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内地大人物在巴黎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189508字
- 2022-07-26 16:49:20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实
吕西安,特·巴日东太太,男当差扬蒂,女佣阿倍蒂纳,一个人都没讲过那次路上的情形。可是不难想象,对一个想享受私奔的乐趣的情人,仆役不离左右的旅行是不会痛快的。吕西安还是生平第一回坐包车出门,打算做一年开销的钱在安古兰末到巴黎去的路上差不多全部花光,把吕西安看得呆住了。他可不应该像那种既有才华而又保持童年的妩媚的人一样,见了新鲜事大惊小怪,好不天真地表现出来。男人要在女人面前随便流露自己的感触和思想,非先把那女人彻底研究一番不可。唯有温柔同高贵不相上下的情妇才能了解一个男人的孩子气,觉得好玩;万一她有点虚荣,尽管是很少的一点,就不能原谅情人的幼稚、虚荣或者庸俗。很多妇女崇拜一个人的时候竭力夸大,要她们的偶像永远像个神道。如果女子爱一个男人是爱对方本人而不是为她自己,她对男人的渺小和伟大会同样喜欢。吕西安还没体会到特·巴日东太太的爱情是和骄傲连在一起的。他一路像小耗子出了洞穴似的活泼样非但没有抑制,反而尽情流露,叫路易士抿着嘴唇微笑,吕西安不去推敲那些笑容的意义也是失着。
天没有亮,一行旅客住进梯子街上的迦亚-布阿旅馆。两个情人都十分疲劳,路易士只想睡觉,便睡下了。她要吕西安在她套房的上面一层开一个房间。吕西安一觉睡到下午四点。特·巴日东太太叫人唤他起来吃饭;他一知道钟点,急忙穿好衣服去见路易士。巴黎尽管自命为处处讲究,还没有一家旅馆可以让有钱的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路易士住的那种怕人的房间简直是巴黎的耻辱。冷冰冰的屋子不见阳光,挂着褪色的窗帘,上蜡的地砖一派寒酸相,家具破烂,式样恶俗,不是过时的,就是买的旧货。吕西安虽是突然醒来,眼睛还有点迷糊,在那个房里也认不得他的路易士了。的确,有些人一离开他们周围的人物、家具、场所,他们的面相和身价便大不相同。人的外貌自有一种特殊的气氛配合,好比一定要有法兰德斯画派的明暗,艺术家凭着性灵安放在画面上的人物才有生气。内地人差不多全是这样。再说,此刻没有了障碍,圆满的幸福正好开始,特·巴日东太太也不该有这派矜持和担心事的神气。吕西安不便抱怨,扬蒂和阿倍蒂纳正在侍候他们吃饭。饭菜不像内地那么丰盛、实惠。只图赚钱而尽量克扣的菜,由近边的一家饭店供应,东西少得可怜,勉强够吃。对于财力不足,要在小事情上打算的人,巴黎不是一个愉快的地方。吕西安看着路易士的变化莫名其妙,但等吃过饭探问原因。他看得不错。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一桩严重的事,因为人的思考的确是精神生活中的大事。
下午两点光景,西克施德·杜·夏德莱到旅馆来,着人叫醒阿倍蒂纳,说要见她主人。特·巴日东太太才梳洗完毕,他又上门了。阿娜依斯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想到杜·夏德莱会撞来,好不诧异,在三点左右接见了他。
他一边行礼一边说:“我不怕上司见怪,跟着你来,因为你的行动,我早料到了。不过就算我丢掉差事,至少保全了你的名声。”
特·巴日东太太嚷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德莱用一副自愿退让的温柔的神气说:“我看得很清楚,你爱上了吕西安;不是热烈地爱一个男人,绝不会不假思索,把体统忘得干干净净,而你是多懂得体统的人!亲爱的娜依斯,要是人家发觉你像逃走一般同一个青年离开安古兰末,尤其在特·巴日东先生跟特·乡杜先生决斗以后,你以为特·埃斯巴太太或者巴黎无论哪一家,还会招待你吗?你丈夫住到埃斯卡巴去,很像和你分居。遇到这一类的情形,有身份的男人往往先为妻子决斗,然后让她自由。你爱特·吕庞泼莱先生也好,提拔他也好,喜欢怎么处置他都可以,只是不能和他住在一起!如果这儿有人知道你们一路同车,你想结交的人准会把你挡在门外,娜依斯,你还不能为一个青年做这些牺牲,你还没有拿他同别人做过比较,不曾试过他的心,他可能碰上一个他认为对他的野心更有帮助的巴黎女子,把你忘掉。我不想损害你心爱的人,只请你允许我把你的利益放在他的利益之前,我劝你先研究他一番!要知道你的行动出入重大。万一人家对你闭门不纳,太太们不招待你,至少你得有把握将来不会懊悔,觉得对方始终值得你做这许多牺牲,而他也体会到你的牺牲。特·埃斯巴太太对人对事非常严格,看重体统,因为她自己就跟丈夫分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拿伐兰家,勃拉蒙-旭佛里家,勒农古家,所有的亲戚都站在她一边,最古板的妇女也到她家里去,对她恭恭敬敬,仿佛过失是在特·埃斯巴侯爵方面。等你第一次去拜访她,便知道我所见不错。我熟悉巴黎,敢预先说一句:你一进侯爵夫人的大门就要提心吊胆,怕她知道你同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尽管他自称为特·吕庞泼莱先生,住在迦亚-布阿旅馆。你在这儿要遇到另外一些对手,比阿美莉更刁猾更阴险;她们少不得知道你是谁,住在哪儿,从哪儿来,干些什么。我看出你想瞒着人;可是像你这种人绝不能隐姓埋名。你不是到处能碰到安古兰末的人吗?国会正要开会,夏朗德州的议员在这里出席,将军在这里休假;只消有一个安古兰末人瞧见你,就能使你的前途莫名其妙地搁浅;那时你不过是吕西安的情妇。要是你用得着我,不论什么事,我都帮忙,我住在圣·奥诺雷城关街税务局长家里,同特·埃斯巴太太府上很近。加里里阿诺元帅夫人,特·赛里齐太太,国务总理,我都相熟,可以替你介绍;不过你在特·埃斯巴太太家见到的人多得很,用不着我引进。你不必自己想办法踏进这家那家的客厅,将来所有的人家都巴不得你光临呢。”
杜·夏德莱一口气讲着,特·巴日东太太没有插一句嘴;她觉得这些意见完全准确,心里很震动。安古兰末的王后的确打算不给人知道的。
她道:“亲爱的朋友,你说的很对;那么怎么办呢?”
夏德莱回答说:“让我替你找一个体面的,连家具出租的公寓;开销比旅馆省,而且是独门独户。你要是信托我,今晚就可搬过去。”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的车很容易认,而且我特意跟着你。送你来的马夫在赛佛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的马夫。你允许我替你当副官吗?等会儿我叫人送个信来,通知你住哪儿。”
她说:“行,就这样吧。”
这句话听来无关紧要,其实意义无穷。杜·夏德莱跟一个交际场中的妇女说的是交际场中的话。他的衣着是极漂亮的巴黎款式,坐着来的是一辆轻便轮车,套着体面的牲口。特·巴日东太太靠在窗上考虑自己的处境,无意中看到过时的花花公子出门。过了一会儿,吕西安突然醒来,匆匆穿起衣服,出现了;特·巴日东太太看他穿着隔年的南京缎裤子,紧窄的旧外套,长相固然美,可是打扮得多乡气。贝尔凡但尔的阿波罗或者安蒂奴斯[94],穿上担水工人的服装,谁还认得出希腊或罗马雕塑家的杰作?我们的眼睛先要做一个比较,来不及让感情来纠正这个匆忙的不由自主的判断。吕西安和杜·夏德莱的对比太强烈了,不能不使路易士感到刺目。六点左右,吃完晚饭,特·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面子是红地黄花的印花布;她做个手势要吕西安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说:“我的吕西安,假定我们做了一桩糊涂事,使我们俩同归于尽,你不觉得应当想办法挽救吗?亲爱的孩子,我们在巴黎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让人疑心我们一路同来。你的前程多半依靠我的地位,而我无论如何不应当破坏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今晚就要搬出去,离这儿很近。你照旧住这个旅馆。那我们尽可以天天见面,没有人好议论了。”
路易士向吕西安解释上流社会的规矩,吕西安听着,眼睛睁得很大。他不知道女人做了傻事后悔,便是爱情起了变化;他只懂得他已经不是安古兰末的吕西安了。路易士口口声声只讲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声名,还讲到上流社会;她要遮盖她的自私,竭力叫吕西安相信一切是为了他。吕西安对路易士谈不上任何权利,而路易士已经一下子恢复了特·巴日东太太的身份;更糟的是吕西安绝对做不了主。他不禁含着两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吕西安说:“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光荣;可是对我来说,你更重要得多,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整个的前途。我本以为你既然分享我的成功,一定也分担我的不幸;谁知我们现在就分手了。”
她说:“你批评我的行为,可见你并不爱我。”她发现吕西安望着她的神气非常痛苦,便改口说:“亲爱的孩子,你要愿意,我就留在这儿,就让我们无依无靠,一同倒霉吧。不过将来我们俩一起落难,到处碰壁的时候,等到一事无成,——我们样样都要预料到,——逼得我们退往埃斯卡巴去的时候,亲爱的人儿,你别忘了那结果是我早料到的,我也向你提议过按照上流社会的规矩,服从那些规矩来实现我们的目的。”
他拥抱着路易士回答说:“你考虑得这样周到,我看着害怕。别忘了我是个小孩,完全听从你的意志。我自己准备尽我的力量奋斗,出人头地。假如靠着你的帮助,比我单枪匹马成功更快,将来我的功名利禄都出于你的赏赐,那我再高兴没有。请你原谅!我一切都交给你了,不能不处处操心。我觉得分离是遗弃的先兆;而我受到遗弃是活不成的。”
她说:“可是,亲爱的孩子,社会并没要你做多大牺牲。你不过睡在这儿,可以整天待在我家里,没有人好批评。”
吕西安受了一番温存,平静下来,一小时以后,扬蒂送上夏德莱的一张字条,告诉特·巴日东太太在卢森堡新街找到一个公寓。她问了问街道的位置,原来离梯子街不十分远,便对吕西安说:“咱们是邻居呢。”过了两小时,特·巴日东太太坐上杜·夏德莱派来的车,往新屋去了。公寓华丽而并不舒服;家具商布置这一类的屋子,专门租给在巴黎短期做客的议员或大人物。十一点左右,吕西安回到他的小旅馆,对于巴黎只看到卢森堡新街和梯子街中间的一段圣·奥诺雷街。他在简陋的小房间里睡下,不免把自己的卧室跟路易士的漂亮公寓做了一番比较。吕西安离开特·巴日东太太的当口,夏德莱男爵来了,他刚从外交部长府上出来,穿着一身光彩夺目的跳舞衣衫。他来报告代特·巴日东太太订的各项条件。路易士暗暗发慌,眼前这个阔绰的排场使她害怕。她受着内地生活的影响,用钱谨慎,很有条理,她的作风在巴黎简直近乎吝啬了。她带着税务局的一张汇票,将近两万法郎,打算贴补四年的额外开销;此刻她已经担心资金不足,要欠债了。夏德莱告诉她公寓只花她六百法郎一月。
杜·夏德莱看见娜依斯浑身一震,便说:“呃,小意思。——你还有一辆包车,每月五百法郎,连房租统共是五十路易[95]。除此以外,你只消管衣着了。要同阔人来往的妇女只能这样。如果你有心替特·巴日东先生谋一个税务局长或者宫廷的职位,万万不能露出寒酸样。在这里,好处只给有钱的人。你有扬蒂做跟班,有阿倍蒂纳服侍,已经很运气了,巴黎的仆役是个大漏洞。至于伙食,像你这样不久就要走红的人是难得在家吃饭的。”
特·巴日东太太和男爵两人谈着巴黎,杜·夏德莱报告当天的新闻,许许多多的无聊事,你不知道就不称其为巴黎人。他又告诉娜依斯买东西应该上哪些铺子:头巾是埃尔布做的好,帽子和睡帽要向于里埃德买;又给她一个女裁缝的地址,代替维多莉纳;总之他让特·巴日东太太明白,安古兰末的乡气必须去掉。临走他又想出一个好主意。
“明儿我可以在戏院里弄到一个包厢,”他很随便地说,“我来接你和特·吕庞泼莱先生同去。让我在巴黎替你们当个向导。”
特·巴日东太太看他邀请吕西安,私忖道:“他有这点气量,我倒没想到。”
六月里,部长们的包厢无处安排:政府党的议员和他们的后台老板收割葡萄或者监督收成去了,平日请托最多的熟人不是下乡就是出门旅行;那时巴黎各戏院最好的包厢便出现一批古怪的客人,只露一次面,给人的印象赛过一张旧地毯。杜·夏德莱有心利用机会,不用破费什么,请请娜依斯,那些娱乐也最配内地人的胃口。第二天,吕西安第一次上门,没有遇到路易士。特·巴日东太太在外面买几样必需品。她听着夏德莱的指点,同那些大名鼎鼎、神气俨然的时装专家商量去了。她已经写信给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报告她到了巴黎。尽管在内地当过长时期的领袖,自信很强,这时照样提心吊胆,怕自己乡气。她相当聪明,知道女人之间的交际全靠第一面的印象,虽然她自以为很快就能和特·埃斯巴太太那样高级的妇女并驾齐驱,觉得开头还是需要人家包涵,讨人喜欢的因素一个都不能放过。因此她很感激夏德莱给她门道,让她能够配合巴黎的时髦社会。碰巧当时侯爵夫人的处境使她很乐意帮助丈夫的亲属。特·埃斯巴侯爵不知为什么过着隐居生活,对产业、政治、家属、妻子,不闻不问。侯爵夫人在可以自由行动的情形之下,需要舆论支持;有机会代替侯爵照顾他的家属,再高兴没有。她有心把这件事做得人人知道,格外显出丈夫的不是。她当天回了一封亲热的信给特·奈葛柏里斯家的小姐,特·巴日东太太。信里的话说得非常好听,你真要在社会上混了相当时间才会发觉内容空虚。
久闻大名,不胜仰慕;有机会同家属相聚,更其高兴。巴黎的友谊并不可靠,所以很想在世界上多一个知己;否则长此与外人往还,未免过于虚妄。大姑倘有差遣,无不效劳,实因小恙,不能趋前拜访。辱承垂念,先布谢忱。
吕西安第一次在几条大街跟和平街之间溜达,像初到巴黎的人一样只顾看景致,来不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规模宏大:铺子的华丽,房屋的高度,车马的拥挤,随处可见的极度奢华与极度贫穷的对比,先就使你吃惊。富于想象的吕西安想不到有这些同他不相干的群众,觉得自己大大的缩小了。在内地有些名气,无论到哪儿都感到自己重要的人,突然之间变得毫无身价是很不习惯的。在本乡是个角色,在巴黎谁都不拿你当人,这两个身份需要有一段过渡才行;太剧烈的转变会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诗人平素有什么感情、思想,总有人和他交流、听他倾诉,便是极小的感触也能找到共鸣的心灵;这样的人势必觉得巴黎一片荒凉,可怕得很。吕西安漂亮的蓝色礼服还不曾拿来,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烂,至少很寒酸,因此他等特·巴日东太太回家的当口再去的时候,不免感到拘束。杜·夏德莱男爵比他先到,随即带他们到仙岩饭店吃饭。吕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转的速度搅昏了,对路易士又不能说什么话,车上有第三者在场;他只能捏捏路易士的手,路易士态度和蔼,表示了解他的意思。吃过晚饭,夏德莱带两个客人上杂剧院。吕西安见到夏德莱便心中不快,恨天下竟有这种巧事,他也会到巴黎来。税务稽核所所长说他此番出门是为了施展抱负:希望进随便哪个衙门当个秘书长,在参事院兼一个评议官;他特意来要求人家履行诺言,像他这样的人才总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长;他宁可闲着,不是当国会议员便是再进外交界。说话之间。他身价越来越高了。吕西安隐隐然承认,过时的花花公子的确熟悉巴黎,是一个高明的交际家;更难堪的是吕西安吃饭看戏都沾了他的光。凡是诗人慌张失措的场合,前任的首席秘书都如鱼得水。吕西安的迟疑、惊奇、问话,未经世面而闹的笑柄,叫他的情敌杜·夏德莱看着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脚不稳。吕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戏,很有兴趣,心慌意乱的不愉快总算有所补偿。那个晚上很值得纪念,因为他对内地生活的观念不知不觉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扩大了,社会的规模不同了。邻座几个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时髦,多娇嫩,吕西安觉得相形之下,特·巴日东太太虽然穿得还讲究,到底陈旧了:料子、式样、颜色,没有一样不过时。头发的款式,吕西安早先在安古兰末赞叹不止,此刻同那些妇女的细巧的花样一比,简直恶俗。他心上想:“是不是她就这样保持下去呢?”不知道特·巴日东太太白天就在做脱胎换骨的准备。内地没有选择,没有比较;天天看惯的面孔自有一种大家公认的美。在内地被认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没人注意,原来她的美只像老话说的:独眼龙在瞎子国里称王。吕西安拿戏院里的女人同特·巴日东太太做了一个比较,也就是前一天晚上特·巴日东太太把他和杜·夏德莱做的比较。在特·巴日东太太方面,她对情人也有许多异样的感想。虽然长相极美,可怜的诗人一点风度都没有。袖子太短的外套,内地的蹩脚手套,紧窄的背心,和花楼上的青年比起来,可笑得不像话;特·巴日东太太只觉得他一副可怜样。夏德莱却是很知趣地照顾她,无微不至的关切显得他情意深厚,穿扮大方,举止潇洒,好比一个演员回到了他原来的舞台;他六个月中失去的阵地两天工夫都收复了。俗人不相信感情会突然变化,事实上两个情人的分离往往比订交更快。吕西安和特·巴日东太太相互之间的迷梦正在逐渐消失,而这是巴黎促成的。在诗人眼中,人生扩大了;在路易士眼中,社会有了新的面目。只要出一桩事故,双方都会斩断联系。这个对吕西安极可怕的打击不久就要来到。特·巴日东太太先送诗人回旅馆,然后由杜·夏德莱陪着回家,可怜的情人看了大不高兴。
他上楼回到凄凉的卧室,一边想:“不知他们俩议论我什么。”
车门关上了,杜·夏德莱微笑着说:“这可怜的青年乏味透了。”
“凡是胸中和脑子里有一个幻想世界的人都是这样。他们长时期酝酿一些美丽的作品,有许许多多思想要表达;他们不大重视谈话,因为聪明才智做了零星交易,会降低价值的。”高傲的奈葛柏里斯这么说着,还算有勇气替吕西安辩护,但多半是为她自己而不是为吕西安。
男爵道:“我承认你说得有理,可是我们是跟人过生活,不是跟书本过生活。亲爱的娜依斯,我看出你们之间还没有什么,我很高兴。就算你因为以前生活缺少兴趣,有心找点补偿,可千万别把这个自封的才子做对象。你要是看错了人怎么办呢?万一几天之内,亲爱的美人儿,你遇到一班真有才具、真正杰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较,发觉你驮在凝脂般肩头上捧出山的,并非有什么生花妙笔的诗人,而是一个小猢狲,没有风度,没有见识,愚蠢,狂妄,在乌莫或许还算得上聪明,在巴黎只是一个平凡之极的青年,那你岂不糟糕?这儿每星期都有诗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夏同先生写的高明。我劝你等一等,比较一下!”夏德莱看见车子拐进卢森堡新街,又说:“明天是星期五,歌剧院有演出;特·埃斯巴太太可以占用内廷总管的包厢,准会带你同去。我到特·赛里齐太太的包厢去瞻仰你的风采。明儿演的是《达娜依特》。”
她说:“好吧,再见了。”
第二天,特·巴日东太太想凑起一套像样的晨装去见她远房的弟媳妇,特·埃斯巴太太。天气稍微凉一些,她在安古兰末的旧衣服里找来找去,勉强挑出一件绿丝绒袍子,绲边相当土气。在吕西安方面,他觉得应当把那件贵重的蓝色礼服拿回来,他也讨厌身上穿的单薄的外套,又想到说不定会碰上特·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地到她家里去,不能不经常衣冠楚楚。他急于取回包裹,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不出两小时花了三四个法郎,使他对巴黎的开支大有感触。他穿上他最讲究的服装,走往卢森堡新街,在门口遇到扬蒂从屋内出来,陪着一个跟班小厮,小厮帽子上插着鲜艳的羽毛。
扬蒂说:“先生,我正要上你那儿去,太太叫我送个字条给你。”扬蒂在内地随便惯了,不懂巴黎的规矩和客套。
小厮只道诗人是个当差。吕西安拆开信来看了:特·巴日东太太整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剧院去,约吕西安在那儿相会;她弟媳妇很乐意请青年诗人看戏,在包厢中给他一个位置。
吕西安私下想:“她是爱我的!我提心吊胆根本是荒唐。今天晚上她就介绍我去见她弟媳妇了。”
他心花怒放,直跳起来。那时离快乐的夜晚还有一段时间,他想痛痛快快地消磨,便直奔蒂勒黎公园,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万利酒家吃一顿。他蹦蹦跳跳,快乐得飘飘然,跨上修院平台,一边走一边打量游人,但见俊俏的妇女由她们的爱人和漂亮哥儿陪着,成双作对,手挽着手,跟熟人眉来眼去地打招呼。这个平台和菩里欧大不相同!蹲在这华丽的架子上的鸟比安古兰末的不知好看多少!这里的是五色斑斓的印度鸟美洲鸟,安古兰末的只是灰溜溜的欧洲鸟。吕西安在蒂勒黎待了两小时,简直是受罪。他把自己严格检查了一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儿没有一个穿礼服的。偶尔看到一个穿礼服的人,只是没人理会的老头儿,穷苦的可怜虫,或是住在玛莱区靠利息过活的人,或是机关里的当差。容易激动、目光尖锐的诗人,发现除了晚上的装束还有白天的装束,便觉得自己的旧衣衫丑陋不堪:礼服的式样早已过时,蓝也蓝得不登大雅,领子特别难看,前面的衣摆因为穿久了,老是挤在中央;纽扣发红;有折痕的地方褪了颜色;总而言之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短了,内地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吕西安急忙扣上礼服的纽子,遮住背心。最后他发觉只有普通人才穿南京缎裤子,有身份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细呢,便是一尘不染的雪白的料子。并且裤脚管都有带子扣在鞋底上;吕西安的裤脚偏偏和靴跟不合作,往上翻卷,似乎对靴子大有反感。他戴着角上绣花的白领带,当初妹子看见杜·奥多阿先生和特·乡杜先生系着这种领带,赶紧替哥哥照样做了几条。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领带,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纪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经的官吏。不但如此,可怜的吕西安从公园的铁栅望出去,看见李伏里街的人行道上走过一个杂货店的伙计,头上顶着一只篮,领带两头有他心爱的女工绣的花!那时仿佛一棍打着吕西安的胸口,这是我们感觉的中心,说不出是哪个器官的部位;人类自从有了感情以后,遇到强烈的快乐或痛苦,总要拿手去按那个地方的。读者认为以上的叙述幼稚可笑吗?有钱的人从来没尝到这一类的痛苦,当然觉得我说的情形恶俗,荒唐。可是不见得只有幸运儿和有权有势的人遭到困难,生活大起变化,才值得注意,可怜虫的苦恼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样多吗?痛苦能使一切变得伟大。如果改动一下名词,谈的不是服装的美丑,而是什么勋章、荣誉、头衔,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不是也叫功业彪炳的生涯大起风波吗?况且对一般想冒充阔佬的人,服装问题的确关系重大;因为往往先要摆了空场面,以后才能撑起真场面。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内廷总管的亲戚;各方面的名流,经过特别挑选的闻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吕西安想起晚上要穿着这套衣服在她面前出现,不禁冷汗直流。
他看见圣·日耳曼区的青年子弟个个风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地想道:“我可真像药房老板的儿子,铺子里的小伙计!”那些哥儿们自有一种风度:清秀的外貌,高贵的气派,脸上的神态,显得他们彼此相像;可是又有各个不同的格局,显出每个人的特色。他们像台上的演员,会烘托自己的长处,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样精通的诀窍。吕西安沾着母亲的光,长得非常体面,这一点能给他多少便宜,他已经看清楚了;可惜他这块金子只是一块原料,不曾经过琢磨。他的头发剪得很难看。脖子里没有柔软的鲸鱼骨使他能高高地扬着脸,他觉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衬衫的蹩脚领子里头;软绵绵的领带毫无支撑的力量,只得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从安古兰末带来的靴子奇丑无比,哪个女人想得到里面的一双脚多么有样呢?他的所谓礼服只能算一个蓝布套,把他苗条的身段改了样,哪个青年会羡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衬衫上纽扣多漂亮,哪像他的纽扣黄里泛红!所有时髦贵族的手套都极其讲究,吕西安的手套却和警察戴的一样!有的拿着精工镶嵌的手杖挥舞,有的衬衫装着硬套袖,配着小巧玲珑的金纽扣。一个男的一边和女人谈天,一边扭着手里的马鞭子,穿着细腰身的外套,钉绉边的裤脚管上溅着几点泥浆,踢马刺在地上叮叮当当,表示他快要上马,一个拳头大的小厮牵着两头牲口在一边等着呢。另外一个男人从背心袋里掏出一只表,像五法郎的银圆一样薄,看钟点的神气仿佛到这儿来赴约早了一步,或者迟了一步。吕西安从来没想到这些美丽的小玩意儿,真要看见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大堆必不可少的无用之物,才明白没有大笔资金休想当一个漂亮哥儿!想到这里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赏那般得意而潇洒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样,走在街上不知前面通到什么地方,到了王宫市场还不晓得王宫市场在哪儿。向人打听罗浮宫,人家回答说:“就是这里。”吕西安发现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着一条鸿沟,不知怎么跳过去,心里只想变得和苗条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样。所有的贵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像天仙似的妇女,没有一个不打招呼;如果这些女子肯给他一个亲吻,便是像高尼斯玛克伯爵夫人的侍从[96]一般头颅落地,吕西安也心甘情愿。同这般王后相比,路易士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只能算一个老婆子。他遇到好几个妇女,后来全是十九世纪的历史人物,以才情、美貌、爱情而论,名气不会在前朝的后妃之下。吕西安看见一个才华绝世的姑娘,杰出的女作家台·都希小姐,她的笔名加米叶·莫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她不但容貌出众,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园里男女游客都轻轻地提着她的名字。
吕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诗意!”
那个天使浑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远大,堆着温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像天空一般广阔,像太阳一般热烈;相形之下,特·巴日东太太算得什么呢!台·都希小姐和斐尔弥阿尼太太有说有笑;斐尔弥阿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风趣的一个女人。吕西安明明听见有个声音说:“聪明才智是拨动社会的杠杆。”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聪明才智要靠金钱做支点。”他眼看自己在公园里当场出丑,打了败仗,不愿意待下去了。他对本区的地形还没弄清,便问了路由,向王宫市场出发。他走进万利酒家点了几样菜,尝尝巴黎的乐趣,同时排遣他的苦闷。一瓶波尔多红酒,一盘奥斯当特牡蛎,一盘鱼,一盘鹧鸪,一盘意大利面条,几样水果,便是他最大的欲望。他一边享受这顿小规模的酒席,一边打算晚上在特·埃斯巴太太面前卖弄才情,拿丰富的学识来补救他不伦不类的猥琐的装束。饭店开出账单,总数是五十法郎,把他的梦惊醒了。他本以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过不少日子,谁知一顿晚饭就花掉他安古兰末一个月的用度。他走出豪华的饭店,恭恭敬敬带上门,决意从此不来了。
他穿过石廊回旅馆去拿钱,心上想:“夏娃说的不错,巴黎的物价不是安古兰末的物价。”
他一路走一路欣赏时装铺子,想着白天看见的装束。“我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绝不能去见特·埃斯巴太太。”他想罢,一阵风似的赶回迦亚-布阿旅馆,奔进房间,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宫市场,预备从头到脚置办新装。他刚才看到有专门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背心的,理发的;体面的衣着穿戴,在王宫市场分散在十来家铺子里。他随便闯进一家时装店,老板拿出大批礼服,让他尽量试穿,保证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样。等他走出铺子,已经买下一件绿色的礼服,一条白裤子,一件花色背心,总共花掉两百法郎。一会儿又觅到一双非常漂亮而合脚的靴子。各式各样的必需品买齐了,他叫一个理发师到旅馆去;各家铺子的东西也陆续送到。晚上七点,他跳上一辆出租马车赶往歌剧院,头发烫得像迎神赛会中的圣·约翰,背心,领带,无一不好看,只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赛过背了一个硬壳,有点发僵。他按照特·巴日东太太的嘱咐,说要进内廷总管的包厢。检票员看他的漂亮衣衫好像借来的,神气活脱是个男傧相,便问他要票子。
“我没有票子。”
“那就不能进去。”检票员冷冷地回答。
吕西安说:“我是特·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这个用不着告诉我们。”检票员说着,和同事们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那时门口回廊下面来了一辆轿车。跟班的小厮,吕西安已经认不得了,放下踏板,车上走出两个盛装的女人。吕西安唯恐检票员出言不逊叫他让路,自动闪在一旁。
检票员带着挖苦的口气对吕西安道:“先生,你说你认识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来了吗?”
吕西安狼狈得很,尤其换了新装,特·巴日东太太似乎认不得他了;直到吕西安走近,她才微笑着说:“你这打扮妙极了,来吧!”
检票处的职员又变得正经起来。吕西安跟在特·巴日东太太后面。她一边走上歌剧院的大楼梯,一边把吕西安介绍给弟媳妇。内廷总管的包厢在正厅和侧厅的拐角上,望得见全场;全场也望得见这个包厢。吕西安坐在特·巴日东太太的弟媳妇背后,很高兴躲在黑影里。
侯爵夫人口气怪亲热地说:“特·吕庞泼莱先生,你第一回上歌剧院,还是坐到前面这个位置上来,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气。”
吕西安只得从命。歌剧第一幕快完了。
路易士看到吕西安改了样子,诧异之下凑着他耳朵说:“你很会利用时间。”
路易士还是原来的路易士。不幸她和一个时髦女子,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特·巴日东太太坐在一起,大大地吃了亏。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内地妇女的缺点格外显著。吕西安见识了这个豪华戏院中的风流人物,又看到身边这位大家闺秀,眼界大开,认清了可怜的阿娜依斯·特·奈葛柏里斯的真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来的一模一样,只觉得她高大、干瘪、憔悴,皮肤长着红斑,头发也红得厉害,脸上到处是骨头,拿腔作势,自命不凡,说话酸溜溜的,土气十足,装束尤其难看!巴黎人的旧衣衫连褶裥都还有个款式,说得出名目,看得出原来的样子;内地人的旧衣衫却不知所云,只能叫人发笑。特·巴日东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鲜,丝绒和皮色同样斑驳。吕西安因为爱过这副乌贼鱼骨,暗暗惭愧,他想只要路易士再装出贞节的样子来,就跟她分手。吕西安眼力挺好,发现所有的手眼镜都向他这个标准贵族的包厢瞄准。一班最时髦的妇女边说边笑,准是在打量特·巴日东太太。看着人家的笑容和手势,特·埃斯巴太太知道她们为什么嘲笑,可是她满不在乎。第一,谁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内地来的穷亲戚,这是巴黎无论哪一家都有的。其次,大姑曾经提到自己的装束,表示担心:她安慰大姑,认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举动态度很快就能学会。特·巴日东太太即使不懂交际场中的习惯,天生有种贵妇人的高傲,一股形容不出的气息,可以说是种族的标记。下星期一她就能扬眉吐气了。况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只要大家知道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会把冷嘲热讽暂且收起,等重新考察过后再下断语。吕西安万万想不到,脖子里裹上一条围巾,穿上一件美丽的衣衫,戴上一顶时行的帽子,再加特·埃斯巴太太的指导,路易士会有怎样的变化。刚才侯爵夫人已经在楼梯上嘱咐大姑别扬着手帕走路。雅俗之分就在这一类数不清的小地方,聪明的女子一来就懂,某些女人永远不能领会。特·巴日东太太一心向上,绝顶机灵,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特·埃斯巴太太深信收下这个徒弟准有面子,也就乐于栽培。总之,两人之间有了联盟,彼此的关心使联盟更加巩固。特·巴日东太太忽然对当今的偶像崇拜得五体投地,被她的风度,才情,周围的人物,诱惑了,迷住了,为之神魂颠倒。特·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贵妇人的神通,特·巴日东太太看出这一点,决意做她的卫星,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毫不含糊地佩服弟媳妇。侯爵夫人看见有人一片天真地归附,当然高兴,觉得大姑无财无势,应当关切;并且她已经安排妥当,尽可以收个门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特·巴日东太太做一个亲随,做一个奴隶,死心塌地地歌颂她;在巴黎妇女界中要觅这种角色,比在文坛上找一个始终回护你的批评家还要不容易。可是大众的好奇心表现得太明显了,初次露面的太太也不能不发觉:特·埃斯巴太太免得大姑难堪,故意把众人骚动的原因扯开去。
她说:“只要有客人来,就好知道我们为什么引起那些太太们的注意……”
特·巴日东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太太们是笑我的旧丝绒衫和我的安古兰末脸孔。”
“不,不是你;事情有点蹊跷,我弄不明白。”特·埃斯巴太太说着,望了望诗人。她这是第一次瞧吕西安,觉得他衣服穿得古怪。
返老还童的老风流走进特·赛里齐太太的包厢,吕西安伸出手来指着说:“那不是杜·夏德莱先生吗?”
吕西安一做这个手势,特·巴日东太太便恨恨地咬咬嘴唇;因为侯爵夫人诧异地瞪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很轻蔑地说:“这年轻人这样不懂规矩!”特·巴日东太太感到自己的爱情受了屈辱,对一个法国女人来说,这是最难堪的刺激,她不能原谅情人丢她的脸。在那个社会里,小事情都变成大事情,一个手势,一句话,可以断送一个初出道的角色。上流人物的文雅的举动,谈吐,主要的优点是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样样都很融洽,没有一点棱角。即使为了无知或者思想一时冲动,不遵守这门学问的规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乐一样,一个不谐和音就能毁掉整个艺术,不在细节方面履行所有的条件,艺术根本不能成立。
侯爵夫人指着夏德莱问:“那一位是谁?难道你们已经认识特·赛里齐太太了?”
“哦!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特·赛里齐太太?事情闹了一大堆,还是到处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说:“这种情形从来没听见过,我看不是没有原因,只是没人肯说!最有势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为什么?谁也不敢追根究底。——那位先生难道是安古兰末的时髦人物吗?”
“杜·夏德莱男爵是大家谈论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过去不承认崇拜她的人的爵位,到了巴黎,为着争自己的面子又承认了,“他曾经和特·蒙脱里伏将军出过远门。”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听见蒙脱里伏的名字,都要想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可怜她像流星一般消灭了。”她又朝着一个包厢说:“那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和纽沁根太太。她丈夫是个生意人,又开银行,又办企业,大规模地买进卖出,仗着财力挨进巴黎社会,听说纽沁根只要能扩充家业,不大考虑手段。他千方百计表示对波旁家忠心。他想到我家里来,已经试探过了。他的女人只道继承了特·朗日太太的包厢,就能继承特·朗日太太的风度、才情、声望!还不是喜鹊戴孔雀毛的老笑话!”
拉斯蒂涅在衣着上显出的高雅和奢华,叫吕西安看着奇怪,对特·巴日东太太说:“我们都知道,特·拉斯蒂涅老夫妇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么能供给儿子在巴黎的花费呢?”
侯爵夫人拿着手眼镜眺望,含讥带讽地说道:“听你的话就知道你是从安古兰末来的。”
吕西安没有听懂,只顾聚精会神望着几个包厢,料定对特·巴日东太太的评论和对他的注意都是从那里来的。另一方面,路易士因为侯爵夫人不把吕西安的相貌放在眼里,心中懊恼,私下想:“我本来以为他很美,原来也不见得!”一发觉他不怎么美,再进一步就会嫌他并不怎么风雅。台上刚好演完第一幕。杜·夏德莱过来问候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她的包厢就在特·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德莱向特·巴日东太太行礼,她也点头还礼。上流社会的妇女对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觉得杜·夏德莱落落大方。那时她包厢里陆续进来四个客人,——四个巴黎的名流。
第一个是特·玛赛先生,出名的会颠倒女性,长得像少女一般,是一种柔媚的、女性的美;可是目光炯炯,沉着,严厉,带点杀气,像老虎眼睛,叫人对他又爱又怕。吕西安也很美,但眼神那么温柔,蓝眼睛那么明净;一望而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爱的那种力量和气魄。况且我们的诗人还没有显出他的长处;不像特·玛赛才气横溢,信心十足,不怕没人喜欢,衣着打扮和他的身材面貌非常合适,把周围的对手都比下去了。你们不难想象,在特·玛赛旁边,那矜持,拘束,窘相毕露,像身上的衣服一样新簇簇硬绷绷的吕西安,还成什么模样!特·玛赛说话尽可肆无忌惮,因为他口角俏皮,而说话的态度又妩媚动人。特·巴日东太太看侯爵夫人接待他的神气,便知道这个人势力不小。第二个是王特奈斯两兄弟中的一个,达德利爵士夫人曾经被他弄得声名狼藉。这青年性情和顺、风雅、谦虚,他的特点跟特·玛赛引以自豪的那一套恰好相反;当初他是侯爵夫人的表姊特·莫苏太太热烈介绍的。第三个,蒙脱里伏将军,便是断送特·朗日公爵夫人的人物。第四个是特·卡那利斯先生,当时最有名的诗人之一,年纪很轻,已开始走红;他对自己的贵族身份比对自己的才气更得意,故意向特·埃斯巴太太献殷勤,遮盖他对特·旭里欧公爵夫人的痴情。他尽管装腔作势,做得温文尔雅,照样看得出他热衷得厉害,后来果然卷入几次政治上的风暴。近于甜俗的漂亮,一味讨好的笑容,并不能掩饰他极端的自私和一刻不停的心计,因为他那时前途还有问题,不过从他看中四十开外的特·旭里欧太太以后,居然得到宫廷的宠幸和圣·日耳曼区的捧场,同时招来进步党的侮辱,被称为御用诗人。
特·巴日东太太见了这四个特别出众的人物,才明白为什么侯爵夫人不把吕西安放在眼里。听他们的谈话,每个人的思想都那么微妙、细腻,警句妙语比阿娜依斯在内地一个月中听到的内容更丰富,意义更深刻;大诗人还说了一句动人的话提到当时的科学成就,说得富有诗意;路易士这才懂得杜·夏德莱上一天说过的话,吕西安变得一文不值了。各个人望着可怜的生客不理不睬,冷淡得可怕;他坐在那里像一个不通言语的外国人,侯爵夫人也看着过意不去了。她对卡那利斯说:“先生,允许我替你介绍特·吕庞泼莱先生,你在文坛上太有地位了,不会不照顾一个初出道的人。特·吕庞泼莱先生才从安古兰末来,需要你在那些表扬天才的人面前多多吹嘘。他还没有敌人攻击,没法借此成名。你们靠人家的仇恨得到的东西,他要靠友谊来得到,这不是很别致的事,值得一试吗?”
侯爵夫人说话的时候,四个客人才正眼望着吕西安。明明近在咫尺,特·玛赛却拿起手眼镜来瞧他;眼睛在吕西安和特·巴日东太太之间来回打转,神气很刻薄,特意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使两人又羞又恨。特·玛赛打量他们像打量两个古怪的动物,脸上堆着笑容。这笑容等于把内地的大人物刺了一刀。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带着怜悯的神气。蒙脱里伏瞪着吕西安,想看出他的底细。
特·卡那利斯先生弯了弯腰,说道:“太太,我一定遵命,虽然我们为了个人的利益素来不帮助同行;可是您即使要求奇迹,也不难实现。”
“好吧,那就请你赏光,下星期一到我家里去和特·吕庞泼莱先生一同吃饭,你们可以谈谈文学,比这里谈得痛快一些。我再邀几个文坛上的霸主,提倡风雅的名流,把《乌里卡》的作者[97]和一班思想正确的青年诗人一起请来。”
特·玛赛道:“侯爵夫人是推荐先生的才气,我倒看中他的相貌,愿意做他的参谋,使他成为巴黎最得意的漂亮哥儿。那个时候再做诗人还来得及。”特·巴日东太太向弟媳妇望了一眼,表示感激。
蒙脱里伏和特·玛赛说:“没想到你还妒忌才子。有了幸福,诗人可完啦。”
“难道就为这个缘故,阁下想结婚吗?”特·玛赛问卡那利斯,借此试试特·埃斯巴太太听了是否动心。
卡那利斯耸耸肩膀;特·埃斯巴太太是特·旭里欧太太的朋友,听着笑了。
吕西安穿着新装觉得自己像放在匣子里的埃及雕像,又因为一句话都说不出,暗暗惭愧。终于他用柔和的声调对侯爵夫人说:“太太这样抬举我,那我非成功不可了。”
那时杜·夏德莱走进包厢。他急于抓住机会,要巴黎最得势的一个人,蒙脱里伏,在侯爵夫人面前撑他的腰。他向特·巴日东太太行了礼,请特·埃斯巴太太原谅他冒昧,说他和旅行的同伴分别太久了;蒙脱里伏和他在沙漠中分手以后,今天还是初次见到。
吕西安道:“啊,在沙漠中分别,在歌剧院相会!”
卡那利斯道:“真是戏剧式的团圆!”
蒙脱里伏把杜·夏德莱男爵介绍给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看见前任帝国公主的秘书在三个包厢中受到招待,便对他特别客气:特·赛里齐太太一向只接待有地位的人,何况杜·夏德莱还是蒙脱里伏的同伴。这个资格的确大有作用,特·巴日东太太发觉四个客人的语气、眼神、态度,把杜·夏德莱毫不考虑地当作自己人。他为什么在内地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架势,娜依斯忽然弄明白了。最后杜·夏德莱看到了吕西安,冷冷地点点头。那种招呼的方式往往用来压低对方的身份,借此告诉上流人物他是个地位低微的家伙。夏德莱还露出冷笑的神气,仿佛说:“他怎么会在这里的?”这个意思立刻有人领会了,特·玛赛凑着蒙脱里伏的耳朵说:“你问问他这个古怪的青年是谁,穿得像时装店门口的木头模型。”说话的声音有心要夏德莱听见。
杜·夏德莱在蒙脱里伏耳边说了一会儿话,仿佛在那里叙旧,其实是把他的情敌攻击得体无完肤。吕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维敏捷,对答中肯,他佩服他们的警句、妙语,而对于谈吐的诙谐,态度的自然,尤其感到惊异。白天他看到衣着的豪华大吃一惊,此刻又见识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针锋相对的谈话、辛辣的议论,吕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出来,不懂他们有什么诀窍能脱口而出。五位交际家不仅言辞从容,穿着礼服也潇洒自如,衣服无所谓新,无所谓旧。身上没有一点耀眼的东西,可是样样引人注目。豪华的装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天的、明天的款式。吕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气好像生平第一次穿礼服。特·玛赛和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说:“朋友,你瞧,小家伙拉斯蒂涅扶摇直上,像风筝一般!现在进了特·李斯多曼侯爵夫人的包厢,越爬越高了。噢!他架着手眼镜瞧我们来着!”然后时髦哥儿眼睛望着别处,对吕西安道:“他大概认得阁下吧?”
特·巴日东太太道:“他不会不知道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名字,我们都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感到骄傲;最近他给我们念几首极精彩的诗,特·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场。”
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和特·玛赛向侯爵夫人告辞,到王特奈斯的姊姊,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包厢去了。第二幕正开始,包厢中只剩下特·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吕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特·巴日东太太的来历告诉一般妇女,她们正在为着她大惊小怪;有的去报告说来了一个诗人,嘲笑他的装束。卡那利斯回到特·旭里欧公爵夫人身边,不再来了。吕西安看着台上赏心悦目的表演很快活。特·巴日东太太为吕西安担的心事越发沉重,看出弟媳妇对吕西安的客气有上下之分,对待杜·夏德莱男爵的殷勤,性质完全两样。台上演第二幕的时候,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包厢始终挤满着人,似乎为了议论特·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兴奋得很。年轻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里逗笑,叫人开心。巴黎的风气每天都需要新鲜的材料取乐,急于把眼前的题目谈个痛快,一下子谈到腻烦为止。特·埃斯巴太太心绪不宁,料定说长道短的话很快会传到她得罪过的人耳里。她只等休息时间来到。像吕西安和特·巴日东太太那样对自己的感情开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内心的突变是按照一套后果迅速的规律进行的。杜·夏德莱从杂剧院回去,批评吕西安的那番又世故又巧妙的话,路易士始终记着。他的话句句是预言,而吕西安还竭力证实每一句话。先是吕西安对特·巴日东太太的幻想,跟特·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幻想同样破灭了;其次,可怜的青年命运有点像约翰-雅各·卢梭,并且学卢梭的样,迷上特·埃斯巴太太,对她一见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时期的成年人,都不难理解这一类的痴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条的女子,多么气派,多么有地位,人人艳羡,王后一般,小动作十分可爱,谈吐高雅,声音又那么细气,在诗人心目中等于在安古兰末见到的特·巴日东太太。吕西安逞着反复无常的性子,马上想投靠这个有权有势的后台,觉得最好是占有她,那么功名富贵,样样到手了!在安古兰末做得到的事为什么在巴黎就做不到呢?尽管歌剧院中的幻景对他非常新鲜,他的眼睛却受着雍容华贵的赛里曼纳[98]吸引,老是情不自禁地往她那边溜过去,而且越看越想看!特·巴日东太太撞见吕西安的火辣辣的眼风,便暗暗留神,发觉他对台上远不如对侯爵夫人关切。吕西安若是为了达诺斯的五十个女儿[99]变心,她倒还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吕西安的目光特别放肆,特别热烈,意义特别明显,让特·巴日东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嫉妒了,虽然她的嫉妒不是为了将来,而是为了过去。她心上想:“他从来没有这样瞧过我。天哪!夏德莱说得不错!”于是她承认自己爱错了人。女人一朝后悔她不该心肠太软,就好比手里拿着海绵,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迹一起抹掉不可。吕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特·巴日东太太便多一番气恼,可是面上仍旧若无其事。
休息时间,特·玛赛又来了,还带着特·李斯多曼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不一会儿都告诉骄傲的侯爵夫人,说她不幸得很,带在包厢里的那个穿着新衣服像傧相一般的家伙,根本不叫什么特·吕庞泼莱先生,正如犹太人根本没有受洗的名字。吕西安是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姓夏同。特·拉斯蒂涅先生熟悉安古兰末的情形,嘲笑侯爵夫人称为大姑的那个木乃伊似的女人,说她大概要经常吃药才能维持她虚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随身带着药剂师。两个包厢的人听着乐死了。巴黎人为了一时痛快说的许多事过即忘的刻薄话,特·玛赛也搬了几句给侯爵夫人听;其实那些话背后躲着一个夏德莱,出卖朋友的勾当就是他干的。
特·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着脸对特·巴日东太太说:“亲爱的,请你告诉我,你提拔的那个青年是不是真的叫作特·吕庞泼莱?”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他是用他母亲的姓。”
“他父亲姓什么呢?”
“夏同。”
“夏同是干什么的?”
“是个药剂师。”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认的亲属,巴黎没有人能开你玩笑。我可不愿意同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在一起,让那些轻薄的家伙跑来看着开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话,咱们俩一块儿走吧,马上就走。”
特·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态傲慢,吕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点上使她变了脸色。他只道他的背心花色恶俗,那倒是事实;又道是礼服的式样过火,那也是事实。他暗暗懊恼,认为他的服装非另请高明不可,决意明天去找一个最出名的裁缝,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见个高下。他虽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终盯在台上,留心第三幕。他一边看着华丽无比的场面,一边想入非非,在特·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热乎乎地想着新生的爱情,明知困难极大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必定能克服;不料对方突然冷淡,大大挫折了他的锐气,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过头去,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刚才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动,原来是关包厢的门;特·埃斯巴太太带着她的大姑走了。吕西安被她们突然之间丢下,诧异得了不得;可是因为无法解释,也就不去多想。
两个女人上了车,在黎希留街上往圣·奥诺雷城关进发,侯爵夫人发起话来,隐隐然带着怒意。她说:“亲爱的朋友,你打的什么主意?要关切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特·旭里欧公爵夫人至今没有承认卡那利斯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斯已经赫赫有名,还是个世家子弟。这个青年既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骄傲的女子说着,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地瞧了一眼。
特·巴日东太太心上想:“还算运气,不曾让那小子过分接近,什么也没有给他。”
侯爵夫人认为大姑的眼神等于回答了她的话,便接着说:“那么,好,我劝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个旧家的姓?……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社会绝不轻易饶恕。我相信那的确是他母亲的姓;不过,亲爱的,你该想到只有王上有权下一道上谕,把吕庞泼莱的姓赐给他们族里的外孙。倘若那小姐嫁的是个身份低微的丈夫,王上的特许便是极大的恩典,要有巨万的家私,不小的功劳,还得大人物保举。他的打扮完全像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见他没有钱,也不是绅士;长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厉害,既没有风度,也没有口才,总之是没有教养,你怎么会提拔他的?”
特·巴日东太太已经不认吕西安,正如吕西安暗暗否认她一样,她心惊胆战,唯恐弟媳妇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亲爱的弟媳妇,我连累了你,真过意不去。”
“我不会受连累,”特·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为你着想。”
“可是你约他星期一吃饭呢。”
侯爵夫人气冲冲地回答:“到时我推说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声。我会吩咐当差,不管他报出哪一个姓来,一律挡驾。”
吕西安在戏院里看大家在休息时间上大客厅散步,也想去走走。先头来过特·埃斯巴太太包厢的人没有一个跟他打招呼,好像根本没看见他,叫内地诗人大为奇怪。接着,他想接近杜·夏德莱,杜·夏德莱却冷眼觑着他,老是回避。最后吕西安看着在休息室中踱来踱去的人物,觉得自己的装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厢的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场他一忽儿聚精会神,欣赏第五幕中场面伟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狱”一场尤其出名;一忽儿专心望着池子,把一个一个包厢瞧过去;再不然对着巴黎的上流社会沉思默想。
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会!”
他走回旅馆,一路想着那些跑来奉承特·埃斯巴太太的人说的话;他们的态度、举动,进来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脑子里来,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桩正经事是去找当年最出名的裁缝斯多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现钱,讲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货。斯多勃居然答应做一件绝顶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条长裤,赶上他那个重要的日子。吕西安在专做内衣的铺子里定了衬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头;叫一个有名的鞋匠量了脚寸做鞋子靴子,向凡尼埃买了一根精致的手杖,向伊朗特太太买了手套,衬衫上的纽扣。总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装扮得一模一样。等到一心向往的东西备齐了,他就上卢森堡新街,可是路易士出去了。
阿倍蒂纳说:“她在特·埃斯巴太太家吃饭,要很晚才回来。”
吕西安在王宫市场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两法郎一顿的晚饭,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点,他去看路易士,路易士还没起床。下午两点,他又去了。
阿倍蒂纳和他说:“太太还不见客呢,不过她有个字条给你。”
“她还不见客呢,”吕西安重复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倍蒂纳说话的态度很不客气。
吕西安觉得诧异的还不是阿倍蒂纳的回答,而是特·巴日东太太有信给他。他接过来在街上念了,没想到是一封使他绝望的短信:
特·埃斯巴太太身体违和,星期一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还得换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为这个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将来一定能凭着真才实学在社会上成名。
“连签名都没有!”吕西安这么说着,到了蒂勒黎,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预感,吕西安疑心这封冷淡的信是大祸临头的预兆。他神思恍惚,只管向前走着,望着路易十五广场上的纪念像。那日天气很好,漂亮的车子络绎不绝,往天野大道进发。吕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后面,只见那一带和每个晴朗的星期日一样,挤满了三四千辆车,好比龙乡赛马场。马匹、服装、号衣,一派奢华的场面看得吕西安头晕眼花;他一路行来,到了正在动工的凯旋门前面。回来的时候,迎面瞥见特·埃斯巴太太和特·巴日东太太坐着一辆敞篷车,套着精壮的牲口,车后站着跟班的小厮,小厮头上羽毛招展,吕西安还认得他金线绲边的绿号衣。他愣了一愣。前面交通阻塞,车辆一起停下。吕西安这才发觉路易士改头换面,认不得了:衣衫的颜色正好衬托她的皮肤;袍子美极了;头发梳得挺有样子,完全配合她的脸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时装领袖特·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边也还显得别致。戴帽子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诀窍:过分往后显得放肆,过分往前近乎阴险,偏在一旁又透着轻佻;可是大家闺秀随心所欲地戴上去就很得体。这个难题,特·巴日东太太一下子就解决了。美丽的腰带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段。她学会了弟媳妇的举动、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样,右手的手指上绕着一根绝细的链子,系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小香炉,捏着玩儿,借此露出她细气的手和讲究的手套,而不像故意卖弄。总之,她一举一动都和特·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样画葫芦的模仿,她不愧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对她的学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这辆华丽的车子,背对背竖的两块盾牌画着特·埃斯巴和勃拉蒙-旭佛里两家的纹章。吕西安看见招呼姑嫂俩的人那么多,好不诧异;他想不到巴黎二十来个沙龙组成的上流社会,都已知道特·巴日东太太和特·埃斯巴太太的亲属关系。骑在马上兜风的青年过来簇拥着车子,陪姑嫂俩向蒲洛涅森林进发,吕西安认出特·玛赛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内。看他们的手势,不难猜想两个臭得意的哥儿正在恭维特·巴日东太太的变化。特·埃斯巴太太风度十足,精神饱满;可见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愿招待吕西安是真的,因为她并不另约一个日子请他吃饭。诗人又气又恨,慢慢地朝着车子走过去,等两个女人瞧见他了,向她们行了一个礼,特·巴日东太太只作不看见,侯爵夫人拿手眼镜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贵族糟蹋人的方式,和安古兰末的贵族不一样:乡下绅士伤害吕西安,至少还承认他的力量,把他当作一个人;在特·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压根儿不存在。这不是宣判,干脆是不受理。特·玛赛架起手眼镜打量他的时候,可怜的诗人身子凉了半截;时髦哥儿放下手眼镜的姿势古怪透了,给吕西安的感觉仿佛断头台上的铡刀直砍下来。车子过去了。诗人遭了轻蔑,怒不可遏,心里只想报仇:要是他能抓住特·巴日东太太,准会把她当场勒死;他恨不得变作夫几埃-丹维尔[100],把特·埃斯巴太太送上断头台;还要叫特·玛赛尝尝野蛮人想出来的稀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见卡那利斯骑着马走过,风流潇洒,俨然是个最会趋奉的诗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妇女打招呼。
吕西安心里想:“天哪!无论如何要有钱!这个社会只有见了黄金才下跪。”接着又听见良心的呼声对他嚷着:“不!还是成名要紧,要成名就得用功。对,用功!大卫说的就是这句话。天哪!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着敞篷车,带着跟班,在这条林荫道上兜风!一定能把特·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妇女弄到手!”
吕西安说着这些气话,在于朋饭店吃了一顿两法郎的晚饭。第二天早上九点,他上路易士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该那么冷酷,谁知非但特·巴日东太太不接见,门房还不准他上楼。他在街上张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德莱从特·巴日东太太家出来,眼梢里瞥见吕西安,立刻躲开。吕西安气坏了,紧紧跟着他的情敌。杜·夏德莱眼看他快追上了,只得掉过身来点点头,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吕西安道:“对不起,先生,请你慢走一步,让我说几句话。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过去的友谊分儿上,帮我一点小小的忙。你从特·巴日东太太家出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和特·埃斯巴太太忽然对我冷淡?”
