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极夜更能让人感到彻底地孤寂。极夜简直就是回到冰河时代,没有温暖,没有生命,也没有运动。只有那些亲身经历过极夜的人们,才能真正理解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生活在没有阳光的环境里意味着什么。很少有不习惯极夜的人能够战胜那些负面的影响,极夜令很多人发疯。

也许是巧合,曾一度作为“坚忍号”合伙人的M·杰拉许男爵,在1899年也曾被困于威德尔冰海,当时他所乘的船叫作“比利时号”。随着极夜的到来,“比利时号”的船员都被一种很奇怪的忧郁所感染。几个星期过去了,这种状况慢慢发展成抑郁情绪,并进而导致绝望。很快他们就发现,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几乎不可能集中精力,也不可能好好吃饭。为了克服自己身上种种令人害怕的疯狂症状,他们开始围着被困的船做环形散步。这种绕着圈的路线后来被称为“疯人院散步”。

当时有个船员死于心脏病发作,部分原因就是这种对于黑暗的非理性恐惧。另一个船员则一心认定船上的其他人要杀他,于是不论何时睡觉,他都会缩起身子钻进船上一个非常小而隐蔽的角落中去。还有一个船员患上了歇斯底里症,致使他暂时性失聪和失语。

但是在“坚忍号”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有抑郁的情绪。极夜的到来反倒使船上的人们更加团结。

当“坚忍号”刚从英国驶出时,其人员结构之庞杂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这些人当中,既有剑桥大学的教书先生,也有约克郡的渔夫水手。但经过九个月同吃同住的朝夕相处之后,全体队员们相互取长补短,互通有无,克服了相互之间的巨大差异。在这九个月当中,“坚忍号”上的人彼此都非常了解,而且除了极少的例外,大家还彼此都喜欢上了对方。

不再有人把布莱克波罗看成偷渡者,这个健壮的黑发威尔士青年已经成为团队中的正式成员。布莱克波罗绝对是那种不善言辞的人,但其实他又是那样地机智灵敏,人缘也极好,因此他就是那个在厨房里帮格林打下手,整天乐乐呵呵,随时随地愿意帮助别人的队友。

大家都了解生物学家克拉克,知道他是一个沉默寡言、勤于工作,而且几乎完全没有幽默感的苏格兰人。当然,他们也知道,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所有的人都响应召唤而尽职,你完全可以信赖克拉克,他一定会尽好本分甚至做得更多。每天只有当穿过冰窟窿撒到水下的拖网为他捕获到新的物种标本的时候,他才会兴奋不已。有一回,其他队员跟他开玩笑,把一些煮过的意大利面条放进盛满福尔马林药水的瓶子里,把他骗得开心得不得了。克拉克谨言慎行,从来不向任何人谈论自己的私生活。

克林个头很高,瘦瘦朗朗,而且他表里如一,是个严厉的水手,说话直来直去,从不会绕弯,讲出来的也都是些水手的糙话。他显然不是那种让人感到温暖的热心人,但是他懂得大海,熟悉自己的工作,其他人也就是冲这一点尊重他。沙克尔顿个人非常欣赏克林,他喜欢这位高大的爱尔兰人随时准备投入工作的劲头。沙克尔顿特别强调队伍的纪律性,而曾在海军服役多年的克林也一向视服从命令为毋庸置疑的天职。而且,克林也从来不会拍沙克尔顿的马屁。

说到厨师格林,人们普遍有个感觉,那就是觉得他有点小“癫狂”,或者说疯疯傻傻的,因为他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习惯,整个就是思维混乱,好像脑子被枪打了似的丢三落四。大家伙儿称他为大厨,或者叫他“饼干”,有时候还干脆叫他“面团”,这都得怪他那副又高又尖的嗓子,其实是因为他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一侧睾丸。大伙儿虽然当面跟他开玩笑,但私底下却打心眼里尊重和喜欢他。很少有人像他那样自觉。别人一天只工作三小时,格林却是一大早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一直要干到夜里吃完晚饭才结束。

