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戏
交猪
人物 大伯 六十五岁
大娘 六十二岁
时间 一九七五年深秋一天中午
地点 延川某农村，大伯家院内
[舞台后有石窑一孔，门上有对联“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全靠共产党”。左侧有猪栏，中间有石桌石凳，远处可见梯田层层，场上堆满了丰收的粮食，窑后有一片果林，可见梨叶火红。
[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大娘提猪食桶上，喂猪。
大娘 （唱）喜鹊成双叫喳喳，
我老婆心里开了花。
前天喜娃回来了信，
说元旦前后要回家。
我喜娃，
今年已经二十八，
还光棍一条没成家。
人家说，
红旗大队的爱农娃，
他们两个都看下。
爱农可是个好娃娃，
我老婆心眼里喜欢她。
老麻子开花结疙瘩，
而格的光景没麻达。
只盼着，
喜娃回来结婚媳妇成个家，
喜得我睡梦中也笑哈哈。
今年呀，我们大队又是个大丰收年，家家户户有吃有穿，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今年我们家里又喂了展郾郾的两头肥猪，起码能杀它二百多斤，给国家交售了一头，而格还剩一头。等儿子回来娶媳妇时，我把这一头宰了。以前娃娃们常说要新事新办，新办也罢，旧办也罢，我看那总还得像个样嘛！叫新媳妇觉得大大方方，老人看见排排场场，看一看我们而格的光景，真个咋才是有个样样啦，反正就这一回嘛。（不禁高兴地）到那阵儿，我老婆也就快抱孙孙了。嘿……（钟声响）嗯，老头子快回来了，快叫我给咱烧火煮面喀。
[猪哼，回来又吆喝猪，倒食，提桶下。
大伯 [扛铁锨上。
（唱）深秋艳阳天气爽，
丰收的粮食堆满场。
快收快打快入仓，
抢时间，
还要打好深翻秋播这一仗。
今天书记又对社员讲，
交售生猪咱也要超过纲。
（白）我家还有一头肥猪，我想把它也交给国家。可这回，老婆子不一定能同意，我一说，可能要和我磨牙拌嘴的，说不定还会叮咣两三下子，不过，我今儿可得注意点策略。
（喊）老婆子——
大娘 哎——
大伯 老婆子——
大娘 哎——啊呀！你还能知道回来了？
大伯 牛羊有圈，猪狗有窝，我怎能不晓得回家。
大娘 你看看是什么时候啦？
大伯 咳！有点事嘛。
大娘 啥事？
大伯 嗯——（装烟点火）。
大娘 （老婆不耐烦地）啥事吗？
大伯 刚才收工后，工地临时开了个会，书记说，昨天县委书记传达了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说全国要五年普及大寨县，咱县规划四年就要建成“大寨”县。
大娘 哎呀，这可是个大事呀。
大伯 所以今冬明春，就必须大干，首战必胜，而格要快收快打快入仓，搞好储备，给国家多贡献。
大娘 对！
大伯 这些看来都没麻达。书记又说，学大寨还要五业并举齐发展，样样都要走在前。今年交售生猪上咱也要做个多贡献，你看怎样？
大娘 哎——好么，提得好！
大伯 当时大家都说提得好，可孙二贵没言传。
大娘 他又是想在集市上多卖两个钱哩。
大伯 书记又说，咱队今年准备给国家多卖。（伸两指）
大娘 两头？
大伯 二十头！你说该不该。
大娘 应该，应该，那当然应该嘛！
大伯 你说多不多？
大娘 不多，不多，一点也不多。
大伯 哎！好——
大娘 咱先吃饭吧。
大伯 哎——先慢。
大娘 咋看，还要慢哩，面都浸成些然糊糊咧。