杜·夏德莱装着忠厚的样子回答说:“夏同先生,两位太太把你丢在歌剧院,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可怜的诗人说。
“告诉你,你一开始就吃了特·拉斯蒂涅先生的亏。人家向他打听你的来历,他老老实实说你姓夏同,不是姓吕庞泼莱;说你母亲服侍产妇;你父亲生前在安古兰末的乌莫镇上开药房;你妹子是个挺可爱的姑娘,衬衫烫得再好没有,快要嫁给安古兰末的印刷商赛夏。上流社会就是这样。你想出头吗?他们要查究你的出身。特·玛赛先生在特·埃斯巴太太面前把你挖苦了一阵;两位太太生怕在你旁边受累,赶紧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们家去。特·巴日东太太如果再和你来往,她的弟媳妇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报复吧。社会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会就是了。躲到阁楼上去,写出伟大的作品来,想办法培养一种势力,大家便对你俯首帖耳;那时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样回敬。特·巴日东太太以前对你越好,以后越要躲开你。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问题不在于争回阿娜依斯的友谊,倒是别让她变作你的敌人,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她给你写的信,你通通还给她,这种君子作风她一定领情;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她,她不至于和你作对。至于我,我相信你前程远大,到处替你辩护;便是现在,只要有什么地方能替你效劳,我没有不乐意的。”
过时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气氛中返老还童了,他向吕西安冷冷地客客气气地告别;吕西安垂头丧气,脸色那么苍白,精神那么涣散,竟顾不得还礼。他回到旅馆,看见斯多勃等着。裁缝亲自上门,与其说替他试新装,——事实上也替他试了,不如说向迦亚-布阿旅馆的老板娘打听陌生主顾的经济情形。吕西安来的时候坐着包车,上星期四特·巴日东太太用马车把他从杂剧院送回旅馆。斯多勃觉得情形不坏,称吕西安为伯爵,又夸耀自己的手艺,说是把吕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显出来了。
他说:“年轻人穿了这样的衣衫,尽可上蒂勒黎散步,要不了半个月,准会娶到一个有钱的英国小姐。”
德国裁缝[101]的笑话,高雅大方的衣服,细洁的料子,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风度,这许多小事情减少了一些吕西安的愁闷。他隐隐约约觉得巴黎有的是机会,相信自己不难碰到,他不是有一部诗稿,一部精彩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吗?前途大有希望。斯多勃答应第二天送外套和别的衣衫来。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礼服的,一起带着发票来了。吕西安既不知道怎样打发他们,也没有忘掉内地的习惯,通通付了现款。付清了账,带来的两千法郎只剩三百六了,而他还不过来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样穿起衣衫,到修院平台走了一转。他出了一口气。他穿得那么体面、那么漂亮、那么风流,好些妇女望着他,有两三个受着他美丽的相貌吸引,还回过头来瞧他。吕西安揣摩青年们走路的姿势、动作,一边想着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边学那些高雅的姿态。
晚上他独自待在房内,想把住在迦亚-布阿旅馆的生活问题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为省钱,在旅馆里吃最简单的早饭。他仿佛要搬走的样子,叫旅馆开账,发现他欠了上百法郎。下一天,想起大卫说过拉丁区物价便宜,就赶往那儿,找了半天,终于在格吕尼街,靠近索蓬纳[102],找到一家破烂的旅馆,租下一个房间,租金正合乎他预定的数目。他马上付清迦亚-布阿旅馆的账,当天搬往格吕尼街。除了雇一辆街车,没有花别的搬家费。
吕西安在他寒碜的房间里安顿定当,把特·巴日东太太的信集中一处,包起来放在桌上,没有动笔之前,先对这一个倒霉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认,在没有想到路易士在巴黎会发生变化的时候,自己先糊里糊涂地变了心;他看不见自己的过失,只看见眼前的处境;责备特·巴日东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断送他。他愤恨交加,傲气十足,逞着一腔怒火写了一封信。
太太,有这么一个女人,不知你对她怎么看法:她看中一个可怜的胆怯的孩子,这孩子抱着许多高尚的,后来被人叫作幻想的信念;那女人卖弄风情,拿她的聪明机智和假装的母爱,引诱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语的许愿,叫孩子听得出神的空中楼阁,在她嘴里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带在身边,一忽儿埋怨他信心不足,一忽儿把他奉承夸奖。等到孩子抛弃了家族,闭着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却带他到汪洋大海边上,笑盈盈地叫他登上一条单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地在暴风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着,祝他一路顺风。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样纪念品,可能暴露你施舍的罪过和遗弃的恩典。一旦你碰见孩子在波涛中苦苦挣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经把他抱在怀中的话,恐怕你也免不了脸红。可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纪念品已经在你手上了。你尽可忘掉一切。当初你指着天上,叫我看着美丽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见悲惨的现实。将来你在显赫的社会里光芒四射,受人敬爱;而我,被你带到了那个社会的门口,又被你丢在破烂的阁楼上直打哆嗦。你在欢乐场中说不定会受到良心责备,想到被你投入深渊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内疚。那孩子尽管穷愁潦倒,还愿意把他仅有的一样东西奉送,就是在最后瞧你一眼的时候宽恕你。是的,太太,为着你,我弄得一无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无中生有造出来的吗?天才应当效法上帝,我学了他的宽容,不知是否能具备他的力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无须担心;万一我堕落,你可逃不了责任。我要用工作去猎取荣名,可惜那荣名绝对没有你的份了。
这封浮夸的信充满着沉痛的傲气,那是二十一岁的艺术家往往表现得过分的。吕西安写完了信,一颗心飞回老家,看到大卫牺牲了一部分积蓄替他装修的美丽的房间;他曾经体味过的安静、朴素、小康的乐趣,历历如在眼前;周围全是母亲、妹子、大卫的形象;他们临别的哭声又听见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为他一个人在巴黎,没有朋友,没有依傍。
过了几天,吕西安写信给妹妹。
亲爱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别不幸,只要听到献身于艺术的弟兄报告生活,心里总是苦多乐少,现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们不是都为我做了牺牲吗?我不是把你们每个人都拖累了吗?我想着过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乐,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独。在巴黎尝到了初步的苦难和初步的幻灭以后,我怎么能不超越我们之间的距离,像老鹰一般快快地飞回老巢,到真正爱我的环境中来呢?你们的灯光有没有闪动?灶肚里的木柴有没有滚下来?耳朵里有没有嗡嗡的响声?母亲可曾说:——吕西安想念我们?大卫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挣扎?亲爱的夏娃,这封信我只写给你一个人。将来我遇到的善恶祸福也只敢告诉你一个人。说到善恶也真可叹:世界上应当善多恶少,而这里偏偏相反。你只要听我几句话就能知道许多事情:特·巴日东太太觉得我丢了她的脸,到这儿第九天就翻脸不认人,把我打发了,赶走了。她见了我掉过头去;而我因为她要捧我出台,因为要跟着她踏进上流社会,在安古兰末好不容易张罗的两千法郎已经花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问怎么花的吗?唉!可怜的妹妹,巴黎真是一个怪地方:十八个铜子可以吃顿饭,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郎的背心,有两法郎的裤子,时髦裁缝少了一百法郎不给你做,雨天街上积水,过街要付一个铜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辆车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过了繁华地段,如今搬在格吕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条小街,挤在三座教堂和索蓬纳的古老建筑之间。我在格吕尼旅馆住着五层楼上的一个房间,空无所有,脏得厉害,房租还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块两个铜子[103]的小面包,一个铜子牛奶;晚饭在弗利谷多饭店吃,二十二个铜子一顿,吃得挺好,铺子就在索蓬纳广场,到冬天为止,每月开销不至于超过六十法郎,至少我这么希望。开头四个月,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对付了。四个月内,《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大概能卖出去。因此你绝对不用为我担忧。目前固然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碜,前途却是美妙的,富裕的,灿烂的。最近的变故使我受了伤害,可没有把我压倒。多数大人物全受过这一类的挫折。伟大的喜剧诗人普劳德做过磨坊伙计。马基雅弗利的《论霸主》是夜晚写的,白天还不是和工人们在一起?了不起的塞万提斯在来邦德战役出过力,丢了一条胳膊,被当时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作下贱的独臂老头;不朽的《堂吉诃德》写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因为没有人肯印。现在的局面不至于到这一步。只有怀才不遇的人才苦闷潦倒;作家出了名就有钱,将来我一定有钱。我此刻完全靠思想过日子,大半天的时间在圣·日内维埃佛图书馆补足我缺少的学识,不下这番苦功绝不能有大发展。所以我差不多快乐了。仅仅几天工夫,我已经高高兴兴地适应我的处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欢做的工作,不用担心生活;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学问,退出了上流社会,虚荣心不再时时刻刻受委屈以后,还有什么能伤害我呢?一个时代的伟人应该离群索居。他们不是森林中的鸟吗?只管歌唱,让自然界听着出神,不叫一个人看见。我预备这样做,只要能实现我宏伟的计划。我失去特·巴日东太太毫不惋惜。这种作风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我也不懊悔离开安古兰末。那女的把我扔在巴黎独自打天下,倒是对的。巴黎是作家、思想家、诗人的乡土。唯有这儿能培养一个人的声名;而声名所产生的美丽的果实,我已经看到了。唯有这儿,在博物馆中和私人的收藏中,作家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使我们的想象受到鼓舞和刺激。唯有这儿,在规模宏大、终年开放的图书馆中,能找到知识和精神食粮。总之,巴黎的空气和一切极细微的事情都有一种精神,文艺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来的也就是这种精神。在咖啡馆或者戏院里谈半小时话,比在内地住上十年学到更多的东西。的确,这儿样样值得你观看、比较,样样能提供你知识。物价贵到极点,也便宜到极点,这就是巴黎。每只蜜蜂能在这里找到它的蜂房,每颗心灵都有适合它的养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些,我并不后悔,美丽的远景摆在面前,我的心虽然痛苦了一个时候,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见了,亲爱的妹妹,别希望我经常写信,巴黎有一个特点,就是你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生活的速度快得惊人。我热烈拥抱母亲,大卫和你。
二 弗利谷多
许多人都记得弗利谷多的名字,他的铺子可以说是解决饥饿,救济贫穷的庙堂。王政复辟最初十二年间住过拉丁区的大学生,很少不是弗利谷多的老主顾。晚饭一共三道菜,加上一壶葡萄酒或者一瓶啤酒,定价十八铜子,多付四个铜子就能有整瓶的酒。同行的招贴上印着“面包尽量”几个大字,就是说不怕客人“过量”;这种营业方针使那位照顾青年的老板不曾发大财。好些显赫的要人都经过弗利谷多哺育。在索蓬纳广场和黎希留新街的拐角上,不少名流一看见装着小格子的玻璃门面,心中便浮起许许多多无法形容的回忆,觉得意味深长。七月革命[104]以前,弗利谷多的儿子孙子从来没改动门面,玻璃老是那暗黄的色调,一派古老稳重的气息表示他们不喜欢招揽顾客的外表。现在的饭店老板几乎都拿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做广告,橱窗里陈列的有扎成标本一般,根本不预备烧烤的野味;有稀奇古怪的鱼,正如唱滑稽的说的“我瞧见一条出色的鲤鱼,要买也不妨等上十天八天”;还有名为时鲜而早已落市的蔬果,摆得五花八门,给士兵和他们的乡亲看着取乐。老实的弗利谷多不来这一套,只用一再修补的生菜盆装满煮熟的李子,叫顾客看了眼睛舒服,知道别家饭店在招贴上大吹特吹的“饭后点心”,在这儿不是一句空话。六斤重的面包切成四段,保证“面包尽量”的诺言。这就算铺子的排场了。主人的姓大有文章可做[105],如果早生两百年,莫里哀准会替他扬名。弗利谷多饭店至今犹存,只要大学生想活下去,那铺子一定能开下去。大家在那儿照常吃饭,东西既不多,也不少;吃的时候也像工作的时候一样,心情或者阴沉,或者开朗,看各人的性格和情形而定。那有名的铺子当时有两间又长、又窄、又矮的餐厅,凑成一个直角,一间面对索蓬纳广场,一间面对黎希留新街。桌子特别长,颇有修道院风味,不知从哪个修院饭厅搬来的,刀叉旁边的饭巾套着湛亮的白铁箍,刻着号码。在老弗利谷多手里,桌布每逢星期日更换一次,据说后来弗利谷多的儿子改作一星期换两次,因为同行竞争,老店受到威胁。这铺子好比一个工具齐备的工场,而不是豪华富丽,大开筵席的礼厅,客人吃完就走。店里忙得很,侍应的人来来去去,从来不闲着,大伙都在干活,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菜的品种不多。马铃薯终年不断,爱尔兰一个马铃薯没有了,到处绝迹了,弗利谷多照样供应:三十年来始终煎得黄黄的,像提香[106]喜欢用的那个色调,上面散着细末子的菜叶,面目不变,叫唯恐衰老的妇女看了眼红,一八一四年看到的马铃薯,你到一八四〇年再去看,保证没有分别。店里的羊排和里脊牛排,相当于万利酒家的松鸡和鲟鱼片,算是了不起的名菜,需要早上预定。母牛肉不少,小牛肉很多,做成各种新鲜花样。大批的鳕鱼和青花鱼在大西洋沿岸一出现,弗利谷多铺子就大批涌到。一切都跟蔬菜的交替和法国时令的变化息息相关,你在那里知道的事都是有钱的、有闲的、不关心自然界顺序的人从来想不到的。拉丁区的大学生在弗利谷多饭店里知道的季节最正确:他知道什么时候大豆和豌豆丰收,什么时候白菜在中央菜场泛滥,哪种生菜货源充足,萝卜是不是歉收。民间向来有种无稽之谈,说牛排的供应和马的死亡率有关[107];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时节又在流行这样的话。像弗利谷多铺子里那种动人的景象,巴黎很少饭店看得见。那儿有的是青年人的朝气、信心,不怕穷苦的自得其乐的精神;当然,表情激烈,严肃,又阴沉又骚动的脸不是没有。大家穿着很随便。熟客一朝衣冠端整地上门,立刻有人注意。谁都知道那不是去会情人,便是上戏院或者到上流社会去交际。据说后来成为名流的几个大学生,当初就在那饭店里订交的,你们看下文就知道。除了一般为着同乡关系,在桌子尽头坐在一处的青年之外,吃饭的人大都一本正经,难得眉开眼笑,或许因为喝的是淡酒,兴致不高。弗利谷多的老主顾可能还记得某些神态抑郁、莫测高深的人,身上仿佛裹着贫穷的冷雾,吃了两年饭,忽然像幽灵似的不见了,便是最爱管闲事的熟客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至于在弗利谷多铺子交了朋友的人,往往到邻近的咖啡馆去喝一杯又浓又甜的杂合酒,或者来一盅掺烈酒的咖啡,借着暖烘烘的酒意巩固他们的友谊。
吕西安搬进格吕尼旅馆的初期,像进教不久的人一样,行动拘谨,很有规律。他对高雅的生活有过惨痛的经验,把活命之本送掉以后,拼命用起功来。可是这股第一阵的劲道很快要被巴黎的艰难困苦和繁华的诱惑打消的,无论过的是最奢侈的还是最清苦的生活;除非你真有才能而拿得出顽强的毅力,或者为了雄心壮志下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吕西安下午四点半就上弗利谷多铺子,他发觉早去有好处,饭店里花色比较多,爱吃的菜还能叫到。他像一切富于想象的人一样,特别喜欢某一个位置,他挑的座证明他眼光不错。吕西安第一天走进饭店,从座客的相貌和偶尔听到的谈话上面,发现靠近账台的一张桌子坐的是文艺界朋友。其次,他自然而然感觉到坐在账台附近可以同饭店主人攀谈,日久相熟了,手头不宽的时候也许能通融欠账。因此他拣了账台旁边的一张小方桌,桌上只放两份刀叉,两条白饭巾不用箍,大概是招待随来随去的客人的,同桌的是个又瘦又苍白的青年。似乎跟吕西安一样穷,清秀的脸已经有些憔悴,破灭的希望使他脑门显得疲倦,在他心上留下许多沟槽,而播的种子没有长出芽来。由于这些残余的诗意,无法抑制的同情,吕西安很想接近那个陌生人。
他姓罗斯多,名叫埃蒂安纳。安古兰末诗人花了一星期工夫,殷勤凑趣,跟他攀谈,交换一些感想,把他当作第一个谈话的对手。两年以前,埃蒂安纳像吕西安一样离开本乡,贝里地区的一个城市。他的指手画脚的动作,明亮的眼睛,有时很简短的说话,流露出他对文艺生涯有些辛酸的经验。他从桑赛尔来的时候,带着他的一部悲剧,和吕西安同样受着光荣、权势、金钱的吸引。这年轻人先是接连几日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过后却难得露面。吕西安隔了五六日重新见到他的诗人,希望他下一天再来,不料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换了一个新人。在青年人中间,第一天见过面,谈话的兴致第二天还接得上;有了间断,吕西安只能每次想法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几星期两人的关系没有多大发展,所以更不容易亲密。吕西安打听管账的太太,知道他那未来的朋友在一家小报馆当编辑,写新书评论,报道滑稽剧场、快乐剧场、全景剧场的戏。吕西安立刻觉得那青年是个人物,有心同他谈得亲切一些,不惜做些牺牲去换取一个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谊。记者半个月不来吃饭。吕西安不知道埃蒂安纳只在没有钱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饭店,因此老是沉着脸,没精打采;吕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赔笑,拣好话来说。其实应不应该交这个朋友还值得郑重考虑;看来那无名的记者过着挥霍的生活:既要烧酒,又要咖啡,又要杂合酒,还得看戏,吃夜宵。而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初期,行事像一个可怜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经验吓坏了。他研究一下饮料的价钱,摸摸钱袋,不敢学埃蒂安纳的样;他还在后悔过去的荒唐,唯恐再出乱子。他还没摆脱内地教育的影响,一有邪念,他的两个护身神,夏娃和大卫,立刻出现,使他想起大家对他的期望:他不但要使老母幸福,也不能辜负自己的天才。白天他在圣·日内维埃佛图书馆钻研历史。经过初步研究,发觉他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谬的错误。图书馆关了门,他回到又冷又潮湿的房间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写,整章地删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过晚饭,他往下走到商业巷,在布洛斯办的文艺阅览室中读当代的文学作品,日报、期刊、诗集,了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后回到破烂的旅馆,灯火和取暖的木柴都省掉了。那些读物大大改变了他的观念,他重新校阅歌咏花卉的十四行诗集,他一向看重的《长生菊》,大改特改,保留的原诗不满一百行。可见吕西安最初过的是一般内地穷小子的生活,纯洁、无邪,觉得弗利谷多的饭菜比起老家的伙食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谓消遣只是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慢悠悠地散步,心里热乎乎的,斜着眼睛望望漂亮女人;从来不走出本区,只管想着前途,一本正经地用功。无奈吕西安天生是个诗人,欲望极大,看到戏院的招贴心痒难熬,忍耐不住。他买楼下的后座,在法兰西剧院、杂剧院、大千剧院、喜歌剧院,花了五六十法郎。看塔尔玛演他最出名的几个角色,这样的乐趣哪个大学生肯放弃呢?富于诗意的人一开始就爱戏剧,吕西安被戏剧迷上了。他觉得男女演员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过脚灯去对他们随便张望。在吕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乐的名角儿简直像神仙一般,报纸上提到他们,口气不亚于谈论国家大事。他渴望做一个戏剧作家,编出戏来叫人上演!有些大胆的人,例如卡西米·特拉维涅,居然实现了这样的美梦!吕西安转着这些创作的念头,忽而信心十足,忽而悲观绝望,精神上骚动不已,可是他继续过着用功和俭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顽强的欲望在暗中激荡。他甚至过分谨慎,不敢走进王宫市场那样的销金窟,他不是一天之内在万利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将近五百吗?即使打熬不住,要去看福洛利、塔尔玛、米旭,或者巴蒂斯德弟兄[108]演出,他也只敢买楼上黑洞洞的散座,五点半就去排队,迟到的人只好花十个铜子买一个靠近售票房的地盘。不少大学生往往等了两小时,最后听见一声票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戏,吕西安低着头走回去,不敢望街上的神女。或许他有过几回极简单的艳遇,在他年轻胆小的想象中显得重要无比。有一天吕西安把钱数了一下,发觉所剩无几,大吃一惊;而想到要去找一个出版商,弄些工作来糊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厢情愿当作朋友的那个青年记者,不再上弗利谷多饭店。吕西安等着机会,机会始终不来,巴黎只有交游广阔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样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谓幸运本来是趋炎附势的东西。吕西安还保持内地人未雨绸缪的脾气,不愿意等到只剩几个法郎的时候,他决意大着胆子去找书店老板。
三 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气相当冷,吕西安夹着两部手稿,从竖琴街往下走到奥古斯丁河滨道,沿着人行道踱过去,瞧瞧塞纳河,瞧瞧书店,仿佛有个好心的神道在劝告他,与其投入文坛,还不如投河。从玻璃窗或店门口望到的脸相各个不等,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快活,有的抑郁。吕西安先是迟疑不决,苦恼得厉害,把那些脸孔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现一家铺子,好些伙计在门口忙着打包,准备发货;墙上全是招贴,写着:本店发售——特·阿兰戈子爵著:《孤独者》,第三版;——维克多·丢冈日著:《雷奥尼特》,全五卷,上等纸精印,十二开本,定价十二法郎;——盖拉德里著:《道德综论》。
“这些人可运气啊!”吕西安叫道。
招贴是有名的拉伏卡[109]想出来的新花样,那时初次在墙上大批出现。不久群起效尤,巴黎城内花花绿绿贴满了这种广告,国家也增加了一项税源。在安古兰末那么威风,在巴黎那么渺小的吕西安,心里又激动又慌张,沿着屋子溜过去,鼓足勇气踏进那书店,里头挤满着伙计、顾客和书店老板——“说不定还有作家在内。”吕西安私下想。
他对一个伙计说:“我要见维大先生或者包熏先生。”
他看见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维大-包熏合营书店,专营国内外图书发行及经销业务。
忙碌的伙计回答:“他们两位都有事。”
“我等着就是了。”
诗人在铺子里待了两小时,打量整包整捆的图书,看看题目,打开书来东翻几页,西翻几页。最后他肩膀靠着一个用玻璃围起来的小房间,挂着绿色的短窗帘;吕西安疑心维大或者包熏就在小房间内,他听见谈话的声音。
“你要愿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两部。”
“那么每部实价多少呢?”
“照原价减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说话的大概是维大或者包熏,对方是来兜销书的。
“对。”兜销的人回答。
“是不是记账呢?”进货的人问。
“好家伙!难道你打算十八个月结账,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马上结清。”不知是维大还是包熏回答。
“什么期头?九个月吗?”说话的不是来兜销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两个经销人中的一个回答。
双方不出声了。一会儿,陌生人叫道:“你太棘手了。”
“怎么,我们一年销得掉五百部《雷奥尼特》吗?”经销人对丢冈日的出版商说,“销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们都是百万富翁了,亲爱的先生!无奈销路操在大众手里。华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只卖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书卖得更贵吗?要我帮你推广这部小说,得给我好处才行。——维大!”
一个胖子耳朵上夹着一支笔,离开账台走过来。
包熏问:“你上回出门,发了多少丢冈日的作品?”
“《加莱的小老头》销去两百部,为此不能不把两部回扣小一些的书跌价,现在都变了夜莺。”
吕西安后来才知道,凡是搁在货栈的架子上,冷清清无人过问的作品,书业中称为夜莺。
维大接着说:“而且你知道,比卡正在写小说[110];他的出版商向我们兜生意,为了要畅销,答应比一般的批价多给两成回佣。”
丢冈日的出版商听着维大告诉包熏的内幕消息,着了慌,可怜巴巴地回答说:“那么,一年就一年吧。”
包熏毫不含糊地追问一句:“这话算数吗?”
“算数。”
出版商走了。吕西安听见包熏对维大说:“客户已经定下三百部;咱们给他远期票子,把《雷奥尼特》五法郎一部卖出去,要人家付我们六个月的期票,那……”“那就净赚一千五。”维大说。
“嘿!我看出他手头很紧。”
“他糟糕得很!印两千部,给了丢冈日四千法郎。”
吕西安走到小房间门口,打断了维大的话。
他对两个合伙人说:“对不起,打搅你们……”
两个老板对他似理非理。
“我写了一部法国的历史小说,近于华尔特·司各特一路,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想请你们收买。”
包熏把手里的笔放在桌上,朝吕西安冷冷地瞅了一眼。维大虎着脸瞧着作者,回答说:“先生,我们不出版,只经销。我们自己出书的话,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并且只收买正经书,像历史和什么概论之类。”
“我的书非常正经,目的是把拥护专制政体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体的新教徒的斗争,写出一个真面目来。”
一个伙计在外面叫:“维大先生!”
维大走出去了。
包熏不客气地挥了挥手,说道:“我不说你的小说不是杰作,可是我们只销现成的书。你去找买稿子的人吧,比如卢佛附近公鸡街上的道格罗老头儿,便是出版小说的。你要是早一些开口,刚才就好见到包莱,他跟道格罗和一些木廊书店是同行。”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包熏先生!”外面有人叫。
“诗集?”包熏气冲冲地嚷道了,“你当我什么人!”他朝吕西安冷笑一声,往铺子的后间去了。
吕西安穿过新桥,想着许许多多念头。刚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话,他听懂了一些,知道在书店老板的眼里,书不过是低价收进,高价售出的商品,同头巾店老板看待头巾一样。
他想:“我找错了门路。”可是发觉文学有这样一副恶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惊。
他在公鸡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实的铺子,原来是刚才走过的,绿色的店面漆着几个黄字:道格罗书店。他记得在布洛斯阅览室中念过的小说,好几部的封面插图底下有这个名字。吕西安忐忑不安地走进铺子,富于幻想的人遇到斗争总是这样。他看见一个很特别的老头儿,帝政时代出版界中的一个怪物。道格罗穿着古老款式的黑礼服,前面是大方摆,后面是鳌鱼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织成颜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着一根链子,一个铜钥匙,在宽大的黑扎脚裤上晃来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葱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袜和银搭扣的皮鞋。他光着头,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颇有诗意。包熏称为道格罗老头儿的家伙,从他的礼服、扎脚裤和鞋子来看,像文学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袜子,又是个做买卖的。他的相貌也有这股奇怪的混合味:威严而霸道的神气,凹下去的脸孔,俨然是个修辞学教师;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绪不宁的表情,明明是个书店老板。
吕西安问道:“这位可是道格罗先生?”
“是的,先生……”
吕西安道:“我写了一部小说。”
出版商道:“你年轻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纪跟写作无关。”
“对,”老出版商说着,接过稿子,“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题目不坏。好吧,先生,你把内容简单地说一说。”
“先生,这是一部华尔特·司各特式的历史小说。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争的性质,写成两种政体的斗争,王权在斗争中受到严重的威胁。我是赞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异想天开。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应你。我更喜欢拉德克利夫太太[111]一路的小说,不过你倘若工作认真,稍微有些风格、意境、思想,安排情节的能力,我很乐意帮忙。我们要求什么?……不是优秀的稿子吗?”
“什么时候听回音?”
“我今晚下乡,后天回来,那时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认为合适的话,后天就好谈判。”
吕西安看他这样和气,转错了念头,掏出《长生菊》来。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哦!你是诗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说了,”老人把稿子还给吕西安,“起码诗人写散文总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废话充数,一定要说出些东西来。”
“可是华尔特·司各特也写诗啊……”
“不错,”道格罗又变得软和了。他看出这个青年很穷,便留下稿子,说道:“你住哪儿?我过一天去看你。”
吕西安写了地址,没想到老人别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饿肚子的服尔德和孟德斯鸠锁在顶楼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说道:“我才从拉丁区回来。”
吕西安告别的时候心上想:“这个人真好!对年轻人多热心,而且是个识货的行家。不是吗?我早就告诉大卫:只要有本领,在巴黎是容易出头的。”
吕西安又快活又轻松地回去,做着功成名就的好梦。他忘了在维大和包熏的账桌上听到的可怕的话,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让他准备新作品。他从这个希望出发,定下不知多少计划!发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点没置办东西。他在布洛斯阅览室成天看书,耐着性子等回音,过了两天,道格罗对于吕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感到惊异,赏识他的人物写得夸张,那在故事发生的时代也说得过去;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勾勒近景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气魄;道格罗居然不拿架子,亲自上旅馆访问他未来的华尔特·司各特。他决意花一千法郎买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权,另外订一份合同要吕西安再写几部。一看见旅馆,老狐狸马上改变主意。——“住这种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是个用功的读书人;给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馆的老板娘听道格罗问到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回答说:“五楼!”道格罗仰起头来,看见五楼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这个年轻人长得漂亮,简直是个美男子,钱太多了会心猿意马,不用功的,为了咱们的共同利益,给他六百法郎吧,不过是现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楼去,在吕西安的房门上敲了三下,吕西安开了门。屋子里空无所有。桌上摆着一碗牛奶,一小块两个铜子的面包。天才的穷苦使道格罗老头儿看了心中一动。
他私忖道:“这种朴素的习惯,菲薄的饮食,简单的欲望,但愿他保持下去。”随即对吕西安说:“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你同约翰-雅各[112]有好几点相像,他便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天才在这等地方爆出火花,写出好作品来。文人的生活正该如此,万万不能再进咖啡馆,上饭店,大吃大喝,糟蹋他们的光阴和才具,浪费我们的金钱。”说着他坐下了,“小朋友,你的小说不坏。我当过修辞学教师,熟悉法国史;你的作品颇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前途的。”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们可以合作。我愿意收买你的小说……”
吕西安心花怒放,高兴得胸坎里扑通扑通直跳,他要登上文坛了,终究能出书了。
“我给你四百法郎。”道格罗说话的声音特别甜,望着吕西安的神气仿佛他是大发慈悲。
“四百法郎买这部稿子?”吕西安问。
“对,买这部小说。”道格罗看着吕西安诧异并不奇怪,接着说:“可是付你现款。你还得答应六年中间每年写两部。如果第一部在六个月之内销完,以后我给你六百法郎一部。一年两部,每月一百法郎收入,你生活有了保障,应该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说,我每部只给三百法郎。英国小说的译本,我只出两百。这个价钱在从前是惊人的了。”
吕西安浑身冰冷,说道:“先生,我们谈不成了,请你把稿子还我。”
出版商回答说:“稿子在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经。出版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要担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费和纸张费的风险。写一部小说比张罗这样一笔款子容易得多。我店里存着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万法郎。唉!我开了二十年书店,还没赚到这个数目呢。可见出版小说发不了财。维大和包熏经销的条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费时间,我却要掏出两千法郎。书的命运各个不同[113],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赔两千法郎;至于你,你只消写一首诗骂一通愚蠢的群众。你把我的话细细想过以后,会再来找我的。”吕西安不胜轻蔑地挥了挥手,道格罗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会再来找我的。你瞧着吧,不但没有一个出版家肯为一个无名的青年人担两千法郎风险,也没有一个书店伙计肯看你乱七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几处文字的错误。应该说提醒的地方,你写着提到,尽管后面应当用直接被动词,你却加了一个介词。”两句话说得吕西安好不惭愧。道格罗又道:“你下次再来看我,可要损失一百法郎,我只给三百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走到房门口又道:“你要没有才能,没有前途,我要不关心用功的年轻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好的条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虑考虑吧。一部小说丢在抽斗里,当然不比一匹马关在马房里,不用吃饭;可是老实说,也不会给你饭吃!”
吕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下,嚷道:“我宁可烧掉的,先生!”
“你真是诗人脾气。”老头说。
吕西安吞下而包,喝完牛奶,走下楼去。房间太小了,不出去的话,他只能团团打转,像关在植物园铁笼里的狮子[114]。
四 第一个朋友
吕西安准备上圣·日内维埃佛图书馆。平时他在那儿看见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每次坐着老位置,埋头工作,从来不分心,不怕扰乱,一望而知是真正好学的人。他大概在图书馆出入久了,从馆员到馆长都对他很客气;馆长让他带书回去,吕西安看着用功的陌生人第二天把书送回。诗人认为他也是在穷苦和希望中挣扎的弟兄。身材矮小、瘦弱,没有血色,英气勃勃的额角盖着又黑又浓而不大梳理的头发,一双手长得很美,使人注目的是他相貌有点像翻刻劳贝·勒番佛原作的拿破仑像。那幅版画把抑郁的热情、抑制的野心、内在的活动,表现得极有诗意。你细看之下,准会发觉画上的人物天分极高而谨慎无比,心思很深而又气概不凡。眼睛像女人的一样机灵。目光好像只嫌视野不够,竭力想找困难来克服。就算版画下面不写明波那帕脱,你也会望上半天。那青年好比画像的化身,平日穿着长裤,厚底皮鞋,料子很普通的外套,有白点子的灰呢背心,纽子一直扣到上面,打着黑领结,戴一顶廉价的帽子。他显然不喜欢多余的装饰。神秘的陌生人额上印着天才的标记。吕西安发觉他是弗利谷多铺子最有规律的常客,不喝酒,吃饭只为充饥,不在乎吃什么,店里的菜他似乎都熟悉。大概他是有意识地关心一些伟大的事业,所以无论在饭店或者图书馆,处处表现出一种尊严,叫人不敢接近。目光带着深思的意味。长相高贵而俊美的脑门,显得他经常在静观默想。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起东西来又深刻又迅速,表示他对事物有追根究底的习惯。他动作简单,态度庄重。吕西安不由自主地对他有种敬意。两人在图书馆和饭店进进出出,彼此瞧过好几回,好像预备说话,可是谁都不敢开口。沉默的青年坐在餐厅的尽头,靠索蓬纳广场的一面。因此吕西安没法和他结交,虽然对这个用功朋友很向往,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高人一等的迹象。后来两人都承认,他们生来纯朴、胆小,动不动害怕,而孤独的人还喜欢这种羞怯的情绪。要不是吕西安碰了钉子忽然和他相遇,或许两人永远不会发生关系。吕西安走进砂石街,看见那青年从圣·日内维埃佛回来。
他说:“先生,图书馆没有开门,不知道为什么。”
吕西安那时含着眼泪,他对陌生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那种手势比说话更有力量,能沟通青年人的心。两人从砂石街一同走向竖琴街。
吕西安道:“那我就上卢森堡公园去散步。已经出了门,不大能够再回去用功。”那青年接口道:“是啊,思想给打断了。先生,你好像心里不快活。”
吕西安道:“我才碰到一桩古怪事。”
他说出怎样到河滨道,怎样去见道格罗老头儿,刚才听到怎样的条件,又报出自己的姓名,大致讲了讲处境。他一个月来吃饭花掉六十法郎,旅馆三十法郎,看戏二十法郎,阅览室十法郎,总共一百二;此刻只剩一百二了。
陌生人回答:“先生。你的经历就是我的经历,也是一般年轻人的经历;他们每年从内地到巴黎来,数目有一千到一千二。咱们还不算最苦的呢。这所戏院,你瞧见没有?”他指着奥台翁[115]的屋顶说,“有一天,广场上一所屋子里住进一个人,很有才气,穷得不堪设想,结了婚,这一桩额外的苦难还没临到你我身上;他和老婆感情很好,有两个孩子,——是祸是福,我也说不上来;他背了一身债,可是对写作颇有信心。他把一部五幕喜剧送往奥台翁,人家不但接受了,还另眼相看,演员开始排练,经理热心督促。这五项运气等于五出戏,比写五幕喜剧更不容易。可怜的作者住在一个阁楼上,你从这儿望得见;他在排戏的时期想尽方法活下去,老婆的衣服全进了当铺,一家人光吃面包过日子。上演前夜,彩排那天,夫妻俩欠着面包店、牛奶房、门房五十法郎。作家只留着必不可少的衣着:一件礼服,一件衬衫,一件背心,一双靴子。他只道成功在望,拥抱着妻子,告诉她苦难快完了,说道:现在再没有什么事跟我们捣乱了!老婆说:还有火呢,你瞧,奥台翁起火啦!——先生,奥台翁起火啦。因此你别抱怨。你还有衣服,没有妻儿子女,袋里还剩一百二十法郎,一个钱都不欠人家。后来那出戏在卢伏阿剧院演到一百五十场。王上给了作者一笔年俸。蒲丰说得好:所谓天才就是耐性。的确,人的耐性同自然界化育万物的办法最相近。我问你,先生,什么叫作艺术?还不是经过凝练的自然!”
两个青年在卢森堡公园大踏步走着。陌生人竭力安慰吕西安。吕西安不久就知道他姓大丹士,名叫大尼埃,后来声名显赫,成为当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而且也是个少有的人物,因为在他身上,借用某诗人的一句精彩的话来说:“卓越的才能和卓越的性格完全一致。”
大尼埃声音柔和地对吕西安说:“一个人要伟大,不能不付代价。天才的作品是用眼泪灌溉的。才具是有生命的东西,同一切生物一样有它多灾多病的童年。社会排斥残缺不全的才具,正如自然界淘汰衰弱或畸形的生物。要出人头地,必须准备斗争,遇到任何困难绝不退缩。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个殉道者,只是不死罢了。你脑门上印着天才的标记,”大丹士对吕西安一览无余地瞧了一眼,“要是你没有天才的意志,没有那种超人的耐性,在命运的拨弄使你同目的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你不能继续向无限的前程趱奔,像乌龟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爬向海洋一样,那就不如趁早放弃。”
“难道你准备受尽折磨吗?”吕西安问。
“准备受各式各样的考验:同道的毁谤、出卖、褊枉不公;生意场中的无耻、奸诈、残酷,”大尼埃用逆来顺受的口气回答,“只要你作品写得好,第一次碰个钉子有什么关系……”
吕西安道:“你愿意念一念我的作品,审定一下吗?”
大丹士回答:“行。我住在四府街。我的屋子里住过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当代最了不起的一个天才,科学界的巨人,最伟大的外科医生,台北兰。他最初就在那儿受难,跟艰苦的巴黎生活和荣名作挣扎。我每天晚上想着他,第二天就有了勇气。在我那个房间里,他常常只吃面包和樱桃过日子,像卢梭一样,可是没有丹兰士[116]。你过一小时去,我等你就是。”
两个诗人握了握手走开了,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和同情。吕西安回去拿稿子。因为天冷,大尼埃·大丹士把表送往当铺,买了两捆木柴,在房里生起火来招待新朋友。吕西安准时前往,发觉大尼埃的屋子比他的旅馆更糟,走完一条黑洞洞的小弄才是不见天日的楼梯。大尼埃的房间在六层楼上,两个破落的窗洞之间有一个颜色发黑的木书架,插着贴满标签的文件夹。房间尽头摆一张油漆的小木床,像中学生睡的;床几是买的旧货,还有两把马鬃垫子的靠椅。方格的糊壁纸年深月久受着烟熏,像涂了一层油。一个窗洞和壁炉架之间,放一张堆满纸张的长桌。壁炉架对面,有一口桃花心木的蹩脚五斗柜。一条旧地毯把地砖全部铺满,有了这样奢侈品,屋内可以不用生火。桌子前面摆一张普通的写字椅,红羊皮面子用久了,颜色已经泛白;另外还有六把旧椅子。吕西安看见壁炉架上有一个带罩子的旧烛台,插着四支蜡烛,跟别的东西的寒碜大不相称,他问了一下,原来大丹士受不了油烛[117]的气味。可见他知觉特别灵,是个极敏感的人。
吕西安的小说念了七小时才完毕。大尼埃诚心诚意地听着,一声不出,不插一句嘴;这样的体贴在作家中是极少有的。
吕西安在壁炉架上放下稿子,问大尼埃:“怎么样?”
大尼埃郑重其事地回答:“你走的是正路,是大路,不过作品需要修改。你要不想照抄华尔特·司各特,就得另外创造一种手法;现在你是模仿他。你和他一样开场用长篇的谈话引进人物,谈话完了才有描写和情节。这两个对立的因素,一切激动人心的作品都少不了,你偏偏放在最后。为什么不颠倒一下呢?散漫的对话在华尔特·司各特笔下非常精彩,你却写得黯淡无光,我看还是干脆不用,拿描写来代替,我们的语言本来最宜于描写。但愿你的对话是读者预期的后果,替你的上文做总结。最好先写情节。或者从侧面对付你的题材,或者从结尾入手;各个场面要有变化,避免千篇一律。就算拿苏格兰作家对话式的戏剧应用到法国历史上来,你仍旧可以显得新颖。华尔特·司各特笔下没有情欲,他缺少这样东西,或许是他国内伪善的风俗不允许他提到。在他心目中,女人总是恪守妇道的。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他的一些女主人翁简直一模一样,照画家的说法,用的是一个粉本;个个都是从克拉立萨·哈罗脱胎的。他把所有的女人都归结到一个观念,你只拿同一个模子来翻印,不过着色浓淡有些参差罢了。可是女人就因为有了情欲才扰乱社会。情欲变化无穷。你一描写情欲,办法就多了;伟大的司各特因为要古板的英国家家户户看他的小说,不能不放弃这些手法。在法国,在我们历史上情绪最骚动的时代,天主教的风流的罪过,豪华的风气,同加尔文教的阴沉严厉的人物相比,正好是个极端。从查理曼起,每个名副其实的朝代至少需要一部作品来描写,有的还需要四五部,例如路易十四,亨利四世,法朗梭阿一世。你可以写出一部生动的法国史,描写各个时期的服装、家具、屋子、室内景象、私人生活,同时刻画出时代的精神,而不必吃力不讨好,讲一些人尽皆知的事实。我们多数的国王在民间被歪曲了,你正好纠正这种错误,成为你的特色。在你第一部作品中,应当大胆把凯塞琳那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还她一个本来面目;一般人至今对她存着偏见,而你现在是迁就他们,牺牲了凯塞琳。至于查理九世,也该如实描写,不能同新教作家一鼻孔出气。你只要坚持十年,不难名利双收。”
时间已经到九点。吕西安并不知道新朋友为着他在房内生火,却是无意中学他的样,请他上埃同饭店吃饭,花了十二法郎。大尼埃在饭桌上说出他的希望和做的学问。大丹士认为不精通形而上学,一个人不可能出类拔萃。那时他正在挖掘古往今来的哲学宝藏,预备融化吸收,他要像莫里哀那样,先成为深刻的哲学家,再写喜剧。思想和事实,书本上的世界和活生生的世界,他都研究。交的朋友有自然科学家,有青年医生,有政论家,艺术家,全是好学、严肃、有前途的人。他的糊口之计是替人名辞典、百科辞典、自然科学辞典,写些认真而报酬微薄的稿子。他写得不多不少,仅仅为满足生活和发展思想的需要。大丹士也在写一部小说,专为研究语言的变化;这部还没有完成的书时断时续,完全趁他高兴,主要是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动笔;他用小说的形式研究心理,内容很有分量。虽然大丹士谈到自己很谦虚,吕西安已经觉得他近乎巨人了。十点钟走出饭店的时候,吕西安对这个朴实的君子,超群绝伦而并不以此自居的人物,十分钦慕。他听着大尼埃的劝告毫无异议,全盘接受。大尼埃优秀的才具已经成熟,一方面靠他的思想,一方面靠他在孤独生活中养成的批评精神;而那些从未发表的批评只供他自己思考,不是说给别人听的。他替吕西安突然打开了一个美丽的幻想的宫殿。内地人好像被炭火烫了舌头,大吃一惊;巴黎的用功朋友说的话,在安古兰末诗人的头脑中碰到一块早已垦熟的土地。吕西安开始把作品彻底修改。
五 小团体
在举目无亲的巴黎,内地大人物遇到一个和他感情同样热烈的人,太高兴了,就跟缺少温暖的青年一样,盯着大丹士寸步不离:他接大丹士一同上图书馆,晴天陪他在卢森堡散步,每天晚上和他在弗利谷多饭店同桌吃饭,吃过饭送他回那个寒碜的房间,总而言之,吕西安仿佛一个小兵在俄罗斯冰天雪地的平原上紧挨着身边的弟兄。他结识大尼埃的初期,注意到大尼埃的一班亲密的朋友碰在一起,见了他都有点拘束,不免心中怏怏。大丹士和吕西安提到那班杰出的人,口气之间隐隐然有一股热情;他们的谈话却有所保留,同他们明明很强烈的友谊不大相称。吕西安觉得这些陌生人(因为他们彼此都用名字相称)很奇怪,受到他们排斥又感到苦闷,只得悄悄地走开。他们和大丹士一样脑门上有个标识,可以看出各有各的天才。直到经过大尼埃私下劝说,众人的异议平息之后,吕西安才被认为有资格加入这个优秀人物的集团。从那时起,吕西安才认识他们。浓厚的感情和严肃的精神生活把他们结合在一起,几乎每天晚上在大丹士家聚会。他们有种预感,认为大丹士是个伟大的作家,奉他为领袖。在他以前的第一个领袖是当代最了不起的一个思想家,神秘气息极浓的天才,那时回了本乡,原因不必在此多叙;吕西安听见他们常常提到他,名字叫路易。后来他们之中有几个半途夭折,另外一些和大丹士一样声誉卓著。单看成功的几个,就不难了解为什么那些人会引起诗人的兴趣和注意。
至今在世的人中有荷拉斯·皮安训,那时在市立医院当住院医生,后来是巴黎医学院的名教授,早已大众皆知,不必再描写他的为人、说明他的性格和思想的性质了。其次是雷翁·奚罗,是个深刻的哲学家,大胆的理论家;所有的学说他都要探讨、检定、发挥、阐明,最后奉献给他崇拜的偶像——人类。他始终伟大,便是犯的错误也因为动机纯正而显得高尚。这位态度认真、孜孜不倦的学者,如今是某个伦理和政治学派的领袖,学派的价值只有让时间来判断。他的信念使他和小团体的同伴分道扬镳,在另一方面活动,但仍然是他们忠实的朋友。在团体中代表艺术的是青年画派中最优秀的一个画家,叫作约瑟·勃里杜,他兼有罗马派的素描和威尼斯派的色彩,要不是过于敏感,无形中吃了亏,可能成为意大利画派的继承人,——当然,他还没有停止发展。爱情是他的致命伤,不仅影响他的心情,也影响他的头脑,扰乱他的生活,使他走着意想不到的弯路。如果约瑟为着短时期的情妇太快乐了或者太苦恼了,送去展览的作品就失败,不是颜色厚重,湮没素描,只能算稿本,便是在假想的痛苦中完成的图画,只注重素描而看不见他擅长的色彩。一般的观众,包括他的朋友在内,对他经常失望。霍夫曼[118]准会喜欢他的任性,他的离奇的幻想,艺术上大胆的创新。他的完美的作品的确令人钦佩,他受到钦佩也很高兴;可是一朝作品失败,他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的特色,在群众眼里并不存在,因而得不到赞美的时候,他就不胜骇怪。脾气怪到极点,朋友们有一天眼看他毁掉一件完成的作品,认为画得过头了,他说:“功夫太到家,太像小学生的作业了。”他性格与众不同,有时竟崇高之极;凡是神经质的人的长处短处,他无不具备;而十足地道的神经质往往近于病态。他的头脑和斯忒恩[119]相似,而不像斯忒恩对文学下过功夫。他的谈吐,他的思想的闪光,隽永无比。口齿伶俐,待人体贴,可是变化无常,在感情方面和绘画制作方面同样任性。俗人可能指摘他的一些缺点,正是使他在小团体中受到喜爱的原因。还有一个叫作费尔扬斯·里达,在当代作家中最富于诙谐滑稽的想象。他不在乎名气,只拿极通俗的作品交给戏院,最精彩的戏剧都藏在脑子里留给自己和朋友取乐。他但求温饱,有了生活费就不愿再写作。生性懒惰,提起笔来却洋洋洒洒,像洛西尼;对任何事情都从正反两面考虑,这一点像所有伟大的喜剧诗人,例如莫里哀和拉伯雷;他是怀疑派,觉得样样可笑,事实上他就是嘲笑一切。费尔扬斯·里达精通人生哲学,世故极深,有观察的天赋,瞧不起他认为虚空的荣誉;他的心可并没因之冷下来。他对自己的利益满不在乎,对人却非常热心,要有什么活动,总是为了朋友,他外表像拉伯雷,也不讨厌好酒好菜[120],可绝不追求。他心情又忧郁又快活。朋友们叫他联队里的看家狗,这个绰号[121]形容他的为人再恰当没有。其余三个,至少和以上侧面介绍的四个朋友同样卓越,不幸陆续夭折。第一是梅罗。居维哀和姚弗洛阿·圣·伊兰尔那场有名的论战,便是他在去世之前引起的[122]。居维哀提倡一种狭义的着重分析的科学,至今在世而在德国受到尊重[123]的姚弗洛阿·圣·伊兰尔却是泛神主义者;事实上两人都是了不起的天才。他们所争论的大问题,在居维哀过世前几个月[124]使科学界分成两派。梅罗是路易的朋友,而路易不久就被死神从知识界中带走。这两个短命的人虽然学识和天才浩瀚无涯,今日都无人知道。此外还得加上一个雄才大略的共和党人,米希尔·克雷斯蒂安,抱着欧罗巴联邦的梦想,为一八三〇年的圣·西门运动出过不少力。政治才具不亚于圣·于斯德和丹东,为人像少女一般和顺,朴实;富于热情和幻想;优美的声音可能使莫扎尔德,韦白,洛西尼倾倒;唱起贝朗瑞的某些歌曲来能唤起人的诗意、爱情或者希望。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穷得像吕西安,像大尼埃,像他所有的朋友,对于谋生之道看得和代俄哲尼斯[125]一样旷达。他替大部头的著作编目,代出版商写说明书,绝口不提自己的主张,正如坟墓绝不泄露死后的秘密。这个快活而落拓的知识分子,或许还是一个会改变世界面目的大政治家,后来像小兵一般死在圣·曼里修院[126]。不知哪个商人的子弹打中了法兰西最高尚的一个人物。并且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的性命不是为他自己的主张牺牲的。他的欧罗巴联邦其实比共和党的宣传对欧洲的贵族威胁更大。一般疯狂的青年自命为国民议会的继承人,提倡那种观念模糊的要不得的自由;克雷斯蒂安的理想可不像他们的荒唐,要合理得多。认识他的人莫不惋惜这个高贵的平民,时常想起这个无名的大政治家。
这九个人组成一个小团体,相互的尊重和友情使他们各走极端的思想和主义从来不起冲突。大尼埃·大丹士是比卡提的乡绅人家出身,对君主政体的信念同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对欧罗巴联邦的信念一样坚定。费尔扬斯·里达嘲笑雷翁·奚罗的哲学思想,奚罗向大丹士预言基督教和家庭组织必然要消灭。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笃信基督教,认为基督是平等的奠基人;他在皮安训的解剖刀前面坚持灵魂不死,而皮安训是最会分析的学者。大家辩论而不争吵;除了几个自己人没有别的听众,所以不计较面子。他们彼此说出工作的成绩,以青年人的可爱的坦白征求意见。遇到重大事故,思想对立的人会放弃自己的主张,拥护朋友的见解;凡是涉及本人思想以外的问题或作品,他们都大公无私,所以更乐于帮助朋友。几乎每个人都秉性温和,能够容忍,这两个优点说明他们高人一等。我们的破灭的希望,流产的才能,失败的事业,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积聚起来变为嫉妒;他们却不知嫉妒为何物。并且他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此凡是像吕西安那样被他们接受的人,都觉得和他们相处很舒泰。真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绝不矜持;他们的讥讽只是一种精神游戏,并不针对别人的自尊心。最初你因为佩服他们而不免心情激动,过了这个阶段就觉得处在这批优秀的青年中间不知有多少乐趣。他们尽管彼此很亲热,仍旧感到各有各的价值,非常尊重朋友;每个人都觉得可以与,可以受,坦然不以为意。谈话极有风趣,毫不勉强,题材无所不包。用的字像箭一般轻灵,不仅脱口而出,而且一针见血。物质方面的极端穷苦和精神方面的巨大财富成为奇怪的对比。他们想到现实生活,只作为朋友之间戏谑的资料。有一天,天气早寒,大丹士家来了五个朋友,不约而同在大衣底下夹着木柴,仿佛举行野餐的时候,每个客人带一样菜,结果全带了肉饼。他们都有一种内心的美反映在他们的外表上面,跟用功和熬夜一样使年轻的脸上发出黄澄澄的奇妙的光彩;某些骚动线条被纯洁的生活和思想的火焰净化了,变得端正了。脑门像诗人的一样宽广。眼睛又亮又精神,证明他们生活毫无污点。逢到特别艰苦的时候,大家还是快快活活地忍受,兴致不减,脸上照旧清明恬静。年轻人要有这种气色,必须没犯有重大的过失,不曾为了打熬不住穷苦,只想不择手段地成功,像一般文人那样对叛变的行为肯宽恕或纵容,因而自暴自弃,干出下流的勾当。他们的友谊所以牢不可破、格外动人,是由于彼此深信不疑,这一点是爱情所没有的。那些青年完全信得过自己:一个人的仇敌便是众人的公敌,为了休戚相关的义气,不惜损害自己最迫切的利益。没有一个人胆怯畏缩,谁在受到指控,个个敢出来替朋友否认,信心十足地为朋友辩护。心胸同样高尚,感情同样强烈,他们在学术和知识的园地中能够自由思索,互相倾诉,所以他们的关系才那么纯洁,谈话那么畅快。因为相信对方必定了解,各人的脑子才能够称心惬意地活动;他们相互之间绝对不用客套,他们会说出自己的痛苦和快乐,思想也罢,烦恼也罢,都可以尽情流露。一般心胸伟大的人重视两个朋友的寓言[127],就是为了那种无微不至的体贴,而这种体贴在他们中间是常事。怪不得他们对新加入的人挑选极严。他们深深体会到自己的伟大和幸福,不愿意让陌生人闯进来扰乱。
这个以感情和兴趣结合的同盟持续了二十年,没有冲突,没有误会。只有死神才能削减这个“七星”社[128]的成员,带走了路易·朗倍,梅罗和米希尔·克雷斯蒂安。一八三二年米希尔·克雷斯蒂安殒命的时候,荷拉斯·皮安训、大尼埃·大丹士、雷翁·奚罗、约瑟·勃里杜、费尔扬斯·里达,冒着危险到圣·曼里去收尸,不怕政治上的暴力,尽他们最后一些义务。他们在夜里把心爱的朋友送往拉希士公墓。皮安训为这件事不避艰险,克服所有的困难,告诉部长们他和过世的联盟论者友谊深厚,要求他们帮助。替五位名人出过力的几个朋友,看着他们的行事大为感动,始终忘记不了。你在那幽雅的坟场中散步的时候,可以看到有一块永久墓地,铺着草皮,立着一个黑木的十字架,刻着一行红字: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这种格式的墓碑只此一个。五位朋友觉得这个朴素的人应当用朴素的形式纪念。
可见那寒冷的阁楼上就有最理想的友谊。弟兄们在不同的学科中有同样卓越的成就,诚诚恳恳地互相指点,无所不谈,便是不正当的念头也直言不讳。没有一个不是学识渊博,没有一个不经过贫穷的考验。吕西安被这些优秀人物接受而且平等相待之后,在他们中间代表诗歌,代表美。他念他的十四行诗,很受欣赏。人家有时要他朗诵一首诗,正如他要求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唱一支歌。在荒凉的巴黎,吕西安终于在四府街上遇到了一片水草。
六 贫穷的花朵
十月初,吕西安正在鼓足精神修改作品,把剩下的钱买了一些木柴,生活成了问题。大尼埃·大丹士只烧泥炭,不屈不挠地熬着穷苦,没有一句怨言,他像老处女一般安分,像守财奴一般有规律。这股勇气鼓舞着吕西安,他在小团体中是新人,极不愿意提到自己的窘迫。有一天他往公鸡街想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没有遇到道格罗。吕西安还不知道头脑出众的人多么宽容。他的朋友们都体会到诗人特别有些弱点,为了要表达外界而静观默想,精神过分紧张以后,往往会意志消沉。自己不怕吃苦的人对于吕西安的痛苦却心肠很软。他们猜到他没有钱了。所以小团体的成员除了交换深刻的感想、丰富的诗意、知心的谈话,大家在知识领域中,各个民族的远景中,上下古今,自由翱翔,度过愉快的黄昏之外,还做出一桩事来,说明吕西安太不了解他的一班新朋友。
大尼埃道:“吕西安,昨天你没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我们知道为什么。”
吕西安忍不住冒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来。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你不信任我们;我看你还是老毛病……”
皮安训道:“我们都弄到一些额外的工作:我替台北兰看护一个有钱的病人;大丹士给《百科杂志》写了一篇文章;克雷斯蒂安本想晚上拿着一块手帕,四支油烛,到天野大道上去卖唱,后来他接到一笔生意,替一个想当政客的人写一本小册子,指点他成功的秘诀,好到手六百法郎;雷翁·奚罗向他的出版商借了五十法郎,约瑟·勃里杜卖出几幅速写;费尔扬斯的戏星期日上演,卖了满座。”
大尼埃道:“这儿是两百法郎,你拿去,不用还。”
克雷斯蒂安道:“哎哟,他要来拥抱我们,仿佛我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那些心地纯洁,头脑像百科全书一般,各人在专业中养成一些特色的青年,吕西安和他们相处有多么快乐,可以从他第二天接到的两封信中看出来。他给家里写过一封动人的信,充满感情,意志,被苦难逼出来的惨痛的呼号;随后来了回信。
大卫·赛夏致吕西安
亲爱的吕西安,兹附上三个月期的本票一纸,票面两百法郎,你可以向塞邦德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先生兑现,他和我们有买卖来往。亲爱的吕西安,我们实在一无所有了。夏娃管着印刷所,她的热诚、耐性、勤谨,我看了只有感谢上天给我这样一个天使做妻子。她也觉得没法帮你的忙。可是朋友,你跟那样高尚伟大的人在一起,我相信你走的路太好了。既有大尼埃·大丹士,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雷翁·奚罗几位先生的卓越的才智帮助你,又有梅罗,皮安训,里达几位先生指导,——你的朋友,我从你来信中都认识了,——你绝不会耽误你美好的前程。所以我瞒着夏娃签了这张期票,到时我一定设法付款。千万别离开你眼前的道路,那当然很艰苦,将来可是光荣的。我宁可受尽苦楚,不愿意你掉入巴黎的泥淖,这些陷坑我见得多了。但望你有勇气,像现在一样继续避开下流场所,避开小人,糊涂虫,以及某些文人;他们的底细我从前在巴黎看得很透。总之,希望你力求上进,不要辜负那些高尚的朋友。你已经使我对他们不胜敬爱了。你的行为很快会得到酬报的。再见了,亲爱的兄弟,我真高兴,我想不到你会这样勇敢。
大卫
夏娃·赛夏致吕西安
哥哥,我们读了你的信都哭了。你靠善神指点,居然交上了那些高尚的人物;请你告诉他们:一个母亲和一个可怜的少妇将要为他们早晚祈祷,如果热烈的祷告能上达天听,将来对你们必有些好处。真的,哥哥,他们的名字刻在我心上了。有一天我准会见到他们。他们对你的友爱仿佛替我的伤口涂了油膏,为了这一点,哪怕要走到巴黎,我也会去向他们道谢。我们在家像可怜的工人一样做活。我时时刻刻发现大卫的新的品德,愈来愈爱这个无名英雄了。他放下了印刷所,原因我知道:你的穷,我们的穷,母亲的穷,使他难过到极点,咱们的大卫受着苦恼侵蚀,好比被老鹰啄食的普罗密修斯。这个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完全忘了,他认为有希望挣一笔家业,每天都在试验造纸,要我照顾买卖,他一有空闲就来帮助我。不幸我怀了身孕。明明是一桩极快活的事,在眼前的情形之下只能使我发愁。可怜的母亲返老还童了,居然还有精力服侍病人,干那种辛苦的工作。要不是为家业操心,我们可以算幸福了。赛夏老人一个小钱都不肯给儿子。大卫看着你的信急得没有办法,去向他借钱,预备接济你。老人说:我知道吕西安的脾气,他会糊涂的,会荒唐的。——我老实不客气把他顶回去,回答说:怎么!难道我哥哥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来吗?……吕西安知道那要使我痛苦死的。——母亲和我瞒着大卫,典押了一些东西,等母亲一有钱就赎回。我们凑起一百法郎,托驿车公司带给你。我没有复你第一封信,请你不要见怪。我们忙得连晚上都不得休息,我干的活抵得上一个男人,唉……想不到我有这样的精力。特·巴日东太太没有灵魂,没有心肝;她既然从我们手中把你抢走,送进巴黎那样险恶的海洋,就算她不再爱你,也该支持你帮助你才对。幸亏吉人天相,在茫茫人海和利欲熏心的浪潮中,你遇到一班真正的朋友。她不值得惋惜。我只盼望你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女子做我的替身;不过知道你那些朋友像我们一样爱你,我也放心了。亲爱的哥哥,把你美妙的天才施展出来吧。现在我们的爱都在你身上,将来我们的光荣也在你身上。
夏娃
亲爱的孩子,你妹妹把话说完了;我只有祝福你,并且告诉你:我的祈祷,我的心思,都被你一个人占去了,来不及再顾到我身边的人。在某些人心中,不在眼前的人总占着第一位。在我心里就是这样。
你的母亲
因此,朋友们多么体贴地借给吕西安的钱,过了两天就还掉了。也许在他看来,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美好;可是他的自尊心的波动逃不过朋友们尖锐的目光和灵敏的感觉。
费尔扬斯道:“仿佛你只怕欠我们情分。”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噢!他这种得意的表示,我认为很严重;本来我觉得吕西安虚荣,现在证实了。”
大丹士道:“他是诗人啊!”