格林时常也会受到别人无情的冷嘲热讽,就像世上所有船上的厨子都无法幸免的那样,不过他也自有跟别人开玩笑的办法。有那么两三次,当某几位船员要过生日的时候,他做好了祝贺生日快乐的蛋糕。结果其中一只其实是吹大了的玩具气球,只不过用糖霜巧妙地将它包裹了起来,而另外一只竟然是一块木头,外表也是很雅致地覆盖了一层糖粉。

领航员哈德逊为人与众不同。确实,他心地善良,不过也的确有点木讷。当“坚忍号”停泊于南乔治亚岛时,他曾经被人恶作剧了一把,而且就是因为这事他得了一个“佛陀”的绰号。队友们诳他说,岸上要开化装舞会……天晓得,任谁只要亲眼见识过南乔治亚岛是什么模样——岛上冰川纵横,山峦崎岖,港口里散发着死鲸鱼腐烂的恶臭——就根本不会相信这儿能开什么化装舞会!可惜,哈德逊偏就相信。他们忽悠他脱掉了身上大部分的衣物,然后用床单把他装扮起来。他们还用几根布条子绕过他的下巴,把一个茶壶盖儿绑在他头上。如此打扮之后,他乘小船上了岸,在从山上吹下来的刺骨寒风中瑟瑟发抖。鲸鱼加工厂的厂长家里倒确实正在开舞会,但等哈德逊一踏进这里,他立马就明白,他是全舞会上唯一化了装的人。

探险队员们明白,要搞成如此这般的恶作剧,始作俑者必定是气象学家莱昂纳德·赫西。赫西这家伙二十来岁的年纪,个子小巧,但人气很高,别人都喜欢他那百试不爽的幽默感。他说话尖酸刻薄,但也能随时拿自己开涮,且兴致丝毫不减。无论谁跟赫西斗心眼,要想完全吃透他的精妙之处,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大伙儿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会弹齐特班卓琴,如果有谁想要高歌一曲,他随时都乐意抚琴伴奏。赫西的名字已经不大有人叫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绰号,比如赫西伯特、赫西鸟,或者干脆就叫赫丝。

探险队大多数的人都把麦克罗伊——两位外科医生中的一位——看成是云游四海的世界人。他英俊潇洒,还颇有贵族气质,只比大多数人稍稍年长一点。人们非常享受听他讲以往英勇征战的故事。麦克罗伊讽刺起人来也是十分犀利,可有人还就是欣赏他这一点。他所说所讲似乎都符合他四海为家的本性,而且他的话里从来不带恶意。他们都管他叫米克。

乔治·马斯顿是探险队的美术师,同时也是个十分情绪化的人,一天高兴一天不高兴的。当几乎所有人都深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他却对未来忧心忡忡,愁容满面,这让他在人群里显得很特别。但是,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马斯顿都会闷头不语地思念自己远在家中的妻儿。他的态度没有任何改进,沙克尔顿显然对他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事情真是怎么都扯不清,也许马斯顿的不安本身就不对。沙克尔顿似乎害怕这种不安的情绪会感染其他人。但是,除了马斯顿易变的性格,以及他并不是非常乐意投入工作之外,大多数人还是很喜欢他。

在艏楼里工作的人们——即船员和锅炉工当中,唯一特立独行的人就数约翰·文森特,这是个年轻而又野心勃勃的小恶霸。他个头很矮,但浑身的肌肉疙疙瘩瘩,比其他海员都要强壮。他试图利用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蛮力来恐吓和控制船上的其他人。每到吃饭的时候,他总是要第一个打饭打菜,以便吃到最好的东西;而当分发格罗格烈酒的时候,他又总是有办法多吃多占。别的海员不单是不喜欢他的为人,而且对他的船上功夫也一点都瞧不上眼。文森特尽管曾在海军里混过,但他大部分出海的经历都只是在北海的拖网渔船上干活。不像豪、贝克韦尔和麦克劳德,这几位常年在横帆船上摸爬滚打,文森特以前连帆船都压根儿没有上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眼睛盯上了空缺的水手长职位,而且他认为要夺得这一职位,最好的办法就是霸蛮耍横。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艏楼里的人们都受够了,特别是豪——那个讲话和蔼、平易近人而又绝对能干的小伙子也无法忍受了,于是他跑到沙克尔顿那里告状。沙克尔顿立即派人找来了文森特。虽然没人知道沙克尔顿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但文森特的态度从此再没那么嚣张跋扈。