大伯 那面然怕甚哩，我是怕你（指老婆头）这儿然糊着哩。
大娘 这死老汉，常就是这么个样子，尽出洋相，你今到底吃饭不吃？
大伯 哎——吃么。
大娘 你要再不吃我就倒了喂猪喀呀。
大伯 哎，慢、慢，不敢，不敢，这猪吃了第一是太浪费，第二是跑不动了。
大娘 啥跑不动？
大伯 猪跑不动么。
大娘 跑甚哩。
大伯 嗨嗨，跑路哩么。
大娘 死老汉，越说就越来了，那是个猪么，还能和你赛跑呀？这猪呀，吃一饱，睡一觉，一天一层膘么，跑甚哩？
大伯 哈哈，今后咱猪就姓“公”不姓“私”了。
大娘 （猛惊）什么？
大伯 哎，老婆子——你先坐下，听我给你慢慢说么。
（唱）你莫急，不要恼，
事情你还不知道。
书记问谁家愿意把猪交？
社员们争着往上报。
我说咱们人口少，
一头肥猪吃不了。
咱为国家贡献小，
愿意再交猪一头。
大娘 噢！磨了半天，你是说今后晌要交猪？
大伯 哎，对嘛。
大娘 那不行。
大伯 啊？咳，我在会上报了，已经定下来了。
大娘 哼！你倒说了个美气，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商量，你一个人就做了主了。
大伯 人家都说和你商量商量再定，我说，我那老婆是个明白人，这号事情比我积极，常是先集体后个人，不要说是一头猪，就是比这大十倍一百倍的事我也敢打包票，没麻达。嘿嘿，这算个甚。
大娘 哼！不要说好听的了，你站着说话腰不痛。你没喂猪怎能摸着我的心。
（唱）去年秋你买回一对猪娃，
我起早摸黑心都操给它。
翻深沟过崾崄上山爬坬，
寻野菜闹猪草脱了头发。
眼看着猪娃在长大，
少说也杀一百八。
你没寻一根草，
你没添一勺料，
这两头猪，
该杀该卖交公家，
你不要操心由我当家。
你随便做主凭什么？
我叫你在众人面前说成空话。
大伯 老婆子——
（唱）你别起火耐心听，
喂这猪你操尽了心，
咱队里谁不晓得你是勤俭人，
十里周围谁不知你会过光景。
你带头把二百多的肥猪先交公，
咱队的生猪任务提前完成。
这次交猪你一定能够想通，
何必跟我在这里磨牙斗阵。
老婆子
大娘 （不理）
大伯 哎，老婆子，你咋不要开玩笑了。
大娘 谁有空跟你开玩笑？
大伯 嘿，那你还是真的不同意？
大娘 不同意。
大伯 你刚才还不是说同意吗？
大娘 谁给你说同意啦？
大伯 你不是说给国家贡献越多越好吗？嘿，怎么翻脸不认账啦。
大娘 那我是说大家哩——
大伯 那咱也是大家的一家嘛！
大娘 大家的一家，咱这一家两口人，就交了二百多斤的一头肥猪，就不要说按人算，就按每户交一头，恐怕咱队的任务早就超得多咧。
大伯 你怎能这样算账？
大娘 你怎能这样做事？
大伯 我这做事有啥麻达，现在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各行各业都支援农业，全国一盘棋嘛，这是个（做手势）互相的嘛。老婆子——
大娘 （不语）
大伯 哎，这私有观念——
大娘 你不要讲道理，我知道哩，猪任务已完成，剩下这一头，我有用，反正不交。
大伯 我说你一向不学习，思想上就会出问题，嗨，可就一点儿也不错。
大娘 有甚问题，哑巴吃扁食，我心里有数哩。
大伯 你有个甚数么，你连哪个大、哪个小，哪头重、哪头轻都不知道。
大娘 我都知道，就是不交。
大伯 你这死牛顶倒墙。
大娘 这猴儿不担柴（财）。
大伯 你这个糊涂蛋。
大娘 你这个犟板筋！
大伯 你——
（唱）你不学习心不明，
大事小事分不清，
这头猪，该交公，
为啥要留给自己用？
大娘 （唱）老头子你犟板筋，
处处你都爱显能，
我喂的猪我自己用，