吕西安道:“我这种心情自然得很,难道你们为此责备我吗?”
雷翁·奚罗道:“他不瞒我们还是可取的,他还坦白;可是我担心他将来会提防我们。”
“为什么?”吕西安问。
“因为我们看到你的心。”约瑟·勃里杜回答。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有些事你明知道和我们的原则抵触,可是你心中有鬼,会替你把那些事说作正当的。你将来并非在思想上强词夺理,而是在行动上以曲为直。”
大丹士道:“啊!吕西安,我就怕这一点。你思考问题的时候冠冕堂皇,表现你很高尚,做出事来偏偏不大正当……你永远不能跟你自己一致。”
吕西安道:“你们的责难有什么根据呢?”
费尔扬斯道:“亲爱的诗人,你爱面子的心难道那么强,便是在朋友之间也摆脱不了吗?这一类的虚荣说明一个人自私得可怕,而自私就会毒害友谊。”
“噢!天哪,”吕西安叫道,“我多么爱你们,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如果你的爱和我们之间的相爱一样,你会把我们多么乐意给你的东西,这样急不可待,这样郑重其事地还我们吗?”
“我们这儿绝对不借贷,只有互相赠送。”约瑟·勃里杜不客气地说。
“亲爱的朋友,”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说,“我们不是对你严厉,而是为了预防,怕你有一天贪图痛快,宁可来一下小小的报复,不珍重我们纯洁的友谊。我劝你念一念歌德的《塔索》,了不起的天才写的最伟大的作品;塔索喜欢华丽的衣着,盛大的宴会,爱声名,爱炫耀。唉!但愿你成为塔索而不像他那样放荡。万一受到世俗的繁华诱惑,希望你不要动摇,仍旧留在这里……你对虚荣的要求,不致转移到思想方面。就算荒唐,宁可思想荒唐,行为还是要正派;千万别像大丹士说的,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吕西安低下头去:朋友们说得不错。
他眼神挺妩媚地望着大家,说道:“我承认不及你们刚强,我的筋骨受不住巴黎的压力,没有勇气奋斗。各人的气质、能力,生来就有参差,而善和恶的另外一面,你们比谁都清楚。老实说,我已经很累了。”
大丹士说:“我们会支持你的,这种地方正用得着忠实的朋友。”
“我最近得到的接济只能应付一时,咱们彼此都一样的穷,我不久又要遭到困难的。克雷斯蒂安全靠临时的主顾,在出版界中一点办法都没有。皮安训不在这个圈子里。大丹士只认识发行科学书和专门著作的书商,他们对专印新文艺的出版家毫无力量。荷拉斯,费尔扬斯·里达,勃里杜,在另一方面工作,同出版社隔着十万八千里。我非挑一条路走不可。”
皮安训说:“还是走我们的路吧,不要怕吃苦!拿出勇气来,相信你的工作!”
吕西安很激动地回答:“在你们不过是吃苦,在我是死亡。”
雷翁·奚罗微笑着说:“鸡还没啼到三遍[129],这个人就要背弃工作,向懒惰和巴黎的糜烂生活投降。”
吕西安笑着问:“你们这样用功又有什么出路呢?”
约瑟·勃里杜说:“从巴黎出发到意大利,绝不能在半路上见到罗马。在你心目中,小豌豆长出来就该拌着牛油,现成炒好才行。”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说:“这种小豌豆只是替贵族院议员的长子预备的。我们可是自己种,自己浇水,味道反而更好。”
大家说着笑话,扯到别的题目上去了。这些目光犀利而心思细密的人,有意让吕西安忘掉那场小小的争执。从此以后,吕西安知道要蒙蔽他们极不容易。不久他又悲观绝望了,只是竭力隐藏,不给朋友们发觉,认为他们是绝不妥协的导师。他的南方人脾气最容易在感情方面忽上忽下地波动,打的主意自相矛盾。
他好几次说要投入新闻界,朋友们始终警告他:“万万使不得!”
大丹士说:“我们所认识的,喜爱的,又美又文雅的吕西安,进了那个地方就完啦。”“新闻记者的生活,作乐和用功经常冲突,你决计抵抗不了,而抵抗是德行的根本。能够运用自己的势力,操着作品的生杀之权,会使你欣喜欲狂,不消两个月就变为一个十足地道的记者。当上记者好比在文艺界中当上执政。什么都说得出的人,结果什么都做得出!这句名言是拿破仑说的,而且不难理解。”
吕西安道:“不是有你们在我身边吗?”
费尔扬斯道:“那时可不在你身边了。一朝当了记者,你怎么还会想到我们?歌剧院的红角儿,受人崇拜,坐着绸里子的车厢,还会想到她的村子、母牛、木屐吗?记者的思想要有光彩,念头要转得快,这些长处你只多不少。你想到一句俏皮话就觉得非说不可,便是叫你的朋友伤心也顾不得。我在戏院后台碰到一般记者,只觉得恶心。报界是一个地狱,干的全是不正当的、骗人的、诈欺的勾当,除非像但丁那样有维琪尔保护[130],你闯了进去休想清清白白地走出来。”
小团体中的朋友愈阻止吕西安走这条路,吕西安愈想去冒险,尝尝危险的味道。他心中盘算:毫不反抗而再受二次贫穷的袭击,不是荒唐吗?第一部小说卖不出去,吕西安没有兴致再写第二部。况且写作的时候靠什么过活呢?他那点耐性已经被一个月艰苦的生活消磨完了。一般记者人格扫地,昧尽天良干的事,难道他不能正正当当地干吗?朋友们的戒心明明是小看他,他偏要向朋友们证明他坚强。或许有一天还能帮助他们,替他们的荣名当宣传员呢!
一天晚上他和雷翁·奚罗送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回家,对克雷斯蒂安说:“不敢和你一同犯罪的人算得上朋友吗?”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什么都不怕。你要一时糊涂,杀了情妇,我会帮你隐瞒,对你照样敬重;不过你要是做了奸细,我就痛心疾首,跟你断绝,因为那种卑鄙无耻是有计划的。新闻事业就是这么回事。为了感情犯的错误,不假思索的冲动,做朋友的可以原谅;可是有心拿灵魂、才气、思想做交易,我们绝对不能容忍。”
“我不是可以当了记者,把我的诗集和小说卖掉以后,立刻脱离报纸吗?”
雷翁·奚罗道:“马基雅弗利做得到,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做不到。”
吕西安道:“好吧,让我来证明我比得上马基雅弗利。”
米希尔一边跟雷翁握手一边说:“啊!你这句话害了他了。”又对吕西安道:“你此刻有三百法郎,可以舒舒服服过三个月;还是用起功来,再写一部小说吧;大丹士和费尔扬斯帮你计划,你会慢慢成熟,做一个小说家。让我去踏进那些贩卖思想的妓院,当三个月记者,攻击某个书商的出版物,替你卖掉稿子,我再写文章宣传,叫别人也写,想办法捧你出台;这样你可以成名而始终是我们的吕西安。”
吕西安道:“原来你这样瞧不起我,认为在那个圈子里你能够脱险,而我非送命不可!”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叫道:“噢!天哪,原谅他吧,他真是个孩子!”
七 报馆的外表
吕西安除了晚上在大丹士家谈天,活动活动思想以外,也把小报上的文章和笑料做了一番研究,相信自己的笔墨至少抵得上最俏皮的记者,偷偷地试了几回那一类的文字游戏。一天早上他兴冲冲地出门,决意去找新闻界的轻装部队的将领,申请入伍。他穿着最入时的装束过桥[131],以为作家,记者,所有未来的同道,一定比给他碰过钉子的两种书店老板心肠软一些,不至于那样利欲熏心。他会遇到同情、善意、殷勤,和四府街上小团体中的情形差不多。他一路对自己的预感忽而深信,忽而否定,心情很紧张,富于幻想的人往往如此。他到了蒙玛脱大街附近的圣·菲阿克街,找到那小报馆的屋子,一看就心直跳,好比年轻人踏进下流场所。他走进中层楼[132]上的办公室:第一间屋子用板壁一分为二,大小相等,下半截是木板,上面一直到天花板全是木栅。吕西安看见一个独臂的残废军人,头上顶着好几令纸,用他独一无二的手扶着,嘴里衔着一本缴纳印花税用的小册子。可怜的家伙脸色蜡黄,长着红红的肉疤,因此外号叫苦葫芦;他向吕西安指了指柜台。柜台后面站着报馆的门神,一个戴勋章的老军官,花白胡子盖住鼻尖,头上戴一顶黑绸小帽,身上裹一件宽大的蓝外套,赛过乌龟背着硬壳。
“先生订报从哪一天开始?”帝政时代的老军官问。
“我不是来订报的,”吕西安回答,望了望和他进来的门相对的一扇门,看见有块牌子写着:编辑部,底下还有一行:闲人莫入。
拿破仑手下的老兵接着说:“那么是来评理了。啊!不错:我们对玛丽埃德不大客气。那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要是来抗议,我随时奉陪。”说着向屋角瞟了一眼,那儿有手枪,有技击用的棍棒,交叉着挂在一起。
“更其不是了,先生。我是来拜访你们总编辑的。”
“四点以前,这儿从没有人。”
“一点不错,奚罗多,我数过了,一共十一栏,每栏五法郎,应该是五十五法郎;我只收到四十,你还欠我十五法郎,就像我刚才说的……”
说话的是个瘦瘦的年轻人,被退伍军人的厚墩墩的身体遮掉了;他长得小头小脸,神气狡猾,皮色像没有煮熟的蛋白;一双浅蓝眼睛阴险可怕;声音像猫叫,又像害气喘病的斑条狗,喉咙嘶哑,叫吕西安听着毛骨悚然。
退伍军官回答说:“不错,老弟;你连小标题和空白一起算进了;斐诺却要我把行数加起来,用每栏规定的行数去除。我这样一开刀,你那篇文章就少了三栏。”
“他扣除空白,犹大!他跟合伙老板算账,稿费明明是按整版算的。我去找埃蒂安纳·罗斯多,凡尔奴……”
军官道:“老弟,我不能违反命令。怎么,你写文章跟我抽一支雪茄一样容易,难道为了十五法郎跟你奶妈吵架不成?少请朋友们喝一杯杂合酒,或者在弹子台上赢一局,不就得了吗?”
“好,斐诺利皮,要不因小失大才怪!”作者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他这副气派倒像服尔德跟卢梭!”出纳员眼睛望着内地诗人,自言自语。
吕西安说:“先生,我四点钟再来。”
吕西安趁两人办交涉的时候看了看壁上贴的人像,有朋雅明·公斯当,有福阿将军,还有十七位出名的进步党议员,另外还有攻击政府的漫画。他特别望了一下编辑室的门,在他心目中,编辑室简直是一座圣殿:诙谐滑稽,给他每天取乐的小报,有权嘲笑帝皇,拿最正经的事打哈哈,一句俏皮话把什么都翻案的刊物,准是在那屋内编的。接着吕西安到大街上去闲荡,逛马路对他也是一种新鲜的消遣,而且吸引力挺大,钟表店钟上的针指着四点,他还不发觉没有吃过中饭。诗人急忙回到圣·菲阿克街,爬上楼梯,推门进去。老军人不见了,只有那残废的汉子坐在盖过印花税章的纸上啃一段面包,死心塌地守着岗位。他替报馆当差,像过去在军队里做勤务一样,以前不懂拿破仑急行军的命令,现在也不知道报纸是怎么回事。吕西安要骗过严厉的职员,想出一个大胆的办法,不脱帽子,过去推开圣殿的门,仿佛他是报馆内部的人。他的馋伤的眼睛只看见编辑室里摆着一张铺绿呢的圆桌,六把樱桃木椅子,草编的坐垫还新簇簇的。上过颜色的小方砖没有擦过,倒也干净,可见很少人出入。壁炉架上挂一面镜子,恶俗的座钟积满灰尘,一对烛台横七竖八插着两支油烛,旁边扔着一些名片。桌上有个墨水缸,墨水干了,像漆,笔尖弯成月牙形,周围堆着愁眉苦脸的旧报纸。写在蹩脚纸上的文稿没法辨认,近乎象形文字,被排字工人撕掉一角,表示稿子已经排过了。桌上东一张西一张的灰色纸,画着有趣的漫画,大概客人在此枯坐,一双手闲得发慌,不能不糟蹋一些东西,消磨时间;吕西安把漫画欣赏一会儿。浅蓝的糊壁纸上用别针扣着九幅钢笔画,都是攻击《孤独者》[133]的;那部书当时轰动欧洲,惹得新闻记者厌烦透了。每幅画都标着题目:
——《孤独者》,出现在内地,感到惊奇,女人们。——在古堡中,《孤独者》,有人看。——《孤独者》的作用,对家畜。——在野蛮人中,《孤独者》经过解释,极大的成功获得。——《孤独者》译成中文,介绍由原作者,在北京,向皇帝。——被野山,埃洛蒂强奸。[134]
吕西安觉得这幅漫画非常猥亵,可是也忍不住发笑。
——被报馆,《孤独者》放在华盖之下游行。——《孤独者》压坏了印刷机,大熊们[135]伤了。——《孤独者》,倒读之下大感惊异,一般学士院会员认为妙不可言。
吕西安还看见从报上撕下的一片纸条。画一个编辑拿着帽子伸出手,底下批了一句: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署名的人后来居然有了名气,可不是大名家。壁炉架和窗洞之间有一张斜面的书桌,一把桃花心木靠椅,一个字纸篓,地上铺一条长方地毯,俗话叫炉前毯。到处都是灰土,窗上只挂小窗帘。书桌上堆着一二十本当天送到的书,画片,乐谱,盖子上刻着宪章的烟草匣[136],《孤独者》第九版的样书,——当时大家取笑的对象,还有十来封未拆的信。吕西安把这些古怪的家具一样一样看过来,胡思乱想了一阵,已经敲五点了。他出去想盘问残废军人。苦葫芦面包吃完了,像门岗一般耐着性子等那戴勋章的军官回来,军官也许正在大街上散步。那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衣衫窸窣的声音和轻巧的脚声,一听就知道是个女的。果然,一个女人在门口出现了,长得还好看。
“先生,”她对吕西安说,“我知道为什么你们称赞维奚尼小姐的帽子。现在我先来订一年报,请你告诉我,她跟你们有什么条件……”
“太太,我不是报馆里的。”
“啊!”
“从十月份开始吗?”残废军人问。
老军人忽然出现了,说道:“太太要什么?”
老军官和漂亮的帽子店老板娘开始谈判。过了一会儿,吕西安等得不耐烦,又走到前间来,听见最后几句:“好啊,先生,欢迎得很。佛洛朗蒂纳小姐尽管请过来,爱什么挑什么。缎带我们有的是。那么事情讲定了:你们再也别提维奚尼,她只会粗制滥造,又翻不出花样,我可是有新发明!”
吕西安听见柜子里掉进几块钱。随后老军人结算当天的账。
诗人神气很不高兴地说:“先生,我等了一个钟点了。”
“他们没有来,”老军人装作懊恼的样子敷衍吕西安,“那也不稀奇。我几天没看到他们了。你知道,现在是月中。他们要拿钱才来,不是二十九,便是三十。”
吕西安记得经理的名字,问道:“那么斐诺先生呢?”
“他在番杜街,在他家里。——苦葫芦,你送纸到印刷所去的时候,顺便把今天收到的东西一起带给他。”
吕西安自言自语地说:“那么报纸在哪儿编的呢?”
苦葫芦把印花税的余款交还出纳员,出纳员一边收钱一边说:“报纸吗?……勃罗!勃罗[137]——喂,苦葫芦,别忘了,明儿六点上印刷所帮着发报。——编报纸吗,先生,街上也行,作者家里也行,印刷所也行,在十一点和半夜之间。当初皇帝在的时候,没有这种专门糟蹋纸张的铺子。他只要派一个班长带四个弟兄来就解决了,他才不让这般人胡说八道跟他捣乱呢。得啦,废话少说。只要我外甥有利可图,只要大家写文章是为那个人的儿子[138],勃罗!——勃罗!——老实讲,那也不坏。哎,看样子今天没有大队人马来订报;我要下班了。”
“先生,你好像对编辑的事很熟悉。”
“我只知道有关经济的部分,勃罗!勃罗!”军人说着,打扫喉咙里的痰,“三法郎或五法郎一栏稿费,看你的本领;每栏五十行,每行四十字,空白不算。说到编辑,那些家伙可古怪呢,年纪轻轻的小子,做我勤务兵都不配,自以为能够在白纸上拉苍蝇屎,胆敢瞧不起帝国禁卫军的骑兵老上尉,退伍的营长,跟着拿破仑欧洲每个京城都到过……”
拿破仑的旧部刷着身上的蓝外套,预备走了,把吕西安推往门口;吕西安鼓着勇气拦住去路,说道:
“我是想来当记者的。我向你担保,我最敬重帝国禁卫军的上尉,钢筋铁骨的好汉……”
“说得好,老乡,”军官拍拍吕西安的肚子,“可是你打算做哪一等记者呢?”酒鬼反问一句,绕过吕西安走下楼梯,在看门的屋子里停下来点雪茄,说道:“旭莱妈妈,有人来订报,你招呼一下,把姓名地址记下来。”又回头告诉跟在背后的吕西安:“订户订户,我只晓得订户。斐诺是我外甥,家属里头只有他一个人照顾我生活。所以谁要跟斐诺过不去,我奚罗多上尉立刻出场,我先是桑勃-牟士部队的骑兵,后来在意大利方面军第一骑兵师做过五年剑术教官。谁要找上门来,我一,二,马上叫他一命归阴!”奚罗多说着,摆了个击剑的架势。“不错,老弟,我们的记者有好几种:有写稿子拿钱的,有一个钱不拿,白写的,我们叫作志愿军;有的一字不写,那才是聪明人:第一不会写出不通的文章,照样装着作家的幌子,算是报馆的人,请我们吃饭,在各处戏院闲逛,养着女戏子,好不快活。你打算做哪一种呢?”
“当然是认真写稿,拿足稿费喽。”
“你像所有的新兵,一开场就想当法兰西元帅!我奚罗多劝你一句话,还是向左转,快步走,像那个好汉一样到阳沟里去捡烂钉子吧,你看他样子就知道是当过兵的。唉,在炮口底下拼过上千回性命的老兵,只落得在巴黎街上捡钉子,你说惨不惨!我的天哪,这个花子难道当年没替皇帝出过力吗?再说,老弟,今天早上你见到的那个家伙,只挣四千法郎一月。你能挣得更多吗?斐诺还说是他手下文笔最俏皮的记者呢。”
“你从前到桑勃-牟士去投这军,不是也有人说你冒险吗?”
“当然!”
“那么?”
“那么你去找我的外甥斐诺,只要你有本事找得到,因为他游来游去,像条鱼。他是个好小子,你再也碰不到像他这样有义气的人。干他那一行不在于自己动笔,而是要叫别人动笔。看样子,大家宁可跟女戏子寻欢乐,不愿意糟蹋稿纸。噢!他们真是怪东西,再见。”
出纳员走开了,一路挥着装铅的手杖,——替《日尔玛尼古斯》[139]保过驾的武器,让吕西安独自在大街上发愣。他看了编辑部的景象,和他在维大-包熏店里看见文学变成商品的情形,同样诧异。吕西安上番杜街拜访报馆经理安杜希·斐诺,去了十来次都没有碰到。一清早,斐诺没回家。中午,斐诺上街了,据说在某某咖啡馆吃饭。吕西安赶到咖啡馆,忍着许多说不尽的难堪打听老板娘,说是斐诺才走。最后,吕西安灰心了,觉得斐诺竟是一个莫须有的,虚构的人物,还不如在弗利谷多铺子等埃蒂安纳·罗斯多来得简单。青年记者是那个报馆里的人,准会把内部的秘密说给他听。
八 十四行诗
吕西安自从交了好运,和大尼埃·大丹士订交的那一天起,在弗利谷多铺子换了座;两个朋友并排坐在一起吃饭,低声谈着文学,写作的题材,讨论如何处理,如何开场,如何结束。那时大尼埃·大丹士正在替吕西安修改《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某几章重新写过,加入一些美妙的段落,写了一篇出色的序,把新兴文学说得非常透彻,差不多成为全书的重点。有一天,大尼埃在饭店里等着,吕西安随后赶到,握着朋友的手正要坐下,忽然瞧见埃蒂安纳·罗斯多抓着门上的拉手走进铺子,便立刻放下大尼埃的手,告诉茶房,他要搬到账台前面的老位置上吃饭。大尼埃挺温柔地向吕西安瞟了一眼,埋怨中带着原谅的意味,诗人看了心中一动,又拿起大尼埃的手握着,说道:“我有要紧事,等会儿告诉你。”
罗斯多才坐下,吕西安也到了老位置上,他先招呼罗斯多,谈起话来,两人谈得非常有劲,吕西安趁罗斯多饭没有吃完,赶去拿《长生菊》的诗稿。那记者答应看看他的十四行诗,给它一个评价。吕西安看罗斯多表面上很殷勤,想托他介绍一个出版商或者引进报馆。他回到饭店,发觉大尼埃闷闷不乐坐在一边,肘子靠在桌上,神态忧郁地望着吕西安。吕西安受着贫穷的煎熬和野心的煽动,只做没看见小团体里的弟兄,跟着罗斯多走了。太阳还没下山,新闻记者和新学生一同到卢森堡公园的树荫下坐定,地段在天文台街和西街之间。那条西街当时等于一条狭长的泥坑,旁边全是菜园,直要靠近伏奚拉街才有住家。公园中那个区域游人稀少,大家吃晚饭的时间,两个情人尽管在此吵架,讲和,不怕被人撞见。唯一可能的打扰是在西街小铁门口站岗的老兵,可敬的军人来回踱步说不定有些变化,多走一段路。埃蒂安纳就在这走道旁边,两株菩提树中间的凳上坐下,让吕西安从《长生菊》中挑出几首十四行诗,作为样品念给他听。埃蒂安纳·罗斯多实习过两年,已经闯进新闻界,和当时的几个名流有些交情,在吕西安眼里俨然是个要人了。因此内地诗人翻开诗稿的时候,认为需要来几句开场白。
“先生,十四行诗是诗歌中最难的一种体裁。这个短诗的形式,大家已经放弃了。法国没有一个诗人比得上彼特拉克,因为意大利文比法文伸缩性大得多,允许思想纵横驰骋,不受我们的实证主义束缚,(原谅我用这个名词。)因此我觉得用一部十四行诗集做处女作,比较别致。维克多·雨果采用颂歌,卡那利斯擅长短诗,贝朗瑞独霸歌谣,卡西米·特拉维涅专写悲剧,拉马丁专作默想[140]。”
“你是古典派还是浪漫派?”罗斯多问。
吕西安一脸惊愕的神气说明他完全不知道文坛的情形,罗斯多认为不能不指点他一番。
“朋友,文坛上正在展开一场恶战,你要加入,应当立刻打定主意。第一,文学有好几个区域;我们的大人物却分为两个阵营。保王党是浪漫派,进步党是古典派。文艺意见的分歧加上政见的分歧,在刚出头的名人和失势的名人之间引起一场大战,各种武器都用到了:浪潮似的墨水,尖刀般的讽刺,凶狠的毁谤,恶毒的绰号。奇怪的是保王党要求文艺自由,推翻我们文体的规律;进步党倒要保持古典的题材,戏剧的三一律[141],十二音节诗的气势。可见每个阵营的文学主张是同它的政治主张矛盾的。如果你是折中派,就没有一个人支持你。你打算站在哪一方面呢?”
“哪一方面势力更大?”
埃蒂安纳回答说:“进步党的报纸比保王党和政府党[142]的报纸订户多得多;不过像卡那利斯那样,尽管拥护君主专制,拥护宗教,受宫廷和教会提拔,他还是冒出来了。”埃蒂安纳看见吕西安觉得要在两面旗帜中挑选很惊慌,便道:“呃!十四行诗是鲍阿罗以前的体裁,你还是做浪漫派吧[143]。浪漫派都是年轻人,古典派是老顽固:将来准是浪漫派得胜。”
老顽固是浪漫派报纸想出来丑化古典派的名词。
吕西安在开宗明义,最是切题的两首十四行诗中挑了第一首,念道:《雏菊》!
田间的雏菊,你的色彩种类繁多,
不只为悦人眼目而开放,
还道破我们心中的愿望,
指出人心的趋向,用你的诗歌;
白银的边框镶着你黄金的花心,
暗示世间的珍宝,人人着魔;
花丝上的血迹不知是何缘故,
岂不是要成功,先得尝遍苦辛!
难道你为了要等开放那天,[144]
复活的耶稣在更美好的世界上重现,
崇高的德行布满尘寰,
所以秋天又看到你又短又白的花瓣,
向我们的眼睛揭露欢乐的虚幻,
或者叫我们想起少年的荣华一去不返?
罗斯多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听着,吕西安看了心中有气;他还没领教过这种难堪的冷淡,不知道这是批评家的职业养成的,新闻记者对散文、韵文、戏剧腻烦透了,都有这种表现。听惯掌声的诗人只得把失意的心情藏起,又念了特·巴日东太太和小团体中某几个朋友最喜欢的一首。
“他听了这一首或许会开口了。”吕西安心上想。
长生菊
诗集第二首
满目芳菲,野花铺满了草坪,
我长生菊本是田野的花魁,
只凭我的秀丽博人喜爱,
我的生命好像永远的黎明。
不幸我新添了一样本领,
摆明在脸上惹祸招殃;
命运教我吐露事情的真相,
我便受难身亡,为了知识而丧命。
从此不得清净,不得安宁,
情人逼我说出未来的究竟,
揉碎我的心,要知道对方的情分[145]。
等我泄露了秘密,立即被人遗弃,
摘下我洁白的冠冕任意作践;
唯有我此花受尽摧残无人怜惜。
诗人念完了,瞧瞧严厉的批评家。埃蒂安纳·罗斯多只管朝着苗圃中的树木出神。
“怎么样?”吕西安问。
“怎么样?朋友,你念吧!我不是听着吗?在巴黎,一声不出地听着就等于赞美。”
吕西安道:“你不要再听了吗?”
“往下念吧。”新闻记者的口气有些生硬。
吕西安念了下面一首,心里可是说不出的难过;罗斯多的莫测高深的镇静使他口齿迟钝。要是他在文坛上多一些经验,就会懂得一个作家在这种场合的沉默和说话生硬,是表示妒忌好作品,赞美倒是说明作品平庸,叫同行放心。
山茶
诗集第三十首
天地的奇妙,每种花里都有消息可听:
蔷薇诉说爱情,歌颂美,
紫罗兰逗引多情而纯洁的心,
百合花凭着素雅独放光辉。
唯有山茶这古怪的花卉,
独独在寒冷的季节盛开,
也许是为了处女的情怀难遣。
可是在戏院的包厢中间,
雪白的山茶仪态万千,
凝脂似的花瓣为贞洁加冕,
簪在黑发蓬松的少妇头上,
有如菲狄阿斯的白石雕像,
在纯洁的心中引起一缕深情。
吕西安直截了当地问道:“对我这些不高明的诗,你有什么意见?”
罗斯多道:“你愿意听老实话吗?”
吕西安回答:“我还年轻,当然喜欢听老实话,我也极希望成功,不至于听了生气,不过失望是难免的。”
“朋友,第一首有些做作,显而易见在安古兰末写的,大概你花了很多工夫,不肯割爱。第二首第三首已经有巴黎气息了;你再念一首好不好?”罗斯多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外省大人物觉得妩媚得很。
吕西安受着鼓励,念起来也就更有信心,大丹士和勃里杜最爱这一首,也许是为了诗中的色彩。
郁金香
诗集第五十首
我吗,我是郁金香,在荷兰是花中极品[146],
我的艳丽克服了法兰德斯人吝啬的脾气,
买我一个球根,出到比钻石更高的价钱,
只要品种优良,枝干高挺。
我外貌封建,像西西利的王后,
曳着宽大的长裙,叠着无数的绉裥;
我身上画着贵族的纹章,五色斑斓,
红地银条,金星点点,还有深紫的斜纹。[147]
天上的园丁用他的神手编织,
织出太阳的光轮,帝皇御用的紫色,
做成我这件锦绣的衣衫。
园林中谁也比不上我的华丽,
只可惜造物不给我香味,
古瓶似的花萼没有芬芳可散。
罗斯多一声不响,吕西安觉得那段静默的时间长得可怕,终于问道:“你怎么说啊?”
九 忠告
吕西安从安古兰末带来的靴子已经穿旧,罗斯多瞧着他的靴尖,一本正经说道:
“我劝你还是用墨水涂靴子,省点鞋油;写字的笔不妨改作牙签[148]咬在嘴里,让你走出弗利谷多饭店,到这个公园的幽雅的走道上散步的时候,人家知道你吃过饭。我还劝你好歹找一个职业,有勇气的话,不妨做执达员的助手,腰背扎实的话,就做铺子里的伙计,倘若喜欢听军乐,就去当兵。你这块料做三个诗人也绰绰有余;可是要靠写诗吃饭,你没有出头先得饿死六次。听你没有经验的话,你是有心把墨水瓶当摇钱树。我不批评你的诗,那比所有堆在书店仓库里的作品高明多了。那些漂亮的夜莺[149]因为用了仿小牛皮纸,定价特别贵,几乎全部集中在塞纳河边。你不妨去听听他们唱些什么,要是你愿意长长见识,在河滨道上巡视一番,从圣母寺大桥奚罗姆老头儿的书摊起,到王宫大桥为止。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诗,什么《灵感集》啊,《超越集》啊,《赞歌》啊,《歌谣》啊,《叙事曲》啊,《颂歌》啊,反正七年来的出品应有尽有。诗神身上盖满灰土,溅着街车的泥浆,受所有的过路人亵渎,因为他们都要看看里封面的铜版。你一个熟人都没有,一家报馆都走不进,你的长生菊只好保持清高,把花瓣闭起来,像你现在拿在手里一样,休想在天地头宽敞的印刷世界中开放,像木廊商场的大王,专收名家著作的书店老板,鼎鼎大名的道利阿那样加上大批花饰。可怜的朋友,我到巴黎的时候和你一样抱着许多幻想,爱艺术的心和追求光荣的热诚鼓动着我;结果是看到了这一行的真相,出版界的困难,千真万确的贫穷。当时的狂热(此刻压下去了),初期的兴奋,使我看不见社会的机构;可是非看见不可,一定要撞到每个齿轮,碰到每根轴梗,身上弄满机油,听见链子和操纵盘的声音。你将来要像我一样的发觉,在你梦想的美好的东西之下,都有人,有情欲,有生活的逼迫,在暗中兴风作浪。你不能不卷入丑恶的斗争,作品跟作品的斗争,人跟人的斗争,党派跟党派的斗争;你必须有计划地厮杀,才不至被自己人遗弃。这些卑鄙的战斗叫你看破一切,使你良心败坏,弄到精疲力竭而一无所得;你花的气力往往帮助别人成功,而那个人正是你痛恨的,你明明不愿意而不能不称之为天才的二等角色。文坛有文坛的内幕。池子里的观众看见有人成功只晓得拍手叫好,不问那成功是盗窃得来的还是凭真功夫得来的。藏在幕后的是卑鄙龌龊的手段,涂脂抹粉的龙套,鼓掌队和打杂的工役。你此刻还在池子里,还来得及悬崖勒马,千万别踏上台阶,抢那群雄逐鹿的宝座,别像我这样为了生活而丧尽人格,”罗斯多说到这儿眼泪汪汪,“我靠什么生活,你知道没有?”他又恨恨地往下说:“家里所能供给我的一点钱,很快就吃完了。法兰西剧院收了我一个剧本,可是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有什么亲王或者内廷大臣撑腰,你还不能叫法兰西剧院对你另眼相看,演员只怕能伤害他们面子的人。如果你有势力,能散布谣言说某个男主角害气喘病,某个女主角身上长着瘘管,扮侍女的配角口臭难当,那么你的戏明天就好上演。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不知道再过两年能不能有这样的力量,那不知要交上多少朋友才行。肚子饿起来,我只想着怎么挣口饭吃,到哪儿去挣。这样那样的尝试做了不少,也写过一部不署名的小说,卖给道格罗,得了两百法郎,道格罗也没赚到多少钱;后来我觉得只有当新闻记者可以活命。可是怎么混进去呢?我不再告诉你那些白费气力地奔走,钻营;也不想提我做六个月候补记者的经过,我尽量讨好读者,人家还说我吓了他们。这些羞辱也不必谈了。如今我替斐诺的报纸跑大街上的戏院[150],写的剧评几乎不拿稿费。斐诺是报纸的主编,那浑蛋每个月还在服尔德咖啡馆吃两三顿中饭,那地方可不是你去的!戏院经理要我在报上帮点小忙,送我戏票,出版商送我新书,要我写评论;我就靠出卖戏票和赠书过活。换句话说,等斐诺的欲望满足了,我可以拿各行各业进贡的货色做交易,写的文章是捧是骂,全听斐诺指挥。祛风药水,女苏丹油膏,护发油,巴西混合膏,都肯出二三十法郎买一篇替它们吹捧的稿子。书店送的书少了,我便盯着书店老板汪汪大叫,因为报馆要两份,归斐诺出卖;我还要两份。要是出了一部好作品,舍不得送书的老板就得挨骂。这当然卑鄙,可是我靠此活命,像多少人一样!不要以为政界比文坛干净,这两个世界都贿赂盛行:每个人不是行贿,便是受贿。有什么规模大一些的出版计划,出版商便送钱给我,怕我攻击。因此我的进款跟出版物的说明书有关。说明书大批出现,黄金就潮水般滚进我腰包,我便请客作乐。书店不做新买卖,我只能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女演员也出钱买捧场的文章,最精明的一批还出钱买批评,她们最怕人家一字不提。你写一篇攻击的稿子,比干巴巴的、看过即忘的赞美效果更好,你得到的报酬也更多,因为一份报有了批评,别的报就好反驳。朋友,你该知道,报刊上的论战是名人的垫脚石。我替工商界、文艺界、戏剧界,做宣传工作,做争名夺利的打手,挣到一百五十法郎一月,我的小说可以卖到五百法郎一部了,也有人忌惮我了。等到有朝一日,我不需要住在佛洛丽纳家里,间接靠一个暴发的药材商供养,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屋子,进了一家大报,手中有份副刊的时候,告诉你,朋友,佛洛丽纳马上走红;至于我自己,那时可不知道变成什么:或者当部长,或者做一个诚实君子,都可能。(罗斯多满脸屈辱地抬起头来,眼神又绝望又愤慨,恶狠狠地望着树上的叶子。)我却写过一部出色的悲剧,戏院也接受了!旧纸堆里还有一部永远不会出世的诗稿!我本是个好人!心地纯洁。当初梦想美妙的爱情,交攀上流社会的最高雅的妇女,如今只弄到一个全景剧场的女戏子做情妇!并且我明明认为出色的作品,为了书店不肯送我一部,把它说得一文不值!”
吕西安感动之下,含着眼泪紧紧握着罗斯多的手。
记者站起身子,走往通向天文台的大路;两人一块儿踱过去,似乎要痛痛快快呼吸一下。
罗斯多又道:“称呼各种才具的话,所谓时行、走运、得势、声望、成名、群众的拥护,只是达到荣誉的各个踏级,还算不得真正的荣誉;可是要爬到任何一级所做的残酷的斗争,在文艺界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显赫的声名总是无数的机缘凑成的,机缘的变化极其迅速,从来没有两个人走同样的路子成功的。卡那利斯和拿当的经历完全不同,以后也不会重现。埋头苦干的大丹士将来也要靠另一种机会出名。人人渴望的名气差不多永远是个走红的娼妓。低级的文艺好比在街头挨冻的神女;第二流的文艺是受人豢养的情妇,刚刚脱离新闻界,由我做保镖的那个下流地方;交运的文艺仿佛风头十足,态度狂妄的交际花,有住宅,有家具,有穿号衣的仆役,有车马,向国家纳税,交接王公贵人,对他们或者款待,或者冷淡,尽可以怠慢急迫的债主,啊!从前的我,现在的你,还有许多别人,都把声名当作天使,长着五色的翅膀,戴着雪白的头巾,一手握着青枝绿叶的棕榈,一手亮着宝剑;既像神话中虚幻的人物,住在井底里,又像清白穷苦的姑娘,隐居在郊区,除了贞洁和勇气,没有别的财产,将来会白璧无瑕地飞回天上,假定她没有在贫民窟中受着污辱而死,遭着强暴而死,永远没人知道的话!抱着这种信念的人脑壳有铜箍保护,尽管残酷的经验像大风雪般打在他们身上,一颗心照样热乎乎的,这等人在这个地方可少得很了。”罗斯多一边说,一边拿手往下指着[151]在暮色苍茫中冒烟的巴黎。
吕西安眼中闪过小团体的形象,心中一动;罗斯多却继续大发牢骚,使吕西安听着出神。
“在这个发酵的大酒桶里,我说的那种人寥寥无几,和真正的情人一样少,和金融界中来路清白的财产一样少,和新闻界中洁身自爱的人一样少。我今天告诉你的经验,从前也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没用,正如我的经验对你也不会有用。内地每年有一批年轻的野心家,受着同样的热忱鼓动,扬着脸,逞着傲气,赶到这儿来,就算不是愈来愈多,至少每年相仿;来干什么?来向时行的风气进攻。时行的风气好似《一千零一日》中的多朗铎德公主,个个青年想做卡拉夫王子!可是一个都猜不中她的谜[152]。大家掉入苦难的沟壑,报界的泥坑,书业的沼泽。这些要饭的花子,替报纸写写小品,社会新闻,传记性质的稿子,或者受精明的字纸商委托,写一些小册子,——出版商都喜欢半个月内销完的无聊东西,不欢迎要相当时间才能出售的杰作。这批小青虫没有变成蝴蝶就被踩死了,他们只求活命,顾不得什么羞耻、下贱,对一个新出台的人才咬一口也好,捧一阵也好,但凭《立宪报》《日报》《辩论报》的大老板吩咐,只听出版商的号令,或者受一个嫉妒的同道请托,为的什么呢?往往为了吃一顿。一朝过了关,早先的苦处全忘了。我替一个浑蛋做了六个月的枪手,写出我最有才气的文字,算是他写的;他凭着这批样品当上一份副刊的主编,非但不请我合作,连五个法郎也没给我,而我见了他还不能不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吕西安傲气十足地说道:“为什么呢?”
罗斯多冷冷地回答:“因为说不定有一天要他的副刊发表我一两篇稿子。总而言之,朋友,在文坛上飞黄腾达的秘诀不在于自己工作,在于利用别人的工作。报纸的老板是承包商,我们是泥水木工。一个人越平庸,越成功得快;因为他唾面自干,样样受得了,看见文坛上的霸主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欲望,尽量迎合;比如那个刚从利摩日来的埃克多·曼兰,已经在一家中间偏右的报馆里当政治编辑,也替我们的小报写稿;我亲眼看见他替一个总编辑捡帽子,这家伙只要不得罪人,趁一般野心家争名夺利,扭作一团的当口,自会钻空子溜过去。你叫我看了可怜。在你身上,我见到我从前的影子,而且我敢说一句,一两年之内你会变得像我现在一样。我的沉痛的劝告,说不定你认为出于暗中嫉妒,或者从个人的利益出发;其实是绝望的表现,因为我堕入了地狱;脱不了身。我向你吐露的痛苦,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我却伤透了心,像坐在灰堆上的约伯那样叫着:瞧我的伤口![153]”
吕西安说:“我一定要奋斗,不管在哪个阵地上。”
罗斯多接着说:“你该记住!这场斗争是无休无歇的,如果你有些才具的话;没有才具才算你运气。如今你心地纯洁,可是碰到一批支配你前途的人,只消一句话就能给你生路而偏不肯说,那时你的一丝不苟的良心就要动摇。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当今的作家对待新人比最粗暴的出版商更蛮横、更冷酷。出版商只愁赔本,作家更怕同业竞争;出版商不过打发你走路,作家要把你踩死才罢。可怜的朋友,你为了创作优秀的作品,尽量挤出你的温情、元气、精力,在情欲、感情、字句上表现出来!你只管写作,不去活动;只管歌唱,不去斗争;你在书中发泄你的爱、你的恨,你整个生活在作品里;等到你把财富给了你的风格,把金银绯紫给了你的人物,然后你衣衫褴褛,在巴黎街上溜达,满心欢喜,自以为和出生登记簿一样创造了一个人物,叫作什么阿道夫,高丽纳,克拉列萨,玛侬,[154]为了哺育那个人物,你生活七颠八倒,把胃口都弄坏了;临了你却发觉他或她受到新闻记者毁谤、欺骗、出卖,流放在孤岛上叫人遗忘,被你最知己的朋友们埋葬。也许你的人物以后会醒过来,在社会上走红,可是谁去唤醒他呢?什么时候呢?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等到那一天吗?我们有一部出色的书,怀疑派的哀歌,叫作《奥倍曼》[155],孤苦伶仃地待在荒凉的仓库里,被出版商用挖苦的口吻叫作夜莺;哪一天这部书才能复活呢?谁也说不上。别的不谈,你先试试给你的《长生菊》找一个出版家,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承印?问题还不是拿到稿费,只是把书印出来。你去试一下,稀奇古怪的戏才够你瞧呢。”
这番尖刻的议论,说的口吻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情绪,像大风雪般打在吕西安心上,冷不可当。他不声不响站了一会儿,然后那些淋漓尽致、骇人听闻的苦难的描写,似乎鼓动了吕西安,突然振作起来,他握着罗斯多的手嚷道:“我非打胜仗不可!”
罗斯多道:“好!斗兽场中又来了一个舍身的基督徒。朋友,今晚全景剧场上演新戏,八点开幕,此刻六点;你把你最好的衣衫穿起来,收拾得像个样子,到我家里去跟我一块儿走。我住在竖琴街,赛尔凡咖啡馆上面,五层楼上。等会儿咱们先上道利阿那儿走一走。你决心干这一行,是不是?我今晚介绍你见一个出版界中的巨头。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看完戏,有些朋友在我情妇家吃夜宵;刚才的一顿算不得晚饭。你可以碰到斐诺,我报纸的老板兼总编辑。你知道吗?杂剧院的弥纳德说时间是个瘦长子[156],对我们来说,机会也是个瘦长子,要到处去碰的。”
吕西安说:“我永远忘不了今天这个日子。”
“你的手稿随身带着,穿得体面一些,不是为佛洛丽纳,而是为那个书店老板。”
罗斯多大声疾呼描写了文坛上的斗争,接下来这样爽直亲热,使吕西安感动的程度不亚于以前大丹士在同一场所说的那番严肃真诚的话。毫无经验的青年看到立刻要投入战斗,十分兴奋,对于罗斯多揭露的堕落腐化的实质根本不曾体会。他不知道面前摆着小团体和新闻界所代表的两条不同的道路,两种不同的方法:一条路是漫长的、清白的、可靠的;一条路是危险的,布满暗礁、臭沟,会玷污他的良心的。他的天性使他挑了最近的,表面上最舒服的路,采用了效果迅速,立见分晓的手段。吕西安这时完全看不出大丹士的高尚的友谊和罗斯多的轻易的亲热有什么不同。他的轻浮的头脑认为新闻事业是一件对他挺适合的武器,自己很会运用,恨不得马上拿在手里。新朋友懒洋洋地跟他拉手的神气,他觉得亲切极了;那些建议更使他入迷;哪里知道新闻界中各个人需要朋友,像将军需要小兵一样!罗斯多看他决意投身报界,便有心拉拢,希望把他留在身旁。那记者是交上第一个朋友,吕西安也是遇到第一个保护人:一个想做班长,一个只想当兵。
十 第三种书店老板
新学生高高兴兴回到旅馆打扮起来,周到细致,和他倒霉那天,预备上歌剧院进特·埃斯巴太太的包厢一样,不过这一回衣服合身多了,他已经适应了,上面是夜礼服,底下穿一贴肉的浅色长裤,一双有穗子的漂亮靴子,当初花四十法郎买的。又浓又细的淡黄头发叫人烫了一下,洒了香水,亮晶晶的头发卷儿梳成波浪式。他自以为有本事,有前途,昂昂然扬着脸。一双细气的手保养很好,杏仁般的指甲显得干净、红润。黑缎子的衣领衬托着雪白滚圆的下巴,光彩奕奕。从拉丁区出来的青年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看的了。
吕西安像希腊的神道一样俊美,雇了一辆街车,七点前一刻赶到赛尔凡咖啡馆门口。看门女人叫他爬上五楼,把复杂的地形说了一遍。他一一记着,好容易在一条又长又黑的走道尽头发现一扇门打开着,一望而知是拉丁区最常见的房间。不管是这里,是格吕尼街,是大丹士家还是克雷斯蒂安家,吕西安到处只看见青年人的穷苦。可是到处有一股特殊的气氛反映各种穷人的性格。这里的穷是穷得阴森森的可怕。一张没有帐幔的胡桃木床,床前铺一条旧货店买来的愁眉苦脸的毯子;不大通气的壁炉的烟和雪茄的烟把窗帘熏黄了;壁炉架上一盏卡珊尔牌子的煤油灯是佛洛丽纳送的,还不曾进当铺;一口桃花心木的五斗柜黯淡无光;桌上堆着纸张,扔着两三支羽毛翻卷的笔,图书只有前一天或当天带回的几本。所谓家具就是这些。房内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几双旧靴子在一个屋角张着嘴打呵欠,破袜子像镂空的花边;另外一角是压扁的雪茄,肮脏的手帕,一件变作两件的衬衫,颜色模糊的领带。总而言之是一个文人的帐篷,摆的东西有名无实,简直是四壁皆空。床头的小几上放着几本白天看过的书,一个费玛特圆筒打火机。壁炉架上横七竖八放着一把剃刀、两支手枪、一只雪茄烟匣。一块木板上吊着一个击剑用的面罩,底下挂几根交叉的铁棍。此外还有三把单靠、两把椅子,便是放在那条街上最下等的旅馆里也还不大够格。房间又脏又凄凉,说明住的人过着不安静、不严肃的生活:只是为了睡觉,急急忙忙工作,迫不得已才住的,巴不得快快离开。这种不要面子的,乱七八糟的景象,跟大丹士的清洁整齐,不失体统的贫穷比起来,不知有多少差别!……吕西安隐隐然想起大丹士的劝告,可是他不加理会,因为埃蒂安纳嘻嘻哈哈地拉扯一阵,遮盖他堕落生活的丑恶。
他说:“这是我的狗窠,我的大场面在蓬提街。我们的药材商替佛洛丽纳布置了一所新屋子,今晚开幕。”
埃蒂安纳·罗斯多穿着黑裤子,擦过鞋油的皮靴,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颈窝;衬衫给丝绒领遮掉了,大概要等佛洛丽纳替他更换;他刷着帽子,想出新一下。
吕西安道:“咱们走吧。”
“别忙,我还等一个书店老板,要弄几个钱。等会儿或许要打牌,我一个子儿都没有;另外还得买手套。”
那时两个新朋友听见走道里响起脚步声。
罗斯多道:“他来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用什么姿态在诗人面前出现,你等着瞧吧。你还没领教时髦出版商道利阿的威风,先来见识见识奥古斯丁河滨道上的老板。他又开书店,又做银钱生意,贩卖文学界的废铜烂铁,这个诺曼底人原来是卖生菜出身。”罗斯多随即高声叫道:“进来吧,鞑子?”
“来了。”对方哑着嗓子回答,声音像破钟。
“带了钱吗?”
“钱?铺子里没有钱了。”一个年轻人说着,走进屋子,用好奇的神气望着吕西安。
罗斯多接着说:“你早先欠我五十法郎。这儿有两部《埃及游记》,大家说妙极了,插图很多,包你好销;斐诺已经收下钱,要我写两篇稿子。还有玛莱区的红人,维克多·丢冈日新出的两部小说。还有初出道的保尔·特·高克写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两部,跟丢冈日是一派的。还有两部《陶尔的伊索尔德》,内地生活写得挺好。定价总共一百法郎。所以,巴贝,你得给我一百法郎。[157]”巴贝瞧着书,检查书边和封面。
罗斯多道:“噢!放心,书都保存着挺好。《埃及游记》没有裁开[158],保尔·特·高克,丢冈日,还有壁炉架上的《论象征》,都没有裁。那本讲象征的书免费奉送,神话最讨厌,我要趁早送掉,免得跑出蛀虫来。”
吕西安道:“那你怎么写书评呢?”
巴贝好不诧异地望了望吕西安,回头对罗斯多冷笑道:“一听就知道这位先生运气好,不是文人。”
“告诉你,巴贝,他是诗人,而且是大诗人,准会压倒卡那利斯,贝朗瑞,特拉维涅。他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除非他投河自尽,那也要漂到圣·格罗[159]呢。”
巴贝道:“我劝先生丢开诗歌,写散文吧。河滨道上根本没人要诗集了。”巴贝穿一件粗呢大氅,只有一个钮子;领口全是油腻;在室内不脱帽子,脚下穿着皮鞋,背心敞开一半,露出一件料子结实的粗布衬衫。滚圆的脸还和气,嵌着一双贪财的眼睛,看起人来有些慌张,凡是有钱而经常有人向他要钱的人都有这副神气。一身肥肉遮盖了他的精明,你还以为他爽直呢。巴贝当过伙计,两年以前在河滨道上盘下一家破烂的小店,老盯着新闻记者,作家,印刷商,把书店送他们的样书低价收进,每天赚一二十法郎。他既有积蓄,又猜得到每个人的困难,专找赚钱的机会。手头不宽的作家拿着出版商的期票,巴贝给他们贴现,收一分半到两分利息;第二天他到那家书店去挑一批好销的书,照现款交易讲好价钱,然后把那书店开的期票付账。巴贝念过书,有些知识,尽量不收诗歌和现代小说。他喜欢做小买卖,全部版权只要上千法郎,销路很有把握的实用书,例如《儿童适用的法国史》《簿记二十讲》《青年妇女适用的植物学》,等等。他曾经错过两三部好书,叫作者到他店里跑了几十回,始终不敢收买稿子。你埋怨他胆小,他却给你看一本他出版的书,叙述一桩有名的案子,材料全是报上的,不花一个钱稿费,赚到两三千法郎。
巴贝做生意胆小如鼠,平日只吃面包和核桃;很少出票据,尽量在发票上打主意,克扣应付的款子;他印的书都自己送去,不知道送哪儿,倒也照样能分发、收账。印刷所老板见了他最害怕,不知怎么对付;他看准他们急于周转,付款硬要七折八扣,把人家开的账除去一部分;他占了你一回便宜,下回绝不和你再打交道,怕受暗算。
罗斯多道:“怎么样,咱们的交易还做下去吗?”
“唉!老弟,”巴贝用亲昵的口气回答,“我铺子里存着六千部书。书业界有个老辈说得好:存的书不等于存的钱。生意清淡啊!”
埃蒂安纳道:“亲爱的吕西安,别听他胡说。你上他铺子去瞧瞧就知道。他的橡木柜台是一家破产的酒店拍卖出来的;他要节省,点的油烛从来不剪烛芯。在那种若有若无的亮光底下,架子上一无所有。一个穿蓝布上装的学徒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拿嘴巴凑着手掌呵气,不是拍鞋底,便是摩拳擦掌取暖,像坐在街车顶上的马夫。哼!他的书就不比我这儿多,天知道他做的什么买卖!”
巴贝听着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过印花税章的纸,说道:“这是一百法郎本票,三个月期头,你的书我带走了。我拿不出现款,销路不好。想到你要派用场,我又没有钱,才签了这张期票帮帮你忙,我可是不喜欢出票据的。”
罗斯多道:“这样,你还要我尊重你感谢你吗?”
巴贝回答说:“尽管感情当不得现钱,你的敬意我照样接受。”
罗斯多道:“我要买手套,花粉店老板才不那么大方,肯收你的票据呢。喂,五斗柜第一个抽屉里有一幅挺好的版画,值到八十法郎,是初印,我还为那版画写过一篇滑稽的稿子。真的,《希波克拉提斯拒绝阿塔克瑟克西斯的聘礼》[160]大有文章可做。巴黎的阔佬往往拿出惊人的聘金来,有些不稀罕聘金的医生正好引用画上的典故。版画下面还有二三十份流行歌曲的谱子。你一起拿去,给我四十法郎。”
“四十法郎!”书店老板叫起来,声音像受惊的母鸡。接着说:“至多二十法郎,没准我还要赔本呢。”
罗斯多说:“二十法郎在哪儿呢?”
“还不一定凑得起来,”巴贝说着在身上掏了一阵,“啊,有了。你把我挤干了,碰到你真没办法……”
“好,咱们走吧。”罗斯多招呼吕西安,随手拿起吕西安的诗稿,用墨水在绳子底下画了一条线,带着出门。
“还有别的东西吗?”巴贝问。
“没有了,小夏埃洛克[161],改天再让你做笔好买卖……(叫你蚀掉三千法郎,你这样剥削人,得教训教训你才好。)”罗斯多最后几句是轻轻地对吕西安说的。
两人坐着街车向王宫市场进发,吕西安问:“那么你的书评呢?”
“嘿!怎么写书评,你才不知道呢。拿《埃及游记》来说,我不裁书边,从隙缝里东零西碎看上几段,发现十一处文字的错误。这就好写上一栏,说作者也许懂得刻在华表上的怪文字,却不懂他祖国的语言;我可以提出证据来。然后,我说与其谈博物学考古学,不如讨论埃及的前途,文明的发展,怎样使埃及回到法国怀抱,等等;埃及虽则在我们手中得而复失,还可能在精神上受我们的影响,归附我们。然后来一套爱国主义的滥调,什么马赛啊,近东啊,我们的贸易啊,扯上一通。”
“如果作者在书里就是这样写的,你又怎么说呢?”
“那就说他不该哓哓不休地谈论政治,应当关心艺术,描写当地的形势、风景。批评家借此感慨一番。他可以说:我们被政治包围了,腻烦死了,到处只听政治。我真想读读有趣的游记,叙述航海的艰苦,土峡的风光,赤道上奇妙的景致,从来不出门的人需要知道的事情。我一边赞美这一类的游记,一边取笑有些旅行家的大惊小怪,把掠过的鸟、飞鱼、桃子、高地,经过勘测的海湾,当作大事一般夸说。批评家还责备作者不曾提到和一切艰深、神秘,不可解的事同样引人入胜的,莫名其妙的科学问题。读者看看评论笑了,我们的责任也就完了。至于小说,佛洛丽纳是世界上少有的小说迷,她替我分析内容,我照她的意见写评论。直要她嫌作者絮烦,觉得讨厌,我才考虑作品,向出版商再讨一部样书,出版商当然照送,有希望得到一篇好书评,他还有不高兴的吗?”吕西安脑子里装满了小团体的朋友们的观念,说道:“天哪!可是真正的批评,神圣的批评在哪里呢?”