除此之外,探险队员之间也没有什么别的磕磕碰碰了,尤其是当南极的极夜开始之后,这一点相当了不起。四周变成一片暗夜,天气也无法预测,这一切将他们的活动区域限制在船的周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所以他们相互之间的接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但是,他们并没有掐来掐去,相反,整个团队变得愈发团结。

初冬时节,乔治·马斯顿和弗兰克·王尔德决定互相为对方理发,然后很快就用船上的理发剪刀剃光了各自所有的头发。第二天晚上,这种剃光头热迅速地传染了整个探险队。每个人,包括沙克尔顿都成了秃瓢。

从这以后,许多人纯粹就是在胡闹。第二天晚上,王尔德来吃晚饭,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绒线衣的领子里,只露出个光亮光亮的脑袋瓜,马斯顿就在那上面胡乱画起来,格林斯特里特则把他乱涂的东西称之为“样子傻了吧唧的家伙”。

第二天晚上,人称“沃司令”的沃斯利公开受审,罪名是“抢劫长老会教堂募捐袋上的一粒裤子纽扣,并将之带回基地用于不光彩的目的”。审理的过程很长,而且乱而无序。王尔德担任法官,詹姆斯是控方律师,奥德-利兹是辩护律师。格林斯特里特和麦克罗伊都曾对被告质证,但当沃斯利许诺在庭审结束后给法官买一杯酒喝时,王尔德立马就责成陪审团宣告被告无罪。尽管如此,沃斯利照样还是在第一次庭审表决时被认定罪名成立。

除了这些自发的事情之外,通常还有一系列正常的社交活动。每逢周六夜晚,还没等所有的人都到齐,船员就开始按限量分发格罗格烈酒,接着祝酒道:“为了我们的情人和妻子干杯!”毫无悬念的是,此时人们一定会众口一词地补充道:“希望她们永远不要碰头。”

每到星期天晚上,队员们一边躺在铺位上休息或写日记,一边听着手摇留声机里传出的音乐,而且一听就是一两个小时。不过,播放留声机都是限时的,因为船上缺唱针。当时王尔德曾在英国国内订了五千支唱针,但在发订货单时忘了特别注明是“唱机用针”。所以,直到“坚忍号”出航很久之后,仓库保管员奥德-利兹才发现船上有五千支富余的缝纫针,但却仅有少得可怜的可供留声机用的唱针。

每个月所有队员都会到“利兹苑”齐聚一次,由摄影师弗兰克·赫尔利推出穿插播放幻灯片的讲座《灯下奇谈》。他的讲座以介绍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为主,例如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莫森探险队。最受欢迎的是被称为《爪哇掠影》的那一次讲座,幻灯片里最有特点的就是迎风摇曳的棕榈树和原住民少女。

在这样的夜晚,“利兹苑”就是一个温馨之家。这里曾经是堆放货物的区域,就位于主甲板下面,艏楼船员住宅区的后面。现在,仓库和人员互换了各自的地方。后勤给养都转移到甲板上舱面楼里的军官区,船员们则接管了腾出来的这片区域。这里长三十五英尺,宽二十五英尺,麦克奈什竖起间隔的挡板,为管理人员和科学家隔出各自睡觉的小卧室。在正当中,放着一张长桌子,头顶上方是点着石蜡的灯。他们在这里吃饭、写日记、打牌、看书。在一个角落里,一只烧着煤炭的炉子让舱室内温暖如春。“坚忍号”厚实的侧帮发挥着完美的保暖功能。