政策法律都能说通。
大伯 （唱）你光为私不想公，
而格你变得没良心。
大娘 （唱）我一颗心红彤彤，
交公剩下的才自己用。
大伯 （唱）老贫农要一心为革命，
大娘 （唱）翻身就为的好光景。
大伯 （唱）你光倒退不前进，
大娘 （唱）我哪达也不落后人。
大伯 （唱）你脑子里资产阶级占上风，
大娘 （唱）你把我打不成反革命。
大伯 你说这头猪到底交不交？
大娘 不交。
大伯 好，你不交，我去交。[往猪圈跟前走。
大娘 你交不成。（上前背转一拦，大娘又挡到猪圈上……）
大伯 （想打又忍住退回去）哼！我看你能挡到啥时候？
大娘 你看你能等到啥时候？
大伯 （往石凳旁一蹲）
大娘 （往石桌上一坐）
[静场片刻。
（旁白）这死老汉真牛起来我还是拗不过他。我还得先软一点说服他。哎，老头子，我说这分下来的任务是硬的，可这多贡献是任务以外的，这是个软的嘛。
大伯 ……
大娘 多一头两头也行，多十头八头也行，当然能多二十、三十头更好么。（大伯只管抽烟）倒不是我不愿给国家多贡献，你看过去，我那回还落后了，咱还常说不能忘本，要报答党和毛主席的恩情呢，问题是今年有这么个特殊情况嘛。
大伯 啥特殊情况？
大娘 前天喜娃回来信，不是说元旦前后要回家，准备结婚，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伯 我知道。
大娘 咱娃结婚的时候这不能连头猪也不杀吧？
大伯 你这老脑筋不转弯，那新事新办么，还为甚非得杀个猪？
大娘 那总得有点肉吧？
大伯 把猪交给国家仍有你的肉吃。
大娘 咳，那一点点，要是这过年倒还可以凑凑合合，可是要结婚媳妇，这点肉就太小气了。
大伯 ……（大娘更凑近大伯）
大娘 咱们自从翻身解放后，日子越过越好，有吃有穿有存款，金花被子栽绒毯，忽撩撩裤子的确良衫，尼龙袜子脚上穿，儿子是干部，媳妇是模范，那个不爱谁家不夸。要是这回的喜事办得克松小气，亲戚六人要笑话，旁人在背后说闲话，给儿子媳妇丢了脸，我咋出门连人也不敢见，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臊气哩！
大伯 你这都想些什么？
大娘 我是想把喜事办得好一点嘛。
大伯 你尽想的听名呀，享福呀，哼。
大娘 那富了总比穷了强。
大伯 你就这样富、富、富、富下去就变啦。
大娘 变不了！
大伯 你现在就变了。
大娘 我常记得哩，（走到门前，指对联念）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全靠共产党。
大伯 这只是写在门上的，可没写到你心里去，你那脑子里已有了修正主义的苗头了。
大娘 啥？修正主义的苗头，你倒会扣帽子，你就说我是个资产阶级。
大伯 对！这样下去，你就会变成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
大娘 哟，好大的口气，我是说咱就这么一个娃娃，是个宝贝蛋蛋，想把喜事办得稍微像个样，咱老两口心里都平格坦坦的能过来，哼，可倒值得你来这一套。
大伯 噢，咱就这一个孩子。
大娘 你糊涂啦？这几十年难道咱再还有一男半女。
大伯 你，你还是忘了！
大娘 我一点没忘。
大伯 你！你把咱成娃忘了。
大娘 （猛惊，音乐骤起）
成娃——
大伯 三十多年啦，那时候咱们在杨家湾给杨二秃子家扛长工，我整天给他们当牛作马，你给他们洗衣服喂猪，每年到头来，还是没饭吃，没衣穿。那年，咱们成娃已三岁了，当时咱为叫他长大成人，再不受苦，就给起名叫成娃。