罗斯多道:“亲爱的朋友,批评这把刷子不能刷单薄的料子,那会一扫而光的。得啦,写作的内幕不谈了。这记号你瞧见没有?”罗斯多指着《长生菊》的原稿问,“我用墨水沿着绳子在包皮纸上画了一道线,如果道利阿打开来看了,绳子不可能扣在老地方。所以你的原稿等于密封了一样。你要实地试验,这办法不无用处。还得提醒你一句,你没人撑腰,甭想单枪匹马闯进道利阿的铺子,多少青年跑上十来家书店,连一声请坐都听不到……”
这一点吕西安有过经验,知道是事实。罗斯多下车给马夫三法郎。吕西安看罗斯多刚才穷得要命,此刻这样摆阔,好不诧异。两个朋友走进木廊商场,专出所谓时髦书的书店当时就是气派十足地设在那儿。
十一 木廊商场
那个时期,木廊商场在巴黎赫赫有名,是个挺好玩的地方。那藏垢纳污的集市值得描写一番,因为它三十六年之间对巴黎生活影响极大,四十岁左右的人看了我的叙述很少不感兴趣,虽则年轻人觉得难以相信。原来的场子今天变了开阔的奥莱昂回廊,又高又冷,赛过没有花草的花房。当初盖着一些木屋,说准确些只是薄板搭的棚子,胡乱盖上一个顶,开间很小,朝着院子和花园[162],有些钉死的玻璃窗,像城门口的小酒店最脏的窗子,略微透进一些日光。三排铺子留出两条走廊,大约有十一尺高。中间一排夹在两条走廊之间,空气恶浊;走廊顶上的玻璃老是乌七八糟,底下更没有多少光线。蜂房似的铺面尽管小得可怜,有几间不过六尺宽,八尺到十尺深,可是供不应求,租金要三千法郎一年。靠院子和花园取光的棚屋都有绿漆的矮木栅保护,大概怕群众走近,把破落的后壁撞倒。木栅之内有二三尺[163]空地,长着奇形怪状,科学家认不得的植物,跟同样茂盛的各色工艺品混在一起。印刷车上试过大样的字纸,盖在一株蔷薇上,修辞学的华彩沾着流产的鲜花的香味。无人照料的小园灌饱臭水。植物枝条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缎带、各种商品的传单。帽子店的零料和废品压得植物喘不过气来:一簇绿叶托着一个缎子的结,扎成大丽菊的样子,叫人看了把花的观念弄糊涂了。不论在院子这边还是花园那边,这座古怪的宫殿让你见识到巴黎最龌龊最奇怪的面目:雨水淋坏的粉刷,补过的土墙,陈旧的油漆,想入非非的招牌。面朝院子和花园的木栅也被巴黎的群众糟蹋得污秽不堪,似乎替铺子镶了一条难看而又难闻的边,叫感觉灵敏的人不要走近;谁知感觉灵敏的人并没被这些丑恶的景象吓退,正如童话中的王子不怕恶魔放在公主身旁的毒龙和危险的障碍。那时的木廊像现在的奥莱昂回廊一样,中央有一条过道;也像现在一样,可以穿过两座有成行柱子的游廊进去。那游廊是大革命以前动工的,后来缺乏经费,没有完成。如今通往法兰西剧院的壮丽的石廊,当年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高得异乎寻常,屋顶盖得极马虎,雨天常常漏水。大家把那走道叫作玻璃廊,免得和木廊混淆。所有破烂店房的屋顶都非常糟糕;有一个经营开司棉和呢绒的出名的商人,一夜之间货物淋了雨,损失浩大,把业主奥莱昂王室告了一状,打赢了官司。有些地方,顶上只盖两重柏油布。不论是木廊,还是希凡饭店在那儿起家的玻璃廊,底下都是天然的泥地,加上过路人的靴子鞋子带来一层人造泥土。愈踩愈硬的泥地经过商人们不断打扫,变成许多岗峦陵谷,一年四季绊你的脚,初去的人很不容易走路。
地上是一堆堆可怕的泥巴,玻璃窗风吹雨打,沾着灰土,平顶的棚屋披着褴褛的衣衫,砌了一半的围墙肮脏无比;整个景象叫人想起波希米人的帐幕,集市上的木棚,围在巴黎大建筑四周的临时工程,——那些大建筑始终没有盖起来。奇丑的外貌同内容非常相称:藏垢纳污的廊子底下,热闹、嘈杂,各种行业鳞次栉比,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到一八三〇年的革命为止,做的买卖为数惊人。交易所设在对面的王宫市场的底层,有二十年之久,舆论的趋向,声名的显晦,政治和金融的波动,都在这个地方酝酿。交易所开市以前,收市以后,许多人约在廊下见面。巴黎的银行家和商人往往挤在王宫市场的院子里,雨天便拥进木廊。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建筑物,回声特别响亮,到处听得见哄笑的声音。这一头有人口角,那一头就知道为什么口角。商场中只看见书店:诗集、政论、散文,帽子店,以及夜晚才来的马路天使。这儿有的是新闻,图书,新老牌子的名人,议会的阴谋,书店的谎话。新书在这儿发卖,群众也固执得很,新书一定要上这儿来买。保尔-路易·戈里埃写的政论小册,或是奥莱昂一房向路易十八的宪章放的第一炮,《一个公主的奇遇》一个黄昏在这里销掉几千部。吕西安在那儿露面的时代,有些铺子已经装上漂亮的玻璃橱窗,不过只限于靠院子和花园的两排商店。在建筑师封丹纳动工拆造,把这个古怪的居留地消灭之前,两条走廊之间的店铺门户洞开,像内地集市上的临时摊子,只靠木柱支撑;从商品或者玻璃门中望出去,两旁的走廊一目了然。室内不能生火,商人都用脚炉取暖,消防也由他们自己负责;一不小心,这个木板搭成的小天地一刻钟内就能化成灰烬:板屋在太阳底下晒干了,还有卖淫业的欲火烘烤,堆着满坑满谷的纱罗,纸张,有时再加上过堂风助威。帽子店摆满奇怪的帽子,似乎专为陈列,不是出卖的,上百顶的挂在香菌式的铁钩上,花花绿绿,把几条走廊都点缀到了。二十年来的游人都暗暗纳闷,想不透这些吃饱灰尘的帽子到哪些人的头上去找归宿。做帽子的女工多半又丑又放荡,按照中央菜场的习惯和谈吐,用俏皮话兜搭来往的妇女。一个伶牙俐齿,眼睛骨碌碌的姑娘,站在圆凳上招揽顾客:“太太,为什么不来买一顶漂亮的帽子啊?”——“先生,照顾一笔买卖好不好?”高低不同的声调、眼神,对过路人的评头论足,使她们的丰富生动的词汇更有变化。书店老板和开帽子店的妇女相处很好。在那个名字堂皇,叫作玻璃廊的商场里,有的是稀奇古怪的行业。有讲腹语的[164],有各式各样的走江湖的,有拿新奇的景致逗人看的,或者叫你花了钱一无所见,或者给你看到全世界。一个到处赶集,发了七八十万家财的人,当初就是在这儿开场的。他的招牌是一个太阳在黑圈子里打转,周围写着红字:这里你能看到上帝看不见的东西,收费两个铜子。招揽生意的伙计从来不让你单独进去,也不让两个以上的人进去。到了里面,你劈面看到一面大镜子,忽然有个连霍夫曼[165]听了也要吓一跳的怪声,像机器开了发条一般直叫:“你们两位看见了上帝永远看不见的东西,就是说你们看见了同胞。上帝却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的。”你只能暗暗惭愧地走开,不好意思给人知道你做了傻瓜。每扇小门旁边都有与此相仿的声音叫叫嚷嚷,请你去看高斯摩喇嘛[166],君士坦丁堡风景,木偶戏,机器人下棋,会辨别美女的狗。腹语大王菲兹-詹姆斯在跟着多艺学校学生到蒙玛脱去送命[167]之前,在这里鲍兰咖啡馆表演,生意兴隆。商场中还有卖水果的女人,卖花的女人,一家著名的成衣铺,军装上盘的花边夜晚金光闪闪,像太阳。下午两点以前,木廊商场静悄悄的,黑洞洞的,不见人影。商人们谈谈说说,像在家里一样。巴黎人在这个地方的约会要三点左右才开始,正当交易所开市的时间。等到大批的人涌到,就有酷爱文艺而身无分文的青年在陈列新书的摊子上看“白书”。守摊子的伙计心地慈悲,听凭穷小子一页一页地翻阅。像《斯玛拉》《比哀·希莱米》《约翰·斯布迦》《约谷》[168],一类十二开本[169]的两百面的书,两次就狼吞虎咽地读完了。当年没有阅览室,要看书不能不花钱去买;所以那时小说的销数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对求知欲旺盛的穷青年施舍精神食粮,纯粹是法国作风。一到傍晚,邪气十足的商场便充满淫荡的诗意。大批的马路天使在近边的大街小巷和商场之间来来往往,多半是没有报酬的闲荡。巴黎各个地段的娼妓都得跑王宫。石廊商场属于领照妓院的范围,老板们付了捐税,把装成公主般的女人陈列在某个拱廊之下,或是花园中正对某个拱廊的地方。木廊是卖淫业的公共地盘,俗语用王宫市场作为妓院的代名词,主要是指木廊部分。一个妓女可以跑来带走她的俘虏,高兴带哪儿就哪儿。因为有这般妇女吸引,木廊里人山人海,只能一步一步挨着走,好比参加迎神赛会或者假面舞会。这样慢吞吞地走路既不妨碍别人,又可从容细看。那些女人穿的服装现在早已绝迹:前胸后背特别袒露;头发有心梳得奇形怪状,引人注目:有诺曼底乡姑式,有西班牙式,有的卷得像哈巴狗,有的一绺绺挂下来;一双大腿穿着长筒白袜,不知怎么会露出来叫人看见,而且露得正是时候。这一类妖艳的诗意如今一去不复返了。粗野的问答,同环境很调和的无耻的表现,在时下的假面舞会和非常出名的舞会中,再也听不见看不到了。当时那个地方的确又丑恶又热闹。男人几乎老是穿的深色衣服,女人肩头和胸部的肉便格外耀眼,成为鲜艳的对比。嘈杂的人声脚声,在花园中央就听得见,好似一片连续不断的低音伴奏,穿插着娼妓的狂笑或者偶尔发生的争吵。上等人和最有身份的人,照样被满脸横肉的汉子推推搡搡。这些牛鬼蛇神的集会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再冷静的人也不能不动心。所以直到最后一个时期,上下三等的巴黎人源源而来;建筑师要造新屋子的地窖,在路面上铺了木板,游人就在木板上熙来攘往。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毁的时候,大家还异口同声,惋惜不止呢。
几条走廊的半中腰有一条过道,拉伏卡新近在过道和走廊的拐角上开了一家书店,面对道利阿的铺子。如今没人知道的道利阿原是很有气魄的青年,以后同行做得很发达的事业是他首创的。道利阿的铺子坐落在靠花园的一排上,拉伏卡书店靠着院子。道利阿的店房一分为二:很大的一间做铺面,另外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吕西安还是第一次在晚上来,跟内地人和年轻人一样,看着眼前的形形色色目瞪口呆,一转眼就和同伴走失了。
一个妓女指着吕西安对一个老头说:“你要长得跟这个小伙子一样漂亮,我就掏出心来给你。”
吕西安听着,羞得像瞎子养的狗。逛市场的人像潮水一般,他跟在后面,愣头傻脑的神气和紧张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女人的目光盯着他,白白胖胖的肉引诱他,袒露的胸部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拼命夹着稿子,唯恐被人抢走。这天真的孩子!
吕西安忽然觉得有人抓他的胳膊,只道他的诗集被什么作家看中了,不由得叫起来:“哎!怎么啦,先生?”
他一看原来是他的朋友罗斯多,和他说:“我知道你要打这儿过的!”
十二一家木廊书店的外表
诗人正走在书店门口,被罗斯多一把拉了进去。铺子里挤满了人,等着要见书业大王。开印刷所的,开纸铺的,画插图的,一起围着店里的伙计,打听正在进行或正在计划的业务。
罗斯多对吕西安说:“你瞧,那个就是斐诺,我报纸的经理。同他谈话的青年很有才能,叫作番利西安·凡尔奴,心思的恶毒像隐藏的疾病一样。”
斐诺和凡尔奴一同走过来,对罗斯多说:“喂!朋友,有一出新戏要你报道。可是我的包厢让出去了。”
“卖给勃劳拉吗?”
“卖给他又怎么样?反正他们会安插你的。你来找道利阿干吗?啊!对了,我们讲好替保尔·特·高克捧场。道利阿批进他两百部作品。维克多·丢冈日不让道利阿印他一部小说。道利阿要捧出一个路子差不多的作家来。你一定要把保尔·特·高克说成比丢冈日高明。”
罗斯多道:“可是我和丢冈日合编一个剧本,预备在快乐剧场上演呢!”
“告诉他文章是我写的,你说我原来的评论很凶,你已经改得缓和了,这样他还见你的情呢。”
罗斯多道:“这张一百法郎本票,你能不能叫道利阿的出纳员给我贴现?你知道,等会儿咱们一块儿吃夜宵,庆祝佛洛丽纳搬新屋子。”
“啊!不错,你请客。”斐诺似乎好容易才想起来。他接过巴贝的票子递给出纳员,说道:“迦皮松,替我拿九十法郎给他。——老兄,来,票子背后签个字。”
出纳员数钱的时候,罗斯多拿起出纳员的笔签了字。吕西安睁着眼睛,伸着耳朵,把他们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埃蒂安纳说:“亲爱的朋友,咱们是生死之交,我不谢你了。还有一件事:我要介绍这位先生见道利阿,你得帮帮忙。”
“什么事啊?”斐诺问。
“为了一部诗稿。”吕西安回答。
斐诺做了个诧异的姿势,叫了声:“啊!”
凡尔奴望着吕西安道:“大概这位先生才开始同书店打交道,要不然早已把他的诗集束之高阁了。”
那时走进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爱弥尔·勃龙台,才加入《辩论报》,发表了几篇极有分量的文章。他向斐诺和罗斯多伸出手来,对凡尔奴略微点点头。
罗斯多说:“等会儿请你吃夜宵,半夜在佛洛丽纳家。”
那青年回答:“一定到。还有谁呢?”
罗斯多说:“有佛洛丽纳,药材商玛蒂法,编剧杜·勃吕埃,佛洛丽纳在他的戏里第一次弄到一个角色,还有小老头加陶,他的女婿加缪索;另外是斐诺……”
“你那药材商招待周到吗?”
“不给我们吃药就是了。”吕西安插了一句。
勃龙台望着吕西安一本正经地说:“先生很有风趣。消夜有他吗,罗斯多?”
“有他。”
“那咱们好大大地乐一下了。”
吕西安听着面红耳赤。
勃龙台敲敲道利阿办公室的玻璃槅子,说道:“道利阿,一下子还不得空吗?”
“马上就来,朋友。”
罗斯多对吕西安说:“有希望了。这青年差不多和你一样年轻,进了《辩论报》,是批评界的一个权威:大家都怕他三分,等会道利阿要来巴结他的。咱们借此机会跟镂版业和印刷业的总督谈谈你的诗集。要不然等到十一点还轮不到咱们。找他的人只会愈来愈多。”
吕西安和罗斯多走近勃龙台,斐诺,凡尔奴,一块儿到铺子的另外一头去谈天。
领班伙计站起来招呼勃龙台,勃龙台问道:“迦皮松,老板有什么事?”
“他想盘进一份周刊,改组一下,跟只捧埃曼利的《弥纳佛报》和浪漫派气息太浓的《保守党人》对抗。”
“他稿费出得多不多?”
“同平常一样……总是太高!”出纳员回答。
那时走进一个青年,新近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说,轰动一时,很快就销完了,道利阿正在印第二版。那青年举动态度很古怪,完全是艺术家气息,吕西安对他很注意。
罗斯多咬着内地诗人的耳朵说:“这个就是拿当。”
年富力强的拿当虽则骄气十足,在记者面前却也脱下帽子,对勃龙台可以说毕恭毕敬,以前他还不曾和这个批评家会过面。勃龙台和斐诺照样戴着帽子。
“先生,我很高兴,碰巧有机会……”
番利西安·凡尔奴对罗斯多说:“你看他多慌张,说出话来叠床架屋。”
“……向你先生表示感激。先生在《辩论报》上对我的评论太好了。我的成功一半就靠先生的力量。”
“哪里,朋友,哪里,”勃龙台面上和气,骨子里以保护人自居,“你的确有才气,我能够认识你,太高兴了。”
“先生的评论已经发表,我不至于再犯趋炎附势的嫌疑;咱们尽可自由来往。他能赏脸明天和我一同吃饭吗?请斐诺作陪。罗斯多,你也不会推辞吧?”拿当说着,和埃蒂安纳握握手;又回头对勃龙台说:“啊!先生,你走的路子太好了,继承了丢索、菲埃回、姚弗洛阿的传统!霍夫曼[170]对他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格劳特·维浓提到你,说只要《辩论报》永世不朽,他死也瞑目了。他们给你的稿费很高吧?”
勃龙台回答说:“每栏一百法郎。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我要看许多书,看到上百部才遇到一部像你这样的大作,值得我动笔。说句良心话,你的作品我看了很愉快。”
“还给他一千五百法郎收入。”罗斯多对吕西安说。
拿当接着说:“你也写政论文章吧?”
勃龙台回答:“东零西碎写一些。”
吕西安在这里好像一个小娃娃,他早就佩服拿当的书,把作者当作神道一般崇拜;谁知拿当见了一个吕西安没听见过名字,也不知有多大势力的批评家,竟然奴颜婢膝到这个田地,吕西安看着呆住了。他心上想:“难道我将来也得这样吗?非放下自己的尊严不可吗?——喂,拿当,干吗连帽子都不敢戴上呢?你写了一部出色的书,批评家只写了一篇文章。”吕西安转着这些念头,浑身发热。他时时刻刻看见一班怯生生的青年,穷苦的作家,跑进铺子求见道利阿,发现满屋子的人,觉得没有希望,说一声“下回再来”,走了。有些政界名流围在一处,其中两三个政客谈着国家大事和召开国会的问题。道利阿准备买进的周报可以议论政治[171]。这一类的报刊那时已经为数不多。办报的特权和开戏院的特权同样是大家争的目标。那群政客中间有一个是《立宪报》的最有势力的股东。罗斯多做向导做得很到家。吕西安一句一句听着,觉得道利阿的地位愈来愈高,文学和政治也在这个铺子里合流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拍一个记者马屁,亵渎艺术,正如娼妓在丑恶的木廊底下卖淫,侮辱女性;外省大人物受着这些教训毛骨悚然。整个的谜只要一个字就可道破,就是钱!吕西安感到自己孤独,谁也不认得他,只凭着一些毫无把握的交情,同功名利禄拉上一点关系。他怪怨小团体中一班多情的真正的朋友,给他看到一个不现实的世界,不让他拿着笔杆冲进这个战场。——“否则我早成了勃龙台了。”他私下想。罗斯多刚才在卢森堡高岗上像受伤的鹰隼一般哀号,吕西安觉得他非常伟大,现在可变得渺小了。在这里,吕西安认为唯有时髦的出版商,掌握作家生活的书店老板,才是重要人物。诗人夹着稿子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好像心里害怕。他看见铺子中央,漆成云石色的木座子上供着几个半身像,有拜伦,有歌德,还有卡那利斯。道利阿希望出版卡那利斯的一部诗集,有心要他到这里来的时候看看出版家把他抬得多高。吕西安不知不觉贬低了自己的价值,勇气逐渐消失,只感到他的命运操在道利阿手中,急于等道利阿出现。
十三 第四种书店老板
“喂,朋友们,我盘进了一份周报,眼前能够花钱买下的只有这一份,一共有两千订户。”说话的是个矮胖子,脸孔像当年罗马帝国的总督,假装和气很容易叫浅薄的人上当。
“别胡扯!”勃龙台说,“印花税证明只有七百订户,那已经很不差了。”
“天地良心,足足有一千二。”他向勃龙台轻轻补上两句,“我说两千,因为有纸店和印刷所老板在场。”随后又高声说:“没想到你这样冒失,老弟。”
斐诺问:“要不要招人合伙啊?”
道利阿说:“看条件。三分之一的股份作四万法郎,你要不要?”
“行,只要您接受我编辑部的名单:爱弥尔·勃龙台,格劳特·维浓,斯克利勃,丹沃陶·勒格兰,番利西安·凡尔奴,奚埃,儒依,罗斯多……”
“干吗不加上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内地诗人大胆插进一句。
“还有拿当。”斐诺结束的时候说。
“干吗不把这儿的游人一起请来呢?”出版商掉过身子,拧着眉毛向《长生菊》的作者说,“这一位是谁?”他很不客气地望着吕西安问。
罗斯多回答说:“道利阿,他是我介绍来的。趁斐诺考虑他的合伙问题,让我先来谈一谈。”
威风凛凛的书业大王对斐诺直呼为你,虽然斐诺对他称您;他把人人忌惮的勃龙台叫作老弟,向拿当伸出手去气概像王爷,还做着亲昵的姿势,吕西安看他冷冰冰的一副生气面孔,吓得连衬衫都湿透了。
道利阿嚷道:“啊!老弟,又来一笔交易。你该知道,我手头有一千一百部稿子。诸位先生听见没有?作家们送来一千一百部原稿,不信问迎皮松!不久我竟要另外设一科专管稿件了,辟一个审稿室负责审查,开会讨论,投票表决,审稿的人每次都得签到;还要有一个常任秘书向我提出报告。那等于法兰西学士院的分院,而学士们出席木廊商场的报酬比出席学士院还要高。”
勃龙台道:“倒是个主意。”
道利阿道:“坏主意!你们之中凡是当不了资本家,做不成靴匠,不会当兵,不会做跟班,既不做官,也不做吏的人,都想当作家,搜索枯肠硬要写文章;我才不替他们做清理工作呢。无名小卒不必光临!你们打定了天下,自有大把黄金捧给你们。两年工夫我一手捧出三个,结果三个都是没良心的!拿当的书再版,要我六千法郎版税;我请人写书评花掉三千,此刻一千都不曾收回。勃龙台的两篇稿子花了我一千法郎,请一次客,又是五百……”
吕西安听说道利阿为《辩论报》上的评论花到那个数目,对勃龙台的估价马上一落千丈。他道:“可是先生,如果所有的出版家说话都像你先生一样,作家的第一部书怎么印出来?”
吕西安向道利阿赔着笑脸,道利阿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那跟我不相干。我才不高兴随便印一部书,为了赚两千法郎冒两千法郎的险呢。我拿文学做投机,宁可挑四十卷的大书印一万部,像邦戈克和布杜昂弟兄的做法。我有势力,又能收买评论,尽可经营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买卖,干吗要推销一部两千法郎的小书呢?捧出一个新人,一部新作品,跟推销挣大钱的《外国戏剧选》《胜利实录》《大革命回忆录》[172]比起来,并不少费气力。我开铺子不是替未来的大人物做垫脚石的,而是为赚钱,赚了钱送给出名的人。我花十万法郎买的稿子,实际上比出六百法郎买无名作家的稿子便宜!就算我不是提倡文艺的贵人,文艺界至少得谢谢我,稿费被我提高了一倍以上。老弟,我告诉你这些道理,因为你是罗斯多的朋友,”道利阿说着,拍拍诗人的肩膀,狎昵的态度叫人受不了,“要是我同所有上门兜稿子的作家谈谈说说,我只好关门大吉,把全部时间花在怪有意思的谈话上面,可惜代价太高了。我还不那么富裕,没法听每个人自吹自擂的独白。那只能搬上舞台,放在古典悲剧里。”
这些正确得可怕的话,加上道利阿的奢华的装束,给内地诗人的印象越发深刻。
“什么稿子?”道利阿问罗斯多。
“一部极精彩的诗集。”
道利阿做了一个名演员塔尔玛式的姿势,转身向迦皮松说:“迦皮松,从今天起,谁要来兜稿子……喂,你们几个听见没有?”他又对另外三个伙计说;三个伙计听见东家冒火的声音,从书堆里探出头来。老板瞧着他漂亮的手和手指甲,往下说:“谁要送稿子来,先问清楚是诗是散文。是诗,马上打发掉,免得把书店蛀空了!”
新闻记者都嚷起来:“好啊!道利阿说得妙啊!”
出版商手里拿着吕西安的原稿,在铺子里踱来踱去,嚷道:“我说的是事实,诸位先生,你们不知道,拜伦、拉马丁、维克多·雨果、加西米·特拉维涅、卡那利斯、贝朗瑞的走红,真是害人不浅。他们出了名,给我们招来一大批蛮子。我相信此刻送到书店去要求出版的诗稿有上千部,开场总是断断续续的故事,没有头,没有尾,模仿拜伦的《海盗》和《拉拉》。年轻人借新奇为名,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章节,叙事诗明明是台利尔的老调,新派作家居然自命为创新!这两年诗人多得像金壳虫。去年我为着诗歌亏本亏了两万!不信问迎皮松!可能世界上真有不朽的诗人,我也看见过,脸孔白白嫩嫩,还没长胡子呢,”道利阿朝着吕西安说,“可是小朋友,对出版界来说,只有四个诗人:贝朗瑞,加西米·特拉维涅,拉马丁,维克多·雨果;还轮不到卡那利斯……他是靠报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捧出来的。”
在场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听着哈哈大笑,吕西安不敢在他们面前挺起腰来表示傲气。唯恐受人奚落,下不了台。可是他心痒难熬,恨不得扑上道利阿的脖子,撕下他那个整齐得可恶的领结,扯断他挂在胸口发亮的金链,把他的表踩在脚下,把他的人撕作两半。一个人伤了面子没有不想报复的,吕西安对出版商装着笑脸,心里把他恨得要死。
勃龙台说:“诗歌好比太阳,能够帮助万古长青的森林成长,也能产生蚊虫和苍蝇。世界上没有一桩好事不带来一桩坏事。文学产生了出版家。”
“还有新闻记者,”罗斯多说。
道利阿听着大笑。
他指着稿子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罗斯多回答:“一部十四行诗的集子,会叫彼特拉克脸红的。”
“你这话怎么解释?”道利阿问。
“还不是跟大家一样?”罗斯多回答,他发现众人脸上都挂着俏皮的笑意。吕西安没法生气,只是暗暗的出汗。
“好吧!我看一遍就是了,”道利阿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仿佛他的让步是天大的情面,“小朋友,如果你的十四行诗够得上十九世纪的标准,我一定叫你成为一个大诗人。”
国会里最有名的一个演说家正在同《立宪报》的编辑兼《弥纳佛报》的经理谈话,插进来说:“只要他的才气比得上他的相貌,你也担不了多大风险。”道利阿回答说:“将军,叫一个人出名,报刊的评论要花一万二,请客花三千,不信你问《孤独者》的作者。假如朋雅明·公斯当先生肯为这个青年诗人写一篇书评,这笔交易我绝不犹豫。”
内地大人物听见又是将军,又是大名鼎鼎的朋雅明·公斯当,觉得这铺子的气派简直同奥林匹斯[173]差不多。
斐诺道:“罗斯多,我有事和你商量,等会儿咱们在戏院见面。——道利阿,这笔买卖我可以做,不过有条件。咱们上办公室去谈吧。”
“来吗,老弟!”道利阿让斐诺走在前面,向十多个等着他的人挥了挥手,表示他忙得不可开交。他正要进办公室,吕西安急起来,拦着他问。
“先生留下我的稿子,什么时候来听回音?”
“哎!我的小诗人,过三四天再来。咱们瞧着办。”
吕西安被罗斯多拉着就走,来不及向凡尔奴,勃龙台,拉乌·拿当,福阿将军,朋雅明·公斯当等告辞。那时公斯当刚刚发表他关于百日时期的著作,他做了二十年特·斯塔埃夫人的情人,先攻击拿破仑,又攻击波旁家,等到胜利的时候,他筋疲力尽地死了[174]。吕西安只对他匆匆一瞥,印象不过是一头淡黄头发,眉清目秀,长方脸上,长着一张样子可爱的嘴巴。
十四 后台
吕西安踏上街车,挨着罗斯多坐下,说道:“没想到是一个鬼地方!”
罗斯多吩咐赶车的:“全景剧场,越快越好,给你一法郎半。”然后他在吕西安面前摆着前辈的架子,很得意地说道:“道利阿这浑蛋一年做十五六万法郎生意,好比当着文艺部部长。他和巴贝一样贪心不足,可是专门捞大笔头的油水。道利阿有气派,很豪爽,也很虚荣;他那点风趣是拿别人的话凑起来的。他的铺子是个好地方,值得走动,你可以同当代的优秀人物攀谈。告诉你,一个青年在那儿待一小时,比着读十年书,弄得面黄肌瘦,学到更多东西。大家在那边讨论报刊上的文章,找题材,交攀名流或者有势力的人物,将来好派用场。今日之下,要成功全靠交游广阔。一切要靠机会,你不是看见了吗?最要不得是有了聪明才智,孤零零地守在冷角落里。”
吕西安说:“他狂妄极了!”
埃蒂安纳回答说:“哼,我们都拿道利阿打哈哈。你有求于他,他踩在你肚子上;他要用得着《辩论报》,勃龙台要他怎么就怎么,好比转陀螺。唉,你进了文艺界,这种角色有的看呢!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
吕西安道:“是啊,你说的不错。可是尽管听过你的预告,我在铺子里受的气还是出乎我意料。”
“干吗要痛苦呢?凡是我们消耗了生命,为之坐到深更半夜,绞尽脑汁的题材,我们在精神世界中的漫游,用足心血造起来的大建筑,在出版商眼里不过是一桩赚钱生意或者蚀本生意。书店老板只晓着你的书好销不好销。他们只操心这一点。对他们说来,印一部书是拿一笔资本去冒险。作品越好,卖出的机会越少。优秀的人总是比群众高一等,他的作品要过相当时间受人赏识以后,才能风行。哪个出版商愿意等呢?最好今天印的书明天就卖完,既然是这种制度,真有分量,要慢慢地受到推崇的作品,出版商绝不接受。”
吕西安嚷道:“大丹士说得不错。”
罗斯多道:“你认识大丹士吗?像他那种生活孤独,自以为能叫群众迁就他们的人,我认为最危险。这些要到身后才出名的人,用信心把青年的幻想鼓动得如醉若狂,因为我们开始都自以为力量大得不得了,听了他们的话很投机,就不去利用还能行动,还能有所收获的年纪打天下。我可赞成穆罕默德的办法,他叫山走过来,说道:你不过来,我来!”
这个警句把论点提得非常尖锐,使吕西安在两种办法之间打不定主意:一个办法是小团体的朋友们提倡的安贫乐道的生活,另外一个是罗斯多提出的战斗生活。直到修院大街,安古兰末的诗人一声不出。
现在全景剧场经过拆造,变了民房;当初是一所漂亮的戏院,坐落修院大街,正对夏洛街。两任经理都失败了,不曾做过一笔好买卖。继承滑稽名角卜蒂埃的维诺,五年以后大红特红的佛洛丽纳,最初倒是在全景剧场登台的。剧院和人一样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全景剧场要同滑稽剧场、快乐剧场、圣·马丁门戏院,以及专演歌舞剧的一些戏院竞争;它经不起同业的倾轧,营业执照的限制[175],又缺少精彩的剧本。剧作家不肯为了一家前途渺茫的戏院把别的戏院得罪了。那时经理室正想靠一出带点滑稽的杂剧卖座,作者是个青年,叫作杜·勃吕埃,曾经同几个名人合作过,这次他自称是一个人执笔专为佛洛丽纳初次登台编的。佛洛丽纳一向在快乐剧场做跑龙套,最近一年担任一些小角色,稍稍有人注意,可始终没当上主角;全景剧场便要她跳槽。另外一个女演员高拉莉也在这出戏里第一次露面。两个朋友来到戏院,吕西安发觉报纸有那么大的势力,先自吃了一惊。
“这位先生是我带来的。”埃蒂安纳告诉检票处,检票处的职员都弯了弯腰。
“今晚不容易腾出位置,”检票处的头目说,“只有经理的包厢还能安插。”埃蒂安纳和吕西安在游廊里走了一转,和女招待办了几次交涉,没有结果。
“咱们进场找经理去,他会请我们坐他的包厢。另外我还要介绍你见见今晚的女主角佛洛丽纳。”
罗斯多做了个手势,管乐队池子的人掏出小钥匙,在厚实的墙上开了门。吕西安跟着朋友,从灯火通明的游廊忽然进入一个漆黑的窟窿。在剧场和后台之间,差不多每家戏院都有这样一条过道。内地诗人跨上几步潮湿的踏级,走进后台,看见许多意想不到的景象:狭窄的支柱,高耸的天顶,挂油灯的柱子,近看挺可怕的舞台装置,满脸白粉的演员,式样古怪、料子粗糙的服装,上衣沾满油迹的工人,挂在空中的绳索,高高吊起的布景,戴着帽子踱来踱去的后台监督,随便坐着的跑龙套,还有消防人员,总之是一大堆滑稽、凄惨、肮脏、丑恶、刺眼的东西,和吕西安坐在台下看到的大不相同,使他诧异不止,台上快要演完一出歌舞剧,叫作《贝脱朗》,仿照玛丢兰的悲剧编的。诺第埃,拜伦,华尔特·司各特都很重视玛丢兰的原作,可是在巴黎不受欢迎。
埃蒂安纳嘱咐吕西安:“仔细搀着我的胳膊,要不你不是踩着活门掉下去,就是一座森林从天而降,套在你头上,再不然你会撞翻宫殿,拖倒茅屋。”
一个女演员听着台上的对白准备出场,埃蒂安纳问她:“小宝贝,佛洛丽纳可是在更衣室里?”
“是的,亲爱的。谢谢你在报上说我好话。佛洛丽纳到这里以后,你更和气了。”
罗斯多道:“小家伙,别误了你的事。快点上台,好好念你的两句台词:住手,浑蛋!今天卖座卖到两千法郎呢。”
女演员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嚷道:住手,浑蛋!吕西安看着愣住了,那声音吓得他全身发冷。她的确变了一个人。
吕西安对罗斯多说:“这就叫戏院。”
罗斯多回答:“戏院同木廊书店和报纸一样,是文学的装配工场。”
拿当出现了。
罗斯多问道:“你是为谁来的?”
拿当说:“替《法兰西新闻》跑跑小戏院,聊胜于无。”
罗斯多说:“今晚跟我们一同去吃宵夜,希望你对佛洛丽纳多多照应,以后回敬你就是了。”
“一定帮忙。”拿当回答。
“你知道,她搬到蓬提街去了。”
刚才的女演员从台上回进后台,问道:“小罗斯多,你同来的漂亮青年是谁?”
“啊!亲爱的,他是个大诗人,将来要出名的。——拿当先生,你们今晚同席,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先生。”
拿当说:“先生,你的姓漂亮得很。”
埃蒂安纳招呼他的新朋友:“吕西安,这位是拉乌·拿当先生。”
吕西安道:“真的,先生,我两天以前拜读了大作,没想到你写了那样的书,那样的诗集,对一个新闻记者会那么恭敬。”
“等你第一部书出版了,看你的吧。”拿当很含蓄地笑了笑。
凡尔奴瞧见他们三个在一起,嚷道:“呦!呦!极端派[176]同进步党握手了。”
拿当回答:“白天我代表我的报纸说话,晚上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天黑了,个个记者都是灰色的。[177]”
凡尔奴对罗斯多说:“埃蒂安纳,斐诺和我同来,正在找你呢……噢……他来了。”
斐诺说:“嗳,嗳,咱们没有位置吗?”
女演员满面春风地笑着说:“我们心坎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哦,佛洛维尔,你的爱情倒结束得快。听说你被一个俄国亲王拐走了。”佛洛维尔便是那个大叫“住手,浑蛋”的女演员,她回答说:“这个年月还能拐走女人吗?我们在圣-芒台住了十天,亲王给了经理室一笔钱。”她又笑着说:“我看经理但愿上帝多派几个俄国亲王来,让他拿些补偿费,只有收入,没有支出。”
一个漂亮的乡下姑娘在旁听着,斐诺问她:“那么你呢,小妹妹,耳朵上两颗金刚钻哪里来的?可是搭上了什么印度亲王?”
“没有。不过是个做鞋油生意的英国人,已经走了!觉得家里无聊,资财上百万的生意人,不是随便碰得到的,像佛洛丽纳和高拉莉那样才福气呢!”
罗斯多道:“佛洛维尔,你要误场了,你被你朋友的鞋油迷了心了。”
拿当道:“你要台下叫好,别像疯子般直嚷:他得救了!最好安安静静地进去,走到台边,用丹田的声音说:他得救了,像拉巴斯达在《当克兰特》里念‘噢!祖国’一样。好,去吧!”拿当说着推了她一下。
凡尔奴道:“来不及了,她误场了!”
罗斯多道:“场子里拼命拍手,她怎么啦?”
跟过鞋油商的女演员道:“她拿出她的看家本领,跪下去露出胸脯来了。”斐诺告诉埃蒂安纳:“经理请我们上他的包厢去,我在那儿等你。”
罗斯多带着吕西安在舞台背后绕来绕去,穿过迷魂阵似的甬道和楼梯,走到四楼上的一个小房间,拿当和番利西安·凡尔奴跟着他们。
佛洛丽纳道:“诸位先生好。”又转身对一个坐在一边的矮胖子说:“先生,这几位都是我命运的主宰,我的前程操在他们掌心里;可是我希望明儿早上他们一起躺在我们的饭桌底下,只要罗斯多先生样样安排好……”
埃蒂安纳说:“当然安排好!《辩论报》的勃龙台,货真价实的勃龙台,也给请来了。”
“噢!小罗斯多,那我非拥抱你不可。”佛洛丽纳上前搂着罗斯多的脖子。胖子玛蒂法看着沉下脸来。佛洛丽纳十六岁,身材瘦削。她的美像一个含苞未放的花蕾,只有喜欢稿本胜过完工的图画的艺术家才赏识。这个迷人的女演员相貌之间处处流露出秀气,很像歌德笔下的弥浓。玛蒂法是龙巴街上有钱的药材商,以为大街上一个年轻的女戏子不需要多少钱,不料十一个月中间,佛洛丽纳已经花了他六万法郎。老实的商人坐在一角,像看守田园的丹末神[178],叫吕西安看着好不奇怪。十尺见方的更衣室糊着美丽的花纸,摆一个帕西希女神的像,一张半榻,两把椅子,一条地毯,一个壁炉架,好几口衣柜。女佣正好替佛洛丽纳穿扮完毕,一身西班牙装束,佛洛丽纳在那出情节复杂的戏里扮一个伯爵夫人。
拿当对番利西安说:“再过五年,这姑娘准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员。”
佛洛丽纳转身对三个记者说:“啊!你们这些心肝宝贝,明天要好好捧我一阵才对。今夜你们都要醉得人事不知,我包好车子预备送你们回去。玛蒂法弄了好酒,同路易十八喝的不相上下;他还找了普鲁士公使的厨子。”
拿当说:“我们一看见先生,就知道有好东西请我们。”
佛洛丽纳说:“他知道请的客是巴黎最危险的人物。”
玛蒂法神色不安地瞧着吕西安,看他长得这样美,不免暗暗嫉妒。
佛洛丽纳也发现了吕西安,说道:“这一位我不认识。你们哪一个把贝尔凡台的阿波罗[179]从佛罗棱斯带来的?他长得和奚罗台画的人物一样漂亮。”
罗斯多道:“小姐,我忘了介绍,这位是内地来的诗人。你今晚太美了,我连最起码的礼数都想不起来……”
佛洛丽纳道:“他能做诗人,大概很有钱吧?”
“穷得像约伯一样。”吕西安回答。
“真有意思。”佛洛丽纳说。
剧本的作者,年轻的杜·勃吕埃忽然闯进来,穿着常礼服,个子矮小,身体灵活,看上去像公务人员,又像业主,又像经纪人。
他说:“小佛洛丽纳,台词记熟了吧?嗯,别临时忘了。特别注意第二幕,要泼辣,要尖刻!我不爱你那一句要说得好,跟我们排练的一样。”
玛蒂法对佛洛丽纳说:“干吗你要扮这个角色,说这种话呢?”
大家听着药材商的话哈哈大笑。
她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又不是对你说的,傻瓜!”佛洛丽纳又望着记者们说:“听他的胡说八道真好玩。我要不怕破产,还愿意花钱收买,他说一句糊涂话给他多少钱。”
药材商回答:“可是你说这句话把眼睛瞪着我,像你背台词的时候一样,我看着害怕。”
她道:“那容易,下回我望罗斯多就是了。”
过道里响起一阵铃声。
佛洛丽纳道:“你们一起请出去,我要温温台词,把意思弄清楚。”
吕西安和罗斯多最后走出。罗斯多亲了亲佛洛丽纳的肩膀,吕西安听见佛洛丽纳说:“今晚不行。老头儿告诉他女人,说他下乡去了。”
埃蒂安纳问吕西安:“你看她可爱不可爱?”
吕西安道:“可是,朋友,那个玛蒂法……”
罗斯多回答说:“呃,孩子,你还一点不了解巴黎生活。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只能忍受!比如你爱一个有夫之妇,不是一样吗?人总得设法譬解。”
十五 药材商的用处
埃蒂安纳和吕西安走进楼下紧靠前台的包厢,戏院经理和斐诺都在里头。对面的包厢坐着玛蒂法和他的朋友,高拉莉的后台老板,做丝绸生意的加缪索,另外一个小老头是加缪索的丈人。正厅里乱哄哄的,三个做买卖的不大放心,正擦着手眼镜张望。上演新戏的第一晚,包厢里的看客总是无奇不有:新闻记者带着情妇,外室带着情夫,有爱看新戏的老观众,有喜欢找这种刺激的上流人物。一位司长和他的家属占着一个最好的包厢;剧作家杜·勃吕埃靠那司长的力量,在财政部门弄到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吕西安自从吃过晚饭以后,到一处诧异一处。两个月来他看到文艺生涯那么穷困,在罗斯多屋子里那么丑恶,在木廊商场那么低微同时又那么威风,总之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豪华和奇奇怪怪的面目。得意和失意,昧着良心的妥协,权势和吹拍,欺骗和享乐,光荣和屈辱,全都混在一起,弄得吕西安目瞪口呆,好似看一幕从来未有的活剧。
斐诺问经理:“你以为杜·勃吕埃的戏能赚钱吗?”
“情节很曲折,杜·勃吕埃有心模仿菩玛希。大街上的观众但求刺激,不喜欢这一套。他们不懂风趣。今晚全靠佛洛丽纳和高拉莉,她们俩长得漂亮,极有风情;穿着短裙跳起西班牙舞来,准会抓住观众。这次演出是碰运气。如果报上来几篇有趣的评论,一炮打响了,我可以赚到三万法郎。”
斐诺说:“我懂了,这出戏要内行才会赏识。”
“近边的三家戏院打发一批人来捣乱,少不得大喝倒彩;我安排好对付的办法,把对方雇的人收买了,要他们无的放矢,乱嘘一阵。对面包厢的三个老板要佛洛丽纳和高拉莉成功,各人买了一百张戏票送给熟人,他们能把捣乱分子轰走。捣乱分子收了双份的钱,也会听让我们轰走。这个办法可以博得群众的好感。”
斐诺道:“两百张戏票,这些人才宝贵呢!”
“对!再多两个漂亮的女演员,像佛洛丽纳和高拉莉一样有阔人供养,我就过关啦。”
两小时以来,吕西安听见样样要靠金钱决定。无论在戏院里,书店里,报馆里,从来不提艺术和荣誉。造币厂的大锤子连续不断地砸在吕西安的头上心上。乐队奏着序曲,他不禁把池子里乱哄哄的掌声和嘘叫声,跟他在大卫的印刷所里体会的,恬静纯洁,诗意盎然的境界,做一个对比:那时他和大卫只看到艺术的神奇,天才的光辉的胜利,翅膀洁白的荣誉女神。他回想到小团体中的晚会,亮出一颗眼泪。
埃蒂安纳·罗斯多问道:“你怎么啦?”
吕西安回答说:“我看见诗歌掉在泥坑里。”
“唉!朋友,你还有幻想。”
“难道非得在这儿卑躬屈膝,侍候大腹便便的玛蒂法和加缪索,像女演员侍候新闻记者,我们侍候出版商一样吗?”
“小朋友,”埃蒂安纳咬着吕西安耳朵,指着斐诺说:“你瞧这个蠢家伙,既没思想,也没才气,可是贪得无厌,只想不择手段地发财,做买卖精明厉害,在道利阿铺子里要我四分利,还好像帮了我的忙……他收到一些有才气的青年写的信,为了一百法郎不惜向他下跪。”
吕西安厌恶透了,心里一阵抽搐,想起留在编辑室绿呢桌毯上的那幅漫画: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
“还是死的好!”他说。
“还是活的好!”埃蒂安纳回答。
幕启的时候,经理站起身来,往后台吩咐事情去了。
于是斐诺对埃蒂安纳说:“道利阿答应了,周报三分之一的股份归我,付他三万法郎现款,条件是我担任经理兼总编辑。这桩买卖好极了。勃龙台告诉我,上面正在起草限制新闻事业的法案,只允许现有的报纸维持下去。半年之内,要花一百万才能办一份新的报刊。所以我马上决定了,虽然手头只有一万法郎。要是你能叫玛蒂法拿出三万来买我一半股份,就是说认六分之一的股份,我让你当我小报的主编,两百五十法郎一月薪水。对外由你出面。编辑部的权我是始终不放弃的,我利益也全部保留,只是表面上脱离关系。稿费作五法郎一栏算给你;你只付三法郎,再加上一些不要报酬的稿子,你每天有十五法郎外快,一个月就是四百五。报纸对人对事或者攻击,或者保护,都由我决定;你要放交情,出怨气,也可以,只消不妨碍我的策略。我或许加入政府党,或许加入极端派,此刻还不知道;可是我同进步党的关系暗地里仍要维持。因为你直心直肠,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我替另外一份报纸跑的国会新闻,说不定将来要让给你,我怕兼顾不了。所以你得利用佛洛丽纳做牵线工作,要她狠狠地逼一逼药材商;万一我凑不足款子,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以内退股。道利阿把另外三分之一让给他的印刷所老板和纸店老板,作价三万。他白到手三分之一股份,还赚进一万,因为他统共只付出五万。可是一年之内,这份周报卖给宫廷好值二十万,假如宫廷真像外面说的那么聪明,想削弱新闻界的力量的话。”
罗斯多道:“你运气真好。”
“要是你尝过我从前的苦处,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在这个时代,我倒的霉简直无法挽回:我是一个帽子师傅的儿子,我爹至今还在公鸡街上开店。要我出头,只有来一次革命,否则就得挣上几百万家私。不知道这两桩事情比起来,是不是革命还容易一些。如果我姓了你那朋友的姓,事情就好办了。嘘!经理来了,再见。”斐诺说着站起身子,“我要上歌剧院,明天要跟人决斗也难说:我写了一篇稿子,签上一个F,把两个舞女大大攻击了一阵。她们都有将军撑腰。我向歌剧院老实不客气开火了。”
“啊!为什么?”经理问。
“是吗,各个人都同我斤斤较量,”斐诺回答,“这个减少我的包厢,那个不肯订五十份报纸。我给歌剧院送了最后通牒,要他们付一百份订报费,每月给我四个包厢。要是成功了,我就有八百订户,一千份报纸的收入[180]。我有办法再找两百订户,明年正月就有一千二了……”
经理说:“这样下去,你要叫我们破产了。”
“你订了十份报就叫苦吗?我已经要《立宪报》替你登出两篇捧场文章。”
经理说:“我不怨你啊。”
斐诺接着说:“罗斯多,明儿晚上在法兰西剧院听你回音。那边有新戏上演;我没空写稿,报馆的包厢给你吧。我有心做成你,你为我累得满头大汗,我很感激。番利西安·凡尔奴愿意放弃一年薪水,出两万法郎买我报纸三分之一的股份;我可喜欢一个人做主。再会了。”
吕西安对罗斯多说:“这个人姓斐诺倒也名副其实[181]。”
“噢!这该死的家伙一定出头。”埃蒂安纳说,不管那正在关包厢门的精明角色听见不听见。
经理道:“他吗?……将来准是百万富翁,到处有人尊重,说不定还有朋友……”
吕西安道:“我的天哪!简直是强盗世界!你真的为这件事叫这个甜姐儿做说客吗?”他指着佛洛丽纳说。佛洛丽纳正在向他们飞眼风。
罗斯多回答:“并且她准成功。你才不知道这些可爱的姑娘多忠心、多聪明呢!”
经理接着说:“她们爱起人来,那种爱情简直没有穷尽,没有边际,把她们所有的缺点、过失都抵消了。女演员的热情同她的环境是个极强烈的对比,所以更动人。”
罗斯多说:“那好比在污泥之中找到一颗钻石,有资格镶在最尊严的王冠上。”
经理说:“哎,不好了,高拉莉在台上心不在焉。我们的朋友被高拉莉看上了,他自己不觉得。她的花招使不出来了,已经忘了对答,两次提示都没听见。先生,坐这边来。要是高拉莉爱上了你,我叫人告诉她说你走了。”
罗斯多说:“不!还是告诉她这位先生等会参加消夜,听凭她支配,那她就演得同玛斯小姐[182]一样了。”
经理走了。
吕西安对罗斯多说:“朋友,斐诺花三万法郎买来的股份,你怎么下得了手,要佛洛丽纳小姐劝药材商拿出三万来买一半呢?”
吕西安来不及说完理由,被罗斯多拦住了。
“亲爱的孩子,你真是乡下佬!那药材商又不是人,不过是爱情送来的一口银箱!”
“你的良心呢?”
“朋友,良心这根棍子,我们用来专打别人,不打自己的。哎哟!你闹什么别扭啊?我等上两年的奇迹,你运气好,一天之中就碰上了,倒讲起手段了!我只道你是聪明人,在这个社会里准会像闯江湖的知识分子一样,思想很洒脱;谁知你牵出良心问题,仿佛修女埋怨自己吃鸡子的时候动了贪欲……佛洛丽纳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是总编辑,按月有二百五十法郎收入,专跑大戏院,把一些歌舞剧院让给凡尔奴,大街上这几家戏院交给你,你不是上了路吗?三法郎一栏稿费,你每天写一栏,一个月三十栏,便是九十法郎;还有六十法郎样书卖给巴贝;再向戏院按月要十张送票,一共四十张,卖给戏剧界的巴贝收进四十法郎,做戏票买卖的人我自会替你介绍。这样你每月有两百法郎了,再帮衬一下斐诺,还能在他新买的周报上发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子,如果你才能出众的话;因为那儿要正式署名,不比在小报上写稿好胡扯。那时你每月就有三百法郎。亲爱的朋友,便是一般真有才能的人,比如天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可怜的大丹士,也要熬上十年才能挣到这个数目。凭你一支笔,一年稳收四千法郎;倘若再替书店写稿,还有别的进款。一个县长只拿三千法郎年俸,待在县里不死不活。我不谈看白戏的乐趣,那是你很快就要厌倦的;可是四家戏院的后台让你自由进出。开头一两个月,不妨态度严厉,口角俏皮,人家便争着请你吃饭,和女戏子们一同玩;她们的情人都要来巴结你;你只有袋里空空如也,连三十铜子都掏不出,外边也没有饭局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铺子。今天下午五点,你在卢森堡公园无聊得要死,明儿就有希望变作特权阶级,上百个统治法国舆论的人中间有你一个。要是我们的事情成功了,不出三天,你就能用三十句刻薄话,每天发表两三句,叫一个人坐立不安,过不了日子;你的吃喝玩乐全在你跑的几家戏院的女演员身上。你能把一出好戏打入冷宫,叫一出坏戏轰动巴黎。如果道利阿不肯印你的《长生菊》,也不送你一笔钱,你可以叫他低声下气地上你那儿,出两千法郎买去。只消你有才能,在三家不同的报纸上登出三篇稿子,拿道利阿的几笔大生意或者他打算畅销的一部书开刀,他要不爬上你的阁楼,像藤萝般缠着你不放才怪!还有你的小说,此刻个个出版商把你敷衍两句送走,将来他们会到你府上去排队,把道格罗老头儿只估四百法郎的原稿抬价到四千!这是当新闻记者的好处。因此我们不让新人接近报馆。要进新闻界,不但要有才能,还得运气好。没想到你跟你的好运闹别扭!……不是吗?咱们俩今天要不在弗利谷多铺子见面,你还得像大丹士那样在阁楼上待三年,或者干脆饿死。等到大丹士像斐尔[183]一样博学,成了卢梭那样的大作家,我们早已挣了家业,能支配他的家业和声名了。那时斐诺当了议员,做了一家大报馆的老板,而我们也都称心如意了;不是进贵族院,便是背了债进圣德-贝拉奚[184]。”
“那时,斐诺把他的报纸卖给出价最高的部长,正如他此刻把吹捧的话卖给巴斯蒂安纳太太,阴损几句维奚尼小姐,告诉读者,巴斯蒂安纳的帽子比报上早先称赞过的维奚尼做得高明!”吕西安这么说着,想起他亲眼看见的一件事。
“朋友,你是个傻瓜,”罗斯多冷冷地回答,“三年以前,斐诺走在街上只有靴筒,没有靴底,在塔巴饭店吃十八铜子一顿的饭,为了挣十八个法郎替人写商品的仿单;他的礼服怎么还能穿在身上,竟像圣灵感应的怀胎[185]一样,是个猜不透的秘密。如今斐诺有一份独资的小报,值到十万;有白送报费不要报纸的订户;除了正式的订报收入,还有他舅舅代抽的间接税:这两项给斐诺两万法郎一年收入,天天吃着山珍海味的酒席,从上个月起有了自备马车;明儿又要当一份周报的经理,白到手六分之一的股权,每月五百法郎薪水,还能揩油上千法郎稿费,人家尽义务写的文章,他叫股东们照样付钱。倘若斐诺答应给你五十法郎一页[186],你第一个会高高兴兴替他白写三篇稿子。等你爬到差不多的地位,你再来衡量斐诺吧,一个人只能受同等地位的人衡量。如果闭着眼睛跟你的帮口走,斐诺喝一声打,你就打,喝一声捧,你就捧,包你前途无量!你要报仇出气,只消和我说一句:罗斯多,揍死这家伙!咱们就在报上每天登一句两句,叫你的敌人或者朋友不得超生。你还能在周报上发表一篇长文章拿他再开一次刀。万一事情对你关系重大,而斐诺觉得少不了你的话,他会让你利用一家有一万到一万二订户的大报,把你的敌人一棍子打死。”
吕西安听得入迷了,说道:“那么你认为佛洛丽纳一定能叫药材商做这笔交易了?”
“当然喽。现在正是休息时间,我先去嘱咐她两句,事情今夜就好决定。经过我指点,佛洛丽纳除了她自己的聪明,还会把我的聪明一起用上去。”
“嗳,这老实的商人在那里张着嘴欣赏佛洛丽纳,做梦也没想到人家要算计他三万法郎!……”
罗斯多道:“你又说傻话了!为什么不干脆说我们抢劫呢?可是,亲爱的,如果政府收买报纸,药材商的三万本钱十个月之内可能变成五万。何况玛蒂法目的不在于报纸,他只为佛洛丽纳着想。外边一知道玛蒂法和加缪索做了某某杂志的老板,因为这笔交易他们俩要合作的,所有的报刊都会说佛洛丽纳和高拉莉的好话。佛洛丽纳马上出名,说不定别的戏院会出一万两千包银和她订合同。玛蒂法也不必再请客、送礼,每个月在记者身上好省掉千把法郎。你不了解人,也不懂生意经。”
吕西安道:“可怜的家伙!他原是想快快活活过一夜的呢。”
罗斯多接口说:“佛洛丽纳却要搬出一大堆理由来跟他缠绕不休,直到他买下斐诺的股份,给佛洛丽纳看到收据为止。这么一来,我第二天便当上总编辑,一个月挣到上千法郎了。我的苦日子过完啦!”佛洛丽纳的情人叫起来。罗斯多离开包厢,丢下神思恍惚的吕西安,让他去胡思乱想,在现实世界的上空飘飘荡荡。内地诗人见识了出版界在木廊商场的把戏和猎取声名的手段;又在戏院后台走了一遭,看到漆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关键,各种事情的内幕。他眼睛欣赏台上的佛洛丽纳,心里羡慕罗斯多的艳福,一忽儿已经把玛蒂法忘了。他愣在那里说不出有多久,也许只有五分钟,他却觉得长得无穷无尽。火热的念头烧着他的心,女演员的形象挑起他的欲火:淫荡的眼睛四周涂着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艳的短裙,肉感的绉裥,裙子底下露出大腿,穿着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有意刺激台下的观众。两股腐蚀的力量齐头并进,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仿佛两条瀑布要在洪水中汇合;诗人坐在包厢的一角,胳膊放在包红丝绒的栏杆上,耷拉着手,定睛望着台上的幕,听凭那两股力量吞噬;因为以前过着用功、单调、隐晦的生活,像一片深沉的黑夜,此刻受着又有闪光,又有乌云,像烟火般灿烂的生活照耀,他愈加支持不住了。
十六 高拉莉
忽然幕上露出一个隙缝,一只多情的眼睛光芒闪闪,射在吕西安的漫不经意的眼睛上。诗人从迷惘中醒来,认出是高拉莉的眼睛,不由得浑身发热,低下头去,望着加缪索,加缪索正好回进对面的包厢。
那位女性鉴赏家是个大胖子,蒲陶南街上的丝绸商,还担任商务法庭裁判;家里有四个孩子,老婆是续弦,一年有八万法郎进款;年纪已经五十六,满头花白,像戴着一顶帽子,是一个假作正经而及时行乐的人;他一生在生意场中受过不少委屈,离开世界之前一定要快活一阵。颜色像新鲜牛油般的额角,像修士般红润的脸颊,似乎还不够容纳他心花怒放的快乐。加缪索趁老婆不在身边,准备拼命鼓掌,捧高拉莉,富商的虚荣心集中在高拉莉身上,他在小公馆里撑的场面不亚于从前的王侯。他认为女演员的成功一半是他的功劳,因为他是出钱的老板。既然有岳父在场,加缪索的行动等于得到批准。岳父是个矮小的老头,头发扑着粉,眼睛色眯眯的,可是神态庄严。吕西安看着不胜厌恶,想起自己一年来对巴日东太太的爱情何等纯洁、热烈。于是那种诗人式的爱情展开雪白的翅膀,无数的回忆像浅蓝的天色一般围绕着安古兰末的大人物。他又沉入幻想中去了。第二幕正开始。高拉莉和佛洛丽纳都在台上。
高拉莉对答的时候,佛洛丽纳和她轻轻地说:“亲爱的,他脑子里才没有你呢。”
吕西安忍不住笑了,望着高拉莉。她是巴黎女演员中最可爱最有趣的一个,可以同班冷太太和佛勒里埃小姐[187]相比,不但面貌相像,命运也差不多。这一类的姑娘有本事随心所欲地迷惑男人。高拉莉在犹太女人中是最杰出的典型,一张长长的鹅蛋脸,淡黄皮肤带着象牙色,鲜红的嘴巴赛过石榴,细腻的下巴像杯子的边。眼皮包着火辣辣的黑玉般的瞳子,睫毛往上翻卷。从眼皮和睫毛底下,不难想象那副懒洋洋的眼神,必要时会闪出沙漠中的火焰。橄榄色的眼圈上面,弯弯的眉毛很浓。两股紫檀色的头发从中间对分,照着灯火,光艳如漆;棕色的脑门藏着卓越的思想,仿佛很有才气。其实高拉莉同多数女演员一样,虽则会讲一套后台的俏皮话,人并不聪明;虽有应酬的经验,却谈不上什么知识;她的聪明是凭直觉,心肠好是因为她多情。可是她的滚圆光滑的胳膊,像纺纱的锭子般的手指,黄澄澄的肩膀,像《雅歌》中咏叹的那种胸脯,曲线优美,动作灵活的脖子,穿着红丝袜,长得多漂亮的大腿,叫人看了目眩神迷,怎么还会追究她的精神生活?这些富于东方诗意的美,被舞台上流行的西班牙的装束衬托之下,越发显著了。她系着短裙扭来扭去,把裙子扭出许多淫荡的皱痕,观众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腰部臀部,乐不可支。吕西安发觉这女的只为他一个人表演,再也想不起加缪索,正如楼厅上的野孩子再也不想苹果皮;他把肉欲的爱放在纯洁的爱情之上,把享受放在爱慕之上,恶魔似的淫欲引起他许多邪念。
吕西安暗暗想道:“花天酒地,穷奢极侈的爱情,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多半在思想中过活,很少过现实生活。一个人要描绘一切,就应当认识一切。今晚我第一回参加大场面的消夜,同一班奇奇怪怪的人作乐。上一世纪的大贵族沉湎酒色,留下许多佳话;我为什么不尝尝那种乐趣呢?就是要移用到真正的爱情中去,也该领教一下交际花和女戏子的爱情,看看其中有什么快乐、妙处、激动、技巧、奥妙。归根结底,这不是销魂荡魄的诗意吗?两个月之前这些女人在我眼中好比有毒龙看守的女神,刚才我还为着佛洛丽纳羡慕罗斯多;眼前这个比佛洛丽纳更美;她既然有意,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接受呢?达官贵人不惜拿最珍贵的东西孝敬她们,博一夕之欢。大使们一进那些魔窟,把昨天明天都忘了。我还没有爱上什么人,倒比一般王侯还多所顾虑,岂不是傻瓜!”