然而,在船舱外,天气正变得越来越糟。5月下旬,气温就降到了0度(约零下17.8摄氏度)以下,而且再也没动过。6月的前半个月,气温的平均读数为零下17度(约零下27摄氏度)。但是,由“坚忍号”甲板向外看去,经常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绝美画面。天气晴朗时,如果皓月当空,它会一连几天不断地划着巨大而又高悬的弧线掠过繁星闪烁的夜空,将柔和的银色月辉洒向广袤的冰坂。在另一些时间,这里还会上演堪与北极光相媲美的南极光盛宴,绚丽得让人窒息。不可思议的太阳耀斑将绿、蓝、银色的光芒从地平线上瞬间投入暗蓝的天空,熠熠闪耀的虹彩极光仿佛也是从脚下坚如岩石的冰坂升腾而上。不过,除了越来越冷之外,天气倒是非常稳定,而且也没有大风来袭。

接近6月中旬,是南极冬天里最暗黑的时节,弗兰克·赫尔利却宣称这是他让自己的狗队在比赛中跑得最快的好时机。即便是在比赛举行的正午,外面的天色也暗得让这场“南极赌彩跑狗比赛”的观众无法看到赛场跑道的尽头。王尔德的狗队在比赛中胜出,但赫尔利却说自己狗队的载荷比王尔德的要重得多,所以要求重新比赛。后来居然还真的算他赢了,那是因为沙克尔顿在驾乘王尔德小组的雪橇做一转弯动作时被甩了出去,王尔德被取消了参赛资格。

第二天晚上,机灵的麦克罗伊大夫“曝光”了一对骰子,说是在自己的一堆东西里偶然发现的。他首先和格林斯特里特掷了一回,赌回到国内后谁请客买香槟。格林斯特里特输了。这时“利兹苑”的长桌边已经聚起了好几个人,在其后的几轮掷骰子中,一晚上的娱乐节目都被分段下注了。王尔德输了,他负责为晚餐买单;麦克罗伊自己也输了,他负责买戏票;赫尔利负责看完戏之后的宵夜;而小气的“苏格兰大头兵”沃尔迪,那位地质学家,则负责出钱给大家打出租车回家。

6月22日,也就是冬至这一天,他们举行了一个特殊的庆祝仪式。整个“利兹苑”被彩布和旗帜装扮得焕然一新,赫尔利还专门搭了一个舞台,一排煤气脚灯被拿来作照明。所有人晚上8时齐集这里参加活动。

沙克尔顿作为主席,首先介绍了活动的参加者。仓库保管员奥德-利兹,他打扮得像个卫理公会的牧师,号称“梦幻之爱牧师”,他告诫听众要反对罪人詹姆斯的薪酬,而作为“Herr Professor von Schopenbaum”(冯·叔本鲍姆教授先生),他发表了关于“卡路里”的长篇演讲。麦克林朗诵了一首情感热烈的诗作,那是他为豪情奔放的航海家“恩诺船长”写的,诗中的船长非豪情奔放的沃斯利莫属。

格林斯特里特在日记中这样描述这个晚会:“我想今晚令我笑得最多的就是克尔,这家伙打扮成流浪汉,还唱什么《斗牛士斯帕格尼》。他一上来就唱走了调,有的音唱得太高了,而且也不管和他一起表演的赫西跟不跟得上,赫西只能无谓地低声说:‘低一点,低一点!’并且自己努力唱得低一些;克尔却继续自顾自地唱下去,直到彻底跑调。当要唱到‘斯帕格尼’这个词儿时,这老兄竟然想不起来了,于是就唱成了‘斗牛士斯图伯斯基’,并且完全忘了这时应该合唱,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他会死,他会死,他会死!’这副德行简直就是要人命,我们笑得眼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麦克罗伊化装成了一位西班牙女郎,而且还是一脸邪恶相的那种,穿着低胸晚礼服,开衩的裙子露出了长统袜上方光溜溜的大腿……去他妈的鬼西班牙女郎!”

马斯顿唱歌,王尔德朗诵《晨星号的沉没》,哈德逊扮成混血女郎,格林斯特里特装成一个红鼻子醉鬼,瑞肯森则是一个伦敦站街女。

晚会在午夜结束,大家吃了冷冰冰的晚餐,还干了杯。然后所有人一起唱起了国歌《天佑国王》。

南极的冬天就这样过掉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