大娘 那年过年，二秃子家花天酒地，可咱只能吃一顿杂面，连猪腥汤也见不上，成娃坐在我怀里问，妈呀，你光喂猪，咱怎连一点肉也不吃，为啥不杀一头？我说，憨娃，妈是给人家喂猪，咱穷，没有猪。
大伯 后来，成娃要捡炮皮就出去了，没过多长时间，只听见孩子在惨叫，我赶忙出去一看，原来是成娃捡了二秃子家供桌上的一点肉吃了，叫杨二秃子看见了，说咱们大年三十欺负了他们的先人，侮辱棍，朝二秃子脑上狠狠地给了一下，就把二秃子打倒在地。咱俩连东西也没顾上收拾，就连夜逃跑。多亏王二叔他们招呼，后来才来到延川。自从中央红军到陕北，毛主席领导咱闹翻身，打土豪，斗地主，分得了田，分得了地，从此后，咱才一天一天的过上了好日子，可你如今——
（唱）一个劲儿追求好光景，
把党的利益忘干净。
好了疮疤忘了痛，
喝水忘了挖井人。
眼见你变成这种人，
我脸发烧来心更痛。
老婆子——
你思一思，想一想，
难道人心喂了狼？
你思一思，想一想，
如今你到底忘没忘。（静）
大娘 （唱）老头子一席话我梦中惊醒，
想起了我成娃刀绞心痛。
思过去想现在泪如泉涌，
恨自己不学习是糊涂人。
忘记了共产党领导咱翻身，
忘记了毛主席天大的恩情。
我只知道翻了身该过好光景，
却忘了党的利益更比泰山重。
悔不该当初听信坏人，
说什么老头子处处爱显能。
说什么宿头椽耐沤耐用，
农业社鞭打快牛劳而无功。
为儿子办喜事这是正经，
早抱孙子早接代福乐无穷。
老头子，
我有过，我痛心，
现在才知道我忘了本，
从今往后要换脑筋，
革命路上立新功。
大伯 对！老婆子——
（唱）夜间行船靠导航的灯，
革命人前进中要学理论。
行船没灯船会沉，
不学理论是糊涂虫。
社会上并非风平浪静，
资产阶级和咱在争人。
私有观念没除根，
不知不觉会陷入泥坑。
四合院，好光景，
蜜糖裹住黄连根。
安乐窝拦住眼，迷了你心，
此时此刻你不精明。
从今后，
二人 （唱）多学习，要弄通，
哪是哪非要分清。
咱们过上好光景，
要想到，
世界上还有受苦的人。
眼睛看远心要明，
革命路上永不停。
在学习大寨的运动中，
这把老骨殖要献人民。
大伯 哎，老婆子。
大娘 噢。
大伯 这下咱可绷到一根弦上啦。
大娘 咱也唱到一个调上了。
大伯 今后可要为集体多使一把劲。
大娘 咱两个可一定要拧成一根绳。
大伯 那咱这一头猪——
大娘 交给国家。
大伯 儿子的喜事？
大娘 新事新办。
大伯 你不怕人家笑话？
大娘 不怕。
大伯 也不怕给儿子媳妇丢脸？
大娘 思想一通，反觉光荣啦。
大伯 你也不嫌臊气啦？
大娘 死老汉，常拿我出洋相。（二人笑）
大伯 那咱就交猪。
大娘 对！（忽记起）哎，还没吃饭哩。
大伯 哎，你看天不早了，猪又走得慢，咱还是先快交猪走。
大娘 对！（忽又记起）哎，老头子等一下。
大伯 还等啥？
大娘 我给你拿上一疙瘩干粮。
大伯 又不是大姑娘上轿，看你这个忙劲，三进三出。（拿棍，细绳到猪栏前吆猪）
大娘 （提干粮布袋上）给。
大伯 你回去吧。
大娘 不，我也去。
大伯 你去干啥？你害得我还走不利煞。
大娘 嗯，看把你能的，你看这天，不早咧！猪又不听你的话，我在前边唤上你在后面吆上，不就快啦？
大伯 好，这老婆子倒比我想得还周到，那咱一起交猪走。
大娘 走！
（音乐起，老婆老汉一前一后唤猪吆猪走圆场）
二人 （唱）一轮红日照心窝，
老婆老汉乐呵呵。
一头肥猪事虽小，
思想不对会把路走错。
革命路上不停车，
大寨花开结硕果。
1976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