吕西安再也不想到加缪索了。对于最可耻的合伙,他曾经向罗斯多表示深恶痛绝,此刻他也跌进了这个臭沟。吕西安受着热情煽动,听凭自欺欺人的理由勾引,在一片欲海中浮沉。
罗斯多回进包厢,说道:“高拉莉爱你爱得发疯了。你的相貌比得上希腊最有名的雕塑,弄得后台各个人神魂颠倒。朋友,你真运气。高拉莉才十八岁,凭她的姿色不久就能挣到六万法郎包银。她还挺安分。三年以前被母亲卖了六万法郎,一向很痛苦,只想求幸福。她进戏院是迫不得已。她恨死她的第一个主子特·玛赛。不久她被花花太岁丢了,总算脱离苦海,碰上这个忠厚的加缪索;高拉莉心里并不喜欢,可是加缪索像父亲对女儿一般对她,她也就容忍了,接受他的爱。有人用大笔财产引诱她,她拒绝了,宁可跟着加缪索,至少不受折磨。所以她对你还是初恋。噢!她一看见你,心上好像中了一颗子弹;她因为你冷淡,在更衣室里哭起来,佛洛丽纳才劝她来着。这出戏眼看要砸了,高拉莉把台词都忘啦;加缪索替她谋的竞技剧场的合同没有希望了!……”
吕西安听着这些话,虚荣心满足了,十分得意,说道:“唔?……可怜的姑娘!……真的,朋友,我一生十八年中遇到的事,还没有一个黄昏遇到的多。”接着吕西安说出他和特·巴日东太太的恋爱和对夏德莱男爵的仇恨。
“好啊,眼前报纸就缺少一个对头,正好揪住他。这男爵是帝政时代的美男子,此刻又是政府党,对我们很合适,我在歌剧院常常见到的。至于你那个贵族太太,我也面熟得很,她常在特·埃斯巴太太包厢出现。你的旧情人活像一块乌贼鱼骨,男爵还在追求她。事情真巧,斐诺才送信来说,报纸连一份抄本都没有;我们的一个记者,小坏蛋埃克多·曼兰,因为人家扣除了他稿子上的空白,跟斐诺捣乱。斐诺急坏了,正在赶写一篇攻击歌剧院的稿子。朋友,这里的剧评你来写,你先听一听,想一想。我到经理室去准备三栏文章,对付你的冤家和瞧你不起的美人儿,叫他们明天不得安宁!……”
吕西安道:“原来报纸是在这种地方这样编出来的?”
罗斯多回答说:“老是这么回事。我在报馆里十个月,总是晚上八点连一份抄本都没有。”
印刷业的行话把发排的手稿叫作抄本,大概假定作者只交作品的副稿。也许是拿拉丁文的Copia(意义是丰富)[188]译作反话,因为报馆里老是闹稿荒!……
罗斯多又道:“最理想是预先编好几期,可是这计划永远实现不了。此刻已经十点,还一个字都没有。为了把这一期编得精彩,我要去通知凡尔奴和拿当,叫他们写一二十条小品,挖苦一阵议员,部长,枢密大臣克吕索,必要的话把朋友都放进去。遇到这种情形,便是糟蹋自己的老子也顾不得了,比如海盗要活命,连抢来的金洋也不能不当作弹药装进大炮。你的稿子要是写得风趣,就能在斐诺面前站稳脚跟;他给人的情分都从利害关系出发。除了当铺的收据,根据利害关系的情分也是最好最靠得住的东西。[189]”
吕西安道:“新闻记者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难道一坐到桌子前面,文思就会源源不绝地来吗?……”
“完全像点灯一般……点到灯尽油干为止。”
罗斯多正推开包厢的门,戏院经理和杜·勃吕埃来了。
剧作者对吕西安说:“先生,让我去代你通知高拉莉,说你吃过消夜和她同走;要不然我的戏完啦。可怜的姑娘不知道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样下去,应当笑的时候她会哭,应当哭的时候她会笑。台下已经喝倒彩了。你还能挽回局面。反正是叫你快活,不是受罪。”
吕西安道:“我不习惯同人家平分秋色。”
经理望着杜·勃吕埃说:“这话别告诉她。高拉莉这孩子的脾气,会把加缪索轰走的。金茧号的老板很厚道,每月给高拉莉两千法郎,还负担全部衣着和鼓掌队的费用。”
吕西安神气俨然地说:“好在你许的愿约束不了我,你先挽回了戏再说吧。”
杜·勃吕埃央告道:“你可千万别冷淡这个可爱的姑娘。”
诗人说:“我懂了,我又要为你的戏写评论,又要对你年轻的女主角装笑脸,行,就这样吧!”
作者向高拉莉递了一个暗号,出去了。高拉莉从此演戏演得很精彩。蒲费那天扮一个西班牙老法官,第一回显出他演老头儿的本领;他在掌声雷动中出台宣布,道:“诸位先生,我们演的这出戏是拉乌同特·居尔西[190]两位先生合编的。”
罗斯多说:“呦!原来拿当也是作者,怪不得他在这里。”
“高拉莉!高拉莉!”正厅的观众发狂似的叫喊。
两个商人的包厢中发出打雷般的声音,叫道:“佛洛丽纳!”
接着好几个人喊起来:“佛洛丽纳!高拉莉!”
幕重新升起,蒲费陪两个女演员出来谢幕。玛蒂法和加缪索各自向台上丢了一个花圈,高拉莉捡起她的花圈伸向吕西安。在戏院里的两个钟点,吕西安等于做了一个梦。他一进后台就开始迷迷糊糊,虽然后台那么丑恶。心地还纯洁的诗人呼吸到一片混乱和肉欲的气息。肮脏的走道中堆满机关布景,油灯冒着黑烟,似乎有一种腐蚀心灵的瘟疫。那儿的生活既不清白,也不现实。所有的正经事都变了玩笑,所有的荒唐事倒像是真的。吕西安好像吃了麻醉品,最后高拉莉又使他快活得神魂颠倒。吊灯熄了,只有女招待在场子里搬开小凳,关上包厢,闹出一片古怪的响声。几十盏脚灯一下子给吹熄了,臭气触鼻。台前的幕高高卷起,屋梁上放下一盏灯笼。消防队和戏院的工友开始巡查。台上的神仙世界,美女充斥的包厢,炫目的灯光,富丽堂皇的布景和新装,完全不见了,只剩下寒冷、丑恶、阴暗、空虚,叫人不堪忍受。
吕西安的惊愕诧异简直无法形容。
罗斯多在台上叫道:“喂:你来吗,老弟?——从包厢里跳上来吧。”
吕西安身子一纵,上了舞台。佛洛丽纳和高拉莉卸下戏装,裹着大衣,里面穿着普通的棉袍,帽子上罩着黑纱,好比蝴蝶又变了幼虫。吕西安几乎认不得她们了。
“请你搀着我好不好?”高拉莉打着哆嗦问。
“好啊。”吕西安回答。他扶着高拉莉的胳膊,觉得她的心像小鸟一般乱跳。
高拉莉偎傍着诗人,好比一只猫又热烈又温柔地靠着主人的腿厮磨,说不出有多么舒服。
她对吕西安说:“啊,我们一同去吃夜宵了!”
四个人走出去,看见戏院后门口,修院壕沟街上停着两辆街车。加缪索和他的老丈加陶已经在一辆车上等着;高拉莉请吕西安上去,也让杜·勃吕埃占了一个位置。戏院经理和佛洛丽纳,玛蒂法,罗斯多同车。
高拉莉说:“这些街车真要不得!”
杜·勃吕埃说:“为什么你不自备一辆呢?”
“为什么?”高拉莉口气不大高兴,“我不好意思当着加陶先生说出来,他的女婿准是他一手教导的。你想得到吗,加陶先生人这么矮,年纪这么大,只给佛洛朗蒂纳五百法郎一月,刚好够她吃饭、住房子、买木屐。特·洛希居特老侯爵一年有六十万进款,两个月来口口声声说要送我一辆轿车。我可是演员,不是低三下四的姑娘。”
加缪索一本正经地说:“小姐,你的车后天就有;只是你从来没向我开口。”
“这也要人家开口吗?怎么,一个人爱一个女人,会让她踩着街上的垃圾,不怕她扭断腿吗?只有卖衣料的老板才喜欢女人衣角上沾上泥浆。”
这些牢骚叫加缪索听着好不难受。高拉莉一边说一边碰到吕西安的腿,趁势把自己的腿靠上去,还抓起他的手握着。她不出声了,好像一心一意体味着无穷的快乐。对于这一类可怜虫,这种快乐等于把一切过去的悲伤和不幸都补偿了,在心中引起一股诗意,那是别的妇女体会不到的,因为她们运气好,不曾有过这些强烈的对比。
杜·勃吕埃对高拉莉说:“最后你演得和玛斯小姐一样好。”
加缪索说:“是啊,小姐开场好像心里有疙瘩;可是从第二幕后半段起,她把人迷住了。你的戏成功一半是靠小姐。”
杜·勃吕埃说:“小姐的成功一半也靠我。”
“你们都在抢别人的功劳。”高拉莉说话的声音不大自然。
车子经过一段黑洞洞的街道,高拉莉把嘴唇凑着吕西安的手亲了一下,掉了几滴眼泪在他手上。吕西安感动得不得了。交际花动了感情会这样谦卑,精神的伟大可以说胜过天使。
杜·勃吕埃对吕西安说:“先生写起剧评来,正好为我们的高拉莉写一段好文章。”
加缪索道:“噢!请你帮帮忙,我永远感激不尽。”他的声音完全是恳求吕西安。
气恼的高拉莉说道:“别干涉先生的自由,他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加缪索,我要你买车,不要你买人家的夸奖。”
吕西安客客气气回答:“我的赞美用不着你破费。我从来没有在报上写过一个字,不知道报界的作风,我为你破题儿第一遭动笔……”
杜·勃吕埃道:“那才妙呢。”
小老头儿加陶说:“蓬提街到了。”他被高拉莉抢白了几句,狼狈得很。
高拉莉趁大家下去,车厢里只有她和吕西安两个人的时候,说道:“你为我第一次动笔,我为你第一次动情。”
十七 小报是怎么编的
高拉莉到佛洛丽纳房中穿扮,她的衣衫早就派人送来。商人有了钱要享福,在女戏子或情妇家摆阔的场面,吕西安还没见识过。虽然玛蒂法的家业比不上他的朋友加缪索,气派不大,已经使吕西安看着惊奇。饭间的装修很精致,糊壁的绿呢嵌着黄澄澄的帽钉,点着漂亮的灯,花架上供满鲜花。客厅糊的是棕色镶边的黄绸,摆着时行的家具,有托米尔出品的吊灯,有波斯图案的地毯。座钟,烛台,壁炉用具,没有一样不美观大方。屋内的装修,玛蒂法都托青年建筑师葛兰杜代办;他正在替玛蒂法盖住宅,知道这套房间的用途,也就格外用心。玛蒂法到底是做买卖的,动用每样东西都小心翼翼,仿佛账单上的数字老在眼前,他看待奢华的陈设有如珍贵的首饰拿到了匣子外面,多少有点冒险。
加陶老头儿的眼神表示他心里想:“看来我也不能不替佛洛朗蒂纳布置这样一所屋子。”
吕西安忽然明白,为什么罗斯多不在乎平时住的破烂房间。这些宴会和这些漂亮东西,事实上都归埃蒂安纳享受。无怪他摆着一副主人翁面孔,站在壁炉架前面和戏院经理交谈,经理正在恭维杜·勃吕埃。
斐诺进来嚷道:“稿子!稿子!报馆里一个字都没有。我的文章已经在排字工人手里,马上排完啦。”
埃蒂安纳道:“我们才到,佛洛丽纳的小客厅里有桌子,有火;只要玛蒂法先生给我们纸张墨水,趁佛洛丽纳和高拉莉穿扮的时候,我们的文章就好赶出来。”
加陶,加缪索,玛蒂法,一起离开客厅去拿笔和小刀[191],替两位作家张罗文房用具。当年最漂亮的一个舞女多丽阿,急急忙忙走进来对斐诺说:
“亲爱的,你要他们订一百份报,他们同意了;不用经理室开支,全部由歌唱队、乐队、舞蹈队分摊。你的报真有趣,各个人爱看。你要的包厢也给你了;这是第一季的订报费,”多丽阿递给斐诺两张钞票,“你可别跟我捣蛋啦!”
斐诺嚷道:“糟糕。我骂歌剧院的稿子不能不抽掉,这一期的头条文章又落空了……”
勃龙台带着格劳特·维浓,后面还有拿当和凡尔奴,跟着多丽阿进来。勃龙台说道:“拉依斯[192],你这个身段美极了!小宝贝,你非得和我们一块儿吃夜宵,要不我掐死你这个花蝴蝶。你是跳舞的,这儿没有人和你竞争。至于漂亮,你们都聪明得很,不会当众吃醋的。”
斐诺叫道:“喂,朋友们,杜·勃吕埃,拿当,勃龙台,救救我吧,我还缺五栏稿子。”
吕西安道:“我的剧评可以写两栏。”
罗斯多道:“我的题材占一栏。”
“那么,拿当,凡尔奴,杜·勃吕埃,还剩两栏俏皮文章归你们负责。勃龙台替我第一版写两小栏。我马上赶往印刷所。多丽阿,幸亏你是坐自己的车来的。”
多丽阿说:“对,可是车上还有雷多雷公爵和德国公使。”
拿当说:“就请公使和公爵一起来吃夜宵吧。”
勃龙台说:“德国人酒量都不错,也喜欢听人议论,咱们尽量和他说些放肆的话,让他去报告他的宫廷。”
斐诺说:“你们中间哪一个正经一些,能下去跟德国公使打交道?杜·勃吕埃,你是个小官儿,你搀着多丽阿一块儿下楼,去请特·雷多雷公爵和公使。呃,我的天!多丽阿今晚多漂亮!……”
“咱们一共是十三个了!”玛蒂法说着,脸色都变了[193]。
“不是十三,是十四,”佛洛朗蒂纳闯进来说,“我要求监视加陶大爷。”
罗斯多道:“再说,勃龙台还带着格劳特·维浓呢。”
勃龙台端起一个墨水缸说:“我是带他来喝酒的。”又对拿当和凡尔奴道:“今晚有五十六瓶酒,咱们非卖力不可。别忘了鼓动杜·勃吕埃,他专写轻松的喜剧,嘴皮刻薄,一定要他来些俏皮话。”
吕西安极想在这些出众的人物面前显显本领,伏在佛洛丽纳小客室内一张圆桌上,凑着玛蒂法点的几支粉红蜡烛,写出他的第一篇稿子。
全景剧场
三幕杂剧《法官受窘记》第一次上演——佛洛丽纳小姐和高拉莉小姐初次登台——蒲费。
台上的人进来,出去,七嘴八舌,来来往往,东寻西找,一无所得,乱哄哄闹成一片。法官不见了女儿,找到了小帽子;小帽子戴在法官头上不合适,大概是贼的。贼在哪儿?大家进来,出去,七嘴八舌,来来往往,上天下地地找。临了法官找到一个男人,却没有女儿;找到了女儿,却没有男人。法官满意了,观众不满意。台上静下来,法官打算盘问男人,坐在法官的大靠椅上,整理他法官的衣袖。世界上只有西班牙法官才有那种大袖子,脖子里裹着羊肠领。在巴黎的舞台上,光是羊肠领就代表半个西班牙法官。踅着小步,害肺气肿的老法官,原来是青年演员蒲费,卜蒂埃的继承人,扮老人惟妙惟肖,连最老的老头看了也笑痛肚子。光秃的脑袋,发抖的声音,奚隆德[194]式的身体,瘦小的大腿:扮一百个老人也绰绰有余。这青年演员老得厉害,老得可怕,大家唯恐他的老态像瘟疫一般传染。他演的法官可真妙!笑容慌张得可爱!做的糊涂事重要无比!庄严的态度愚蠢透顶!迟疑得真有道理!这家伙知道很清楚,天下事都可真可假。他有资格在立宪政体之下做一个大臣!法官问一句,陌生人反问一句;蒲费的审问变了回答,法官的问话说明了剧情。这一幕滑稽突梯,大有莫里哀风味,满场的观众都乐开了。剧中人好像意见一致了;我可没法告诉你们哪些事分明,哪些事糊涂。法官的女儿站在面前,是个地道的安达卢齐女子,西班牙女子,长着西班牙眼睛,西班牙皮色,西班牙腰身,走路是西班牙式,从头到脚都是西班牙味:吊袜带上拴着短刀,心中充满爱情,胸口的缎带上挂着十字架。一幕完了,有人问我戏怎么样,我回答说:——我只看见绿头绿跟的红袜子,脚只有这么一点,套着漆皮鞋,美丽的大腿在安达卢齐找不出第二双!啊!这个法官的小姐叫你看了馋涎欲滴,恨不得跳上台去把你穷小子的茅屋和热乎乎的心献给她,或者送她三万法郎进款,写文章歌颂。这安达卢齐姑娘是巴黎最漂亮的女演员,芳名高拉莉,能做伯爵夫人,也能做风骚的女工。到底扮哪个角色更好,我也说不上。反正她演什么像什么,天生的全才,对一个大街上的女演员,还有什么更好的话可赞美?
第二幕出现一个巴黎的西班牙女人,脸蛋像宝石上的浮雕,眼睛杀气腾腾。这一下轮到我来打听她的来历了。据说她是从后台来的,名叫佛洛丽纳小姐;我可不信,看她动作多泼辣,爱情多热烈!正好同法官的女儿见个高下。丈夫是阿尔玛维华[195]式的贵族,他那块料,扮大街上几百个贵人都行。佛洛丽纳没有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没有漆皮鞋,可是有西班牙式的披肩,一块轻纱裹在身上多有样,她本来是贵夫人嘛!她叫你看到母老虎能变作猫咪。两个西班牙妇女舌剑唇枪,你一句,我一句,一听就知道是争风吃醋。一切快解决了,不料法官糊涂,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拿火把的,跟班的,狡猾的仆役,财主,绅士,法官,小姐,太太,再开始寻找,来来往往,到处乱转。剧情又复杂起来;我管不了剧情,只是被两个女的,嫉妒的佛洛丽纳和得意的高拉莉,把我卷进她们的裙子,披肩,用她们的小脚踩着我的眼睛。
好容易挨到第三幕,我没有闹出事来惹警察长干涉,也不曾叫看客觉得我伤风败俗,足见公众的和宗教的道德很有力量。可笑我们的国会对这些问题操心得厉害,仿佛法国到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地步。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有个男人爱上两个女人,而两个女人并不爱他,或者是两个女的爱他,而他并不爱两个女的;那男人不喜欢法官,或者是法官不喜欢那男人。那男的可是恪守本分的贵族,的确心有所爱,不是爱他自己就是爱上帝,因为他后来出家做了修士。诸位欲知详情,快去全景剧场。你们看了上文已经知道,第一回去应当见识一下绿头绿跟的红袜子,前程远大的小脚,眼睛露出来的光像一道阳光;乔装安达卢齐姑娘的巴黎女子,乔装巴黎女子的安达卢齐姑娘,多么聪明伶俐,也该领教一番。第二回去应当欣赏戏文,那老头儿会把你笑死,那多情的贵人会叫你痛哭流涕。戏剧在这两点上都成功了。作者编这戏听说还请一个大诗人合作,利用两位动了爱情的姑娘使作品成功。池子里的看客如醉若狂,差点乐死了。两个姑娘的大腿似乎比作者更有魔力。不过两个争风的妇女走开了,剧中的对话照样风趣十足,可见戏文着实精彩。台上报出作者姓名,鼓掌的声音害得戏院的建筑师提心吊胆,唯恐屋子震倒;作者特·居尔西先生却若无其事,他听惯维苏威火山在大吊灯底下沸腾。两个女主角还跳一支塞维尔的鲍莱罗舞,当年参加宗教会议的神父们——最爱看,今日的检察官也批准了,虽则姿势淫荡,不无危险。仅仅这场舞蹈就能吸引一切人老心不老的老人;我有句话奉劝他们,就是手眼镜务必擦得干净。
吕西安写出这篇手法新颖,风格独特,在报刊文字中别开生面的稿子,同时罗斯多也写了一篇所谓风俗小品,题目叫《过时的美男子》,开头是这样的:
帝政时代的美男子总是细挑身材,筋骨很好,经常束腰,得过荣誉团勋章,姓什么包德莱之类。帝国的男爵现在为了讨好王室,在姓氏之前加上一个杜字,叫作杜·包德莱;万一遇到革命,仍旧可以回复本姓,叫作包德莱。他的姓是骑墙派,做人也是骑墙派;早年在某公主的闺房中当过风流的听差,又得宠,又得力,公主的兄长我不便道出姓名来;如今男爵又在圣·日耳曼区结交权贵。杜·包德莱一方面否认替帝国的公主出过力,一方面向他亲密的女施主高唱情歌……
这种人身攻击的小品当时很流行,内容荒谬,以后却大有进步,特别是《斐迦罗报》贡献最大。夏德莱男爵正在追求特·巴日东太太;作者用乌贼鱼骨跟特·巴日东太太作了一个滑稽的比较,读者用不着认识讽刺的对象也觉得好玩。夏德莱被罗斯多比作鸬鹚,说他衔着乌贼鱼骨吞不下去,掉在地上碎作三段,叫人看了忍俊不禁。这场玩笑写成几篇稿子登出来,在圣·日耳曼区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促成取缔新闻法案的原因之一。过了一小时,勃龙台,罗斯多,吕西安,回进客厅。特·雷多雷公爵,德国公使,四个女的,三个商人,戏院经理,斐诺,三位作家,都在客厅里谈天。一个头戴纸帽的学徒跑来催稿。
他说:“稿子再不送去,工人要走了。”
斐诺说:“我给你十法郎,你拿去给他们,要他们等着。”
“先生,他们有了钱喝得烂醉,报纸完啦!”
斐诺说:“这小孩这样世故,叫我害怕。”
德国公使正在预言那小厮将来一定大有出息,三位作家进来了。勃龙台念了一篇攻击浪漫派的俏皮文章。罗斯多的稿子叫大家听着直乐。特·雷多雷公爵劝作者间接捧一两句特·埃斯巴太太,免得圣·日耳曼区的贵族过分生气。
斐诺问吕西安:“那么你呢?把你写的念给我们听听。”
吕西安战战兢兢念完了,客厅里掌声雷动。两个女演员拥抱新出道的作家,他被三个商人紧紧搂着,险些透不过气来;杜·勃吕埃含着眼泪和他握手,戏院经理约他吃饭。
勃龙台说:“夏朵勃里昂先生已经把维克多·雨果称为才华盖世的孩子,孩子二字不能再用了,我只好老老实实说你有才情,有魄力,有气派。”
“我请先生加入我们编辑部。”斐诺说着,向埃蒂安纳道谢,狡猾的眼神表示他又想利用人了。
“你们写了什么妙文呢?”罗斯多问勃龙台和杜·勃吕埃。
拿当道:“杜·勃吕埃的稿子在这里。”
台谟丹纳子爵看见大家都在注意A子爵,昨天对人说:也许我好清静一下子。
一位极端派抱怨巴斯几埃先生的演说仍旧继续特卡士的政策,一位太太回答说:是啊,不过看他的腿肚子,的确是个保王党。
斐诺道:“行了行了,这样的开场准是妙文,不用再听下去——赶快拿去吧。”他吩咐学徒;又转身对几位作家说:“这期报纸有点七拼八凑,不过也是最精彩的一期。”那些作家已经带着阴险的意味望着吕西安。
勃龙台说:“他还聪明,这家伙。”
格劳特·维浓说:“文章写得不错。”
“咱们吃饭吧!”玛蒂法嚷着。
特·雷多雷公爵扶着佛洛丽纳,高拉莉搀着吕西安,多丽阿走在勃龙台和德国公使之间。
十八 半夜餐
“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攻击特·巴日东太太和夏德莱男爵,听说夏德莱当上了夏朗德州州长兼参事院评议官[196]。”
罗斯多道:“特·巴日东太太把吕西安当作坏蛋一样撵出大门。”
德国公使道:“怎么?这样漂亮的一个青年!”
饭桌上用的是全新的银器,赛佛窑的瓷器,丝光斜纹的台布,一派的豪华阔绰。菜是希凡酒家包的,酒是斐尔那河滨道上最有名的酒商挑选的,他是加缪索,玛蒂法和加陶的朋友。吕西安第一次看到巴黎的奢侈,觉得样样出乎意外,幸亏他像勃龙台说的是个有才情、有魄力、有气派的人,不至于大惊小怪。
高拉莉走出客厅的当口咬着佛洛丽纳的耳朵说:“替我灌醉加缪索,让他睡在你这里。”
“难道你跟那新闻记者搭上了吗?”佛洛丽纳用了一句她们那种女人的口头语。
“不,亲爱的,我是爱上他了!”高拉莉说着,微微耸了耸肩膀,姿势美极了。
吕西安动了欲念,感觉格外灵敏,这些话都听见。高拉莉衣衫穿得十分讲究,她的装束很巧妙地衬托出她的特色,因为每个女人都有一种特殊的美。她的袍子和佛洛丽纳的一样,用的上等衣料市面上还没见过,名叫蝉翼纱。加缪索是金茧号的老板,里昂绸厂的货色要他在巴黎推销,时新货在他铺子里总是最先出现。爱情和装扮等于女性的胭脂花粉,称心如意的高拉莉也就格外迷人。期待中的快乐,一定能到手的快乐,最能诱惑青年。花街柳巷的魔力,或许就因为那儿的欢娱是十拿九稳的缘故;长时期对一个人忠诚,恐怕也是由于这一点。纯洁真实的爱,生平第一次的爱,再加可怜的女演员们常有的狂热,对于吕西安的美貌的倾慕,使高拉莉变得聪明起来。
她坐上饭桌的时候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哪怕你又丑又病,我还是爱你!”
在诗人听来,这句话多有意思!加缪索消失了,吕西安望着高拉莉,再也看不见加缪索。一个渴望享受,感觉敏锐的人,厌恶内地的单调,受着巴黎的魔窟吸引,被贫穷和迫不得已的禁欲生活折磨够了,格吕尼街上修院生涯和毫无结果的工作使他厌倦不堪,一朝面对豪华的筵席,怎么肯推却呢?吕西安一只脚踏在高拉莉的床上,一只脚踏进了他再三奔走都没有能接近的报馆,他在小径街[197]空等了多少次,如今办报的人就在席上饮酒作乐,兴高采烈,而且脾气挺随和。他受过多少气、多少痛苦,没法报仇;现在靠着人家一篇文章把怨气出尽了,第二天登出去就可以撕破两个人的心。他望着罗斯多私下想:“这是我的朋友!”谁知罗斯多已经在忌惮他,觉得他是个可怕的敌手。吕西安不应该锋芒太露;倘若只写一篇平淡的稿子,对他反而更好。幸亏勃龙台劝斐诺对待这样一个出色的人才迁就一些,把罗斯多的嫉妒冲淡了。罗斯多决意继续和吕西安做朋友,再跟斐诺来个默契,尽量剥削这个危险的新人,不让他手头宽裕。这是罗斯多和斐诺咬耳朵谈了两句,心照不宣定下来的策略。
“他有才干。”
“我看他是不容易满足的。”
“噢!”
“对!”
德国公使在特·蒙高南伯爵夫人家见过勃龙台,当下装出一副忠厚、安详、庄重的神气望着他说:“同法国记者吃夜宵,我老是心惊胆战。勃吕希说过的一句话,在你们身上应验了。”
“什么话啊?”拿当问。
“一八一四年萨根和勃吕希[198]走上蒙玛脱高岗,——对不起,诸位,我向你们提到那个不愉快的日子,——萨根是老粗,他说:咱们放一把火把巴黎烧了吧!——勃吕希回答说:万万使不得,只有巴黎才能断送法国!——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你们的大创口,在塞纳盆地上热腾腾的冒烟。”公使停了一会儿又道:“谢谢上帝,我们国内没有报纸。刚才那个戴纸帽的小家伙才不过十岁,头脑就跟老资格的外交家一样,我至今想着害怕。今天晚上,我觉得是和狮子老虎一块儿吃夜宵,只是承它们的情,不伸出爪子来罢了。”
勃龙台道:“不错,我们可以凿凿有据地向欧洲报道,说阁下今晚嘴里吐出一条蛇,险些没钻进我们最漂亮的舞蹈明星,多丽阿小姐的身体;然后我们对夏娃、圣经、原始罪恶、基本罪恶,发一通议论。可是放心,您是我们的客人。”
斐诺道:“那才滑稽呢。”
罗斯多道:“我们可以发表一批科学论文,从人身上和人心中的各种蛇说起,说到外交界的蛇。”
凡尔奴道:“我们可以说,这个装樱桃酒的玻璃瓶里就有一条蛇。”
维浓对公使说:“临了您也会相信实有其事。”
特·雷多雷公爵嚷道:“诸位别伸出爪子来啊!”
斐诺说:“报纸的影响和势力现在才不过开始,新闻事业还没脱离童年时代,慢慢会长大的。十年之内,样样要受广告统治。思想会指导一切,思想……”
“思想要摧残一切。”勃龙台打断了斐诺的话。
格劳特·维浓说:“这话有理。”
罗斯多说:“思想能制造帝王。”
德国公使说:“也能推翻君主专政的国家。”
“所以,”勃龙台说,“要是本来没有报纸,就不应该发明;既然有了,我们就靠此为生。”
德国公使说:“结果是你们为之送命。群众经过你们开导,越来越占优势,个人更不容易出人头地;你们在下层阶级散播思考的种子,将来的收获是大众的反抗,第一批牺牲品便是你们。请问巴黎暴动的时候毁坏些什么?”
拿当道:“路灯杆子。我们这种人太渺小了,不用害怕,大不了受点轻伤。”
公使道:“你们的民族聪明过分,不论哪种政府都不让发展。要不然,你们在欧洲没有能用刀枪保住的天下,可以再用笔杆子去征服。”
格劳特·维浓道:“报纸固然是祸水,祸水也好利用,政府偏要把它消灭。那就发生斗争。哪一方面打败呢?是个问题。”
“我一口咬定是政府,”勃龙台说,“在法国,聪明才智比什么都强;报纸不但具备所有聪明人的才智,还有太丢狒[199]那样作假的本领。”
斐诺道:“勃龙台!勃龙台!你这话太没遮拦,这儿还有报纸的订户呢。”
“你开着贩毒的铺子,当然害怕;我才不理你们这些黑店呢,虽则我靠此活命!”
格劳特·维浓道:“勃龙台说得不错。报纸不尽传教士的责任,反而变作党派的工具,报纸用这个工具做生意,无法无天,像所有的买卖一样。勃龙台说得好,报纸是用说话做商品的铺子,专拣群众爱听的话向群众推销。要是有一份给驼背看的报,准会从早到晚说驼背怎么美,怎么善,怎么必要。报纸的作用不再是指导舆论,而是讨好舆论。过了相当时期,所有的报纸都要变成无耻,虚伪,下流,都要撒谎,甚至于行凶;扼杀思想,制度,人物;而且靠着这种行为一天天地发达。报纸是法人的,占着法人便宜:做了坏事谁也不负责任;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维浓,你是罗斯多,勃龙台,斐诺,不是阿利斯泰提,便是柏拉图,或是开托,总之是普卢塔克传记中的圣贤豪杰;我们个个清白,丑事扯不到我们身上。这种道德的或者不道德的现象,随你怎么称呼,拿破仑曾经有过解释;他研究了国民议会,得出一个极妙的结论,他说:集体犯的罪恶,牵连不到个人。报纸尽可干出最残酷的事,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沾着血腥。”
杜·勃吕埃道:“可是官方能定出惩罚的法令,目前正在起草。”
拿当道:“呸!法律怎么对付得了法国人的聪明才智!那是渗透力最强的溶解剂。”
维浓又道:“思想只能用思想去消毒。只有恐怖政策和专制手段才压得住法国人的特性。法国语言特别宜于暗示,说双关话;越是用法令禁止,聪明才智越爆发得厉害,好似蒸汽给关在装着活塞的机器里。王上做一桩好事,报纸如果反对王上,就说好事是部长做的,倘若反对部长,就把事情反过来说。凡是造谣毁谤,报馆说是从外边听来的。当事人抱怨吧,报馆说声放肆了事。告到法庭吧,报馆推说当事人并未要求更正;要求更正吧,它又一笑置之,认为它的罪恶不足挂齿。被害人胜诉的话,报纸再挖苦他一顿。万一报馆判了罪,要付出巨额罚金,就向大众指控,你跟自由、祖国、知识作对。报上可以登一篇文章,解释某先生如何如何是国内最诚实的君子,骨子里暗示他是个贼。因此,报纸犯的罪不足挂齿!侵犯报纸的人才罪大恶极!在某个时期之内,报纸要读者相信什么,读者就相信什么。报纸不喜欢的事绝不可能是爱国的;而且报纸永远不会错的。它用宗教攻击宗教,用宪章攻击国王;司法机关得罪了报纸,就被挖苦;迎合了大众的偏见,就受赞扬。为了招揽订户,不惜造出激动人心的谎话,做出逗笑的把戏,像有名的丑角鲍贝希。办报的宁可拿自己的老子活活地开刀,作为取笑的资料,绝不放过吸引群众,叫群众开心的机会,好比演员要哭得逼真,把儿子的骨灰放在匣子里,也好比一个女子为着情人什么都肯牺牲。”
勃龙台插进来说:“总而言之,报纸是表现在印刷品上的平民大众。”
维浓接着说:“而且是虚伪的,气量狭窄的平民大众。他们放逐有才能的人,同雅典人放逐阿利斯泰提一样。我们等着瞧吧,开头由正人君子主办的报后来会落到最庸俗的人手里,因为他们有耐性,肯卑躬屈膝,像橡皮,有才华的人缺少这副本领;或者受油酒杂货商控制,因为他们有钱收买作家。这种情形眼前已经出现了!不到十年,便是中学毕业生也要自命为大人物,在报上打前辈的嘴巴,拉他们的腿,抢他们的位置。拿破仑压制言论,真有道理。我敢打赌,反对派的机关报自己捧上台的政府,只要对它们有一点违拗,它们就用此刻攻击王上的政府同样的理由,同样的文章,拼命攻击。你向新闻记者越让步,报纸越贪得无厌。成功的记者将来要被又穷又饿的记者代替。这个创口是没法医的,只会愈来愈恶化,愈来愈凶横;并且祸害越大,越受容忍,直到报纸有一天多于牛毛,陷于混乱为止,像当年的巴比伦一样。我们都知道,报纸比帝王还要无情无义;它做的投机生意,打的算盘,比最肮脏的买卖还要狠;它每天早上榨取我们的智力,做成麻醉品出卖;可是我们各个人替报纸写稿,好比开水银矿的工人明知要送命,照样采掘,瞧高拉莉身边的那个青年……他叫什么名字?吕西安!他长得漂亮,是诗人,是才子,这一点更难得;嗳,他马上要踏进那贩卖思想的下流地方,所谓报馆了,他要浪费他精彩的思想,绞尽脑汁,自甘堕落,暗地里干一些卑鄙事,在思想战争中等于佣兵头子的战术,焚烧掳掠,改变舰艇的方向。等到他像成千上百的人一样,为着股东消耗了一部分才华,那些贩毒的商人便让他口渴的时候饿死,饿极的时候渴死。”
斐诺道:“你愈说愈不像话了。”
格劳特·维浓道:“唉,天哪!这些我明明知道,我坐着苦役监,看见一个新犯进来觉得高兴。勃龙台和我,比拿我们的才具做投机的某甲某乙强得多,却永远被他们剥削。我们除了聪明,还有心肝,偏偏缺少剥削别人的狠毒。我们懒洋洋的,喜欢沉思默想,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人们喝了我们的血,还骂我们品行不端!”
佛洛丽纳嚷道:“没有想到你这样煞风景!”
勃龙台道:“佛洛丽纳说得不错,公众的病应当交给吹牛的政客医治。夏莱[200]有句话,叫作:砸破自己的饭碗吗?才不这么傻呢!”
罗斯多指着吕西安说:“你们知道我听了维浓的话做何感想?他像班里岗街上的大胖女人对一个中学生说:小弟弟,你年纪太轻,还不配到这里来……”这句俏皮话引得大家都笑了,高拉莉听了更是暗暗欢喜。三个商人一边吃喝一边听。
德国公使对特·雷多雷公爵说:“多古怪的民族,多少的善善恶恶集中在他身上!诸位先生,你们是浪子,偏偏不会倾家荡产。”
可见吕西安掉下险坡之前,由于机缘凑巧,各方面的教育都受到了,开始是大丹士带他走上用功的路,激发他不怕艰难的志气。便是罗斯多也因为自私自利而告诉他报界和文坛的真相,希望他不要参加。吕西安先还不信真有这许多黑暗的内幕,可是又听到记者们大声诉苦,亲眼看见他们工作,不惜剖开乳母的肚子预言报界的前途[201]。那天晚上他的确见到了事情的真面目。巴黎的腐败被勃吕希形容得那么贴切,吕西安目睹腐败的内幕却并不深恶痛绝,反而如醉若狂地欣赏这批风趣的人物。那些了不起的人把他们恶劣的品行当作华丽的甲胄披在身上,把冷静的分析当作锃亮的头盔;在吕西安眼中他们竟比小团体中正经严肃的成员高出一等。并且他初次体会到财富的乐趣,受着奢华的诱惑、珍馐美味的影响,他的轻浮的本能觉醒了;极品的佳酿,名厨的手段,他都是第一回领教;他看见一个公使,一个公爵和他的舞女,同记者混在一起,佩服他们的恶势力;吕西安不禁心痒难熬,只想控制这些无冕之王,自以为有力量压倒他们。最后是高拉莉,听了他几句话就不胜快慰;吕西安借着席上的烛光,从菜肴的热气和醉眼蒙眬的雾雰中把她打量之下,觉得她妙不可言;这姑娘本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员,动了真情越发娇艳了。小团体尽管代表崇高的智慧,怎敌得过这样多方面的诱惑!内行的夸奖满足了作家的虚荣,连未来的敌手都在恭维他。文章的轰动和高拉莉的倾心,即使不像吕西安这样新出道的人也不免为之得意忘形。高谈阔论的时候,大家吃得很多,喝的酒尤其可观。罗斯多坐在加缪索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的葡萄酒里加了两三次浓烈的樱桃酒,说话之间还激他多喝。这套手法做得很巧妙,加缪索根本没有发觉,他自以为卖弄狡狯也有一手,不亚于新闻记者。甜点心和美酒一道一道地上来,尖刻的话也多起来。大吃大喝的宴会临了都不免丑态百出;机灵的德国公使发觉那些风雅的人语无伦次,快要撒野了,便向特·雷多雷公爵和舞女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一起溜了。高拉莉和吕西安在席面上始终像一对十五六岁的情人,看见加缪索酩酊大醉,便奔下楼梯,踏上一辆街车。加缪索横在饭桌底下,玛蒂法只道他陪着女演员走了,也就趁佛洛丽纳回房睡觉的当口跟着退席,让客人们自顾自抽烟、喝酒、说笑、争论。天亮时分,全班好汉只剩一个酒量最大的勃龙台还能说话,向呼呼大睡的同伴提议为红光满天的曙色干杯。
十九 女演员的住家
吕西安没有巴黎人闹酒的习惯,下楼神志还清楚,一吹风,立刻醉得不成模样。女演员住在王杜姆街一所漂亮屋子的二层楼上,高拉莉只得和她女佣把诗人扶上去。吕西安差点没在楼梯上发晕,难过得不得了。
高拉莉嚷道:“沏茶,贝雷尼斯,赶快沏茶。”
吕西安道:“没关系,只是吹了风。并且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
“可怜的孩子!纯洁得像羔羊!”贝雷尼斯说。她是诺曼底人,奇胖无比,相貌的丑陋跟高拉莉的美正好是极端。
吕西安迷迷糊糊被她们放倒在高拉莉床上。高拉莉让贝雷尼斯帮她替诗人脱衣服,那种细致,温存,赛过母亲照顾小孩。吕西安老说着:“没关系,只是吹了风。谢谢你,妈妈。”
“他叫妈妈叫得多好听!”高拉莉说着,亲了亲他的头发。
贝雷尼斯说:“小姐,爱上这样一个天使才快活呢!你在哪儿找来的?想不到会有个男人跟你一样美的。”
吕西安只想睡觉,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高拉莉给他喝了几杯茶,让他睡了。
高拉莉问贝雷尼斯:“看门女人没看见我们吧?也没有别人看见吧?”
“没有,我在门口等你呢。”
“维克多阿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贝雷尼斯回答。
过了十小时,吕西安在中午时分醒来,发觉高拉莉眼睁睁地看着他睡觉!他是诗人,当然猜想得到。女演员还穿着她的漂亮衣衫,可是弄得污秽狼藉,不成样子了,后来被她收起来做纪念品。吕西安知道唯有真正的爱情才会这样热心、体贴,而那爱情正在等待酬报,他便望着高拉莉。高拉莉一眨眼脱了衣服,像青蛇一般躺在吕西安身旁。下午五点,诗人在温柔乡中蒙眬睡去。女演员的寝室,他看了一个大概,只觉得豪华富丽,到处是白和粉红两种颜色;陈设的美妙、可爱、讲究,比他在佛洛丽纳家欣赏的更高一级。高拉莉已经起床,为了扮演安达卢齐女人,必须七点钟到戏院。诗人心情欢畅地睡熟了,高拉莉还望着他出神,她为着高尚的爱情陶醉了,可是并不满足,感情和肉体的结合使感情和肉体愈加兴奋。在尘世感受的时候是两个人,在天上相爱的时候变成一体;这个由凡俗进而为圣洁的过程补赎了所有的罪孽。何况见到吕西安这样姿容绝世的美男子,谁能够不动心呢?高拉莉跪到床前,想着自己的爱情非常快慰,觉得自己变成圣洁了。不幸这快乐的心情被贝雷尼斯破坏了。
她道:“加缪索来了,他知道你在家。”
吕西安马上跳起来,他生性厚道,不愿损害高拉莉。贝雷尼斯拉开一条幔子,吕西安躲入一间华丽的盥洗室。贝雷尼斯和女主人抢着把吕西安的衣服送进去,手脚之快无以复加。加缪索走进卧房的时候,高拉莉发觉诗人的靴子不曾收起;贝雷尼斯偷偷地上过油,放在火炉前面烘着;主仆两人都忘了这双泄露秘密的靴子。贝雷尼斯同女主人慌慌张张交换了一个眼色,出去了。高拉莉坐在沙发上,叫加缪索坐着对面的大靠椅。老实人热爱高拉莉,瞧着靴子,不敢抬起头来望他的情妇。
“要不要为了这双靴子生气,跟高拉莉分手呢?那未免小题大做了。靴子到处都有。这一双要是放在鞋店橱窗里,或者给一个男人穿着在大街上溜达,不是更合适吗?空荡荡的摆在这儿便大有文章,犯了嫌疑。不错,我已经五十岁,应该像爱情一样盲目。”
这段毫无骨气的独白当然说不过去。换了一双目前流行的半筒靴,粗心大意的人也许会看不见;那双靴子却是当时的款式,靴筒很高,又系着穗子,非常漂亮,多半配着浅色的贴肉裤,像镜子一般照得出周围的东西,不但使忠厚的丝绸商觉得触目,而且老实说,还刺心呢。
高拉莉问道:“你怎么啦?”
他回答说:“没有什么。”
高拉莉看加缪索没有勇气道破,微笑道:“替我打铃。”诺曼底女人一进来,高拉莉就说:“贝雷尼斯,把鞋拔子找出来,等会儿我要穿这双要命的靴子,别忘了今晚送往更衣室。”
加缪索松了一口气,说道:“怎么?……是你的靴子吗?……”
“不是我的是谁的?”高拉莉虎着脸回答,“傻胖子,难道你以为……”她回头对贝雷尼斯说:“噢!他真的起了疑心。有个家伙编了一本戏,要我扮男人,我可从来没穿过男装。戏院的鞋匠量了我的尺寸,先送这双来试一试;他帮我穿上了,我疼得要死,脱下了;不过还是得穿上去。”
“不舒服就不穿吧。”加缪索说,他刚才就为这双靴子大不舒服。
贝雷尼斯道:“是吗?小姐还是不穿的好,免得像刚才那样受罪;先生,她疼得哭了!我要是男人,绝不让我心爱的女人哭出来!小姐的靴子要用极薄的摩洛哥皮才行。经理室舍不得花钱!先生应当替她定做一双……”
“是的,是的,”加缪索说着,又问高拉莉,“你才起来吗?”
“才起来。清早六点才回家,到处找你没找到,你叫我白白包了七个钟点的车。算你会照顾人!见了酒就把我忘了。现在我不能不小心保养,只要大法官那出戏赚钱,就得天天登台。我不愿意辜负那个青年写的评论。”
加缪索道:“他真好看,那孩子。”
“你说好看吗?我不喜欢这种男人,太娘儿腔了;又不懂得爱,不比你们做买卖的老头儿。你们平常的生活多单调!”
“先生陪太太吃饭吗?”贝雷尼斯问。
“不,我嘴里还腻得很呢。”
“昨天你醉得不成体统。告诉你,老头儿,我不喜欢男人喝酒……”
加缪索道:“你得送一样礼物给那个青年。”
“是的,我宁可这样酬谢他们,不喜欢佛洛丽纳的办法。好,亲爱的坏东西,你去吧,要不就给我一辆车,免得我浪费时间。”
“明儿你就可以坐着上仙岩饭店,同你的经理吃饭。星期日不会演新戏的。”
“来吧,我要吃饭了。”高拉莉拉着加缪索走出卧房。
过了一小时,贝雷尼斯放出吕西安。贝雷尼斯是高拉莉小时候的同伴,身体臃肿可是聪明透顶,机灵得不得了。
她对吕西安说:“你留在这里。高拉莉等会儿一个人回来。你要讨厌加缪索,她情愿和加缪索一刀两断。不过,孩子,你心肠太好了,不会叫她走上绝路的。她和我说,她打算丢掉一切,离开这里的天堂,跟你到阁楼上去过活。唉,那些嫉妒你,羡慕你的人,早告诉她,说你一个钱都没有,住在拉丁区。我自然跟你们一块儿去,替你们洗衣服、做饭。可是我刚才把可怜的孩子安慰了一番。不是吗,先生,你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啊!你慢慢会发觉,那胖子只占着她身体,你才是她的心肝宝贝,被她当作天上的神道,她连灵魂都给了你了。你才想不到,高拉莉要我帮她背台词的时候多有趣。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娃娃!老天爷送一个天使给她受用也是应当的,她常常觉得活着没意思。她在妈妈手下受了多少罪,挨打挨骂,临了还给卖出去!是啊,先生,还是她的亲娘呢!我要有个女儿,一定像服侍高拉莉一样服侍她。此刻我就把高拉莉当作自己的孩子。这是我第一回看见她快活,第一回在戏院里有人这样捧她。听说为了你那篇文章,人家要在下一场雇一大批人来喝倒彩。你睡觉的当口,勃劳拉来跟她商量过了。”
“哪个勃劳拉?”吕西安好像听见过这名字。
“鼓掌队[202]的头子。他和高拉莉商量好,演到什么地方拍手。佛洛丽纳尽管表面上是高拉莉的朋友,难保她不弄神捣鬼,把好处一个人独占。你那篇评论在大街上轰动了……啊!这样的床铺真是王孙公子睡的……”贝雷尼斯说着,在床上铺了一条镂空纱的床罩。
她点起蜡烛。吕西安在烛光底下迷迷糊糊,以为真的进了神仙洞府。帐帷窗帘都是加缪索在金茧行里挑的最华丽的料子。诗人脚下踏着最讲究的地毯。烛光射在紫檀木器的沟槽中闪闪浮动。白云石的壁炉架上摆着贵重的小玩意儿,床前铺一条貂皮镶边的天鹅绒脚毯。红绸里子的黑丝绒软鞋告诉诗人有多少欢娱等着他。糊着花绸的天花板上吊一盏玲珑可爱的灯。到处都有做工精致的花架,供着名贵的鲜花,铁树的白花,没有香味的山茶。到处是天真无邪的形象。谁想得到这儿住的是个女演员,过着舞台生活呢?吕西安诧异的神气被贝雷尼斯觉察了。
她娇声娇气地说:“屋子真美,是不是?在这儿谈恋爱不是比阁楼上好得多吗?你千万不能让她耍脾气。”贝雷尼斯说着,端一张漂亮的独脚圆桌放在吕西安面前,桌上的菜都是在女主人的晚饭中偷偷拣来的,不给厨娘疑心家里躲着一个情人。
吕西安一顿晚饭吃得挺舒服:贝雷尼斯在旁侍候,碗盏不是刻花的银器,便是有画的瓷器,值到一个金路易一个。吕西安看到这派奢华,正如中学生看到马路天使的裸露的肉,笔挺的白袜。
吕西安道:“加缪索真快活!”
贝雷尼斯回答:“快活?哼!他要能处在你的地位,拿他花白的头发换你年轻的淡黄头发,便是放弃家私也情愿的。”
她给吕西安喝了波尔多供应英国财主的极品好酒,又劝他趁高拉莉没回家之前再睡一会儿,打个盹儿;吕西安看着床铺十分羡慕,也想躺一下。贝雷尼斯看诗人眼睛里有这个欲望,替女主人暗暗高兴。十点半,吕西安醒来,发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朝他望着。高拉莉穿着娇艳的睡衣站在面前。吕西安睡足了,吕西安为着爱情沉醉了。贝雷尼斯退出去的时候问:“明天几点钟起床?”
“十一点,你把早饭端到床前来;两点以前,有人来一律挡驾。”
第二天下午两点,高拉莉和情人俩穿扮齐整,面对面坐着,好像是诗人特意来访问他赏识的女演员。高拉莉帮吕西安洗澡、梳头、穿衣,要他上高利沃铺子买了十二件上等衬衫、十二条领带、十二条手帕,还有装着檀香匣子的一打手套。她听见门口有马车声,便和吕西安扑向窗口,看见加缪索从一辆体面的轿车中走下来。
她说:“想不到我对一个男人和奢侈的享受会恨到这个田地……”
吕西安听着暗暗惭愧,只得说:“我太穷了,不能让你走绝路。”
高拉莉搂着吕西安说:“可怜的小宝贝,那么你真的爱我了?”随后指着吕西安对加缪索道:“我约先生今天来看我,我想咱们好一同到天野大道去试试新车。”
“你们去吧,”加缪索没精打采地说,“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今天是我女人生日,我忘了。”
高拉莉勾着商人的脖子说:“可怜的加缪索!那你要无聊死了!”
她想到能单独和吕西安试车,单独和吕西安上蒲洛涅森林,快活极了;她趁着一时高兴,做出疼爱加缪索的样子,和他着实亲热了一番。
可怜的加缪索说:“我真想每天送你一辆车。”
吕西安满面羞惭,高拉莉做了一个媚态十足的手势安慰他,说道:“咱们走吧,先生,已经两点了。”
高拉莉挽着吕西安奔下楼梯,吕西安听见加缪索走路像海豹似的掉在后面,跟不上来。诗人快乐得飘飘然:称心如意的高拉莉更加美了,高雅大方的装束叫所有的眼睛看得出神。天野大道上的巴黎人望着这对情侣啧啧称羡。在蒲洛涅森林中一条小路上,他们的车遇到特·埃斯巴太太和特·巴日东太太的敞篷车,她们俩瞧着吕西安觉得诧异,吕西安目无下尘地瞪了她们一眼,表示他这个诗人快要成名,发挥威力了。他被两个女子挑起来的仇恨,闷在心里苦恼不堪,和她们俩照面的当口总算发泄了一部分;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时间,或许也决定了他的命运。吕西安又受着骄傲鼓动,想重新踏进上流社会扬眉吐气。以前因为和小团体的人做朋友,刻苦用功,一切世俗的卑鄙的念头都给压了下去,此刻又在他心中抬头了。他这才体会到罗斯多代他发动的攻击力量有多大,罗斯多满足了他的情欲;小团体的集体导师却压制他的情欲,要他修身晋德,努力工作,而吕西安已经觉得德行可厌,工作无用了。对于醉心享受的人,用功不是要他们的命吗?作家不是最容易沦为游手好闲,在女演员和轻佻的女人堆里花天酒地,过糜烂的生活吗?吕西安就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要把那两天放荡的生活继续下去。
仙岩饭店的菜肴特别精美。吕西安发现同桌的还是佛洛丽纳家的一帮人,少了公使、公爵、舞女、加缪索,多了两个名演员,还有埃克多·曼兰和他的情妇,叫作杜·华诺勃太太。她是个妙人儿,在巴黎那个特殊社会中算得上最美最高雅的女子,现在我们很文雅地把这班女人称为交际花。吕西安四十八小时以来进了极乐世界,如今又知道自己的文章大出风头。诗人受到奉承、妒羡,不由得信心十足;他谈笑风生,变为今后几个月内在文坛和艺术界中走红的吕西安·特·吕庞泼莱。斐诺看人极有眼力,嗅觉灵敏,好似妖魔闻得出新鲜的人肉;他对吕西安大灌迷汤,想把吕西安拉进他手下的一小帮记者队伍。吕西安上钩了。高拉莉看出这个思想贩子的把戏,要吕西安防他一着。
她说:“孩子,别马上答应;他们要剥削你;今晚咱们先商量一下。”
吕西安回答说:“嘿!我有本事同他们一样狠毒、一样精明。”
斐诺并没为了空白的稿费和曼兰闹翻,替他介绍了吕西安。高拉莉和杜·华诺勃太太一见如故,打得火热。杜·华诺勃太太约了日子请吕西安和高拉莉吃饭。
那天同桌的记者要数埃克多·曼兰最可怕:他矮小,干瘪,抿着嘴唇,抱着一肚子的野心,无穷的醋意,专门幸灾乐祸,挑拨离间,从中取利;他人很聪明,意志不强,代替意志的是暴发户猎取财富和权势的本能。吕西安同他彼此都没有好感。理由很简单。原来曼兰把吕西安私下想的对吕西安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那些各个自命为高人一等的角色,仿佛都变了生死之交。新进的吕西安更是他们笼络的对象。大家毫无顾忌地谈话。只有曼兰一个人不嘻嘻哈哈。吕西安问他为什么这样冷静。
他回答说:“我看你抱着幻想投入文坛,投入新闻界。你相信真有什么朋友。其实我们彼此是朋友还是敌人,完全看情形而定。照理只打击敌人的武器,我们先用来打击朋友。你很快会发觉,凭你高尚的情感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你如果心地慈悲,先得变成凶恶。要有计划地恨人家。这条最要紧的规律要没人告诉你,就让我来告诉你,也不能算无关紧要的心腹话。你想得到爱情,每次离开你的情妇都得让她掉几滴眼泪。要在文坛上飞黄腾达,就该伤害所有的人,包括你的朋友在内,刺痛他们的自尊心,才能叫大家趋奉你。”
这些话在初出道的人听了好比心中挨了一刀,埃克多·曼兰从吕西安的表情上面看出这个效果,暗暗高兴。接着大家打牌。吕西安把身上的钱输得精光。他被高拉莉带回家,爱情的快乐使他忘了赌博的剧烈的刺激;可是后来他终于做了赌博的牺牲品。下一天他离开高拉莉回拉丁区,走在路上发觉赌输的钱仍旧在钱袋里。他先是为了高拉莉的好意心中难过,想回去退还这笔难堪的赠予;可是他已经到了竖琴街,也就继续向格吕尼旅馆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高拉莉的这番情意,认为是那一类的女子羼在爱情中的母爱。她们的爱往往包括所有的感情。吕西安想来想去,终于找出一个理由来接受那笔钱:“我不是爱她吗?我们要像夫妻一般过日子;而且我永远不会丢掉她的!”
二十 最后一次访问小团体
吕西安踏进旅馆,走上满是泥巴,臭气触鼻的楼梯,旋开门上的锁,看到龌龊的地砖,寒碜的壁炉架,穷苦丑恶,一无所有的卧房,他心中的感触,除了代俄哲尼斯,谁都体会得到。他发现桌上摆着他小说的原稿,还有大尼埃·大丹士的一个字条:
亲爱的诗人,我们的一班朋友对你的作品大致满意了。这样拿出去比较放心,无论给朋友看还是给敌人看。你为全景剧场写的有趣的稿子,我们都念了,你将要在文坛上引起的嫉妒,和在我们中间引起的遗憾不相上下。
大尼埃
“遗憾!这话是什么意思?”吕西安嚷着,看到信上客气的口吻觉得奇怪。难道他和小团体不是一家人吗?从戏院后台的夏娃手中尝到美果以后,他愈加重视四府街上的朋友们的友谊和敬意。他把目前在这间房内的生活,和将来在高拉莉房内的生活,细细想了一下。一忽儿转着高尚的念头,一忽儿转着堕落的念头,迟疑不决。接着他坐下来,看看朋友们还给他的作品。一看之下,他大吃一惊。那些尚未成名的大人物又热心又巧妙,替他一章又一章地润色过后,本来贫乏的东西变得丰富了,对话也充实、紧凑、简练、有力了;同那些富于时代精神的谈吐比较之下,原来写的简直是废话。他勾勒的人像软弱无力,现在变得线条遒劲、色彩鲜明;生理方面的观察,表现得很细腻,使各种人物都和人生奇怪的现象有了关系,因此有了生命;这一部分准是皮安训的手笔。本来很空洞的描写有了内容,生动活泼了。吕西安创造的是个体格残缺、衣衫不整的女孩,如今变为俊俏的姑娘,穿着洁白的袍子,束着腰带,披着粉红围巾,总之成了一件绝妙的创作。他含着眼泪看到天黑,对着伟大的境界茫然失措,体会到这个教训的可贵,佩服他们的修改,使他在文学艺术方面比四年的阅读、比较、研究,学到更多的东西。拙劣的草图经过修正,点铁成金的实例,永远比理论和批评更有意义。
吕西安收起稿子叫道:“这样的朋友!这样的热心!我多幸福!”
