给我们什么样的音乐呢?在他的教堂听过他的音乐会后,听众是否也感受到了音乐中那“无往而不美好”的展开呢?

周善祥一直对音乐家这个身份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认为对音乐家而言最重要的有两个东西:一个是演奏,一个是现在很少人在谈论的真正的音乐。而真正的音乐是什么呢?从他与记者的对话中,我仅能揣摩一二,也许是他说的数学和音乐中的共性——创造美,同时他也认为钢琴家应当把作曲家的本意传达给观众,应当通过“音乐考古”去找到作曲家最初的想法。周善祥说他会通过阅读作曲家的理论文章和书信、传记,找出更古老的乐谱,通过拜访作曲家的故居等各种方式去思考如何诠释作曲家的意图。这个时候我想周善祥的数学功底便能派上用场了,他可以通过分析、解构、排列组合去还原音乐最初的样子,此时他的脑中会不会就像一个有着通往不同方向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周善祥的花园中已经盛满了各种作曲家栽种的艺术作品,它们都被井井有条地梳理修整好,他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它们。

看过周善祥的演出后,再看他的采访,让我再一次惊讶了。他在演出前居然不练琴,只在房间里看看谱子就好了,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演奏让人难以相信这仅仅是“看看谱子就好”的结果。但转念一想,或许技术对周善祥来说并不是最难的事情,所以他才能游刃有余地将对音乐的理解和如何传达给观众放在首位。

周善祥说他更倾向于选择李斯特在他年长后写的曲子,这也反映了周善祥“音乐考古”的另一个层面——发现音乐。我要寻找那些等待我发现的音乐

就算是周善祥这样的天才少年,也感叹钢琴文献太多,穷尽一生不可能把所有的作品都弹完。对于这众多作品,周善祥将它们分为两种,一种是只需要钢琴家去弹就好,另一种是等待着钢琴家去发现它。而他对后者更有兴趣,他选择寻找那些需要他的音乐。

这也正是周善祥关注十六、十七和十八世纪音乐的原因。朱晓玫回忆了一件去教堂探访周善祥时让她无地自容的事情,她邀请周善祥弹奏一首曲子,朱晓玫以为是周善祥自己创作的曲子,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一问才知是李斯特的作品。周善祥说他更倾向于选择李斯特在他年长后写的曲子,这也反映了周善祥“音乐考古”的另一个层面——发现音乐。

不仅仅是音乐让人觉得美丽,有时候光看到周善祥对音乐的那份纯粹便已经让人陷入诗意的情怀了。无论是在他自己演奏时,还是看着别人演奏时,周善祥面对音乐的那份坦诚和投入都显现在他愉悦享受的神情上。他说他弹琴的时候,整个身体就被音乐灌满了,还说如果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什么音乐厅的嘈杂、生活环境的艰辛,这些东西都会被忘掉,或者感觉不到。正是这份纯粹,让周善祥看起来如此与众不同,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音乐的诗意。

周善祥从小便同时学习音乐和科学,而到他读完数学硕士时,他母亲让他在数学和音乐中选一条路走,因为音乐和科学都需要足够的时间和专注力,周善祥选择了音乐。不过,他始终认为数学可以为他的音乐增益不少,因为它们都在创造美,都在用最优雅的方式解释这个世界的美丽。

当问及他对自己是否是天才时,周善祥很平淡地回答说,态度是最重要的。他用了电影《寿司之神》来做对比,电影中提到天分是愿景,如果有这个愿景,就能做出最好的寿司,他认为音乐天分也是同理,他的愿景或者说梦便是听众能够在他的演奏中找到共鸣。

无论是看周善祥的演出、采访还是纪录片,我总是能看到一个属于他自己独有的世界观,他对音乐、人生甚至宇宙的诠释都是那么透彻又充满诗意。同时,我也被他那对这个世界永远充满好奇心和求知欲的灵动的双眼折服。周善祥说每一天的目的就是要比昨天知道得更多,天才如是,我们更应当如是。

他是新星,却说自己已经老了

周善祥与长野健

周善祥2017年5月才第一次登上中国大陆的舞台,所以尽管他在国外已经是个大名人,但在国内算得上是一位新星。5月23日,周善祥在成都举办了中国大陆的第一场独奏音乐会,演出结束后在业界和音乐爱好者里投下了一颗炸弹,大家纷纷开始议论这个天才钢琴家,探究他的过去,揣摩他的见解,认为他走在音乐的康庄大道上,乐途无可限量。

但才二十五岁的周善祥却说自己已经老了,他解释道因为现在是他所认识的自己最老的时候。钢琴家克劳德·弗兰克(Claude Frank)说,周善祥看起来像一个孩子,弹起琴来却像一位大师,他对音乐的思考使他拥有让人难以置信的成熟,“他在古典音乐中发现的事物,我到七十岁时都还没有发现”。周善祥有一种超出他年龄的睿智,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老了。

周善祥八岁时,便与长滩巴赫音乐管弦乐团合作演出了巴赫的《D小调协奏曲》。如今,他已经和莱比锡布商大厦管弦乐团、伦敦爱乐管弦乐团等众多一流乐团合作过了。2010年8月,十八岁的周善祥在德国汉堡获得由已故指挥家雷纳德·伯恩斯坦命名的伯恩斯坦艺术成就奖(The Bernstein Prize)。2011年4月,周善祥荣获德国汉诺威艺术成就奖。在作曲方面,周善祥1999年《鸡之奏鸣曲》(ChickenSonata)获得了加州音乐教师学会作曲第一名,并六次获得了美国作曲家、作家和发行商协会(ASCAP)颁发的莫顿·古尔德(Morton Gould)青年作曲家奖。而在2018年8月,周善祥将打开他音乐事业的新篇章——指挥亨德尔的歌剧《西奥多拉》(Theodora)。

近几年,周善祥在乐坛上十分活跃,不仅有独奏会、与乐团合作的音乐会,还与小提琴家安德烈·比洛(Andrej Bielow)和大提琴家阿德里安·布伦德尔(Adrian Brendel)合作,定期举办三重奏音乐会。

我们总是会把天才塑造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角色,但周善祥认为自己也只是一个与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他会和朋友一起运动,拍搞怪的照片,养小鸡,有喜欢的美食,还会自己开发游戏。他在纪录片中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口头的即兴创作不容易被原谅”。周善祥在采访中也提到,他认为音乐比说话更加自然,这又让我为这样一个天才感到心疼。媒体舆论的压力会消耗一位音乐家的精力和专注力,也许我们应该给这位天才一个普通人的空间,让他更加自由地创作出更美的音乐,成全他对美的极致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