富于幻想而轻浮的性格天生容易冲动,吕西安凭着这股冲动赶去看大尼埃。他上楼的时候觉得任何诱惑都不能使那班朋友离开正路,他远远比不上他们。他耳朵里听见有个声音说,如果大尼埃爱上高拉莉,绝不肯连加缪索一同接受的。吕西安也知道小团体的成员痛恨新闻记者,而他现在多多少少是个记者了。他发现除了才出去的梅罗以外,所有的朋友都在场,个个人脸上都有一副伤心绝望的表情。
吕西安问道:“你们怎么啦?”
“我们才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现代最大的思想家,我们最心爱的朋友,在精神上指导过我们两年的……”
吕西安接口说:“路易·朗倍……”
皮安训说:“他得了止动症,没有希望了。”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庄严地补充说:“他肉体失去了知觉,脑子在天上,到死都是这样的了。”
大丹士说:“活也罢,死也罢,对他已经没有分别。”
雷翁·奚罗说:“爱情在他广大无边的脑子里等于放了一把火,把它烧坏了。”
约瑟·勃里杜说:“是的,他受着爱情鼓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看不见他了。”
费尔扬斯·里达说:“这是我们的大不幸。”
吕西安叫道:“也许他会好的。”
皮安训道:“据梅罗告诉我们的病情,的确是不治之症。他脑子里有许多现象在活动,药物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丹士道:“总该有些东西能发生作用……”
“不错,”皮安训回答,“眼前他是身体瘫痪,我们可以使他脑子也瘫痪,变成白痴。”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可惜别人不能代替他!要不然我很愿意牺牲我的脑子!”
大丹士道:“那你的欧罗巴联邦怎么办呢?”
“啊!不错,”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先要献身给人类,再想到个人。”
吕西安道:“我特意来向大家表示感谢。你们把我的作品点铁成金了。”皮安训道:“咱们之间谈得上感谢吗?”
费尔扬斯道:“我们只觉得快活。”
雷翁·奚罗道:“这一下你当了记者喽?你的第一篇稿子引起的议论,拉丁区也听到了。”
吕西安回答:“还没有正式下海呢。”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说道:“那还好!”
大丹士道:“我早告诉你们,良心平安的可贵,吕西安是知道的。一个人上床睡觉的时候能够对自己说:我没有对别人的作品下断语,没有叫谁伤心,没有把我的聪明才智当作刀子一般在清白无辜的人心中乱搅;没有说什么刻薄话破坏别人的幸福,便是对痴呆混沌的人也不干扰他的快乐,没有向真有才气的人无理取闹;不屑用俏皮话去博取轻易的成功;总之从来不曾违背我的信念……能够对自己这么说不是极大的安慰吗?”
吕西安道:“可是我认为替报纸写稿照样能做到这些。如果我没有别的办法谋生,早晚要走这条路的。”
“噢!噢!噢!”费尔扬斯说一个字提高一个调门儿,“那就是投降。”
雷翁·奚罗很严肃地说道:“他非做记者不可。唉!吕西安,如果你愿意在我们的圈子里当记者,我们不久也要办一份刊物,永远不侵犯真理和正义,只宣传有益人类的学说,也许……”
吕西安很世故地插嘴道:“你们一个订户都不会有的。”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只要五百订户就抵得人家的五十万。”吕西安道:“你们还需要奖金。”
大丹士道:“不,我们需要的是献身的精神。”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做着滑稽的样子嗅了嗅吕西安的头,说道:“真像一个香粉铺。有人看见你坐着华丽的车子,套着漂亮哥儿的骏马,带着一个王孙公子的情妇,高拉莉。”
吕西安道:“怎么!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吗?”
皮安训道:“这话就表示你情虚。”
大丹士道:“我只希望吕西安遇到一个俾阿特利克斯,一个高贵的女子,能够在人生中支持他……”
诗人道:“可是,大尼埃,只要是爱情,不是到处都一样吗?”
“啊!”相信共和政体的克雷斯蒂安说,“在这一点上我是贵族脾气。我不会爱一个被男演员当众亲吻的女人,在后台被人用亲昵的称呼乱叫,对台下哈腰屈背,满脸堆笑,掀起裙子跳舞,做男人的动作,把我只想一个人看到的姿势公诸大众。如果我爱上这样一个女子,一定要她脱离戏院,让我用爱情把她清洗干净。”
“她不能脱离戏院又怎么办呢?”
“那我要伤心、嫉妒、痛苦死的。割断爱情不像拔掉一只牙齿那么容易。”吕西安沉着脸担起心事来,想道:“他们要是知道我容忍加缪索,准会瞧不起我。”
铁面无情的克雷斯蒂安又直率又尖刻地说:“告诉你,你可能成为大作家,不过永远是轻骨头。”
说完拿起帽子走了。
诗人道:“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真严厉。”
皮安训道:“又严厉又慈悲,赛过牙医生的钳子。米希尔看到你的前途,也许此刻在街上为你伤心呢。”
大丹士态度温和、体贴,想法鼓励吕西安。过了一小时,吕西安烦恼不堪地走了,他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叫着:“你一定要做记者!”好比玛克白斯听见女巫说:“你一定要做国王!”到了街上,吕西安望了望坚忍不屈的大丹士的窗子,映着微弱的灯光;他凄凄凉凉,心神不定地回家。他有种预感,觉得这是那批真正的朋友最后一次和他推心置腹了。从索蓬纳广场走进格吕尼街,他看见停着高拉莉的车子。女演员要看看她的诗人,向他问好,老远从修院大街赶到索蓬纳。吕西安的情妇看着阁楼直掉眼泪,她要跟他一同吃苦,一边哭一边替他把衬衫、手套、领带、手帕,放进破旧的五斗柜。她的悲痛非常真实、非常强烈,表示她感情深厚,所以吕西安虽然被人责备爱上一个女戏子,还是认为高拉莉是不怕贫穷折磨的圣女。招人疼的女孩子为了要来看吕西安,推说加缪索、高拉莉和吕西安吃过玛蒂法、佛洛丽纳和罗斯多的半夜餐,要回请他们,特意来通知吕西安,问他要不要请几个他应当联络的人。吕西安回答说,他先得和罗斯多商量一下。高拉莉一忽儿就走了,不让吕西安知道加缪索底下等着。
二十一 另外一种记者
下一天清早八点,吕西安去找埃蒂安纳,埃蒂安纳不在,便赶往佛洛丽纳家。记者和女演员像夫妇一般占据着漂亮的卧房,就在房内接待他们的朋友,三个人一同吃了一顿挺讲究的中饭。
吕西安在饭桌上说到高拉莉要请他们吃夜宵,罗斯多回答:“老弟,我劝你跟我一同去看番利西安·凡尔奴,约他吃饭,尽量同他联络,对这样一个小人非如此不可。他替一份带有政治性的报纸编副刊,说不定肯介绍你进去,登你的长篇稿子,那你优哉游哉,日子好过了。那份报和我们的一样属于进步党,将来你总是进步党的人,这是最得人心的党派;等到人家对你害怕以后,再倒向政府也便宜得多。埃克多·曼兰和他那位杜·华诺勃太太,——在她家里出入的有几个大贵族,漂亮哥儿,百万富翁,——他们不是邀你和高拉莉吃饭吗?”
“是的,”吕西安回答,“也请你跟佛洛丽纳。”
吕西安和罗斯多星期五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星期日参加经理的饭局的时候,彼此已经称兄道弟,亲热得很了。
“好吧,咱们可以在报馆里碰到曼兰,这家伙准会死盯着斐诺;你最好敷衍敷衍他,请他和他的情妇吃夜宵,也许他不久就能帮你忙,心里有怨恨的人用得着所有的人,他可能先帮你一下,再在必要的时候利用你写稿。”
佛洛丽纳对吕西安说:“你第一炮放得相当响,眼前尽可通行无阻,我劝你打铁趁热,要不人家很快会把你忘掉的。”
罗斯多说:“那笔大生意做成了!一无所能的斐诺变成道利阿周报的经理兼总编辑,白到手六分之一的股份,还有六百法郎一月薪水。我从今天起做了我们那份小报的主编。经过情形就跟我前天晚上预料的一样。佛洛丽纳本领高强,便是泰勒朗亲王[203]也要让她三分。”
佛洛丽纳道:“男人要寻欢作乐,我们利用这一点抓住他们;外交家只能利用人的自尊心。一般人在外交家面前装腔作势,在我们面前专做傻事,所以我们力量更大。”
罗斯多道:“玛蒂法认股的时候说:反正这桩买卖不出我的本行[204]!我看他做了一辈子药材生意,从来没说过这样的风趣的话。”
吕西安道:“我疑心是佛洛丽纳教他的。”
罗斯多道:“所以,好朋友,你这一下是脚踏马镫,上了路啦。”
佛洛丽纳道:“你生来命好。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在巴黎待上几年,一篇文章都登不出来!你的稿子将来可以跟爱弥尔·勃龙台的一样走红。我想象得出你六个月以后神气活现的面孔。”她用了一句俗语,含讥带讽地笑了笑。
罗斯多道:“我不是在巴黎待了三年吗?到昨天才当上主编,斐诺才给我三百法郎一月的固定薪水,五法郎一栏稿费,他的周报给我一百法郎一页。”
佛洛丽纳望着吕西安说:“喂,怎么不开口啊?……”
吕西安说:“我要考虑一下。”
罗斯多气恼着说:“朋友,我当你亲兄弟看待,样样替你安排好;可是斐诺的事,我不敢担保。两天之内,自愿跌价,想加入他报纸的人准有几十个!我在斐诺面前替你一口应承了,你要不愿意,你去回绝吧。”停了一会儿又道:“你是得福不知。在咱们这个帮口里,弟兄们能够在好几份报上攻击敌人,互相帮衬。”
吕西安急于联络那些鹰犬,说道:“咱们先去找番利西安·凡尔奴。”
罗斯多叫人雇了一辆车,两个朋友坐着上芒达街。凡尔奴在一所有过道的屋子里住着三楼上的一套房间。尖刻、傲慢、功架十足的批评家,正在和家里人吃饭;女的长得太丑了,一定是正式的配偶;两个小孩儿爬在两张围着栏杆的高椅上;饭间恶俗不堪,糊着方格的花纸,每隔一段有一簇青苔,几个金漆的框子嵌着镂版画。吕西安看着这排场很奇怪。番利西安的晨衣是用老婆的旧印花布衫改的,他因为这副装束被人撞见了,脸上不大高兴。
“吃过饭没有,罗斯多?”凡尔奴一边招呼,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让吕西安坐下。
埃蒂安纳说:“我们才从佛洛丽纳家吃了来。”
吕西安只顾打量凡尔奴太太,她像个老实的大胖厨娘,皮肤还白,长相俗不可耐。头巾下面,一顶睡帽用带子扣在下巴上,腮帮的肉被带子箍紧了,拼命往外挤。没有腰带的梳妆衣只在领圈上扣着一个纽子,阔大的褶裥挂下来,穿在身上不三不四,叫人想起路旁的界石。身体好得异乎寻常,脸颊差不多红得发紫,手指头像螺丝钉。吕西安看了这女人,忽然懂得为什么凡尔奴在交际场中那么拘谨。他既厌恶自己的婚姻,又没有勇气丢掉老婆孩子,可是还有相当幻想,不能不为着老婆经常苦闷,所以他恨别人成功,对什么都不满意,也不满意自己。醋意十足的脸冷冰冰的老是不高兴,话中带刺,动不动出口伤人,像锋利的匕首;凡尔奴这些表现,吕西安完全了解了。
番利西安站起来说:“到我书房去,你们来大概是为稿子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罗斯多回答,“朋友,主要是为了吃夜宵。”吕西安说:“我代高拉莉来请你……”
凡尔奴太太听见这名字,抬起头来。
吕西安接着说:“……请你吃夜宵,从今天算起还有一星期。还是佛洛丽纳家的原班人马,只多了杜·华诺勃太太、曼兰,还有另外几个人。咱们也有牌局。”
凡尔奴的女人对丈夫说:“朋友,那天我们约好要上玛乌陶太太家。”
凡尔奴说:“那有什么关系。”
“咱们不去,玛乌陶太太会不高兴的,你不是想把书店的期票请她贴现吗?”
凡尔奴对客人说:“朋友,你看竟有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半夜餐跟十一点散场的晚会并不冲突。”随后补上一句:“我总是在她身边写文章的。”
吕西安道:“你的想象力真了不起!”这句话惹恼了凡尔奴,从此恨死吕西安。
罗斯多道:“那么你一定到了?还有一件事:特·吕庞泼莱先生现在是咱们的人了,希望你在你报馆里帮衬一下,告诉人家说,他能写纯文艺的作品,每个月至少让他发表两篇稿子。”
凡尔奴回答说:“行,只要他站在我们一边;我们攻击他的敌人,他也得攻击我们的敌人,保护我们的朋友。今晚我到歌剧院去就提到他。”
“好吧,明儿见,”罗斯多好不亲热地和凡尔奴握握手。“你的书什么时候出版?”
“那要看道利阿了,”凡尔奴回答,“我可是完工了。”
“你满意吗?”
“又满意又不满意……”
“我们捧场就是了。”罗斯多说着,站起来向同事的老婆行了礼。
客人这样急匆匆地告辞,因为两个小孩大吵大闹,拿羹匙舀着面包汤互相泼在脸上。
埃蒂安纳对吕西安说:“朋友,你看见了吧,那个女的无意中在文坛上闯了不少祸。可怜的凡尔奴为着他的老婆心绪恶劣,跟我们过不去。咱们应当替他打发掉,当然不是为他,而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这么一来,我们不至于再看到没结没完的刻薄文章,咒别人成功,骂别人交运。家里放着这样一个女人,加上两个丑八怪,结果怎么样?比卡有出戏叫作《彩票行》,你看过没有?其中有个角儿列高登……告诉你,凡尔奴同列高登一样,自己不打架,专门叫别人动手;只要能挖掉他好朋友的一双眼睛,他自己挖掉一只也愿意。你瞧着吧,他会踩着人家的尸首前进,看着人家的苦难高兴;他是平民,所以要攻击亲王、公爵、侯爵、贵族;为着他那个老婆,他气不过单身的名流,满口仁义道德,宣传家庭的乐趣,提倡公民的责任。总之,这位品行多好的批评家对个人不客气,连小孩在内。他住在芒达街上,老婆有资格扮《冒充贵族》[205]中的土耳其贵人,两个小凡尔奴难看得像树上长的疮;他瞧不起圣·日耳曼区,因为他一辈子进不去,他笔下的公爵夫人开出口来都像他的女人。这种家伙只会直着嗓子骂耶稣会,骂宫廷,说它要恢复封建特权,长子特权,号召大家来一次十字军争平等,自己却是跟谁都不愿意平等。如果他是单身汉,能出入上流社会,气派同那些受公家津贴,挂着荣誉团勋章的保王党诗人一样,他准是个乐天派。新闻记者的出发点都差不多。那是一架靠琐琐碎碎的仇恨推动的大弩炮机。你看了这榜样还有意思结婚吗?凡尔奴没有心肝,怨毒把什么都淹没了。所以他是标准记者,是一只老虎,不过长着两只手,见一样撕一样,仿佛他的笔得了神经病。”
吕西安道:“他怕女人。——他能力怎么样?”
“他很俏皮,是专写报刊文章的作家。凡尔奴脑子里,笔底下,全是报刊文章,只有报刊文章。他用足苦功也没法把他的散文发展成一部书。番利西安不会构思、布置,不会按照一个有头有尾,向一桩重要事故进展的计划,把人物和谐地配合起来。他有思想,可不知道事实;书中的主角不是代表哲学的乌托邦,便是代表进步思想的乌托邦;风格标新立异,浮夸的句子好比一戳即破的气球,经不起批评家的磨勘。因此他最怕的报纸,凡是需要乱吹乱捧的赞美才能浮在水面上的人都是这样。”
吕西安道:“你这个批评可厉害呢!”
“老弟,这种话只好闷在肚里,万万不能说出来。”
“这是你当总编辑的口气。”吕西安说。
“你在哪儿下车?”罗斯多问他。
“高拉莉家。”
罗斯多说:“啊!你真的动了爱情。不行哪!对待高拉莉最好像我对待佛洛丽纳一样,把她当作管家婆。自己非保持自由不可!”
吕西安笑道:“你连圣徒都要送入地狱!”
罗斯多道:“本来是魔鬼,用不着再送地狱。”
这位新朋友的轻薄而风趣的口吻,应付人生的方式,怪僻的议论,夹着巴黎式的老奸巨猾的格言,无形中影响了吕西安。诗人觉得那种思想在理论上固然危险,实际应用起来倒很有帮助。车子进入修院大街,两个朋友约好四点至五点之间在报馆相会,大概埃克多·曼兰也会去的。
二十二 靴子对私生活的影响
不错,吕西安被交际花的真正的爱情迷住了,觉得其乐无穷。这等女子能抓住男人心中最软弱的地方,有一套百依百顺的软功,迎合男人的懒散习惯,她们的力量就是从这一点上来的。吕西安已经少不了巴黎的享受,喜欢在女演员家坐享现成,过那种富裕奢华的生活。他进门发现高拉莉和加缪索两人欢天喜地。竞技剧场请高拉莉从明年复活节开始登台,合同的条款订得明明白白,待遇还超过高拉莉的期望。
加缪索说:“先生,这是你的功劳。”
高拉莉说:“当然喽!没有他,大法官早完了,哪里会有什么剧评!我在大街上还得待上六年。”
她说完,当着加缪索勾着吕西安的脖子。吕西安的热情急不可待地发泄出来,不知有多么温柔,她的得意忘形不知有多么甜蜜:她爱到了极点!加缪索和一切痛苦不堪的人一样,低下头去,发觉吕西安漆黑发亮的靴筒从上到下有一道深黄的缝线,认出那是一般出名的鞋匠用的。早先加缪索对着高拉莉壁炉前面那双奇怪的靴子暗暗寻思的时候,曾经注意到缝线的颜色,也看到洁白柔软的里子上有几个黑字,印着当年有名的鞋店牌号:迎伊皮鞋公司,米旭第埃街。
“先生,”他和吕西安说,“你的靴子好看得很!”
“他身上没有一样不好看。”高拉莉回答。
“我很想找你的靴匠定做几双。”
“噢!”高拉莉道,“向人家打听买东西的铺子,多俗气!难道你想穿青年人的靴子,做漂亮哥儿吗?像你这样成家立业,有老婆、孩子、情妇的人,还是穿你的翻筒靴合适。”
“不管怎样,先生要愿意脱下一只靴子来给我瞧瞧,倒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加缪索固执地说。
“没有鞋拔子,我脱了穿不上。”吕西安红着脸说。
“叫贝雷尼斯去买一个,这儿也用得着。”加缪索神气挖苦得厉害。
高拉莉满脸瞧不起的样子,恶狠狠地瞪着他说:“加缪索老头儿,拿出勇气来,别鬼鬼祟祟的!把你心里的话一起说出来吧。你认为他的靴子像我的,是不是?”她回头对吕西安说:“我不许你脱。——是的,加缪索先生,那天放在壁炉架前面的就是这一双,先生还躲在我盥洗室里等着穿呢,他隔天是在这儿过夜的。你心里这样想,对不对?好,就这样想吧,我要你这样想。这是事实。我骗了你又怎么样?我喜欢嘛,我!”
她并不生气,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望着加缪索和吕西安,他们俩却不敢照面。
加缪索道:“只有你要我相信的事,我才相信。别开玩笑,我认错就是了。”
“我或者是一个不要脸的小淫妇,心血来潮看中了他,或者是个可怜虫,破题儿第一遭动了真情,那是个个女人追求的。不管我是哪一等人,反正咱们得一刀两断,要不然你甭想管我。”她说着,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根本不把加缪索放在眼里。
“真的吗?”加缪索看着吕西安的态度知道高拉莉不是开玩笑,他只希望人家骗他一下,把事情蒙过去。
吕西安说:“我是爱小姐的。”
高拉莉听着这句声音激动的话,扑上诗人的脖子,紧紧抱着他,掉过头去朝着加缪索,让他看到一幅两人相爱的画面。
“可怜的加缪索,你给我的东西通通收回去吧,我一样不要,我爱他爱得发疯,不是为他的才气,而是为他的漂亮。我宁可跟他过苦日子,不要你的百万家财。”
加缪索倒在靠椅上,两只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你要我们走吗?”高拉莉的口气狠得不得了。
吕西安看到要负担一个女人,一个女演员和一个家,身子凉了半截。
“住下去吧,高拉莉,一切照旧,”加缪索有气无力的痛苦的声音完全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我一样都不收回。这里的家具值到六万法郎,可是想到我的高拉莉吃苦,我受不了。而你是很快要吃苦的。先生再有才干也维持不了你的生活。唉,我们老头儿都是这个下场!高拉莉,让我不时来看看你行不行?我还能帮助你。并且老实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可怜他就在自以为最快活的时候,全部幸福归于泡影,他的和顺的态度,使吕西安十分感动,高拉莉却不以为意。
她说:“好,可怜的加缪索,你要来尽管来吧,我不欺骗你了,反而更喜欢你。”
加缪索没有被逐出尘世的天堂,感到高兴;在这个天堂上当然不免痛苦,但他存着卷土重来的希望,相信巴黎的生活变化多端,吕西安也抵抗不了周围的诱惑。狡猾的商人认为这漂亮青年早晚要喜新厌旧;为了暗中窥探,让高拉莉识破吕西安,他要做他们的朋友。这样的忍气吞声说明他真是一片痴情,叫吕西安看着害怕。加缪索约他们到王宫市场万利酒家吃晚饭,他们答应了。
加缪索走后,高拉莉叫道:“多快活啊!你可以留在这里,不用再住拉丁区的阁楼,咱们从此不分开了。为了体统,你不妨在夏洛街上租一个小公寓;别的都不用管,听其自然就是了!”
她兴高采烈,一腔热情无法抑制,跳起她的西班牙舞来。
吕西安道:“我好好地工作,每月可以挣到五百法郎。”
“我在戏院里也有这个数目,另外还有津贴。加缪索照样会替我做衣服,他才爱我呢!每个月有一千五进款,咱们的生活还不跟克利萨斯[206]一样吗?”
吕西安道:“还有马,马夫,用人,怎么开销呢?”
高拉莉道:“我可以借债。”
她说完,又拉着吕西安跳了一支奚格舞。
吕西安道:“那么斐诺的条件非接受不可了。”
高拉莉道:“让我去换衣衫,送你上报馆,我在大街上坐在车里等你。”
吕西安坐在沙发上瞧着高拉莉装扮,想起正事来。照他的心思,他宁可让高拉莉自由,不愿和她同居,给自己加上一副担子;可是看她这样美,身段这样好看,这样动人,吕西安又觉得这种放荡的生活别有风趣,决意不顾一切,向命运挑战了。高拉莉把吕西安搬家的事交给贝雷尼斯去办,然后得意扬扬,又漂亮又快活,拉着她心爱的情人,她的诗人,穿过巴黎城往圣·菲阿克街进发。
二十三 报纸的秘密
吕西安腿脚轻健地上楼,神气俨然地走进报馆。苦葫芦依旧头上顶着印花税票,奚罗多依旧假痴假呆,告诉他报馆没有人。
吕西安说:“各位编辑约好在这里见面,商量报纸的事。”
“那也可能,我可不管编辑部。”帝国禁卫军的上尉说着,只顾核对他的订户签条,嘴里勃罗勃罗,哼个不停。
不知对吕西安说来是幸还是不幸,碰巧斐诺进来,预备向奚罗多说明他是假装下台,要奚罗多继续照顾他的利益。
斐诺同吕西安拉拉手,和舅舅说:“别打官腔,先生是报馆的人。”
奚罗多看着外甥的手势觉得奇怪,说道:“啊!先生是报馆的人!怎么,先生,你进报馆这么容易。”
斐诺神气很含蓄地望着吕西安说:“我要替你安排好,免得埃蒂安纳把你当傻瓜。”又回头吩咐奚罗多:“先生所有的稿子,包括剧评在内,一律三法郎一栏。”
“你从来没给人这样的待遇。”奚罗多说着,诧异地瞧着吕西安。
斐诺道:“大街上的四家戏院归他,别让人家揩油他的包厢,戏票都要交给他。”他转身对吕西安说:“最好叫人直接送到你家里。——先生除了剧评,还要在一年之内每个月写十篇小品,每篇大约两栏,一个月支五十法郎。——你觉得合适吗?”
“行。”吕西安迫于当时的形势,只好答应。
斐诺对出纳员说:“舅舅,把合同准备好,等我们下楼的时候签字。”
“请问这位先生尊姓?”奚罗多站起身来,脱下他的黑丝绒便帽。
斐诺说:“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先生,评大法官的稿子就是他写的。”
老军人拍拍吕西安的脑门。说道:“小朋友,你这里头藏着金矿。我不懂文学,你的评论我可看过了,我觉得有趣。嘿,了不起!叫人看了开心。——我说:这样的文章准会替我们招揽订户。果然我们多销了五十份。”
斐诺问:“我跟埃蒂安纳·罗斯多的合同可曾誊好双份,可以签字了吗?”“誊好了。”奚罗多回答。
“我和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合同要填昨天的日子,才能叫罗斯多受条款约束。”斐诺说完,抓住新编辑的胳膊,装得很亲热,叫诗人看着心里受用。他拉着吕西安走上楼梯,说道:“这样一来,你的地位稳了。等会儿在我的编辑面前我亲自替你介绍。晚上再叫罗斯多陪你上戏院,介绍一番。你在我们的小报上写稿每月有一百五十法郎;小报今后归罗斯多负责,你得和他好好相处。那小子看我跟你订好合同,使他受到约束,已经要对我不满了。可是你有本领,我不愿意当主编的人独断独行,叫你吃亏。你不妨给我的周报每月写两页稿子,我付你两百法郎稿费。这个办法对谁都不能说,人家看见一个新出道的人运气这样好,要恨死我的。你可以用两页篇幅写四篇稿子,两篇用真名,两篇用假名,省得同道们说你抢了别人饭碗。你得到这个地位全靠勃龙台和维浓,他们认为你有前途。因此别把事情弄糟了。尤其要提防你的一班朋友。至于咱们俩,永远不能有一点误会。只要你帮我忙,我一定帮你。你的包厢和戏票好卖到四十法郎,赠书六十法郎。这两笔数目加上你的稿费,每月有四百五。凭你的聪明,替书店老板写些稿子和提要等等,少说也能再捞两百法郎外快。不过你是我的人了,我尽可信托你,是不是?”
吕西安喜出望外,跟斐诺热烈握手。
走到六层楼上一条长长的过道尽头,斐诺推开一间阁楼的门,咬着吕西安的耳朵说:“别让人看出咱们之间有默契。”
吕西安发现屋内生着很旺的火,桌上铺一条绿呢毯子,周围坐着罗斯多,番利西安·凡尔奴,埃克多·曼兰和两个陌生的编辑,有的坐着单靠,有的坐着圈椅,抽烟的抽烟,说笑的说笑。桌上堆满纸张,墨水缸这一回倒是货真价实,装满了墨水,还有几支破笔,给编辑们使用。新来的记者一看便知道报纸是在这儿编的。
斐诺说:“诸位先生,今天开会的目的是宣布我不能不脱离本报,主编的职位由亲爱的罗斯多接替。我那份杂志的使命你们是知道的,既然要去当总编辑,我的意见不免有所更改,信念可是始终如一,咱们也照样是朋友。我还是你们的人,你们也还是和我一伙。形势尽管变,原则永远不动。原则是转动政治气压表指针的轴心。”
所有的编辑都哈哈大笑。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罗斯多问。
“勃龙台。”斐诺回答。
曼兰道:“不管刮风下雨,阴天晴天,咱们始终走在一起。”
斐诺说:“行,别老打比喻,把咱们弄糊涂了。凡是送稿子来的,我斐诺无不欢迎。”接着向众人介绍吕西安:“这位先生是你们的同事。罗斯多,我和他谈过了。”
每个人都祝贺斐诺的高升和新开辟的前途。
吕西安不认识的两个记者中间有一个说:“现在你这里骑着一匹马,那里又骑着一匹马,变作雅纽斯了。”
凡尔奴说:“但愿他不要变作雅诺[207]。”
“我们的冤家对头,你允许我们攻击吗?”
斐诺说:“你们爱咋办就咋办!”
“嗳!”罗斯多说,“我们可不能退缩。夏德莱先生恼火了,咱们要连续攻击他一星期。”
“怎么啦?”吕西安问。
凡尔奴说:“他来质问过了。帝政时代的美男子遇到奚罗多老头儿,奚罗多若无其事地说,稿子是腓列普·勃里杜写的。腓列普要男爵指定时间跟武器。事情到此为止。我们预备在明天的报上向男爵道歉,每句话都要刺他一下。”斐诺说:“你们咬着他别放,他会来找我的。等我出来调停,就算帮了他的忙;他接近政府,咱们好捞些油水,不是候补教授便是烟店的缺分[208]。他发急,我们求之不得。我的周刊需要一篇社论批评拿当,你们之中谁愿意动笔?”
“交给吕西安,”罗斯多说,“再让埃克多和凡尔奴在他们的报上各写一篇。”
“诸位,我走啦;咱们回头在巴班铺子再见[209]。”斐诺笑着说。
有几个编辑祝贺吕西安踏进新闻界这个有势力的集团,罗斯多对大家说他是个可靠的朋友。
“诸位,吕西安请你们全班人马吃夜宵,在他情妇高拉莉家。”
“高拉莉要进竞技剧场了。”吕西安告诉埃蒂安纳。
“喂,诸位,咱们当然捧高拉莉,是不是?各人在自己的报上写几行,报道她接了新合同,谈谈她的才艺。对竞技剧场的经理室也该称赞几句,说他们有眼力,有手腕,是不是也能说聪明呢?”
曼兰回答:“行,就说他们聪明吧。腓特烈和斯克利勃合编的一本戏也在他们那里。”
凡尔奴道:“这么说来,竞技剧场的经理倒是最有眼光,最精明的投机商了。”
罗斯多道:“请各位注意,写拿当的书评,事先得商量一下;咱们要替新朋友出把力。吕西安有两部稿子要卖,一部十四行诗集,一部小说。他要靠报刊文章的力量在三个月之内成为一个大诗人。咱们正好用他的《长生菊》把《颂歌》《叙事曲》《默想集》[210],和全部浪漫派的诗歌一起压下去。”
凡尔奴道:“如果十四行诗毫无价值,那才妙呢!吕西安,你觉得你的十四行诗怎么样?”
两个陌生编辑中的一个问:“告诉我们,你对自己的作品怎么看法?”
罗斯多道:“凭良心讲,写得不错。”
凡尔奴道:“好,我听了高兴。那些保王党的诗人真讨厌,我要利用吕西安的作品跟他们捣乱。”
“要是今晚道利阿不收下《长生菊》,咱们就把稿子一篇接一篇地登出去。攻击拿当。”
吕西安叫道:“拿当又要怎么说呢?”
五个编辑听了大笑。
凡尔奴说:“他才高兴呢。我们怎么安排,你等着瞧吧。”
吕西安不认识的两个编辑之中的一个说:“那么先生我们是一家人了?”“当然,当然,腓特烈,不是开玩笑。”埃蒂安纳又对新角色说:“吕西安,你看我们怎样待你,你将来可不能临阵退缩。我们都喜欢拿当,可是照样要攻击他。现在让咱们来分疆划土,安排一下。腓特烈,法兰西剧院和奥台翁给你,怎么样?”
腓特烈说:“只要各位先生同意。”
大家点点头,可是吕西安发觉他们的眼神嫉妒得厉害。
凡尔奴说:“我照旧担任歌剧院,意大利剧院和喜歌剧院。”
罗斯多说:“那么所有的通俗歌舞剧院归埃克多吧。”
另外一个吕西安不认识的编辑说:“那么我呢?我就没有戏院了吗?”
罗斯多说:“叫埃克多让出多艺剧院,吕西安让出圣·马丁门戏院给你。”接着告诉吕西安:“他迷上了法尼·鲍泼莱,就把圣·马丁门戏院让给他吧。我给你奥林匹克·杂技剧场做交换。鲍皮诺,杂耍,萨基,这几家戏院归我了。明天的报有些什么材料?”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请诸位拿出本领来,帮我编好第一期。夏德莱男爵和他的乌贼骨,没有一星期的材料可写。挖苦孤独者的题目也用滥了。”
凡尔奴说:“台谟丹纳子爵的笑话也没有噱头了,大家都在抄我们的老文章。”
腓特烈说:“是啊,咱们要有些新的箭靶子才行。”
罗斯多说:“诸位,咱们拿右派的道学家开开玩笑怎么样?比如说特·鲍那先生脚臭。”
埃克多·曼兰说:“咱们先来一组政府党议员的肖像。”
罗斯多说:“行,老弟,就请你动笔。你和他们同一个党派。对他们很熟悉,党内有倾轧,你也好代别人出出气。就拿柏溺,西里埃斯·特·梅兰哈等来开刀。文章可以预先写好,省得闹稿荒。”
埃克多说:“再编几个不准埋葬[211]的故事,把情节多多少少说得严重一些,行不行?”
凡尔奴说:“最好别走人家的老路,立宪派的几家大报全有讽刺教士的漫画,多半是鸭子。”
“什么鸭子?”吕西安问。
埃克多回答说:“所谓鸭子,是无中生有的情节逼真的故事,遇到社会新闻太单调的时候,我们用来点缀一下。这是法兰克林的创作;避雷针,鸭子,共和国,都是他的新发明[212]。这个新闻记者的海外鸭子,连百科全书派的学者都上了当,雷那的《印度哲学史》把法兰克林的两桩无稽之谈当作事实。”
凡尔奴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据说有个黑种女子救了一个英国人的性命,英国人为了多赚几个钱,让她有了身孕再把她卖出去。怀孕的少女慷慨激昂地辩诉,把官司打赢了。法兰克林来到巴黎的时候,在内刻家里承认这故事是他杜撰的,弄得法国的一班哲学家狼狈不堪。可见新大陆两次败坏旧大陆的人心。”
罗斯多道:“只要是可能的事,报纸一律当作真的。我们就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凡尔奴道:“判刑事案子何尝不如此?”
曼兰道:“好吧,晚上九点再见,还是在这儿。”
大家站起来互相握手,在非常亲热的气氛中散会。
埃蒂安纳下楼的当口问吕西安:“你对斐诺用了什么手段,他会同你订约的?除了跟你,他从来没有让自己受过约束。”
“我没有什么行动,是他向我提议的。”吕西安回答。
“不管怎么样,你和他讲妥了,我总是高兴的,咱们两个的势力只有更大。”
到了底层,埃蒂安纳和吕西安遇到斐诺,斐诺把罗斯多拉往那间名为编辑部的办公室。
奚罗多拿出两份贴着印花的文件,对吕西安说:“合同你来签了吧,让新任经理以为是昨天订的。”
吕西安念着合同的条文,听见埃蒂安纳为着报馆勒索人家的实物,同斐诺争论很凶。奚罗多抽的税,埃蒂安纳也要从中分肥。最后斐诺和罗斯多一团和气地走出来,大概条件讲妥了。
埃蒂安纳和吕西安说:“八点钟在木廊商场道利阿那儿等我。”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人要求替报纸写稿,胆小和焦急的神气跟过去的吕西安一模一样。奚罗多用当初愚弄吕西安的办法对付那青年,吕西安看着暗暗欢喜。他懂得为了切身利益,一定要玩这套戏法才能筑起深沟高垒,不让新角儿闯入阁楼上的禁地。
他对奚罗多说:“当编辑的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好拿。”
上尉回答:“人多了,你们每个人的收入就少了,不是吗?”
退伍军人挥着装铅的手杖,喉咙里勃罗勃罗地出门了。大街上停着华丽的马车,吕西安踏上车去,奚罗多看着一愣,说道:
“如今你们变了军人,我们倒是老百姓了。”
二十四 又是道利阿
吕西安对高拉莉道:“凭良心讲,那些年轻人脾气再好没有。现在我当了记者,只要拼命地干,一个月六百法郎收入是稳的了。两部稿子一定能卖出去,将来还可以写。朋友们预备捧场,保证我成功!所以,高拉莉,我也和你一样说法:听其自然吧!”
“孩子,你一定成功。不过你人这样漂亮,心肠可不能太好,你要吃亏的。对人要狠才是办法。”
高拉莉和吕西安上蒲洛涅森林兜风,又碰见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特·巴日东太太和夏德莱男爵。特·巴日东太太瞧着吕西安,脉脉含情的神气很像打招呼。加缪索定下最好的酒菜。高拉莉恢复了自由,对可怜的丝绸商十分殷勤;丝绸商记不起和高拉莉同居的十四个月中间,有没有看见过她这样亲切、这样动人。
他私下想:“无论如何,还是不离开她好。”
加缪索有一笔六千法郎利息的存款瞒着老婆,他偷偷向高拉莉说,只要继续同他相好,他愿意把这笔钱用高拉莉的名字存入国债基金库;高拉莉和吕西安的爱情,加缪索可以不闻不问。
“叫我欺骗这样一个天使吗?……你瞧瞧他,再瞧瞧你自己,可怜的丑八怪!”她向加缪索指着诗人说。诗人已经被加缪索灌得半醉了。
当初因贫穷送给加缪索的女人,加缪索决意等贫穷再把她送回来。
“那么我只能和你做朋友了。”他吻着高拉莉的额角说。
吕西安别了高拉莉和加缪索,上木廊商场。他参与过报纸的秘密,精神上大起变化。他和潮水般的群众混在一起不再惊慌;因为有了情妇,变得目中无人,因为做了记者,走进道利阿铺子神态自若。他遇到许多名流,同勃龙台、拿当、斐诺,以及一星期来混得很熟的作家们握手。吕西安觉得自己不但是个人物,而且还比同伴高出一等;略带几分酒意对他很有帮助,他谈笑风生,表示也会张牙舞爪地吓唬人。可是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大家明里暗里对他并不赞许;相反,他发觉众人已经有些嫉妒,他们不一定是为了他而恐慌,却是心中好奇,要看看这个能干的新人能爬到什么地位,在新闻界中能捞到什么油水。只有把吕西安当作摇钱树的斐诺,自命为可以支配他的罗斯多,向吕西安堆着笑脸。罗斯多拿出总编辑的气派,使劲敲了敲道利阿办公室的玻璃窗。
出版商在绿窗帘上探出头来张望,见是罗斯多,便道:“一忽儿就来,朋友。”
一忽儿事实上是一小时。过了一小时,吕西安和朋友走进圣殿。
新任的总编辑问:“喂,咱们朋友的事你考虑过没有?”
“当然喽,”道利阿在靠椅中气派十足地欠身回答,“稿子我翻了一遍,还请一位有眼力的人,请一个行家看过,我并不冒充内行。告诉你,朋友,我只收买成名的作家,像那个英国人买爱情一样。老弟,你的诗才跟你的品貌不相上下。拿我老实人的名誉打赌,——我不说出版商,注意没有?——你的十四行诗妙极了,看不出雕琢的痕迹,一个有灵感有才情的人难得做到这一点。你有新派诗人的长处,很会押韵。你的《长生菊》的确好得很,可惜不成其为生意经,而我是只做大生意的。老实说,你的诗集我不愿意接受,没有办法推销,没有什么赚头,犯不上花钱推广。何况你也不会再写诗,你的集子只是孤零零的一部。你还年轻,小朋友!你们老是把第一部诗集送到书店来,其实哪个文人离开中学的时候不多多少少写过一些?开头他们看得很重,后来都不当一回事。比如你的朋友罗斯多,一定也有一部诗稿塞在破袜子堆里。嗯,罗斯多,你不是写过自以为了不起的诗吗?”道利阿意义深长地瞧着罗斯多问。
罗斯多道:“唉!在我那个年纪,怎么能写散文呢?”
道利阿接着说:“你瞧,他从来没跟我提起,可见咱们这位朋友对出版业和生意经是内行。”他又装着讨好的神气和吕西安说:“在我这方面,问题不在于知道你是不是大诗人;你有的是才气,而且是大才;要是我初办书店,准会冒冒失失印你的作品。可是今日之下,我的合伙老板和垫款的股东先要断绝我的粮草;只是去年我印的诗集蚀掉两万法郎,他们就不愿意再听到诗歌两字;他们是我的老板,叫我有什么办法!何况问题还不在这里。我承认你是大诗人,可是你出品多不多呢?十四行诗能经常生产吗?将来能写上十部吗?是不是可以当一桩生意做呢?嗳!才不会呢,你将来是个出色的散文家,你才气那么旺,绝不肯自暴自弃,写那些拼凑字数的歪诗。难道你不去替报纸写稿,弄上三万法郎一年,倒反靠胡诌的诗勉强挣到三千法郎吗?”
罗斯多说:“你知道,道利阿,他是我们报馆的人。”
道利阿回答:“我知道,他的文章我拜读过了;正是为他的利益着想,我才不接受他的《长生菊》。是的,先生,我六个月之内请你写起稿子来,你挣的稿费比你销不掉的诗集要多几倍呢!”
“可是怎么成名呢?”吕西安叫起来。
道利阿和罗斯多一起笑了。
罗斯多道:“糟糕!他还存着幻想。”
道利阿回答说:“声名是要花十年苦功去换的,对出版商来说,不是赚进十万便是亏掉十万。如果你碰到一些疯子肯印你的诗,一年之后听听他们做多少生意,你准会佩服我。”
“我的原稿在这里吗?”吕西安冷冷地问。
“在这里,朋友。”道利阿对待吕西安的态度变得非常软和。
吕西安觉得道利阿的神气明明是把他的诗集看过了,接了原稿也就不去查看绳子。他同罗斯多走出来,既不诧异,也不气恼。道利阿陪两位朋友走出办公室,谈着他的刊物和罗斯多的报纸。吕西安心不在焉拿着《长生菊》的稿子在手里翻弄。
埃蒂安纳咬着吕西安的耳朵问:“你相信你的集子道利阿真的看过,或者叫人看过吗?”
吕西安说:“是的。”
“你瞧瞧我做的暗号。”
吕西安发现绳子紧靠着墨水画的线,根本没有动过。
他又气又恨,铁青着脸问出版商:“你特别注意的是哪一首呢?”
道利阿答道:“噢,朋友,没有一首不精彩,写《长生菊》的一首尤其妙,最后一段的思想细腻极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写散文必定成功,所以马上把你介绍给斐诺。你还是替我们写些书评吧,我们给的报酬很高。一个人固然应当求名,也不能不讲实际;碰到机会总不能放过。你有了钱再作诗还来得及。”诗人只怕自己按捺不住,突然走出木廊商场,心里气坏了。
二十五 初试身手
罗斯多跟着他走出来,说道:“哎哟!孩子,别急躁,人本来是我们的工具,你把人看作工具就行啦。你想报复吗?”
诗人回答:“非报复不可。”
“拿当的作品明天要发行第二版,刚才道利阿给我这本样书,你再去看一遍,赶出一篇稿子来把它打下去。凡尔奴最讨厌拿当,认为拿当走红会妨碍他将来的作品。心胸狭窄的人有一种古怪的想法,仿佛太阳下容不得两件作品成名。凡尔奴替一家大报工作,准会拿你的稿子去发表。”
吕西安道:“可是作品挺好,怎么能说它不好呢?”
罗斯多笑道:“啊!亲爱的,你该学学你的手艺。哪怕这部书是杰作,在你笔下也得变成荒唐的,危险的,不健康的。”
“用什么办法呢?”
“把优点说成缺点就行。”
“我没有这本领。”
“朋友,新闻记者好比走绳索的,吃这行饭的难处,你要想办法适应。我脾气痛快,让我来告诉你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对付。你仔细听着,老弟!开头你认为作品很好,尽可以老老实实发表你的意见。群众心上想:这个批评家不嫉妒人,想必是大公无私的了。从此他们以为你说的是良心话。你得到了读者的信任,就用遗憾的口吻指责某种体系,那是这一类的书必然要把法国文学带进去的。全世界的思想不是受法国支配吗?你不妨这样说。至此为止,法国作家凭着有力的风格,表达思想的独特的方式,几百年来使欧洲走着分析的和哲学思考的路。说到这里,为了讨好布尔乔亚,你歌颂一下服尔德、卢梭、狄特洛、孟德斯鸠、蒲丰。你给大家解释,法国语言多么尖刻,是涂在思想外面的一层油漆。接着搬出一套公理来,比如说法国的大作家必然是个伟人啊,语言使作家不能不多用思想啊,别的国家并不如此啊。然后提出证明,拿冷嘲热讽的德国道德学家拉培纳同我们的拉勃吕依埃做比较。提到一个陌生的外国作家,最能抬高批评家的声望。康德就被戈尚当作台阶。问题转到了这方面,你可以造出一个名词,一方面总括,一方面让一般傻瓜懂得,咱们上一世纪的天才的体系,把他们的文学叫作观念文学。你用这个做幌子,搬出一切过世的名人压在现代作家头上。你指出今日的新文学滥用对话(最容易的一种体裁),滥用描写,代替思想。你做一个对比:服尔德、狄特洛、斯忒恩、勒萨日的小说,内容何等充实,何等深刻;现代作品却样样靠形象来表现,在华尔特·司各特笔下尤其夸张。这样的品种,只有首创的人站得住。华尔特·司各特派的小说是一个品种,不是一个体系,你不妨这样说。你痛骂一顿这个该死的品种,说它分解思想,破坏思想,替各式各样的人大开方便之门,谁都可以利用这个形式投机取巧,成为作家。最后替这一派起个名字,叫作形象文学。你把这套理论应用在拿当身上,指出他的才华只是浮表的,实际是模仿别人。他书中没有十八世纪的紧凑雄伟的风格,他用事故代替情感。然而动作并非生活,画面并非思想:这种话说出去,群众自会附和。拿当的作品虽然有它的长处,在你眼里是有害的、危险的,替群众打开了光荣的庙堂,势必叫大批小作家争着仿效,学这个方便的文体。于是你慷慨激昂,慨叹格调的卑下,借此对埃蒂安纳,儒依,蒂梭,高斯,丢伐,奚埃,朋雅明·公斯当,埃尼昂,巴乌-劳米安,维勒曼,拿破仑派进步党的头目,凡尔奴的报纸的后台,恭维一阵。你说这个光荣的队伍不怕浪漫派的狂潮冲击,坚持观念和风格,抵抗形象和废话,继承服尔德的传统,反对英国派德国派,正如十七位左翼议员为了国家的利益,同右翼的极端分子斗争。绝大多数的法国人拥护左翼的反对党,崇拜上面提到的那些人物;所以你用他们的名字做护身符,很容易压倒拿当。他的作品虽然很美,却不应该把毫无思想内容的文学带到法国来占据地盘。说到这里,问题就不在于拿当,也不在于他的书,而在于法兰西的威望了,你明白没有?正直勇敢的作家应当坚决反对这些外国东西进口。这句话是奉承读者。依你看来,法国人机警得很,绝不轻易受人暗算。尽管出版商凭着一些我们不愿深究的理由,弄神捣鬼,靠这部书捞了一笔钱,真正的群众很快会发觉,四五百个冲在前面的傻瓜是完全错误的。出版商能销完一版是侥幸,印第二版是胆大妄为,想不到如此精明的一个书店老板竟不懂得同胞的心理。以上是你文章的骨干。你一边说理一边加些风趣的穿插,放些酸醋,烧热锅子,要不把道利阿烤焦才怪!临到结束,别忘了对拿当流露一些惋惜的意思,说他要不走这条路,准能替当代文学产生美妙的作品。”
吕西安听着罗斯多说话愣住了:新闻记者的议论使他睁开了眼睛,在文学方面发现许多他没有想到的真理。
他嚷道:“你说得大有道理,非常中肯。”
罗斯多道:“要不怎么能打倒拿当的作品?告诉你,老弟,这是打击作品的第一种手法,叫作批评家的棍子。除此以外,窍门还多得很!慢慢你自会精通。有时候,报纸的股东或者主编迫不得已,非要你谈论一个你不喜欢的作家,你就用消极手段打发这种所谓社论式的文章。你用书名做评论的标题,发一段空泛的议论,乱扯一通希腊罗马的作家,临了说:以上的讨论归结到某某先生的大作,等下一篇文章再谈。而下一篇文章始终不出来。那部书被你开头一句诺言,结尾一句诺言,无形中腰斩了。这一回你写稿子不是对付拿当,是对付道利阿,所以要用棍子。好作品挨了棍子满不在乎,不像坏作品一蹶不振;在前一个场合你只伤害出版家,在后一个场合你帮了读者的忙。这些文学批评的方式在政治评论中照样好用。”
埃蒂安纳给吕西安赤裸裸地上过一课,吕西安便开了心窍,对这一行的手艺完全了解了。
罗斯多道:“朋友们都在报馆里,咱们去商量一下怎样对拿当发动攻势,这件事准会叫他们乐死,你等着瞧吧。”
到了圣·菲阿克街,两人一同走到阁楼上的编辑室。朋友们不但答应攻击拿当的作品,而且还表示高兴,吕西安看着又惊又喜。埃克多·曼兰在一小方纸上写了几行,预备带回他的报馆:
拿当先生的作品即将再版。本报原拟保持缄默,唯鉴于本书流行颇广,不能不发表评论,主要不是为了作品,而是为了新兴文艺的趋向。
罗斯多也写了几句,准备登在第二天的小报上,放在讽刺小品栏作为第一条:
出版商道利阿居然把拿当先生的作品印了第二版。原来他不知道司法界有句成语,叫作可一不可再。执迷不悟的勇气倒也值得佩服!
埃蒂安纳的一席话对于吕西安的作用好比一个火把,他一心一意要向道利阿报仇泄愤,什么良心,什么灵感,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一连三天在高拉莉房内足不出户,在火炉旁边写作,一切由贝雷尼斯服侍,疲劳的时候还有不声不响、体贴入微的高拉莉给他安慰。过了三天,书评写好了,大约占到三栏版面,内容意想不到地精彩。晚上九点,他赶往报馆,见到许多编辑,对他们念了稿子。他们很认真地听着。番利西安一声不出,抓着原稿奔下楼梯。
“他怎么啦?”吕西安问。
“到印刷所去发稿啊!”埃克多·曼兰回答,“你这篇书评简直是杰作,一字不能减,一字不能加。”
罗斯多说:“对你只要指出路来就行了!”
“我真想瞧瞧,拿当明儿看了评论,脸上是什么表情。”另外一个编辑说着,神气很得意。
“可见你是不好得罪的。”埃克多·曼兰说。
“真的不差吗?”吕西安很迫切地问。
“勃龙台和维浓看了,心里不会舒服的。”罗斯多回答。
吕西安又说:“我还替你写了一篇小文章,要是读者欢迎,可以陆续再写。”
罗斯多说:“念给我们听听。”
吕西安念出一篇妙不可言的稿子,斐诺的小报后来靠着这一类的文章大出风头,地位占到两栏,专谈巴黎生活的花花絮絮,描写一个人物,一个典型,再不然是平常的或者古怪的事。那篇样品题目叫作《巴黎的过路人》,笔调新颖、别致,表达思想的方式是用意义相反的字眼放在一起,利用音调铿锵的副词和形容词的配合,引人入胜,跟批评拿当的严肃而深刻的文字比较起来,正如《波斯人信札》和《法意》一样截然不同。
罗斯多道:“你是天生的新闻记者;这一篇明天就发表,以后你爱写多少篇就写多少篇。”
曼兰道:“喝!道利阿被我们在他铺子里扔了两颗炸弹,气坏了。我才从他那儿来;他正在破口大骂,对斐诺暴跳如雷,斐诺说小报卖给你了。我把道利阿拉过一边,悄悄地对他说:你为着《长生菊》因小失大了。明明来了一个有本领的角色,我们都在拍手欢迎,你却把他轰走!”
罗斯多对吕西安说:“道利阿看到你的书评,更要昏倒了。孩子,什么叫报纸,你瞧见了吧?你报仇有了结果啦!夏德莱男爵今天来打听你的住址,早上我们登了一篇血淋淋的文章,过时的美男子沉不住气,急得无可奈何。你没看过报吗?文字挺滑稽,瞧这个题目:《鸬鹚出殡,乌贼鱼痛哭流涕》。特·巴日东太太在交际场中正式有了乌贼骨的绰号,夏德莱变了鸬鹚男爵。”
吕西安拿起报来,念了凡尔奴那篇滑稽的妙文,忍不住笑了。
埃克多·曼兰道:“他们快投降了。”
最后,报纸还需要一些俏皮话和风趣的东西做补白,吕西安兴致十足,也凑上几句。大家一边抽烟,一边闲扯,讲讲当天的新闻,同伴们的笑话,以及暴露他们性格的琐碎事。从这些冷嘲热讽,轻薄有趣的谈话上面,吕西安熟悉了文坛上的风气和人物。
罗斯多道:“趁印刷所排稿的时候,我陪你走一遭,到你需要进出的各个戏院去,向检票处和后台打个招呼。过后咱们再上全景剧场找佛洛丽纳和高拉莉,到她们更衣室去说说笑笑,玩一下。”
两人便手挽着手,一个一个戏院走过去,宣布吕西安当了编辑。经理们恭维他,女演员们架起手眼镜瞧他;她们全知道吕西安一篇剧评登出来,高拉莉就被竞技剧场出一万两千法郎一年请去,佛洛丽纳得到全景剧场的合同,八千法郎一年。群众这些小规模的捧场使吕西安觉得自己身价十倍,同时估量出自己的势力。十一点,两个朋友到了全景剧场。吕西安一派潇洒的风度令人叫绝。拿当也在那儿,他向吕西安伸出手来,吕西安跟他拉手。
“啊,两位大师,”拿当望着吕西安和罗斯多说,“你们要把我打下去吗?”“等明天再说,亲爱的,吕西安怎么对付你,你等着瞧吧。我相信你一定高兴。这样严肃的批评对作品只有好处。”
吕西安听着羞得面红耳赤。
“文章厉害吗?”拿当问。
“相当严重。”罗斯多回答。
拿当说:“不至于叫人倒霉吧?埃克多·曼兰在杂剧院休息室里说,我被攻击得体无完肤。”
“别听他的,你等着瞧吧。”吕西安说完,跟着高拉莉溜入更衣室;她穿着迷人的服装正好从前台下来。
二十六 出版商拜访作家
下一天,吕西安正和高拉莉吃中饭,一辆轻便双轮车在他们那条冷静的街上停下,听那干脆的声音就知道是漂亮车子,牲口步子轻快,站住也有一种特殊的方式,显而易见是纯血种的好马。吕西安从窗口一望,果然看见道利阿的那匹出色的英国马,道利阿把缰绳递给小厮,下了车。
吕西安对他的情妇嚷道:“书店老板来了。”
高拉莉立即吩咐贝雷尼斯:“让他等着。”
年轻的姑娘把吕西安的利益看作自己的一般,应付事情又这样机灵,吕西安看着微微一笑,走回去把她热烈拥抱,觉得她聪明透了。狂妄的书店老板会急急忙忙赶来,投机商中的大头儿肯突然屈服,原是迫于形势,这种形势现在大家差不多忘了,因为十五年来书业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七年间,出版界除了托人在报纸的正文或者副刊上发表文章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宣传。一八二七年左右,本来只租阅报刊的阅览室才另收费用,供应新书;而报刊在重重捐税的压迫之下,也想出招登广告的办法。到那时为止,法国的日报篇幅有限,便是大报的规模也未必超过今日的小报。为了抵制新闻记者的霸道,道利阿和拉伏卡两人首先发明招贴来吸引主顾,用奇怪的字体,五花八门的颜色,加上各种花边,后来还有石印的图画,把招贴弄得赏心悦目,叫读者上当,送钱给书店。以后招贴愈变愈奇,一个有收藏癖的人居然收着全套的巴黎招贴。这一类的宣传品最初限于铺子的橱窗,大街上陈列样品的摊子,随后遍及全国,直到报纸行出登广告的办法,方始稍歇。可是报上的广告以及广告上登的作品被人遗忘的时候,招贴始终在你眼前,所以至今有人采用,尤其从漆在墙上的招贴出现以后。出了钱谁都可以刊登的广告,使报纸的第四版对于国库和投机商同样成为生财之道。其实广告就是印花税条例,邮政章程[213]和创办报刊必须缴纳保证金的制度促成的。维兰尔先生当政的时期,定出那些限制,把报纸看作商品,很可能扼杀报纸;不料事实正相反,因为条例苛刻,几乎没法再办新的刊物,原有的刊物便变成一种专利品。因此,一八二一年的报刊操着思想界和出版界的生杀大权。直要花了惊人的代价,才能在本市新闻栏登出几行宣传文字。先是编辑室内部的把戏层出不穷;而夜晚拼版,决定哪篇稿子采用,哪篇稿子抽掉的当口,印刷所又变了各显神通的战场;弄到后来,资力雄厚的书店竟雇用一个文人,专写短小的稿子,用极少的话表达大量的意思。这些无名记者要等稿子见报才拿到稿费,往往在印刷所通宵守候,把不知怎么弄来的长文章,或者只有寥寥数行的短稿所谓义务广告,登出来。出版商,作家,追求荣誉的殉道者,要永远走红才有饭吃的可怜虫,当初为了争报上的地盘,着实花过一番气力,使尽勾引笼络,卑鄙龌龊的手段。如今文坛和书业的风气完全变了,许多人听到从前的事只当是无稽之谈。事实上那时大家对新闻记者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奉承巴结,无微不至。批评界和出版业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不必一再申说,只消讲一桩故事就可以明白。当时有一个气派十足,存心要做政治家的人,年少风流,当着一份大报的编辑,成为某家出名的书店的娇客。有一天正是星期日,有钱的书店老板在乡下招待各报的重要记者,年轻美貌的主妇把那赫赫有名的作家带往屋外的大花园。书店的掌柜是个德国人,冷静,古板,做事有条有理,一心想着买卖,挽着一个副刊编辑一边散步,一边商量一桩生意。谈话之间,两人出了花园,走近树林。德国人瞥见林木深处有个人很像老板娘,他拿手眼镜一照,急忙挥手叫年轻的记者不要开口,赶快回头,他自己也小心翼翼地退回来。记者问:“你看见什么啊?”他回答说:“没有什么。我们的长篇书评不用担心了,明儿《辩论报》至少给我们三栏地位。”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报刊文字的势力。夏朵勃里昂先生写过一部关于斯图阿特后人的书,没人请教,在书店里变成夜莺。一个青年仅仅在《辩论报》上发表一篇书评,七天之内那部书就销售一空。社会上还不曾有出租图书的机构,要看书只能花钱去买的时代,有些进步党作家的著作,靠着全体反政府派报纸的吹嘘,能销到一万;不过也得补充一句,那时比利时的书商还没有翻印我们的书。吕西安的朋友们先打一阵冲锋,再加上吕西安的评论,很可以使拿当的作品无人问津。拿当不过扫了面子,并无损失,他稿费早已到手;道利阿却可能陪掉三万法郎。专印所谓时髦书的买卖,归纳起来只有一个公式:一令白纸的成本是十五法郎,印成书不是变成五法郎,便是三百法郎,看销路而定。这个盈亏问题当时往往取决于报刊上的一篇书评是捧还是骂。道利阿要推销五百令纸的书,不得不赶来同吕西安讲和。出版商由小霸王一降而为奴隶,咕哝着等了一会儿,尽量闹出响声,一边跟贝雷尼斯办交涉,总算见到了吕西安。骄横的出版商像朝臣进宫一般,满面笑容,同时摆出扬扬自得而又很随便的神气。
他说:“亲爱的孩子们,对不起,打搅你们了。哎哟,两个小鸟多可爱啊!简直是一对斑鸠!小姐,你看这家伙文文雅雅像个小姑娘,谁知他是老虎,长着钢铁般的爪子,撕破一个人的声名跟撕破你的梳妆衣一样容易,如果你不快快脱下的话。”道利阿大声笑着,没有把打趣的话说完,便挨着吕西安坐下,叫了声:“老弟……”又回头对高拉莉说:“小姐,我是道利阿。”
出版商发觉高拉莉的招待不够热烈,认为必须放一炮,报出他的大名来。女演员道:“先生吃过中饭没有?同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好啊!”道利阿回答,“在饭桌上谈起话来更痛快。再说,扰了你这一顿,将来我请我的朋友吕西安吃饭,不怕你不赏脸了,因为从今以后,咱们的交情就像手跟手套一样。”
高拉莉叫道:“贝雷尼斯,来些牡蛎,柠檬,新鲜牛油,还有香槟酒。”
道利阿望着吕西安说:“你太聪明了,不会不知道我的来意。”
“可是来收买我的诗集?”
“正是,”道利阿回答,“第一让咱们放下武器。”
他从袋里掏出一只漂亮的皮夹,拿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放在一个盘子里,眉开眼笑地送到吕西安面前,问道:“先生满意了吗?”
诗人想不到有这样一个数目,不由得浑身舒畅,感到从来未有的快乐,回答说:“行。”
吕西安好容易忍住了,心里可真想蹦蹦跳跳地唱起歌来。他相信世界上真有神灯[214]和一切奇妙的力量,尤其相信自己真有天才。
出版商道:“那么诗集归我了?凡是我出版的书,你都不能再攻击了。”
“诗集是归你了,我可不能保证以后的这支笔。朋友们的写作要听我调度,我这支笔也要听朋友们调度。”
“反正你是我的作家了。凡是我的作家都是我的朋友。就算你要损害我的买卖,动手之前也得通个消息,让我有个准备。”
“好吧。”
道利阿端起酒杯说道:“祝你成功!”
吕西安说:“我完全知道你是把《长生菊》念过了的。”
道利阿声色不动地回答:“老弟,不看内容就收买稿子,才是出版家对作者最了不起的恭维。要不了六个月,你准是个大诗人;人家忌惮你,自有文章替你捧场,我不用费心就能销掉作品。今天的我,同四天以前并没有分别。不是我变了,是你变了;上星期,你的十四行诗在我眼中等于菜叶,今天你的地位使那些诗成了《梅赛尼安纳》[215]。”
吕西安有了美丽的情妇,已经快活得像苏丹一样,此刻有了成功的把握,愈加嘴皮刻薄,放肆起来,他说:“你没有读我的诗,至少看过我的书评。”
“是的,朋友,要不我会这样急急忙忙赶来吗?算我晦气,你那篇可怕的文章写得真好。老弟,你是大才。趁你当令的时候尽量利用一下吧。”道利阿这句话好像是出于好心,骨子里非常无礼,“报纸送到没有?你看过了吗?”
吕西安说:“还没有,长篇的散文我还是第一次发表。大概埃克多叫人捎往夏洛街,送到我家里去了。”
“那么你念吧。”道利阿做着一个塔尔玛演芒里于斯的手势。
吕西安才接过报纸,就被高拉莉抢了去。
她笑道:“你说过你的处女作是归我的。”
道利阿忌惮吕西安,谄媚奉迎,无所不至;他周末本要大请客,招待新闻记者,也就请了吕西安和高拉莉。他带着《长生菊》回去之前,要他的诗人有便上木廊商场转一转,签订合同,文件他会准备好的。他素来气派十足,借此吓唬浅薄的人,还要表示他是提倡文艺的阔佬,不是普通的出版商,当时留下三千法郎,不要收据;吕西安给他,他做了个洒脱的手势拒绝了。他临走亲了亲高拉莉的手。
高拉莉听见吕西安讲过他以前的生活,便说:“亲爱的,如果你待在格吕尼街上的破屋子里,在圣·日内维埃佛图书馆死啃书本,你会看到这些钞票吗?我看哪,你那些四府街上的小朋友全是傻瓜!”
他小团体里的弟兄们是傻瓜!吕西安听着居然会笑!他把印在报上的书评看了一遍,体会到那种无法形容的作者的喜悦,第一次尝到踌躇满志的快感,而且这快感一生也不会有第二回的。他看了一遍又是一遍,对于文章的力量和牵涉的范围感觉得更清楚了。手稿经过印刷,好比女人登上舞台,优点和缺点一起暴露;既能给你生命,也能致你死命,哪怕只有一个错误,也和美妙的思想同样触目。吕西安心神陶醉,再也想不起拿当,拿当只是他的垫脚石。他沉浸在快乐中,自以为变了富翁。当初他寒瑟瑟地在安古兰末走下菩里欧的石级,回到乌莫,踏进卜斯丹的阁楼,一家只靠一千二百法郎一年过活;对这样一个孩子,道利阿送来的款子简直是波托西[216]。有一桩事对他还印象鲜明,只是被巴黎夜以继日的欢娱湮没了,那时忽然浮上脑海,使他的心回到了桑树广场,想起他的美丽的,有情有义的妹子夏娃,他的大卫,他的可怜的母亲。他立刻拿一张钞票叫贝雷尼斯去兑换,趁此给家里写了一封短信,打发贝雷尼斯赶往驿车公司,好像迟了一步就不能把五百法郎寄给母亲似的。在他眼中,在高拉莉眼中,归还家里这笔钱是做了一桩好事。女演员认为吕西安是孝子贤兄,抱着他百般抚爱;这些好心的姑娘都很厚道,喜欢这一类的行为。
她说:“这个星期咱们天天有饭局,你也够辛苦了,应当来一次小小的狂欢。”
高拉莉有了每个妇女见了都眼红的吕西安,只想欣赏他的美貌,认为他的衣衫不够漂亮,带他上斯多勃铺子。走出成衣铺,两个情人到蒲洛涅森林兜风,回来赴杜·华诺勃太太的饭局。吕西安在席上遇到拉斯蒂涅,皮克西沃,台·吕卜克司,斐诺,勃龙台,维浓,特·纽沁根男爵,菩特诺,腓列普·勃里杜,大音乐家公蒂,反正是些艺术家,投机商,不但要做大事业,还要追求强烈的刺激的人。他们对吕西安都很殷勤。吕西安信心十足,谈笑风生,可没有一点卖弄的意味;大家用酒肉朋友常用的恭维话,大夸他气魄不小。
“嘿!不知他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丹沃陶·迦亚对一个诗人说。那诗人受着宫廷保护,正想办一份小型的保王党刊物,就是后来的《觉醒报》。
吃过晚饭,两个记者陪着各人的情妇上歌剧院;曼兰有个包厢,全部客人跟着一起去了。几个月之前,吕西安在歌剧院栽过一个大跟斗,此番再去可威风十足。他在休息室中挽着曼兰和勃龙台的手臂,眼睛直瞪着以前捉弄他的公子哥儿,夏德莱更不在他眼里!当时的一班狮子[217],特·玛赛,王特奈斯,玛奈维尔,对吕西安摆出傲慢的神气,吕西安不甘示弱,照样回敬。拉斯蒂涅在特·埃斯巴太太的包厢里耽搁了好久,侯爵夫人和特·巴日东太太架着手眼镜打量高拉莉,可见那儿在谈论风流俊美的吕西安。特·巴日东太太见了吕西安是不是心中后悔呢?这个念头老是在诗人的脑子里打转,他一看到安古兰末的高丽纳,立刻想到报复,像那天在天野大道上受到这女人和她弟媳妇轻视的时候一样。
二十七 出尔反尔的技术
几天以后,早上十一点光景,吕西安还没起床,勃龙台闯进来说:“你从内地来的时候是不是身上带着符咒?”他亲了亲高拉莉的额角,指着吕西安道:“这个美男子真是迷人,从地下室到顶楼,上上下下都被他扰乱了。”勃龙台跟诗人握握手,说道:“我是来动员你的,朋友;特·蒙高南伯爵夫人昨天在意大利剧院嘱咐我带你到她家里去。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人请你,在她府上还能遇到上流社会的精华,你总不至于拒绝吧?”
高拉莉道:“要是吕西安待我好,绝不去见你的伯爵夫人。他为什么要在上流社会里抛头露面?他会厌烦的。”
勃龙台道:“你可是想管束他?难道你嫉妒良家妇女吗?”
“是的,”高拉莉回答,“良家妇女比我们更要不得。”
勃龙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小猫咪?”
她说:“你忘了我跟特·玛赛打过六个月交道。”
勃龙台说:“孩子,难道我真的愿意把这样一个美男子介绍给特·蒙高南太太吗?你要反对,刚才的话就算我没有说。可是我相信,问题不在于什么女人,而是要吕西安宽宏大量,饶赦那个可怜虫,在吕西安的报上变作箭靶子的家伙。夏德莱太不聪明,把那些文章当真了。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还有特·蒙高南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都关心鸬鹚,我答应替洛尔和彼特拉克,特·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讲和。”
吕西安好似浑身添了新鲜的血液,报仇雪耻的快感使他陶醉了,他回答说:“啊!他们终究被我踩在脚下了!我感谢我这支笔,感谢我的朋友们,感谢新闻界的可怕的威力。我自己还没写过对付乌贼鱼和鸬鹚的文章呢。老弟,我可以去,”他把手拢在勃龙台腰里,“是的,我可以去,不过先要他们领教一下,我这样轻飘飘的东西有多少分量!”他把写拿当书评的笔扬了一扬。“明儿我短短地写上两栏摆布他们一顿,以后咱们再瞧着办。高拉莉,你放心!这不是谈恋爱,是报仇,我报仇一定要报得彻底。”
勃龙台道:“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对什么都厌倦的巴黎社会难得会这样骚动的;吕西安,你知道了这一点,也可以自豪了。你将来准是个大浑蛋,”勃龙台用了一个有分量的字眼,“这样下去,不怕不得势。”
高拉莉道:“他一定成功。”
“他六个星期已经走了很多路了。”
高拉莉说:“等到吕西安只差一个尸首的距离就能登上宝座的时候,他可以拿我高拉莉的身体做垫脚石。”
勃龙台说:“你们这样相爱,倒像太古时代的人物。”又望着吕西安道:“你的大作我很佩服,其中颇有些新东西。这一下你变了名家了。”
罗斯多,埃克多·曼兰,凡尔奴,一同来看吕西安,吕西安看他们对他这样巴结,得意极了。番利西安·凡尔奴送来一百法郎稿费。报馆要拉拢作者,认为一篇这样出色的稿子应当多给报酬。高拉莉一看见这帮记者,派人到距离最近的蓝钟饭店叫了一桌菜;她听见贝雷尼斯报告一切准备好了,就把客人请入华丽的餐室。饭吃到一半,大家喝着香槟,有了酒意,朋友们的来意透露了。罗斯多道:“你总不愿意叫拿当和你作对吧?他是记者,有的是朋友,你第一部作品出版,就可跟你捣乱。你不是还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要脱手吗?我们今天早上碰到拿当,他急坏了;你最好再来一篇评论,把赞美的话淋漓尽致地浇在他头上。”
“怎么?”吕西安说,“我写了文章攻击他,你们又要……”
爱弥尔·勃龙台,埃克多·曼兰,埃蒂安纳·罗斯多,番利西安·凡尔奴,一起哈哈大笑,打断了吕西安的话。
勃龙台说:“你不是请他后天到这里来吃夜宵吗?”
罗斯多说:“你上一篇书评没有署名。番利西安不像你初出茅庐,替你写上一个C,以后你在他报上都可用这个名字。他的报是清一色的左派。我们都是反政府党。番利西安特别郑重,替你的政治主张留着余地。埃克多的报纸属于中间偏右的一派,你可以署名L。攻击用假名,捧场尽可用真名实姓。”吕西安回答:“署名倒不在乎,可是我对那部书没有一句好话可说。”
埃克多说:“难道你的意见真的跟你文章上写的一样吗?”
“是的。”
勃龙台说:“啊!老弟,我还以为你是厉害角色呢!真的,看你的额角。你魄力不小,很像思想卓越的人,秉性坚强,有本事对样样事情从两个方面考虑。朋友,文学上每种观念都有正有反,没有人能断定哪一面是反面。在思想领域中,一切都是双重的。任何观念都是二元的。一个身体两个面孔的神道雅纽斯,正好做批评的比喻,天才的象征。除非上帝才有三个方面[218]!莫里哀和高乃依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有本领提出一个问题叫阿赛斯德肯定,维兰德否定,叫奥太佛肯定,西那否定。卢梭在《新哀络绮思》中写了一封赞成决斗的信,又写一封反对决斗的信,卢梭的真意如何,你说得上吗?在克拉列萨和拉夫雷斯之间,埃克多和阿基利之间[219],谁能够下断语?究竟哪一个是荷马的英雄?理查孙的用意怎么样?所谓批评,应当根据作品所有的面貌去观察。总而言之,我们是审查官。”
凡尔奴带着讪笑的神气和吕西安说:“你写出来的意见,你真的坚持吗?我们是拿文字做买卖,以此为生的。如果你想写一部伟大的精彩的书,真正的作品,那你自然可以放进你的思想、灵魂,重视你的作品,保护你的作品。至于今天看过,明天就忘掉的报刊文章,我觉得只有拿稿费去衡量它的价值。要是这样无聊的东西也值得看重,那么你替人写一份说明书,先得画一个十字,向圣灵做祷告了!”
众人看吕西安有顾虑,觉得奇怪,便一起动手,替他把童年的服装撕得粉碎,穿上新闻记者的大人衣衫。
罗斯多说:“你可知道拿当读了你的评论用什么话安慰自己?”
“我怎么会知道?”
“拿当说:零碎文章过目即忘,大作品始终存在!——这家伙过两天要到这里来吃夜宵,你应当叫他扑在你脚下,吻你的脚跟,说你是个大人物。”
吕西安道:“那才滑稽呢。”
勃龙台接着说:“不是滑稽,而是必要的。”
略有醉意的吕西安说道:“诸位,我很愿意听你们的话,可是怎么办呢?”罗斯多道:“你不妨在曼兰的报上写三栏出色的文字,驳斥你自己的主张。我们刚才看拿当发火,先乐了一阵,接着告诉他不久就会感谢这场激烈的论战,帮他的书在八天之内销完。此刻你在他眼中是奸细、恶棍、坏蛋;后天你可变了大人物,本领高强,竟是普卢塔克传记中的英雄了!拿当还要来拥抱你,当你最好的朋友。道利阿来过了,三千法郎到手了,戏法变完了。现在你的问题是要得到拿当的尊重跟友谊。我们只能叫出版商受累,只能损害我们的敌人。若要对付一个不经我们的手而冒出来的角色,一个有才能而犟头倔脑,非把他消灭不可的人,我们绝不写了批评再自己推翻。拿当却是我们的朋友,勃龙台先叫人在《信使报》上攻击,再自己出面在《辩论报》上反驳;拿当的第一版书就这样销完了!”
“诸位,说良心话,我现在对这部书连一个赞美的字也写不出来……”
曼兰说:“你还有一百法郎到手,就是说拿当替你挣了十个路易[220];将来你在斐诺的周刊上写一篇,再拿一百法郎稿费,道利阿另外送你一百:一共是二十路易!”
“可是说些什么呢?”吕西安问。
勃龙台定了定神,说道:“孩子,让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可以说,好果子要长虫,好作品要招忌;拿当的书有人嫉妒,想破坏。批评界吹毛求疵,不能不为着这部书发明一些理论,分什么两种文学,一种以观念为主,一种以形象为主。老弟,你说最高的艺术是要把观念纳入形象。你想法证明形象最富于诗意,同时抱怨我们的语言诗意太少,怪不得外国人责备我们的风格偏重实证主义;然后赞美卡那利斯和拿当的贡献,说他们使法国语言不至于太平淡。你推翻你上次的论证,指出我们比十八世纪进步;要把进步两字大做文章,叫布尔乔亚听着入迷!新兴文艺运用许多画面,集中所有的体裁,包括喜剧,戏剧,描写,性格的刻画,对话,用有趣的情节做关键,把那些因素镶嵌起来。小说是近代最了不起的创造,既需要情感,也需要风格和形象,喜剧受着旧规律的限制,不适合现代人的生活习惯了,只能由小说来代替。小说在构思的过程中就包括事实和观念,也需要拉勃吕依埃式的才智和他的严格和道德观念,要像莫里哀一般刻画性格,要有莎士比亚式的伟大的结构,描绘最微妙的情欲,——那是前人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同十八世纪那种冷冰冰的,数学式的讨论,枯燥的分析比较起来,小说不知要高明多少。你尽可一本正经地宣布:小说是有趣的史诗。你举《高丽纳》为例,提出特·斯塔埃太太做根据。十八世纪怀疑一切,十九世纪不能不下结论,而十九世纪就凭现实,生动活泼的现实下结论,同时也发挥情欲的作用,这个因素服尔德是不知道的。接下来批评一顿服尔德。至于卢梭,他仅仅把议论和主义穿上衣衫,于莉和格兰尔[221]没有血肉,只是完满的典范。然后借题发挥,说我们全靠和平跟波旁王室的统治,才有这派别具一格的新文艺,因为你是替中间偏右的报纸写稿。对一般开口体系闭口体系的人,尽可讽刺一番。你不妨装着漂亮的姿势大喝一声;我们的同道错了,说的全是胡话!为什么呢?因为要贬低一部优秀作品的价值,欺骗大众,使一部应该畅销的书销不出去!可耻啊可耻!你这样说就是了,这句话准会刺激读者。临了你对批评界的没落表示感慨。结论是:只有一种文学,有趣的文学。拿当走的是一条新路,他懂得时代,能适应时代的需要。时代要求戏剧式的故事。目前的政治便是一出无穷无尽的哑剧,在这样一个世纪,大家当然要看戏剧了。二十年来我们不是看到大革命、执政时期、帝政时期和王政复辟四场戏吗?说到这里,你大捧一阵拿当的作品,不用怕肉麻,他的第二版要不马上销完才怪!告诉你,下星期你再替我们的杂志写一篇,签上特·吕庞泼莱,一字不要省略。你说好作品的特点在于能引起广泛的讨论。本星期某报对拿当的书说了如此这般的话,另外一份报纸加以有力的反驳。你把C和L两位批评家一起批评几句,顺便称赞一下我替《辩论报》写的书评;最后肯定拿当写出了本时代最美的作品。大家对每本书都这样说,因此说了也等于不说。一个星期之内,你除了到手四百法郎,还说出一些真理。有头脑的人或者赞成C,或者赞成L,或者赞成吕庞泼莱,说不定对三个人都赞成。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神话,把真理放在井底[222],那不是要用吊桶去吊出来吗?现在你不是给人一个吊桶,而是给了三个!孩子,我的话完了。你动手吧!”
吕西安愣住了。勃龙台亲了亲他的腮帮,说道:“我要到铺子里去了。”
各人上各人的铺子去了。在那些好汉眼里,报馆不过是个铺子。晚上大家还得在木廊商场见面,吕西安要到道利阿书店签合同。杜·勃吕埃在王宫市场请全景剧场的经理吃饭,佛洛丽纳和罗斯多,吕西安和高拉莉,勃龙台和斐诺,都有份儿。
客人散了,吕西安对高拉莉道:“他们说得不错!英雄好汉应当拿别人做工具。三篇书评换到四百法郎!我花两年心血写的一部书,道格罗也仅仅出到这个价钱。”
高拉莉道:“就写评论吧,乐得散散心!我不是今晚扮安达卢齐女人,明儿扮布希米女人,后天扮男人吗?你跟我一样办就是了,看在金钱分儿上,他们要你做鬼脸就做鬼脸,只要咱们日子过得快活。”
吕西安被似是而非的怪论迷惑了,精神兴奋,仿佛骑上一匹使性的骡子,——飞马贝迎斯和巴兰的驴子[223]交配出来的牲口。他在蒲洛涅森林中兜风,思想也在奔腾驰骋,发现勃龙台的论调颇有独到的地方。他兴高采烈吃过晚饭,在道利阿那儿签了合同,把《长生菊》的版权全部出让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随后上报馆去转一转,匆匆忙忙写好两栏稿子,回到王杜姆街。他如同那般元气充沛,精力还没有怎么消耗的人,隔天的念头第二天早上已经酝酿成熟。他快快活活地考虑书评,一团高兴地动起手来。既是翻案文章,笔下自有一些精彩的段落。他幽默、诙谐;对文艺上的情感、观念、形象等,居然有新的见解。他又巧妙,又机灵,想起在商业街上的阅览室中第一次读那部书的印象,用来赞美拿当。他只用几句话就从苛刻的批评家,滑稽的嘲弄者,一变而为诗人:抑扬顿挫的字句好比提着满炉的香朝着神坛来回摆动[224]。
吕西安把他在高拉莉梳妆的时候写的八页稿子在高拉莉面前一扬,说道:“又是一百法郎,高拉莉!”
他趁着才思焕发的当口,细磨细琢地写了一篇向勃龙台预告过的恶毒的稿子,攻击夏德莱和特·巴日东太太。那天上午吕西安体会到做新闻记者的最大的乐趣:推敲讽刺的警句,把寒光闪闪的刀锋磨得锐利无比,拿敌人的心窝当作刀鞘,还雕刻刀柄给读者欣赏。群众只晓得赞美刀柄的做工,看不出恶意,不知道俏皮话的锋芒淬着仇恨的毒素,把敌人的自尊心乱翻乱搅,戳成无数的窟窿。这种阴森森的作恶的快感,只有私下咂摸而无人知道的快感,好比同一个不在眼前的人决斗,用笔杆子把对方杀死,也好比做记者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为所欲为,像阿拉伯故事中身藏符咒的人物。冷嘲热讽是仇恨的结晶,而仇恨是集邪俗之大成。正如爱是集美德之大成。没有一个人不感到爱的快乐,也没有一个人报复的时候不绝顶俏皮。虽然这种聪明在法国极其普遍,不足为奇,可是始终受人欢迎。吕西安这篇文章准会替小报助长阴险恶毒的名声,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刺到两个人的内心深处,大大伤害了他的情敌夏德莱和他以前的洛尔,特·巴日东太太。
高拉莉对吕西安道:“行啦,咱们上蒲洛涅去兜风。马早已套好,等得不耐烦了。你也不能太辛苦。”
“咱们先把批评拿当的稿子送给曼兰。真的,报纸竟像阿喀琉斯的神枪,伤了人能把他治好的[225]。”吕西安一边说一边又改动几处文字。
一对情人出发了,在巴黎城中炫耀他们阔绰的排场;以前大家眼里根本没有吕西安,现在开始注意他了。既然懂得这个都市有如汪洋大海,要在里头当个角色多么困难,吕西安受到注意自然心花怒放,快乐得如醉如狂。
高拉莉道:“孩子,到你裁缝那儿转一转,倘若衣服做好了,就试样子,要不也得催一下。你去见那般漂亮太太,我要你把魔王特·玛赛,小拉斯蒂涅,阿瞿达-宾多,玛克辛·特·脱拉伊,王特奈斯,把所有的公子哥儿一起比下去。别忘了你的情人是高拉莉!再说,你不会对我不忠实吧,嗯?”
二十八 报纸的威风与屈辱
过了两天,正是吕西安和高拉莉请朋友们吃夜宵的前夕,滑稽剧场上演新戏,轮到吕西安写剧评。吕西安和高拉莉吃过晚饭,从王杜姆街走往全景剧场,经过土耳其咖啡馆那一段的修院大街,当时最时髦的散步场所,吕西安一路听人夸他的艳福,赞他的情妇漂亮。有的说高拉莉是巴黎最美的女人,有的认为吕西安也配得上高拉莉。吕西安如鱼得水,觉得这种生活才是他的生活。至于大丹士的小团体,差不多已经不在他心上。两个月以前,他多佩服那些思想出众的人物,此刻想到他们的主张和禁欲主义,竟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些愚蠢了。高拉莉随随便便说过他们是傻瓜,这句话在吕西安脑子里长了芽、结了果。他把高拉莉送往更衣室,自己在后台闲荡,气派像王爷:所有的女演员都用热烈的眼风和好听的说话奉承他。
他说:“我要到滑稽剧场去上班了。”
那晚滑稽剧场客满,吕西安找不到座。他到后台去发牢骚,抱怨人家不给他安排位置。舞台监督还不认识吕西安,告诉他两个包厢的票子早已送往报馆,说完不理他了。
“好吧,那么我对今天的戏就按照我的印象来报道。”吕西安气愤地说。
年轻的女主角对舞台监督说:“你好糊涂!他是高拉莉的情人啊!”
舞台监督立刻回过身来招呼吕西安:“先生,我去报告经理。”
可见报纸在小事情上也显出无边的威力,使吕西安的虚荣心感到满足。经理出来向特·雷多雷公爵和舞蹈明星多丽阿商量,要求把吕西安插在他们紧靠前台的包厢里。公爵见是吕西安,答应了。
年轻的雷多雷提到夏德莱男爵和特·巴日东太太,说道:“两个人被你摆布得好苦啊。”
吕西安道:“再看明天吧。至此为止,都是我的朋友们出场,只能算轻装的步兵,今晚我才亲自放炮。明天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取笑卜德莱。文章的题目叫作《从一八一一年的卜德莱到一八二一年的卜德莱》。在不认恩主,向波旁家卖身投靠的人里头,夏德莱是个典型。我的本事要他们完全领教过了,再上特·蒙高南太太家。”
吕西安和青年公爵谈话之间尽量卖弄才华,急于向这位爵爷证明,特·埃斯巴太太和特·巴日东太太瞧他不起是有眼无珠,大错特错。可是他终于显了原形:他想自称为特·吕庞泼莱,而特·雷多雷公爵偏偏捉弄他,叫他夏同。公爵说:“你应该做保王党。你已经显出你的才气,现在要表示你识时务了。要得到王上的诏书准许你改用母系的姓,唯一的办法是先为宫廷出一番力,再要求这个恩典。进步党永远不能使你成为伯爵!真正可怕的力量,报刊,早晚要被政府压倒的。报刊非加以钳制不可,这件事已经拖延太久了。言论自由此刻到了最后阶段,你该尽量利用,造成你的声势。再过几年,在法国用姓氏和头衔做资本,比才干更可靠。有了这两样,一切都不成问题:才智、门第、美貌,要什么有什么。你此刻做进步党,目的只应该是将来投靠保王党的时候多占一些便宜。”
公爵告诉吕西安,他在佛洛丽纳的半夜餐席上遇到的公使,要请他吃饭,希望他不要拒绝。吕西安被公爵的议论打动了;几个月之前以为永远走不进去的上流社会向他开了门,更使他喜出望外。他暗暗赞叹笔杆子的力量。报刊、才智,竟是现代社会的敲门砖。吕西安心上想,说不定罗斯多正在后悔,不该把他引进庙堂;吕西安为自己打算,已经觉得需要筑起壁垒,把从内地赶到巴黎来的野心家拦在外面。他不敢问自己,倘若有个诗人像他当初投奔埃蒂安纳那样来找他,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吕西安心事重重的神气瞒不过年轻的公爵,原因也被他猜着了;因为公爵向这个缺乏意志而欲望不小的野心家揭露了政治舞台的远景,正如早先记者们像魔鬼把耶稣带到圣殿的顶上[226],让吕西安看到文坛和文坛的财富。吕西安不知道被他的小报伤害的一些人正在设计对付他,其中也有特·雷多雷公爵参加。公爵向特·埃斯巴太太圈子里的人提到吕西安的才气,叫他们听着吃惊。他受特·巴日东太太委托,做一番试探工作,本来希望在滑稽剧场遇到吕西安。其实上流社会也罢,新闻记者也罢,都谈不到深谋远虑,别以为他们的陷阱经过什么周密的安排。他们并没定下方案,奸诈的权术也不过做到哪里是哪里,主要是始终存着心,随机应变,不管好事坏事,都准备利用,但等对方在情欲拨弄之下自己送上门来。在佛洛丽纳家吃夜宵那天,青年公爵就摸清吕西安的性格,刚才便觑准他的虚荣心进攻,同时借他来练练自己的外交手腕。
散了戏,吕西安赶往圣·菲阿克街写剧评,有心写得泼辣、尖刻,想试试自己的力量。那出戏比上回全景剧场的那一出高明;可是他想知道是否真像人家说的,能够把一本好戏压下去,把一本坏戏捧出来。第二天他和高拉莉吃着中饭,翻开报纸;他跟滑稽剧场捣乱的事已经先和高拉莉说了。吕西安念了他攻击特·巴日东太太和夏德莱的文章,然后很奇怪地发现,他的剧评一夜之间忽然变得非常缓和,除掉他极风趣的分析原封不动之外,结论竟是赞美。这出戏尽可使剧院大大地赚一笔。吕西安的气恼简直没法形容,决意向罗斯多抗议。他已经以为人家少不了他了,他不愿意做傻子,听人支配,受人宰割。吕西安为了肯定自己的势力,替道利阿和斐诺的杂志写好一篇文章,把批评拿当作品的议论归纳起来,做一番比较。答应给小报长期执笔的小品,也乘兴写了一篇。年轻的记者都有一股热情,写稿很认真,往往很冒失地拿出自己的全部精华。全景剧场的经理贴了一出新排的喜剧,让佛洛丽纳和高拉莉当晚轮空。吃夜宵之前还要赌钱。吕西安看过新戏彩排,预先写好评论,免得临时闹稿荒;罗斯多上门来拿稿子。小报靠吕西安写的巴黎花絮风行一时;吕西安把才写的一个有趣的短篇念给罗斯多听了,罗斯多亲着他两颊,说他真是新闻界的天使。
“那么干吗你忽发奇想,要改我的稿子呢?”吕西安问。他写那篇精彩的文章原是想发泄他的怨气的。
“我改你的稿子?”罗斯多叫起来。
“那么谁改的?”
埃蒂安纳笑道:“朋友,你还不懂生意经。滑稽剧场订我们二十份报,实际只送去九份,就是经理、乐队指挥、舞台监督、他们的情妇,另外还有三个股东。大街上的戏院每家都用这个方式报效我们报馆八百法郎。白送斐诺的包厢也抵得这个数目,演员和编剧订的报还不算在内。坏蛋斐诺在大街上捞到八千法郎。小戏院如此,大戏院可想而知!你明白没有?咱们不能不尽量客气。”
“我明白了,我不能照我的心思写稿子……”
罗斯多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只要你油水捞饱就行了。再说,你对戏院有什么过不去呢?要砸掉昨天的戏,总得有个理由。为破坏而破坏,只能损害报纸。按照是非曲直去打击人,报纸还有什么作用?可是经理招待不周吗?”
“他没有替我保留位置。”
“好吧,”罗斯多道,“我可以给经理看你的原稿,说我劝了你一番,你才平了气;那比登出你的文章对你更实惠。明儿你问他要戏票,包管每月给你四十张空白票子;我再替你介绍一个人,商量怎么销出去;他会全部收进,照票面打一个对折。市面上有图书贩子,也有戏票贩子。这一行也有一个巴贝,他是鼓掌队的头目,住的地方离此不远,咱们还有时间,去走一遭吧?”
“可是朋友,斐诺在文化界抽这种间接税,不是混账吗?早晚……”
罗斯多嚷道:“哎哟!你真是乡曲!你拿斐诺当什么人?别看他假装忠厚,神气像丢卡雷[227],一窍不通,荒唐可笑,骨子里他仍是帽子司务的儿子,才精明呢。在他鸽笼式的报馆里,你不看见那帝政时代的老军人,斐诺的舅舅吗?那舅舅非但老实,还会装傻。凡是不清不白的银钱出入,都由他经手。在巴黎,一个野心家身边有人肯充当他的替死鬼,准发大财。政界同报界一样,有许多场合当头儿的永远不能犯嫌疑。万一斐诺做了官,他的舅舅便是他的秘书,人家为着大笔头的买卖孝敬科室的钱,都由秘书代收。奚罗多初看似乎是个蠢东西,其实很狡猾,正好做一个神秘莫测的助手。现在他当着警卫,我们才不至于被大声地叫嚣。初出道的作家,跑来评理的当事人,吵得头昏脑涨;我相信别的报馆就没有他这样的角色。”
吕西安道:“他做功很好,我领教过了。”
二十九 戏剧作家的钱庄老板
埃蒂安纳和吕西安走往修院城关街,总编辑在一所漂亮屋子前面站住了。
“勃劳拉先生在家吗?”他问看门的。
“什么先生!”吕西安说,“鼓掌队的头目也称先生吗?”
“朋友,勃劳拉一年有两万进款,大街上的编剧都有票据在他手里,把他当作钱庄老板,在他那儿开着一个往来户。编剧拿到的戏票,专门请客的送票,都能卖钱。这样商品就归勃劳拉经销。告诉你,统计学很有用处,只要你不滥用;我们不妨统计一下。每家戏院每晚发出五十张送票,一天就是二百五;票价统扯两法郎,勃劳拉每天花一百二十五法郎向编剧收进票子,还能净赚一百二十五。单靠编剧手中的戏票,勃劳拉每月差不多有四千法郎进账,一年四万八。假定损失两万,因为他的票子不能全部销完……”
“为什么?”
“啊!除了不保留座的送票,还有群众直接向戏院买的票子。并且定座的权始终操在戏院手里。有些日子天气很好,偏偏戏码不好。因此勃劳拉在这桩生意上也许只赚三万一年。此外他还有一种企业,叫作鼓掌队。佛洛丽纳和高拉莉都是他的主顾;她们要不送他津贴,每次上场下场哪儿来的掌声!”
罗斯多一边上楼一边轻轻地向吕西安解释。
吕西安发现每个角落都有金钱的影子,说道:“巴黎真是一个怪地方。”
一个衣衫整洁的女佣带两位记者去见勃劳拉。戏票商面对着一张有拉盖的大书桌,坐在写字椅上,见了罗斯多站起身来。他穿着灰色厚羊毛外套,有鞋罩的长裤,大红的软底鞋,活脱像个医生或者诉讼代理人。吕西安看出他是平民出身的暴发户:一张俗气的脸,灰色眼睛很狡猾,一双手用来鼓掌正合适,皮色说明他过惯放荡的生活,像屋顶淋惯雨水一样,头发花白,说话的声音很闷。
他说:“你准是为佛洛丽纳小姐来的,这位先生是为高拉莉小姐。”又对吕西安说:“我对你很熟悉。先生,你放心,竞技剧场的地盘我买下了,一定替你情人帮忙,有人捣乱,会预先通知她的。”
罗斯多说:“亲爱的勃劳拉,你的好意,我们当然接受;不过我们是为戏院的送票来的,包括大街上所有的戏院;我是以总编辑身份拿的票子,这位先生是专跑戏院的记者。”
“对,斐诺的报纸出让了,这笔生意我知道。他混得不坏,斐诺。本星期末我请他吃饭。你们要是肯赏光,不妨带你们的女伴一块儿来。大家开怀畅饮,闹个通宵。客人有阿但尔·丢彪伊、丢冈日、腓特烈·杜·北蒂曼雷,还有我的情妇弥洛小姐;咱们要玩得痛快,酒也喝得痛快!”
“丢冈日大概手头很紧,他的官司输了。”
“是的,他问我借了一万法郎,等《卡拉》那出戏叫座以后还我;所以我拼命捧场。丢冈日有才气,有天分……”吕西安听见这家伙赏识作家的文才,只道是做梦。勃劳拉摆出内行的样子对吕西安说:“高拉莉进步了,只要她脾气随和,我必定暗中帮忙,不让她第一天在竞技剧场登台遭人暗算。我可以安排一批衣冠端整的人坐在楼厅上,笑嘻嘻地交头接耳,引起观众的喝彩声。替女人捧场,这是一个办法。我喜欢高拉莉,她心地好,你也该满足了。嘿!不论是谁,只要我高兴,都能叫他一个筋头栽下来……”
“咱们先把戏票生意谈妥了吧?”罗斯多说。
“行!每个月月初我到这位先生府上去拿。先生是你的朋友,我对他跟你一样看待。你有五家戏院,三十张票子,大约合到七十五法郎一月。也许你要预支一些吧?”戏票商回到书桌旁边,打开抽屉,里头全是现洋。
罗斯多说:“不用,不用,我们留着这笔钱防饥荒……”
勃劳拉对吕西安说:“先生,这两天我要去和高拉莉商量正事,我们一定谈得拢。”
勃劳拉的办公室里有一口书柜,有版画,摆着体面的家具,吕西安看着很诧异。他穿过客室,发觉陈设既不寒碜,也不太奢华。最讲究的是饭厅,吕西安为此说了几句笑话。
罗斯多道:“你不知道勃劳拉是讲究吃喝的专家。他请客的场面跟他的家私完全相称,戏文里也提到呢!”
勃劳拉谦逊地回答:“我的酒还不坏。”他听见楼梯上有嘶嘎的说话声和特别的脚声,便道:“啊!捧角的喽啰来了。”
吕西安走出来碰到一帮鼓掌队和戏票贩子,身上臭不可当,头戴鸭舌帽,裤子快破了,外套露出经纬,一副囚犯面孔,青不青,蓝不蓝,乌七八糟,形容憔悴,留着长胡子,眼神又凶横又谄媚。这批丑恶的家伙平时挤在大街上,白天兜售挂钥匙的链子,二十五铜子一件的金首饰,夜晚在戏院的挂灯底下拍手,总之巴黎无论什么肮脏事他们都干。
罗斯多笑道:“这些就是罗马人[228]!女演员和戏剧作家的名气就是这样来的。他们的内幕细看起来也不比我们的光彩。”
吕西安一边回家一边回答:“反正在巴黎对什么都不能抱幻想。样样要抽税,样样好卖钱,样样能制造,连名气在内。”
三十 新闻记者的洗礼
吕西安请的客有道利阿,全景剧场的经理,玛蒂法和佛洛丽纳,加缪索,罗斯多,斐诺,拿当,埃克多·曼兰和杜·华诺勃太太,番利西安·凡尔奴,勃龙台,维浓,腓烈普·勃里杜,玛丽埃德,奚罗多,加陶和佛洛朗蒂纳,皮克西沃。他也邀请小团体的朋友们。舞蹈明星多丽阿据说对杜·勃吕埃不太冷淡,也参加饭局,只是没有和她的公爵同来。此外还有几家报纸的老板,拿当,曼兰,维浓和凡尔奴的东家。来客一共三十位,高拉莉的饭厅容纳不下更多的人。八点左右,灯火通明,屋内的家具,壁上的花绸,供的鲜花,全都喜气洋洋,使巴黎的那派豪华像个梦境。吕西安眼看自己做了这个地方的主人,弄不明白这奇迹是靠什么法术,谁的力量变出来的,只觉得说不出的幸福、得意,还有无穷的希望。佛洛丽纳和高拉莉拿出女演员的手段,打扮得雍容华贵,不知有多么讲究,朝着内地诗人微笑,仿佛两个仙女特意来替他打开梦中的宫殿。而吕西安也差不多在做梦了。几个月工夫他的生活改了样子,从极端的贫穷变成极端的富裕,而且是突如其来,变得那么快,有时他甚至于心中惊慌,像正在做梦而明知睡着的人一样。可是面对着美丽的现实,他的眼风充满着信心,在嫉妒的人说来也许是臭得意。他本人也起了变化。天天在温柔乡中消磨,皮色苍白了,眼神软绵绵,懒洋洋的,用特·埃斯巴太太的说法,他的神气是享尽了艳福。他因之更俊美了。有了爱情和经验,眉宇之间表示他对自己的威势和力量感觉很清楚。他瞪着眼睛望着文坛和上流社会,自以为尽可像主人翁一般出入。唯有遭到患难才肯反省的诗人,认为眼前没有什么可操心的。顺利的事业正在使他的小艇扬帆前进,实现计划的工具听凭他调度:一个现成的家,一个人人艳羡的情妇,车辆马匹,还有他笔下无法估计的财富。他的灵魂,他的心地,他的头脑,也都起了变化,他看到这样辉煌的成绩,再也不考虑手段了。住过巴黎的经济学家准会觉得吕西安的排场大有问题,所以我们不能不说明一下,女演员和她诗人的物质享受到底建筑在什么基础之上,不管这基础多么薄弱。原来加缪索要求供应高拉莉的一些铺子给高拉莉至少赊三个月账,可是他不作担保。因此,车马、仆役,全部享用,好像有魔术似的,对两个只图享受的孩子毫不缺少,而他们俩也只管欢天喜地地享受。高拉莉挽着吕西安的手,要他先见识见识饭厅里意想不到的变化:富丽堂皇的桌面,点着四十支蜡烛的烛台,精致非凡的点心,希凡酒家的菜单。吕西安把高拉莉搂在怀里,亲着她的额角。
他说:“孩子,我一定成功,一定要报答你这样的深情,这样的忠心。”
高拉莉说:“你满意了吗?”
“再不满意也说不过去了。”
“好啦,你这笑容就是我的报酬。”高拉莉说着,像蛇一般扭着身子把嘴唇送到吕西安嘴边。
他们看见佛洛丽纳,罗斯多,玛蒂法和加缪索忙着布置牌桌。朋友们陆续来了,因为所有的来客都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大家从九点赌到半夜。吕西安幸而赌博的玩意儿一样都不会[229]。罗斯多输了一千法郎,向吕西安借;既是朋友开口,吕西安当然不便拒绝。十点左右,来了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费尔扬斯,约瑟·勃里杜。吕西安陪他们走到一边去谈天,觉得他们即使不显得勉强,也是冷冷的一副正经面孔。大丹士正在赶写他的书,不能来。雷翁·奚罗为他的杂志忙着编创刊号。小团体派了三个艺术家来,在吃喝玩乐的场合他们不像别的几个感到拘束。
吕西安略微带着卖弄的口气说:“喂,朋友们,轻骨头也会变成大策略家,你们等着瞧吧。”
米希尔道:“但愿我以前看错了。”
费尔扬斯问道:“你是不是在过渡期间和高拉莉同居?”
“是的,”吕西安装着天真的样子回答,“本来有个做买卖的老头儿迷着高拉莉,被高拉莉打发了。”他又望着约瑟·勃里杜补上两句:“我比你的哥哥幸福,他没有本领控制玛丽埃德。”
费尔扬斯道:“现在你跟别人没有分别了,必定成功。”
吕西安回答:“不管在什么情形之下,我对你们永远和从前一样。”
米希尔和费尔扬斯彼此望了望,冷笑一下;吕西安才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可笑。
约瑟·勃里杜道:“高拉莉真美,画成肖像可出色呢!”
“而且心地好,”吕西安回答,“说良心话,她纯洁得很。你就替她画个像吧。只要你愿意,你画老婆子带一个姑娘去见参议员的作品,不妨拿她做模特儿,代表那个威尼斯的姑娘。”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女人动了真情都是纯洁的。”
这时拉乌·拿当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亲热得了不得,抓着吕西安的手握着。
他说:“好朋友,你不但伟大,而且有良心,此刻良心比天才更难得。你对朋友真义气。从此我跟你是生死之交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星期你帮我的忙。”
吕西安受到这样一位名流奉承,不禁心花怒放,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气望着小团体里的三个朋友。捧拿当的稿子要在明天的报上发表,曼兰先给拿当看了清样,拿当才有这番表现。
吕西安咬着他耳朵说:“我当初答应攻击你的时候就提出条件,要让我自己来反驳。我素来是你朋友。”
吕西安回到小团体的三个朋友身边。费尔扬斯刚才听着他的话冷笑,现在拿当的事帮他辩白了,他因之很高兴。
“大丹士的书一出版,我就好替他出力了。单为这一点,我也要留在新闻界。”
米希尔道:“你做得了主吗?”
吕西安假装谦虚,回答说:“只要人家还用得着我,总能够办到吧。”
半夜前后,客人一起入席,开始大吃大喝。他们在吕西安家谈话比在玛蒂法家更放肆,谁也没想到小团体的三个代表和报界的代表志趣不合。那般年轻的记者出尔反尔成了习惯,早已心术败坏,当下便舌剑唇枪,交起锋来,拿新闻界的骇人的理论作为诡辩的根据。格劳特·维浓主张维持批评的尊严,反对小报界专门做人身攻击的倾向,说结果作家只会贬低自己的价值。罗斯多,曼兰,斐诺,公开回护那个办法,报界的俗话叫作寻开心,认为这是标志一个人的才能的戳子。
罗斯多说:“经得起这个考验的才是真正的好汉。”
曼兰说:“大人物受到欢呼的时候也得有人叫骂,像罗马的胜利者一样。”吕西安说:“那么受到嘲笑的人都可以自命为胜利了!”
斐诺说:“这话不是跟你自己有关吗?”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说:“咱们的十四行诗不是应当跟彼特拉克的一样轰动吗?”
道利阿说:“黄金(洛尔)[230]已经出了一把力,帮助诗集成功。”
大家听了这句双关语一致叫好。
吕西安微笑道:“我们不妨拿一个毫无价值的人[231]做试验。”
凡尔奴道:“新闻界对有些人毫无争论,一出台就送他们花冠,这样的人才倒霉呢!那好比圣者关进神龛,从此没人理睬。”
勃龙台道:“当初香塞纳兹看见特·尚利侯爵一往情深地望着老婆,对他说:得了吧,好家伙,人家已经给了你了。社会上对一开场就顺利的人也会说这个话。”
斐诺道:“在法国,成功可以致人死命。我们彼此嫉妒得厉害,只想忘掉别人的胜利,叫大家也跟着忘掉。”
格劳特·维浓说:“可是有矛盾,文学才有生命。”
费尔扬斯说:“同自然界一样,生命的来源是两种元素的斗争。有一个元素胜利了,生命就完了。”
“政治也这样。”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补上一句。
“我们最近证明了这一点,”罗斯多说,“一星期之内道利阿就好销完两千部拿当的作品。为什么?因为受到攻击的书必然有人竭力保护。”
曼兰拿着明天报纸的清样说:“有了这样的稿,一版书还怕销不完吗?”
道利阿说:“念给我听听。我离不开本行,吃夜宵也忘不了出版事业。”
曼兰念出吕西安的得意之作,全场一致鼓掌。
罗斯多说:“没有上一篇,怎么写得出这一篇!”
道利阿从口袋里掏出第三篇稿子的清样,念了一遍。这篇评论将要在斐诺的第二期杂志上发表,斐诺留神听着,他因为是主编,把文章捧得更过火。
他说:“诸位,鲍舒哀生在今天,也只能这样写。”
曼兰说:“当然,鲍舒哀生在今天,也要当记者的。”
格劳特·维浓端起酒杯,向吕西安含讥带讽地行着礼,说道:“为鲍舒哀第二干杯!”
吕西安向道利阿举杯道:“为我的哥伦布干杯!”
“好极了!”拿当叫着。
曼兰狡猾地望着斐诺和吕西安,问:“是个绰号吗?”
道利阿道:“你们这样下去,我们要搅糊涂了。”又指着玛蒂法和加缪索道:“这两位怎么听得懂?波那帕脱说得好:笑话好比纺棉纱,纺得太细,要断的。”
罗斯多道:“诸位,咱们亲眼看见一桩重大的,出乎意想的,闻所未闻的,真正的怪事。我们这位朋友从内地人变作新闻记者有多么快,你们不觉得惊奇吗?”
道利阿说:“他是天生的新闻记者。”
斐诺拿着一瓶香槟站起来说:“弟兄们,咱们的主人初出台的时候,大家都替他撑腰,给他鼓励;现在他的事业超过了我们的期望。他两个月之内显了本领,写出那些大家知道的好文章;我提议替他举行洗礼,正式命名他为新闻记者。”
“再来一个蔷薇花冠,祝贺他的双重胜利。”皮克西沃望着高拉莉说。
高拉莉向贝雷尼斯挥挥手,贝雷尼斯进去在女演员的帽匣内找出一些用过的纸花。胖老妈子捧到外面,大家马上编成一个花冠;醉得特别厉害的客人还抢着纸花乱戴,样子挺滑稽。大祭司斐诺在吕西安漂亮的淡黄头发上洒几滴香槟,装着一副怪有趣的正经面孔,仿照宗教仪式宣布:“我以印花税、保证金、罚款的名义,命名你为新闻记者。但愿你写起稿子来觉得轻松愉快!”
曼兰接口道:“并且稿费不扣除空白!”
这时吕西安瞥见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约瑟·勃里杜,费尔扬斯·里达,三个人怏怏不乐地拿起帽子,在一片诅咒声中走了。
曼兰道:“看见没有?这些怪物!”
罗斯多道:“费尔扬斯脾气挺好,可惜被那些道学家带坏了。”
“谁?”格劳特·维浓问。
勃龙台回答:“一批古板的青年聚在四府街上一个小酒店里讨论哲学、宗教,操心人类的前途……”
“噢!噢!噢!”
勃龙台往下说:“……他们想知道人类是在老地方打转还是在进步。到底走的是直线还是曲线,他们决定不下,只觉得圣经上的三角[232]荒唐可笑;于是他们发现一个先知,说人类走的路线是螺旋形。”
吕西安有心替小团体辩护,说道:“这不算什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可能发明更危险的玩意儿呢。”
番利西安·凡尔奴道:“你不要以为那些理论是空话,临了不是变成子弹便是断头台。”
皮克西沃道:“眼前他们还不过在香槟酒里找天意,在裤子里追求人道主义,找寻推动世界的小家伙[233]。他们重新捧出过时的大人物,什么维谷[234]啊,圣西门啊,傅立叶啊。我真怕他们把可怜的约瑟·勃里杜迷昏了头。”
罗斯多道:“皮安训是我同乡,还是中学同学,受了他们的影响对我冷淡了……”
曼兰问:“他们可传授什么训练思想矫正思想的技术?”
斐诺回答说:“很可能。皮安训不是把他们的梦想当真吗?”
“不管怎样,”罗斯多说,“皮安训将来准是了不起的名医。”
拿当说:“他们出面的领袖不是叫作大丹士,恨不得把我们一起吞掉的一个青年吗?”
“他是天才!”吕西安嚷道。
“我倒更喜欢来一杯凯兰士酒[235]。”格劳特·维浓微笑道。
那时每个人争着向邻座的人解释自己。等到风雅人物肯作自我介绍,向你吐露心腹,那一定是醉得不像话了。过了一小时,同桌的人都变了最知己的朋友,觉得彼此都是大人物,英雄好汉,前途无量。吕西安因为是主人,还保持清醒,听着他们的诡辩很感兴趣,他的已经败坏的心术也愈加败坏了。
斐诺道:“弟兄们,进步党非重新挑起笔战不可,此刻没有材料好攻击政府,你们知道这对反对派多么不利。你们之中谁愿意写一本要求恢复长子特权的小册子,让我们借此起哄,说是宫廷的阴谋?小册子报酬从丰。”
曼兰道:“我来写,恢复长子特权本是我的主张。”
斐诺回答说:“不行,你党内的人要说你连累他们的。番利西安,还是你动笔,道利阿负责印刷,咱们保守秘密就是了。”
“给多少稿费呢?”凡尔奴问。
“六百法郎!署名用C……伯爵。”
“行!”凡尔奴道。
“你们在政治上也培养鸭子[236]了,”罗斯多道。
“不过是拿夏鲍案子[237]搬到思想方面去利用一下,”斐诺回答,“我们说政府有某种用意,煽动舆论反对政府。”
格劳特·维浓说:“我始终弄不明白,一下子政府怎么会听凭我们这批无赖支配大家的思想。”
斐诺接着说:“倘若内阁轻举妄动,出场交手,我们就狠狠地斗它一斗;要是它生气,我们就把事情闹大,叫政府大失人心。反正政府动辄得咎,报纸永远不担风险。”
格劳特·维浓说:“在没有取缔报纸之前,法国只好继续瘫痪。”又对斐诺说:“你们每小时都在发展,将来会像耶稣会一样,差别只是没有信仰,没有固定的主张,没有纪律,没有团结。”
大家又坐上牌桌,不久东方发白,室内的烛光黯淡了。
高拉莉和她的情人说:“你那些四府街上的朋友愁眉苦脸,像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是囚犯,是审判官。”诗人回答。
“审判官还比他们有趣得多。”高拉莉说。
三十一 上流社会
一个月之内,吕西安不是出去吃中饭,便是吃晚饭,吃夜宵,或是参加晚会,时间就这样消磨了;他被一股不可抵抗的浪潮卷进旋涡,除了吃喝玩乐,只做些轻易的工作。他不再做什么打算。在复杂的人事中间能够计算筹划原是意志坚强的标记,不是富于幻想的人,懦弱的人,或者单单是风雅的人所能假装。吕西安像多数新闻记者一样,过一天算一天,挣多少花多少。巴黎的定期开支对落拓的文人压力最重,吕西安干脆不去想它。他的服装气派比得上最出名的花花公子。高拉莉好比狂热的信徒,只想装扮她的偶像,不惜倾其所有,替亲爱的诗人置办他第一次逛蒂勒黎公园时不胜羡慕的漂亮行头。新奇的手杖,美丽的手眼镜,金刚钻的纽子,扣领带的别针,阔镶边的戒指,吕西安全有了;鲜艳的背心数量充足,可以搭配衣衫的颜色。不久他成了漂亮哥儿。赴德国公使的宴会那天,吕西安脱胎换骨的变化引起在座的青年暗中妒羡,例如特·玛赛,王特奈斯,阿瞿达-宾多,玛克辛·特·脱拉伊,拉斯蒂涅,特·莫弗利原士公爵,菩特诺,玛奈维,等等,全是时髦社会中的领袖人物。交际场中的男人和女性一样互相嫉妒。当夜的宴会主要是请特·蒙高南伯爵夫人和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吕西安坐在她们俩中间,被她们灌足迷汤。
“为什么你离开上流社会呢?”侯爵夫人对他说,“大家正预备好好款待你,欢迎你来着。我不能不生你的气。你答应来看我,我等到现在。前几天我在歌剧院瞧见你,你竟不屑过来看看我,连打个招呼也不愿意。”
“太太,令亲毫不含糊地下了逐客令……”
特·埃斯巴太太打断吕西安的话,回答说:“你不了解女性。你伤害了我认为最纯洁的一颗心,最高尚的一个人。你不知道路易士预备替你出多少力,定的计划多么巧妙。”她看见吕西安不声不响地表示不信,便道:“噢!她的确有希望成功。路易士的丈夫不是早晚要让她恢复自由吗?这一回果然闹不消化死了,那也是活该。你想路易士怎么肯做夏同太太?特·吕庞泼莱伯爵夫人的名衔才值得争取。你明白没有?爱情是极大的虚荣,必须和其他方面的虚荣配合,尤其为了婚姻大事。就算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愿意嫁给你,要我称为夏同太太可受不了。这一点你同意吗?此刻你看到了巴黎生活的难处,知道要拐多少弯才能达到目的;你不能不承认,路易士要为一个无名的没有财产的男人,求一个几乎没有希望的恩典,必须把问题考虑周到。你固然聪明绝顶,不过我们一朝动了真情,比最聪明的男人还要聪明。我大姑想利用那可笑的夏德莱……”说到这里她插进两句,“你真会逗笑,你挖苦他的文章,我看着乐死了!”
吕西安听着莫名其妙。他只见识过新闻界的欺骗和奸诈,不知道上流社会的欺骗和奸诈;所以他尽管眼力不错,照样吃了大亏。
他大为惊奇地说道:“怎么,太太,你不是在提拔鸬鹚吗!”
“我们在交际场中不能不敷衍最凶狠的敌人,见了讨厌家伙也得表示愉快,而为了更好地帮助朋友,往往表面上要把他们牺牲。难道你还这样不通世故吗?你要做作家,怎么连交际场中一些普通的骗局都不知道?我大姑好像为了鸬鹚而牺牲你;可是不这样办,怎么能利用他的势力来帮助你呢?因为在眼前这个政府底下,他很得宠。我们向他解释,你的攻击在某个限度之内对他有好处;我们这样说,预备将来替你们俩讲和。上面看他受你羞辱,给了他补偿。台·吕卜克司告诉部长们:报纸跟夏德莱捣乱,政府可以清静一个时期。”
正当侯爵夫人说完话,让吕西安去推敲的时候,特·蒙高南太太和他说话了:“勃龙台先生告诉我,你不久会赏光到我家里去。你可以遇到一些艺术家、作家,还有渴望认识你的台·都希小姐。她的才华在我们女人中间是少有的,将来你一定会上她家里去。台·都希小姐,或者用她的笔名称为加米叶·莫班,有巨万家私,她的沙龙是巴黎最出名的一个;她听人说起你的风雅和相貌不相上下,一心想见见你。”
吕西安只能一迭声地道谢,不胜艳羡地望了望勃龙台。气派人品像蒙高南伯爵夫人那样的女子跟高拉莉的差别,不亚于高拉莉同街头神女的差别。这位年轻、俊俏、风雅的伯爵夫人,有一种特殊的美:皮肤像北方女子,白得异乎寻常;她的母亲出身是察尔贝洛夫公主,德国公使在饭前对伯爵夫人很恭敬,招待周到。
特·埃斯巴太太旁若无人地咂完了一只鸡翅膀,对吕西安说道:“可怜的路易士当初对你太好了!她为你设计的美好的前途,我完全知道。她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没想到你会还她的信,表示你瞧不起她到这个田地!我们能原谅人家的残酷,人家伤害我们实际还是忘不了我们;可是漠不关心等于南北极的冰山,把一切都埋葬了。你不能否认你做错了事,损失浩大。你为什么要决裂呢?就算受到轻视,你不是还得求功名、取富贵吗?路易士把这些问题都想到了。”
“那么为什么对我一字不提呢?”吕西安问。
“哎!天哪,那是我劝她瞒着你的。老实说,那时看你不曾经过世面,我很担心,怕你缺乏经验,感情冲动,可能破坏她的计划,打乱我们的方案。当时你是怎么样的人,你记得不记得?真的,如果你今天能看到当初的你,准会同意我的意见。现在你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们唯一的错误就是不曾料到这一着。可是既有这样了不起的聪明才智,又有这样了不起的适应力的人,一千个之中也未必能碰到一个。我过去不相信你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例外。谁知一眨眼你就脱胎换骨,轻而易举地学会了巴黎气派,上个月我在蒲洛涅森林竟认不得你了。”
吕西安听着这个贵妇人的谈话,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她夸奖人的时候有一副完全信任你的、天真的、活泼的神态,似乎对吕西安的关切真是无微不至。吕西安只道又遇到了奇迹,像他第一次在全景剧场的遭遇。从那个幸运的夜晚起,所有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他以为自己的青春真有符咒一般的魔力。可是他打定主意不落圈套,要把侯爵夫人摸清底细。
他说:“太太,你所谓变了一场空的计划,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路易士本想向王上求一道诏书,允许你改用特·吕庞泼莱的姓氏和头衔。她要埋葬夏同的姓,这一步当时很容易做到,而对你说来是一笔资本;此刻你的言论差不多把这条路阻断了。或许你认为这些念头是幻想,不值一提,可是我们多少懂得一些人生,知道伯爵的头衔加在一个漂亮人物,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身上有多少实惠。比如在这里当着几百万家财的英国小姐或是有陪嫁的姑娘们通报:夏同先生或者特·吕庞泼莱伯爵,反应完全两样。伯爵哪怕债台高筑,还是能打动人心,俊美的相貌也格外惹人注目,像一颗精工镶嵌的钻石。夏同先生可干脆没人注意。我们并不曾制造这观念,而是发现这观念到处占着优势,便是在布尔乔亚中间也很普遍。如今你是跟好运背道而驰。你瞧那个漂亮青年,番列克斯·特·王特奈斯子爵,他是王上两个机要秘书中的一个。王上挺喜欢有才干的青年,这一位当初从内地来的时候行装不见得比你多;你的聪明才智胜他百倍;可是你是不是世家出身呢?有没有显赫的姓氏呢?你不是认识台·吕卜克斯吗?他的本姓跟你的差不多,叫作夏登;他在吕卜克斯的那块田产,便是给他一百万也不肯出让[238];将来他准是台·吕卜克斯伯爵,传到他孙子一辈或许竟是大贵族了。你走上了歧路,再走下去就完啦。爱弥尔·勃龙台比你乖巧多了,他加入一份拥护政府的报纸,当前的权贵都对他另眼相看;他思想正确,跟进步党来往没有危险;他迟早会成功,因为他的政见,他的靠山,都挑选得好。坐在你旁边的漂亮太太是脱罗阿维尔家的小姐,族中有两个贵族院议员,两个国会议员,她靠着门第攀上一门有钱的亲事;如今在家广结交游,培养势力,将来要替这位小小的勃龙台先生拉拢政界要人。你依靠一个高拉莉有什么出路?几年以后还不是背上一身债,对寻欢作乐感到厌倦为止?你的爱情放错了地方,生活没有安排好。这就是特·巴日东太太前天在歌剧院对我说的话,而你还伤害她,当作一种乐趣。她惋惜你滥用才气,糟蹋你的青春,当然不是为她,而是为你着想。”
吕西安道:“啊!太太,要是你说的是真话!”
“你想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侯爵夫人冷冷地瞪着吕西安,神态傲慢,叫他无地自容。
吕西安愣住了,不敢再开口;侯爵夫人怄了气,不再和他交谈。他心中恼恨,可也承认自己鲁莽,决定想办法挽回。他转身和特·蒙高南太太谈论勃龙台,称赞青年作家的才干。伯爵夫人对他很客气,特·埃斯巴太太向伯爵夫人递了一个眼色,伯爵夫人便邀请吕西安参加她下一次的晚会,问他是否愿意见见特·巴日东太太;她虽则孝服在身,还是会来的。那不是大规模的招待,只是平时的小叙,来的都是比较接近的朋友。
吕西安道:“侯爵夫人认为错处都在我这方面,那不是还得由她的大姑来原谅我吗?”
“只要你叫人停止攻击,讲和不成问题;那些荒唐的谰言使她为着夏德莱大大地受累,其实她根本不把那男人当真。听说你自以为受她愚弄,我却看见她因为你薄情而伤心得很。她可是真的同你一起离开内地,并且是为了你才离开的吗?”
吕西安笑嘻嘻地望着伯爵夫人,不敢回答。
“一个女人为你做了这样的牺牲,你怎么能怀疑她?何况像她这样美,这样风雅的人物,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都是值得爱的。特·巴日东太太爱你的才华胜过你的相貌。老实说,女人爱的是才,美还在其次。”伯爵夫人说着,偷偷瞧了瞧勃龙台。
吕西安在公使府上看出高等社会和他近来所处的特殊社会的差别。两种豪华没有一点相似,没有一个共同点。屋子是圣·日耳曼区最阔绰的一所,房间的高度,分配的格式,客厅里古老的描金,堂皇的装饰,贵重的附属品,在吕西安眼中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幸而他对于奢华的享用很快就习惯了,不曾流露出诧异的神气。他的态度既没有自命不凡的得意样,也没有卑躬屈节、曲意逢迎的意味。诗人举止大方,叫毫无恶意的人看了称赞,只有那些青年因为他突然闯进上流社会,又漂亮,又受人器重,对他嫉妒。离开饭桌的时候,吕西安搀扶特·埃斯巴太太,特·埃斯巴太太并不拒绝。拉斯蒂涅发现侯爵夫人讨好吕西安,便过来和他攀同乡,提到在杜·华诺勃太太家初次相会的话。看来这青年贵族有心结交他本省的名人,定了日期请吕西安吃中饭,预备替他介绍几个时髦公子。吕西安答应了。
“我也请了勃龙台。”拉斯蒂涅说。
特·龙葛洛侯爵,特·雷多雷公爵,特·玛赛,蒙脱里伏将军,拉斯蒂涅,吕西安,围在一处谈天,公使也过来了。
他故意装出一派德国人的忠厚样,遮盖他的精明厉害,对吕西安说:“好极了,你同特·埃斯巴太太讲和了,她对你很高兴,而我们都知道,”他望着周围的人说,“要讨她喜欢多么不容易。”
拉斯蒂涅说:“对,不过她最是爱才,而我这位大名鼎鼎的同乡就在拿才气做交易。”
勃龙台抢着说:“他很快就要发现他做的买卖并不好,会站到我们这边来,早晚是我们的人。”
吕西安听见周围你一句我一句,都在这个题目上发挥。几个正经人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了几句深刻的话,年轻人拿进步党打哈哈。
勃龙台道:“我相信他当初在党派问题上是像拈阄一般决定的,此刻可要挑选一下了。”
吕西安想起在卢森堡公园和罗斯多的谈话,笑了。
勃龙台又道:“他找的向导叫作埃蒂安纳·罗斯多,小报界的一个打手,写文章只看见五法郎一栏的稿费;他相信拿破仑会回来,更可笑的是相信左派的头目爱国,将来会酬劳他们。吕西安既然要姓吕庞泼莱,应当有贵族色彩;要做新闻记者也该拥护政府;要不他永远姓不成吕庞泼莱,当不了秘书长。”
公使请吕西安抽一张牌打韦斯脱[239],吕西安回答说此道不通,大家听了很诧异。
“朋友,”拉斯蒂涅咬着吕西安耳朵说,“你到我家吃便饭那天,早点去,我来教你韦斯脱。咱们安古兰末也是王者之都[240],不能丢它的面子。我可以引用泰勒朗先生的一句话:不学会这玩意儿,老来定要大大地吃苦。”
当差通报台·吕卜克斯来了。他是个得宠的参事院评议官,替部长们干些机密事,人很精明,又有野心,什么地方都能混进去。他在杜·华诺勃太太家见过吕西安,当下装作很亲热地招呼吕西安,吕西安信以为真。台·吕卜克斯在政治上对谁都拉拢,免得猝不及防,受人暗算;他发觉吕西安在场,知道吕西安要在上流社会像在新闻界一样得势。他看出诗人是个野心家,便对他大献殷勤,表示友好,关切,仿佛跟他是老朋友了,不让吕西安看穿他空口白舌的许愿和说话,台·吕卜克斯抱定主张,凡是可能成为自己的敌手而需要摆脱的人,都要摸清性格。因此,吕西安在上流社会中大受欢迎。他很明白,一切都要仰仗特·雷多雷公爵,德国公使,特·埃斯巴太太和特·蒙高南太太的力量;动身之前特意和两位太太分别谈了一会儿,极力卖弄才情。
台·吕卜克斯等吕西安走开了,对侯爵夫人说:“看他那副得意样!”
“他来不及成熟就要烂掉的,”特·玛赛对侯爵夫人笑着说,“你使他头脑发热,想必是别有用心。”
吕西安的车停在院子里,高拉莉在车上等着;吕西安看她这样体贴,很感动,告诉她当晚的情形。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已经在他脑子里活动的簇新的主意,高拉莉表示赞成,竭力怂恿他转入政府党。
“你跟进步党走只会挨打,他们诡计多端,暗杀了特·贝利公爵。可是他们能推翻政府吗?休想!你依靠他们将来一无结果;投靠另一方面才能成为特·吕庞泼莱伯爵。再替政府出一番力,包你当上贵族院议员,娶到一个有钱的老婆。还是做极端派吧。并且这样才有气派。”在高拉莉心目中,最要紧的是气派。“那天我在杜·华诺勃太太家吃饭,听她说起丹沃陶·迎亚正在筹备一份保王党的小报,叫作《觉醒报》,用来反击你们的和《明镜报》的恶作剧。据华诺勃说,维兰尔先生和他的一派不出一年就要登台。你该利用这个变动,趁他们还没有得势就站在他们一边。只是对埃蒂安纳和别的朋友们一个字都不能提,他们会跟你捣乱的。”
八天以后,吕西安到特·蒙高南太太家里去;他从前爱得要命,而最近被他挖苦打趣,大大伤害过的女人,重新见到了,心里激动得了不得。路易士也脱胎换骨了!她又变了尊严的贵夫人,似乎从来没住过内地。她穿着孝服另有一番风韵,另有一套讲究的打扮,可见她做了寡妇很快活。吕西安觉得路易士的卖弄风情多少是为了他,这倒是事实;可是他好比吃过鲜肉的妖魔,整个黄昏迟疑不决,在美丽、多情、娇滴滴的高拉莉,和干瘪、高傲、狠心的路易士之间,不知道如何选择。他不能打定主意,为着名门贵妇而牺牲高拉莉。特·巴日东太太眼巴巴地等了他一晚,希望他做这个牺牲。她看见吕西安这样风趣,这样美,又动了爱情;不料她勾引撩拨的说话,卖弄风情的眉眼,完全不生作用,她便走出客厅,决心要报复了。
“喂,亲爱的吕西安,”她的慈祥的态度既有巴黎女人的风韵,也显得尊严高贵,“我没有分享你的光荣,反而做了你的第一个牺牲品。不过,孩子,想到你这样拿我出气说明你还没有完全忘情,我就原谅你了。”
特·巴日东太太气度不凡地说到最后一句,又占了优势。吕西安自以为理直气壮,原来是错尽错绝。他写那封措辞激烈的决绝的信,以及决绝的原因,都不曾提到。上流社会的妇女有一套巧妙的本领,能够在谈笑之间缩小自己的错处。或是微微一笑,或是假作惊奇反问一句,把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她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样样事情都能辩解,忽而诧异,忽而发问,这里申说几句,那里夸大一番,再不然跟你争论一场,临了她们的过失便化为乌有,像用肥皂洗去污迹一样:你明知道她们浑身乌黑,一眨眼却变得雪白干净。至于你这方面,如果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大大的侥幸。一会儿吕西安和路易士彼此又有了幻想,用朋友的口吻谈起心来。可是吕西安正为着虚荣心满足而陶醉,为着高拉莉而陶醉,——老实说,他靠着高拉莉,生活才这样好过,——所以路易士吞吞吐吐叹了口气问“你幸福吗”的时候,他竟不能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他带着伤感的意味说一声不,从此就能飞黄腾达。偏偏他自作聪明,向路易士解释高拉莉,说她完全是爱他的人,还有许多痴情的傻话。特·巴日东太太听着咬咬嘴唇。事情就此定局。特·埃斯巴太太和特·蒙高南太太走到路易士身边来。吕西安发觉自己成了当晚的红人:三个妇女使尽手腕笼络他,趋奉他,宠他,捧他。可见他在豪华显赫的社会中跟他在新闻界中同样成功。美丽的台·都希小姐,就是赫赫有名的加米叶·莫班,经过特·埃斯巴和特·巴日东两位太太的介绍,请吕西安在星期三,她经常招待宾客的日子,到她家里去吃饭。她看了吕西安名不虚传的相貌似乎也动心了。吕西安竭力炫耀,表示他的才华胜过他的美貌。台·都希小姐的赞叹表现得十分亲切、天真,加上那种热烈的浮表的友谊,往往叫一班没有彻底认识巴黎生活的人上当;殊不知巴黎人连续不断享乐成了习惯,特别喜欢新奇。
吕西安对拉斯蒂涅和特·玛赛说:“如果她对我的情意跟我对她的情意不相上下,我们的小说可以缩短……”
拉斯蒂涅回答:“你们俩都太会写小说了,不宜于亲自登场。作家同作家能够谈恋爱吗?双方早晚会说出刻薄的话来互相伤害。”
特·玛赛笑道:“你这个梦做得不错。固然,这位迷人的小姐已经三十岁,可是有将近八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她使起性子来着实可爱,她那种姿色可以支持一个很长的时期。告诉你,朋友,高拉莉是个傻丫头,只好替你装装门面,因为漂亮哥儿不能没有情妇;可是你要不在上流社会交上一个美人儿,日子久了,和女戏子同居对你只有害处。所以,亲爱的,你还是代替等会儿要同加米叶·莫班一起唱歌的公蒂吧。从古到今,诗歌一向占音乐上风。”
吕西安听了台·都希小姐和公蒂的表演,他的希望立刻烟消云散。
“公蒂唱得太好了。”他对台·吕卜克斯说。
吕西安回到特·巴日东太太身边,特·巴日东太太带他往另外一间客厅去找特·埃斯巴太太。
“喂,你说,你可愿意提拔他吗?”特·巴日东太太问弟媳妇。
侯爵夫人态度又傲慢又温和,回答说:“只要夏同先生改变他目前的地位,不要连累他的保护人。如果他想得到王上的诏书,允许他丢掉那可怜的父亲的姓,改用外家的姓,不是至少先得站到我们这边来吗?”
吕西安说:“两个月之内我一切都可以安排好。”
侯爵夫人说:“好吧,那时我去见我的父亲和表叔,他们都在王上身边当差,可以向掌玺大臣提到你。”
当过外交官的夏德莱和这两位太太完全看透吕西安的弱点。诗人被贵族阶级的光彩迷了心窍,发觉踏进交际场的人物个个有头衔,有响亮的姓氏,自己被称为夏同说不出有多么难堪。几天之内他到处感到这种痛苦。仗着高拉莉的车马随从,在上流社会体体面面地出现过了,再去干他的本行,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他学会了骑马,能挨着特·埃斯巴太太,台·都希小姐,特·蒙高南伯爵夫人的车马奔驰,这是他初到巴黎的时期不胜艳羡的特权。斐诺很乐意为他的主要编辑弄到一张歌剧院的送票,让吕西安浪费了不知多少夜晚。从此以后,在当时那个漂亮哥儿的畸形社会中,他也算一个人物了。他请了一顿体面的中饭,回敬拉斯蒂涅和交际场中的一班朋友,不幸他做错了事,酒席摆在高拉莉家里。吕西安太年轻,诗人气息太重、太单纯,不懂得某些处世的分寸;一个没有教育的女演员,心肠再好也不能教他通达人情世故。在对他不怀好意的青年前面,内地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员在金钱方面有默契;这是每个年轻人心中嫉妒而嘴里批评的。当天晚上为此挖苦吕西安最凶的是拉斯蒂涅,他虽然用着同样的手段在交际场中混过日子,做出事来却十分得体,所以尽可把难听的议论当作毁谤。吕西安很快学会韦斯脱,他对赌博入了迷。
三十二 浪 子
高拉莉唯恐吕西安被人抢去,非但不反对他生活放荡,反而加以鼓励,鼓励的时候和一般痴情的人一样盲目,只顾着现在,为了当前的快活牺牲一切,甚至于牺牲前程。真正的爱情始终和童年的情形相仿;轻率、冒失、放荡,逞着性子哭哭笑笑。
那个时期出现一帮年轻人,穷富不等,全都无所事事,社会上称为浪子。他们过的醉生梦死的生活的确不可思议,胃口奇好,喝起酒来尤其勇猛。他们见了钱赛过冤家对头,拼命地使花,再加撒野胡闹,生活不仅荒唐,竟是发疯;任何做不到的事都要试一试,还夸耀自己的胡作非为,可是也不敢过分越轨;捣乱的时候用别出心裁的聪明掩饰,叫人不能不加以原谅。复辟政府把青年人逼上腐化堕落的路,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再清楚没有了。他们的精力没有地方发泄,不仅消耗在新闻事业、政治阴谋、文学方面和艺术方面,而且年轻一代的法国人元气太旺,还要做出奇奇怪怪的过火的事来。用功的人要求权势和享受,从事艺术的要求金银财富,游手好闲的要求情欲的刺激;他们无论如何要一个位置,政府却不给他们安插。所谓浪子几乎都有一些出众的才能,有的经不起生活的消耗,丧失了能力;有的顶过去了。其中最出名最风趣的一个,拉斯蒂涅,后来跟着特·玛赛走上正路,居然出人头地。那帮青年闹的笑话遐迩闻名,给人做了好几出戏剧的题材。吕西安被勃龙台引进浪子集团,同皮克西沃两人着实出了一番风头;皮克西沃是当时说话最尖刻的家伙,一张贫嘴老是滔滔不绝。整整一冬,吕西安的生活赛过长时期的沉醉,清醒的时候只替报纸做些容易的工作;他继续供应他的巴黎小品,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几篇用心的精彩的评论。而这种情形是例外,诗人真要迫不得已才肯用功;中午和晚上的宴会,花天酒地的作乐,上流社会的应酬,打牌赌钱,占去他所有的时间,剩下的一部分又给了高拉莉。吕西安不让自己想到明天。他看见一班自称为他朋友的人行动和他一样,代出版商起草报酬优厚的说明书,为投机事业写写稿子,到手一些外快作为开销,把自己的前程都吃到肚里去了。好在他们也不在乎前程。吕西安发觉,在报界和文坛上一朝受到和别人同等的待遇以后,再要跨上一步就难之又难:个个人答应他平起平坐,谁也不愿意他高人一等。他不知不觉地放弃了靠文学成名的念头,以为进政界更容易发迹。
吕西安已经同夏德莱言归于好,有一天夏德莱和他说:“权术不像才干挑起那么多利欲的冲突,暗地里的活动不会引人注意。并且权术胜过才干,能够无中生有打出一个局面来;能干角色有了天大的本领,往往惹祸招殃。”
在俾昼作夜的狂欢生活中,吕西安答应人家的工作老是交不出来,只抱着一个主要的念头:他不断地出入上流社会,趋奉特·巴日东太太,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特·蒙高南伯爵夫人,绝不错过一次台·都希小姐的晚会。他或是出席了作家或出版商的饭局,在参加后半夜的宴会之前赶往上流社会;或是从上流社会的客厅中出来,还有人输了东道请吃夜宵。沉湎无度的生活只给他留下很少的一点思想和精力,而这点思想和精力还要消耗在巴黎式的谈天和赌博上面。诗人丧失了清明的理智、冷静的头脑,也就没法观察周围的形势,再没有暴发户所必不可少的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他分辨不出什么时候特·巴日东太太对他回心转意,什么时候对他生气、回避,什么时候原谅他,什么时候责备他。夏德莱发现他的情敌还有机会成功,尽量同吕西安亲热,引诱他继续放荡,浪费精力。拉斯蒂涅嫉妒他的同乡,又觉得和男爵结成党羽比吕西安更可靠更得力,也就站在夏德莱一边。安古兰末的彼特拉克和洛尔相会过后几天,拉斯蒂涅在仙岩饭店请一顿场面阔绰的夜宵,趁此替诗人同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劝和了。吕西安经常天亮回家,中午起床,对于近水楼台的爱情不能克制。他的懒惰使他把看清自己处境的时候的英勇的决心置之脑后,让意志的动力不断软化,终于完全消灭,到了贫穷潦倒的紧急关头再也得不到意志的帮助。高拉莉先是鼓励他游荡,以为一手养成了他的嗜好,他就受着自己束缚,长时期内不会变心,所以看见吕西安作乐很高兴。到了后来,温柔和顺的高拉莉也鼓着勇气,劝情人别忘了工作,好几次迫不得已地提醒他本月份没有挣多少钱。两个情人亏空的速度惊人。出卖诗集剩下的一千五百法郎,吕西安开头挣的五百法郎,很快花完了。三个月之内,诗人自以为做了一大堆工作,其实稿费并没超过一千法郎。可是吕西安已经用浪子的轻佻的态度对待债务。殊不知二十五岁的青年背债还表示他们风流,过后就没人原谅了。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真有诗人气质而意志薄弱的人,为了要用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只知道感受,而完全缺乏做任何观察都需要的道德观念。诗人只接受自己的印象,不愿深入别人的内心,去研究思想感情的作用。吕西安从不追问那批浪子,他们之中怎么有些人会销声匿迹;他也看不见他的酒肉朋友的前途,有的遗产已经到手,有的十拿九稳,有的才能已经得到社会的承认,有的对自己的前程抱着坚强的信念,存心玩弄法律。吕西安对于自己的前途只是相信勃龙台说的一些至理名言:
“船到桥,自会直——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什么可损失。——大不了我们追求的家业到不了手!——随波逐流,到头总有一个归宿。——有才气的人只要踏得进上流社会,随时可以发迹!”
那个尽情欢乐的冬天,丹沃陶·迦亚和埃克多·曼兰正好用来为《觉醒报》筹措基金,创刊号到一八二二年三月才出版。这件事就是在杜·华诺勃太太家策划成功的。那漂亮而风趣的交际花曾经指着她华丽的屋子说:“这不是‘一千零一夜’吗?”她在保王党的银行家、大贵族和作家中间有些势力,他们常常在她家里集会,商量一些别处不便商量的事。埃克多·曼兰内定为《觉醒报》的总编辑,要吕西安做他的副手。吕西安变了他的知己,还有希望进一家政府党的报馆编副刊。吕西安一边作乐,一边私下活动,准备转移阵地。天真的孩子自以为精明透顶,把这桩惊人的把戏瞒得紧紧的;他一心指望政府党慷慨解囊,让他弥补亏空,消除高拉莉暗地里的烦恼。女演员老是笑盈盈的,不露出心中的焦急;贝雷尼斯却大着胆子告诉吕西安。未来的大人物和所有的诗人一样,看见苦难临头,一下子动了感情,说要用功了,结果是句空话,他用吃喝玩乐来排遣暂时的愁闷。高拉莉有一天发现情人愁云满面,便埋怨贝雷尼斯,告诉诗人风浪已经平静。特·埃斯巴太太和特·巴日东太太但等吕西安改变党派,她们说那时就托夏德莱请求部长,把他渴望已久的诏书弄到手,准许他改姓。吕西安向侯爵夫人许愿,要拿《长生菊》题献给她,她表示很高兴;自从作家在社会上成为一股势力以后,这一类的献礼难得看到了。晚上吕西安去见道利阿,打听他的诗集进行得怎么样,出版商振振有词地说出一番理由,认为暂时不宜付印。道利阿手上有好几桩买卖,一时忙不过来;卡那利斯有一部新的集子要出版,你不能跟他唱对台;拉马丁先生的第二部《默想集》正在印刷,两部重要的诗选不宜于同时出现;况且作者应当相信出版家的手腕。吕西安急于用钱,只能向斐诺通融,预支一部分稿费。晚上吃夜宵的时候,兼做新闻记者的诗人同一班酒肉朋友谈起他的境况,他们一边用香槟酒解除他的心事,一边说笑打趣。背债吗?哪个有气魄的人不背债!债务是说明你的需要和嗜好得到满足。一个人只在贫穷的铁掌压迫之下才能发迹。勃龙台对吕西安嚷道:“当铺最感激大人物!”
皮克西沃道:“样样要,就是样样赊欠。”
“不是的,”台·吕卜克斯说,“样样赊欠,就是样样享受过了!”
那些浪子向天真的孩子证明,他的债务是一条黄金的鞭子,可以鞭策他的坐骑去追求荣华富贵。他们搬出老故事来,说恺撒欠过四千万债,腓特烈二世从老子手里只领到一个杜加的月费,还举出许多大人物的出名的,败坏人心的榜样,揭露他们行为恶劣的一面,而不提他们的勇气和想象的力量!最后,高拉莉欠到四万法郎,车辆、马匹、家具,被几家债主查封了。吕西安赶去向罗斯多讨还一千法郎,罗斯多拿出几件公文来,说明佛洛丽纳的处境跟高拉莉差不多。罗斯多还有几分情义,自愿代他活动,想法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
吕西安问:“怎么佛洛丽纳会落到这一步的?”
罗斯多回答说:“玛蒂法着了慌,丢下我们不管了。他来这一手,我们也有办法报仇,只要佛洛丽纳愿意。事情慢慢讲给你听。”
三十三 第五种书店老板
吕西安在罗斯多家空跑一次以后,过了三天,两个情人在漂亮的卧室内靠着火炉垂头丧气地吃中饭;贝雷尼斯在壁炉上替他们煮了几个鸡子。厨娘、马夫、当差,都走了。查封的家具没法变卖。屋子里的金银器皿,真正值钱的东西,一样都不剩了,全部变为当铺的收据,可以订成一册小小的八开本,增长我们见识。贝雷尼斯保存着两份刀叉。小报帮了吕西安和高拉莉极大的忙,男女裁缝和做帽子的还跟他们维持关系,唯恐得罪了记者,影响营业。吃饭中间,罗斯多进来叫道:“好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万岁!孩子们,我卖了一百法郎的书,咱们来对分!”
他给高拉莉五十法郎,要贝雷尼斯去叫一席丰盛的饭菜。
“昨天我和埃克多·曼兰同几个书店老板吃饭。我们旁敲侧击,花了一番功夫推销你的小说,说你正在跟道利阿谈判,你要六千,道利阿啬刻,只肯出四千法郎印两千部。我们把你说得比华尔特·司各特伟大两倍,肚子里不知有多少部精彩的小说!你不是给人家一部稿子,而是一笔大交易;你这个作家不是只写一部有趣的小说的人,将来会写出一部丛书!丛书这句话发生了效果。所以你别忘了你的台词:你存的稿子有《蒙邦蒂埃公爵夫人》,一名《路易十四朝的法兰西》,——《高蒂翁一世》,一名《路易十五的初期》,——《王后和红衣主教》,一名《弗隆特党时代的巴黎景象》,——《公契尼的儿子》,一名《黎希留的一桩阴谋》……这些题目将来在封面上做预告。我们这个手法叫作钓鱼。书名在封面上不断地登下去,弄得家喻户晓,那你没有写的书可以比你已经写的书使你名气更大。印刷中三个字可以在文坛上做抵押品!好吧,快活一下吧。——噢,香槟来啦。告诉你,吕西安,那几个家伙听着,眼睛睁得像你碟子那么大……哦,你居然还有碟子?”
“碟子也查封了。”高拉莉道。
“我明白了,我的话还没完呢,”罗斯多接着说,“书店老板只要见到一部稿子,随你说还有多少部他都相信。出版商老是问你讨稿子看,好像要拿去拜读。其实是装腔,他们从来不看书,否则也不会出版那么多了!我和埃克多两人露了些口风,说给你五千法郎发行两版,印三千部,大概你会答应的。你把《弓箭手》的原稿给我,后天咱们到出版商那儿吃中饭,叫他们上钩就是了!”“他们是什么人呢?”吕西安问。
“两个合伙老板,脾气不错,做交易还痛快,一个姓方唐,一个姓卡瓦利埃。方唐在维大和包熏的铺子里做过领班伙计,卡瓦利埃是奥古斯丁河滨道上最能干的掮客。两人开店才开了一年,印过几部翻译的英国小说,蚀掉一点资金,现在想改做国产小说了。听说两个做字纸生意只拿别人的本钱冒险,我想你也未必关心稿费是谁拿出来的。”
第三天,两个新闻记者应邀到赛邦德街去吃中饭。吕西安住过那个区域,罗斯多还保留竖琴街上的房间。吕西安先去接他的朋友,发现罗斯多的情形同他第一次进文艺界的那天晚上没有分别,可是这一下吕西安不以为奇了:他受的教育使他懂得记者生活的动荡,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就拿内地大人物自己来说吧,他在牌桌子送掉多少稿费,连带把写作的兴致也扫尽了。当初和罗斯多从竖琴街到王宫市场,一路听他描写一套巧妙的手法,吕西安已经用那套手法写过不少稿子。如今他不但仰仗巴贝和勃劳拉两人,拿赠书和戏票做买卖;并且要他写无论什么捧场文章或者骂人文章,他都不会推辞了;那时他还觉得,在脱离进步党之前尽量利用一下罗斯多非常痛快,认为对进步党人看得越透,将来攻击起来越有力。至于罗斯多,他也占了吕西安的便宜,以佣金的名义从方唐和卡瓦利埃手中拿到五百法郎现款,因为他替正在访求法国司各特的两个出版商找到了未来的华尔特·司各特。
方唐和卡瓦利埃一点资金都没有就开起铺子来。当时这一类书店很多,将来也不会绝迹,只要纸铺和印刷所继续赊账,让书店老板能发行七八种新书来搏一搏。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收买作者原稿是出的六个月、九个月、一年的期票,这个付款的方式是根据书店收账的方式,书店同业之间出的票据期头还要长。书店老板欠的纸张费和印刷费,也用期票支付,所以一年之内能不花一个钱出到一二十种作品。假如有两三种书畅销,赚的钱正好贴补冷门货,老板就能把书一部接一部地印出来,维持下去。万一每桩买卖都成问题,或者倒霉碰上一些好作品,要等真正的读者爱好和赏识之后才能脱手,或者送去贴现的票据出了毛病,再不然受了别人破产的累,他们便满不在乎地宣告清理,一点不着急,这个结局本在他们意料之内。可见无论什么局面都对他们有利,在投机的赌台上下的注是别人的资本,不是他们的。方唐和卡瓦利埃的铺子就是这个情形。卡瓦利埃有的是做生意的门道,方唐有的是巧妙的手段。所谓合伙的本钱倒是名副其实,是他们的情妇熬辛吃苦攒下的几千法郎;两人从中支一份优厚的薪水,小心翼翼地使花,或者用来请记者和作家吃饭,或者上戏院,据说也是为了做生意。两个半真半假的骗子似乎都有一手,可是方唐比卡瓦利埃更狡猾。卡瓦利埃不辜负他的姓氏[241],专门跑码头;方唐专管巴黎的业务。这样的合作关系也免不了钩心斗角,两个书店老板碰在一起反正是这么回事。
赛邦德街上有些古老的住宅,两个合伙人就在这样一幢屋子里租着一个底层,原来的几间大客厅改成货栈,后面一部分做办公室。他们出过好几部小说,例如《北塔》《贝那兰斯的商人》《墓地喷泉》《丹格里》,还有在法国不受欢迎的英国作家高尔特的小说。自从华尔特·司各特风行以后,出版界特别注意英国出品,书店老板都拿出诺曼人的本色[242],想征服英吉利,拼命物色华尔特·司各特的著作,正如后来大家在砂砾区找柏油,在沼泽地带寻沥青,拿计划中的铁路做投机。巴黎的商人犯一样极可笑的毛病,想做同样的生意发财,其实只有走相反的路才行。他们不知道第一个人的成功阻断了别人的成功,尤其在巴黎。方唐和卡瓦利埃在《斯德累列兹民兵》,一名《百年前的俄罗斯》的题目底下,用大字印着:华尔特·司各特派的小说。他们急于要一部畅销的作品,一本好书可以帮助他们出清存货;能在报纸上有些文章吹嘘他们的出品,对他们更是一种诱惑。那时图书的销路主要靠报纸推广,而读者买书难得是为了一部书本身的价值,一部作品能够出版也往往不是为了内容精彩。方唐和卡瓦利埃看中吕西安是新闻记者,以为他的书销掉一版就好帮他们过一个月的关。两位记者在办公室里见到两个老板,合同早已写好,期票也签了。事情办得这样迅速,吕西安喜出望外。方唐是瘦瘦的矮个子,相貌阴险,神气像蒙古族的卡摩克人:额角又低又窄,塌鼻梁,瘪嘴巴,一双小眼睛很精神,脸孔歪歪扭扭,皮色难看,声音像破钟,总之,老奸巨猾的外表一应俱全;可是他有办法补救这些缺点,他嘴巴很甜,能够用花言巧语来达到他的目的。卡瓦利埃身子滚圆,你看了只道是赶班车的,想不到他会开书店;头发似黄非黄,脸色很红,肩背厚实,满嘴都是拍客的谈吐。
方唐朝着吕西安和罗斯多说:“咱们不用费口舌,我看过作品,文学气息很浓,对我们再合适没有,原稿已经发给印刷所了。合同是照谈好的条件订的;其中的细目我们绝不违反。我们出的本票有六个月的、九个月的、一年的,贴现很方便,利息归我们负担。我们保留更改书名的权利,《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个题目,我们不喜欢,不够刺激读者的好奇心,好几个国王都叫查理,中世纪的弓箭手也多得是!如果说拿破仑的兵,当然谁都明白,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可不同了!……将来卡瓦利埃到内地去推销,简直需要讲一堂法国史。”
卡瓦利埃说:“我们不知道我们接触的是怎么样的人。”
方唐说:“改为《圣·巴丹莱米》好多了。”
卡瓦利埃说:“再不然叫作《凯塞琳·特·梅提契》或者《查理九世时代的法兰西》,那更像华尔特·司各特的题目。”
方唐说:“等书印好了再决定吧。”
吕西安回答:“随你们吧,只要我认为题目合适。”
合同宣读了,签过字,双方各执一份;吕西安心满意足,把票据放进口袋。然后四个人上楼到方唐家吃了一顿极普通的中饭:牡蛎、炸牛排、香槟煨腰子、勃里乳饼;酒倒挺好,因为卡瓦利埃认识一个做酒生意的掮客。正要入席,排小说的印刷商来了,出乎吕西安意外,带来开头两页校样。
“我们想快快进行,”方唐告诉吕西安,“我们对你的作品抱着很大希望,我们急于要一部畅销书。”
一顿饭从中午开始,吃到五点。
“哪儿去弄现款呢?”吕西安问罗斯多。
“找巴贝去。”埃蒂安纳回答。
两个朋友热烘烘地带着酒意,走往奥古斯丁河滨道。
三十四 敲竹杠
吕西安和罗斯多说:“高拉莉听说佛洛丽纳倒霉,诧异得不得了。佛洛丽纳昨天才告诉高拉莉,说被你害苦了,她气得要命,甚至要跟你拆伙了。”
罗斯多一时冒失,向吕西安说出真话来。他道:“不错。吕西安,你是我的朋友,你借给我一千法郎,只问我讨过一次。我劝你一句话:千万赌不得。我要不赌钱,日子过得挺舒服。如今欠了一身债,被商务法庭的差役到处盯着,上王宫市场也得绕远了。”
在浪子嘴里,在巴黎绕远的意思是不在债主门前走过,或者避开可能遇到债主的地方。吕西安也不能在每条街上随便出现了,他懂得这门道,只不知道名称。
“你欠的数目很大吗?”
“小意思!”罗斯多回答,“只要三千法郎就好解围。我打算戒赌,从此收心;为了料清账目,我敲了一下竹杠。”
“什么叫作敲竹杠?”吕西安没听见过这句话。
“敲杠竹是英国出品,最近才进口到法国来。敲竹杠的人总是有办法控制报纸的人。经理和总编辑从来不插手,只让奚罗多和腓列普·勃里杜一流的角色出面。这帮好汉去拜访一班为了某些理由不愿被人提到的人物。好多人良心上有些小疙瘩,有的性质比较特别,有的比较普通。来历不明的财产,走着合法或者不合法的路子,往往还是用犯罪的手段弄来的家业,巴黎多得很,说出来全是怪有趣的故事,例如傅希手下的宪兵包围警察总署的暗探,因为暗探不知道假造英国钞票的底细,跑去搜查秘密的印刷厂,不料印刷厂有部长做靠山。还有迦拉蒂奥纳公主的钻石案、摩勃滦伊案、庞勃勒东遗产案,等等。敲竹杠的人拿到一些证据、一宗重要文件,去跟发横财的人约期面洽。如果当事人不拿出一笔钱来,就给他看报纸的清样:揭露秘密,向他开火的文字已经排好。有钱的家伙害怕了,只得破钞。事情也就得手了。再不然你正在经营一桩担风险的买卖,唯恐报上来几篇文章拆你的台,那时便有敲竹杠的朋友来找你,请你收买稿子。有些部长和敲竹杠的人谈判,要求报纸攻击他们的政治措施,而不要攻击他们本人,或者宁可本人受攻击而要人放过他们的情妇。你认识的那个漂亮评议官,台·吕卜克斯,天天同新闻记者开这一类谈判。那小子靠着各方面的关系,在政府里极有地位:他既是报界的代理人,又是部长们的全权代表,忙着替人遮面子,甚至把这种交易扩展到政治方面,疏通报界不要提某一项借款,不要披露某一桩私相授受的好处,那是既不张扬,也不许别人竞争,只让进步党金融界的豺狼独吞的。你也敲过道利阿竹杠,他给你三千法郎,要你停止诽谤拿当。十八世纪,新闻事业还在摇篮里的时候,敲竹杠的方法是印小册子,叫一般勋贵近臣买去销毁。发明敲竹杠的老祖宗是一个伟大的意大利人,阿雷蒂诺[243],我们此刻要挟演员,他当时要挟国王。”“你用什么方法敲诈玛蒂法三千法郎?”
“我叫人在六家报纸上攻击佛洛丽纳,佛洛丽纳向玛蒂法诉苦,玛蒂法托勃劳拉打听捣乱的原因。勃劳拉上了斐诺的当。我本是为斐诺的利益敲竹杠的;斐诺却告诉药材商,说是你吕西安为着高拉莉而破坏佛洛丽纳。另一方面,奚罗多跑去点醒玛蒂法,只要他肯把斐诺杂志的六分之一股权作价一万法郎出让,就好风平浪静。事情成功的话,斐诺给我三千法郎。玛蒂法正要应允,以为三万法郎的投资大有问题,能够收回一万也很侥幸了;前几天他听佛洛丽纳说,斐诺的杂志销路不好,非但分不到红利,还需要股东增资。不料全景剧场的经理在宣告清理以前,有几张徇情票据[244]要托玛蒂法周转,把斐诺的把戏告诉玛蒂法。玛蒂法这个精明的生意人,看穿了我们的主意,便丢开佛洛丽纳,留着六分之一的股权。斐诺和我急得直嚷。算我们倒霉,碰到那家伙不在乎姘头,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可恨玛蒂法做的买卖不受报纸管辖,不怕我们损害他利益。药材不像帽子、时装用品、戏剧、文艺,可以任意中伤。可可粉、胡椒、颜料、染料、鸦片,你没法叫它们贬值。佛洛丽纳走投无路,全景剧场明天关门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吕西安道:“既然全景剧场关了门,过几天高拉莉就能在竞技剧场登台,可以帮佛洛丽纳的忙。”
“才不会呢,”罗斯多说,“高拉莉尽管没有头脑,也不至于那么傻,肯荐个角儿去同自己竞争!我们的事糟糕透了!斐诺又等不及地要收回六分之一股权……”
“为什么?”
“因为是笔好生意啊,朋友。杂志有希望盘出去,作价三十万。斐诺除了到手三分之一,还有合伙人给的佣金让他和台·吕卜克斯两个均分。所以我要向斐诺提议再敲一次竹杠。”
“难道敲竹杠像拦路抢劫,不留下买路钱就要人性命不成?”
“比这个可怕多呢,”罗斯多回答,“不留下买路钱叫你身败名裂。前天有一家小报因为老板向人借款碰了钉子,登出一条新闻,说巴黎某名人有一只镶满钻石的打簧表,不知怎么落在王家卫队的一个士兵手里,内幕离奇不亚于《一千零一夜》,不久就好向读者报道。那位名人赶紧约小报的主编吃饭。主编当然得了好处,可惜近代史上少了一段打簧表的掌故。每逢你看到报纸拼命攻击某个有势力的人物,就该知道幕后准是借钱不遂,或者有什么请托遭到拒绝。英国的财主最怕涉及阴私的敲诈,英国报纸的秘密收入多半是这个来源,他们的新闻界比我们的不知要腐败多少!相形之下,我们是小孩!在英国,有人花到五六千法郎收买一封名誉攸关的书信,拿去转卖。”
吕西安道:“你有什么办法挟制玛蒂法?”
“告诉你,朋友,”罗斯多回答,“这个下流的杂货商[245]给佛洛丽纳写过一些挺好玩的信:拼法、文字、内容,没有一样不滑稽透顶。玛蒂法怕老婆怕得厉害,他自以为在家太平无事,我们偏偏跑进他家庭里去伤害他,不提姓名,叫他没法控告。我们编一段短短的社会小说,题目叫作《一个药材商的痴情》,只要登出第一篇,你想他看了会急成什么样子!我们派人坦坦白白通知他,说他有些信件碰巧落在某报的主编手中,他在信里提到什么小爱神,把从来写作重来,说佛洛丽纳帮他度过人生的沙漠,口气仿佛佛洛丽纳是一匹骆驼。总之,这批笑话百出的书信可以叫读者笑痛肚子,消遣半个月。我们再吓他一下,说要写匿名信给他老婆,报告这件妙事。问题在于佛洛丽纳肯不肯跟玛蒂法公然作对。现在她还讲道德,就是说还存着希望。也许她要把信抓在自己手中,分点好处。她是我的徒弟,精明得很。可是等她知道差役上门不是儿戏,等斐诺送她一份相当的礼,或者答应她弄一份戏院合同,她准会交出信件,让我卖给斐诺,斐诺再交给他舅舅,由奚罗多去叫药材商投降。”
这番心腹话使吕西安头脑清醒了。他先是觉得他的一帮朋友非常危险,其次认为不能和他们闹翻,万一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和夏德莱对他不守信用,还用得着他们的恶势力。说话之间,吕西安和罗斯多在河滨道上到了巴贝那个破烂书店前面。
三十五 贴现商
埃蒂安纳对书店老板说:“巴贝,我们拿到方唐和卡瓦利埃的五千法郎本票,期头有六个月的、九个月的、一年的。你愿不愿贴现?”
“我出三千法郎收进。”巴贝非常冷静地回答。
“三千法郎!”吕西安叫起来。
“这个数目只有我肯出,”书店老板接着说,“那两位先生三个月之内要破产。我知道他们店里有两部好书,一时销不出,他们又等不及;我用现钱去批发,拿他们的票据付账,我进货的成本可以减少两千法郎。”
埃蒂安纳问吕西安:“损失两千法郎你肯不肯?”
这第一笔交易把吕西安吓了一跳,他说:“不行!”
“你错了。”埃蒂安纳回答。
巴贝说:“他们的票子,随你上哪儿都换不到现钱。你先生的书,是方唐和卡瓦利埃的最后一张牌,出了书还得押在印刷所里,要不根本就没法印。一本畅销书也不过让他们拖六个月,早晚要倒掉的!那些家伙卖出的书还没有灌在肚里的老酒多!他们的票据对我来说是一笔交易,所以出的价比随便哪个贴现商都高。换了别人,不要估量一下票子上每个签名值多少钱吗?你的票子只有两个人签名,每个人的身家还抵不到票面的十分之一。”
两个朋友听着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酸溜溜的家伙三言两语道破了贴现的关键。
罗斯多说:“废话少说。我们找哪个去贴现呢?”
“方唐上个月底是向圣·米希河滨道上的夏蒲阿梭老头儿调的头寸;你们不接受我的条件,不妨上他那儿去试试。可是你们仍旧要回来的,那我只给两千五了。”
夏蒲阿梭专门做出版业的贴现。埃蒂安纳和吕西安在圣·米希河滨道上找到一幢有过道的屋子,夏蒲阿梭住在二楼,室内的陈设非常别致。等级虽低而也有百万家财的银行家爱好希腊风格。墙角顶上的嵌线是希腊式。紫红帐帷按照希腊款式沿壁挂下来,像大维画上的背景;式样很标准的床还是帝政时代的出品,那时样样东西都是这个派头。靠椅、桌子、油灯、烛台、零星杂物,全是从木器店里耐心挑选得来的,有一种古代的细巧、苗条、典雅的风味。带着神话色彩的轻巧的陈设,和贴现商的生活成为一个奇怪的对比。值得注意的是,银钱帮中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怪物。他们可以说在思想上贪欢纵欲。因为要什么有什么,对样样东西感到腻味,他们直要花足气力才能摆脱那种麻木的心情。你如果善于研究,准能发现他们都有一种嗜好,心坎里必有一个地方可以打动。夏蒲阿梭似乎把古希腊作为藏身之处,当作他的堡垒。
“有怎么样的招牌必有怎么样的人物[246]。”埃蒂安纳笑着对吕西安说。
矮小的夏蒲阿梭头发扑着粉,穿着似绿非绿的外套,栗色背心,黑扎脚裤,花袜子,一双皮鞋踏在地上咯吱咯吱地响。他接过票据,仔细看了看,郑重其事地交还吕西安。
他声气柔和地说:“方唐和卡瓦利埃两位先生人都挺好,年纪轻轻,很聪明,可是我手头没有钱。”
埃蒂安纳答道:“我朋友对贴现的条件很迁就。”
“条件再好我也不收这些票子。”小老头儿回答罗斯多的话,像断头台上的刀子落在你头上。
两个朋友告辞了,夏蒲阿梭小心翼翼地送他们到穿堂。开过书店的贴现商在穿堂里放着一堆买来的旧书;吕西安眼睛一亮,看见建筑师杜赛尔梭的一部著作,描写法国的王宫和有名的古堡,图样画得非常准确。
吕西安问道:“这部书能让给我吗?”
“可以。”做贴现的夏蒲阿梭又变了书店老板。
“多少钱?”
“五十法郎。”
“好贵啊,书倒用得着,只是付不出钱,你又不收我的票子。”
夏蒲阿梭道:“你有一张六个月期五百法郎的票子,我可以收下来。”他大概有这样一个零数要跟方唐和卡瓦利埃清账。
两个朋友回进希腊式的房间,夏蒲阿梭开好一张单子。写明六厘利息,六厘佣金,一共扣除三十法郎,再去掉杜赛尔梭的书价五十法郎。他打开柜子,里头全是雪白的现洋,拿出四百二十法郎。
“啊!怪了,夏蒲阿梭先生,一样的本票,或者全要得,或者全要不得。为什么别的几张你不肯贴现呢?”
老头说:“我这不是贴现,是收一笔账。”
埃蒂安纳和吕西安到道利阿书店的时候还在笑话夏蒲阿梭,始终不了解这个人。罗斯多在书店里要迦皮松介绍一个贴现商。两个朋友拿着介绍信,雇了一辆街车,讲明按钟点计算,直奔鱼市大街。照迦皮松说来,对方是个最特别最古怪的怪物。
他说:“萨玛农要不收你们的票据,没有人会收的了。”
萨玛农在楼下卖旧书,二楼卖旧衣服,三楼卖违禁的画片;另外还做押款。哪怕是霍夫曼小说中的人物,华尔特·司各特笔下的凶恶的守财奴,也没有一个可以同巴黎社会产生的这个人相比,假如萨玛农还能算一个人的话。干瘪的小老头儿,骨头差不多要戳破暗棕色的皮,脸上青一块黄一块,好似你近看一幅铁相或者保尔·凡罗纳士[247]的油画,吕西安见了浑身一震。萨玛农一只眼冷冰冰的一动不动,一只眼亮晶晶的很精神。吝啬鬼仿佛用那只死人眼睛做贴现,用另外一只眼睛卖猥亵画片。头上戴一副小小的扁平的假头发,黑里带红,底下露出白头发;黄黄的脑门有股杀气,腮帮完全瘪了,只看见凸出的牙床骨,牙齿还白,似乎长在嘴唇外面,像打呵欠的马。两只表情相反的眼睛,歪七扭八的嘴巴,看上去狰狞可怖。又硬又尖的胡子像针一样,准会刺人。紧窄的外套经纬毕露,同火绒差不多,褪色的黑领带被胡子磨烊了,露出火鸡般打皱的脖子,说明他并不想用衣着来补救他凶恶的长相。两个记者看见他坐在一张肮脏透顶的账台后面,在拍卖来的旧书背后贴标签。吕西安和罗斯多对着这样一个人物不知有多少感想,彼此望了一眼。他们向萨玛农打了招呼,把迦皮松的信,连同方唐和卡瓦利埃的票据递过去。萨玛农看着信,黑洞洞的铺子里忽然走进一个极有才气的人,短小的外套用许多不相干的东西打满补丁,硬得像白铁皮。
他给萨玛农一张号码卡,说道:“我要拿我的礼服,黑裤子和缎子背心。”萨玛农抓着铜纽拉了一下铃,楼上走下一个女的,皮色红里泛白,大概是诺曼底人。
萨玛农吩咐道:“把这位先生的衣服借给他。”一边向作家伸出手去,说道:“跟你打交道我很高兴;可是你有位朋友介绍一个年轻人来,给我上了一次大当。”
“他会上当!”作家用一个挺滑稽的手势指着萨玛农对两位记者说。
那不勒斯的穷光蛋往往向当铺出了钱把自己的衣衫借出去穿一天,那个大人物也付了三十铜子,贴现商伸出蜡黄的开裂的手接过去,丢入钱柜。
“你这种交易倒很古怪!”罗斯多对那艺术家说。那艺术家抽上鸦片,只管腾云驾雾,欣赏仙山楼阁,不愿意创作或是不能创作了。
他回答说:“向萨玛农当东西比一般当铺钱多一些。他还有这种可怕的慈悲心,肯让你需要穿扮的时候把衣服借出去。今晚我要带着情妇上格莱弟兄家吃饭。三十铜子比两百法郎容易张罗,所以我来领我的衣服。六个月到现在,我的衣服已经替这位慈悲的债主赚到一百法郎。我的藏书被萨玛农一本一本地吞掉了。”
“也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248]吞掉的。”罗斯多笑着说。
“你的票据,我出一千五百法郎收进。”萨玛农对吕西安说。
吕西安直跳起来,仿佛被萨玛农拿一根烧红的铁钎戳进胸膛。萨玛农瞧着票面,查看日期。
贴现商说:“不过我还得和方唐谈一谈,要他送书来抵押。你谈不到什么身价,”他对吕西安说,“你和高拉莉同居,家具都查封了。”
罗斯多只见吕西安抓起票据,从铺子里直蹿到大街上。说道:“莫非是魔鬼吗?”诗人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那个小店。可怜巴巴的门面,又脏又单薄的小木箱插着贴好标签的旧书,每个过路人看着都要微笑,心上想:“这里头做的什么生意啊?”
一忽儿,了不起的陌生人,十年以后参加圣西门派那个伟大而没有根基的事业[249]的人,衣冠楚楚地出来,朝两个记者笑笑,和他们一同走到全景巷;他要把浑身上下都收拾干净,预备在那儿叫人擦靴子。
他和两位作家说:“开书店的,做纸生意的,开印刷所的,只要看见萨玛农上门就完啦。那时萨玛农好比殡仪馆的执事跑来量棺材的尺寸。”
埃蒂安纳和吕西安说:“现在你不用再想贴现了。”
陌生人说:“萨玛农拒绝了,没有人再会接受,他说的是最后一句话!他是羊腿子,巴尔玛,韦勃罗斯脱,高勃萨克,一切在巴黎市场上游来游去的鳄鱼[250]的爪牙,不管你是谁,在成家立业或者倾家荡产的时候,早晚都得碰上这些鳄鱼。”
埃蒂安纳接着说:“你的票据连对折都贴不到,就得全部兑现。”
“用什么办法?”
“把票子给高拉莉,让她交给加缪索。”罗斯多看见吕西安跳起来打断他的话,又道:“你听不下去,真是孩子气!难道这样无聊的顾虑抵得上你的前途吗?”
吕西安说:“反正我手头这笔钱可以交给高拉莉。”
罗斯多说:“又来胡闹了!你要四千法郎才能应付,四百管什么用!不如上赌台去,先留下一个数目,赌输了咱们还能大醉一场。”
了不起的陌生人说:“这主意不错。”
他们离开弗拉斯卡蒂[251]只有几步路,这几句话的作用就像吸铁石一样。两个朋友打发了车子,走进赌场。先赢到三千,退到五百;又赢到三千七;后来啊只剩五法郎,又回到两千,想马上翻一倍,把两千法郎全部押“双”;连续五次不出“双”了,不料出来的又是“单”。吕西安和罗斯多神魂颠倒地消磨了两小时,奔下那所有名的屋子的楼梯。他们还有保留的一百法郎。门外是个小小的廊子,只有两根柱子,上面是铁皮顶;瞧着顶棚得意扬扬或者灰心绝望的人不止有过一个。罗斯多站在台阶上看见吕西安两眼通红,便说:“咱们只吃五十法郎吧。”
两个记者回到楼上,不出一小时赢了三千法郎。“红”[252]连出了五次,想到刚才连出六次“单”,害他们输了钱,这回说不定会出第六次“红”,便把三千法郎一起押上,结果出了黑。那时正是下午六点。
吕西安说:“咱们只吃二十五法郎吧。”
这回新的冒险不久就结束,押了十次,二十五法郎全部送光。吕西安发疯似的把最后二十五法郎押在他年龄的数目上,赢了。庄家把赔的钱一块一块丢在桌上,吕西安抓起耙子收钱,手索落落发抖的样子简直没法描写。他给罗斯多十个路易,说道:“赶快上万利酒家!”
罗斯多懂得吕西安的意思,上饭馆定菜去了。吕西安独自留下,把三十路易押“红”,赢了。赌客耳朵里有时会听见一个声音给他指点门道;吕西安受着这声音鼓励,连本带利再押一次“红”,又赢了;他肚子里热得像火烧。接着他不听那声音劝告,把一百二十路易押“黑”,输了。他经过那阵可怕的激动,倒反浑身舒畅;赌棍弄到无可再输,做了多少短促的梦,离开灼热的迷宫的时候,都有这个感觉。他到万利酒家和罗斯多相会,像拉封丹纳说的直扑菜肴,把烦恼淹没在酒里。到九点,他完全醉了,不懂为什么王杜姆街上的看门女人打发他上月亮街。
“高拉莉小姐搬走了,地址在这张纸上。”
吕西安醉得厉害,听着不以为意,踏上来时的街车,转往月亮街,还对着这个街名想起许多双关语[253]。当天早上,全景剧场宣告破产。高拉莉着了慌,马上商得债主同意,把全部家具转让给加陶老头儿;屋子被加陶派作同样的用场,安插了佛洛朗蒂纳。高拉莉还掉所有的欠账,房租也付清了。正当她赶办这些手续,像她所谓来一次大清洗的时候,贝雷尼斯出去置办一些必不可少的旧家具,在月亮街上紧靠竞技剧场的地方,一所屋子的五层楼上,布置一套三个房间的小公寓。高拉莉在那儿等候吕西安。她在大风浪中保住了她纯洁的爱情,还抢救出一千两百法郎。吕西安醉醺醺地把他的倒霉事讲给高拉莉和贝雷尼斯听了。
女演员抱着他说:“你做得对,小宝贝。贝雷尼斯准有办法拿你的票子去向勃劳拉商量。”
三十六 转移阵地
第二天,吕西安早上醒来,受着高拉莉的抚慰,十分快活。女演员对他格外温柔、恩爱,似乎要用最丰富的感情补偿他新生活的清苦。那天她娇艳无比,又白又嫩,团皱的头巾底下露出几绺头发,眼睛笑眯眯的,说话兴高采烈,像窗里射进来的朝阳,把这个寒碜而动人的场面蒙上一层金光。卧房还过得去,壁上是红镶边的湖色花纸,有两面镜子,一面在壁炉架上,一面在五斗柜上面。贝雷尼斯不听高拉莉阻止,自己花钱买来一条旧地毯,把光秃寒冷的地砖遮盖了。一口有镜子的大橱和一口五斗柜放着两个情人的衣衫。桃花心木的家具钉着蓝布面子。贝雷尼斯在患难中抢救出一只座钟,一对瓷花瓶,四套银刀叉,六把小羹匙。卧室外面的餐室,同年薪一千二的公务员家里的差不多。厨房在楼梯台对面。贝雷尼斯睡在厨房顶上的阁楼上。房租不超过三百法郎一年。难看的屋子,临街的大门有一扇堵死了,改作看门人住的小房间,开着一个小窗洞监视十七个房客的进出。在公证人嘴里,这种鸽笼式的屋子叫作生息的房产。吕西安发现房内摆着一张书桌、一把靠椅,纸笔墨水一应俱全。贝雷尼斯相信高拉莉在竞技剧场登台一定成功,高拉莉看着用蓝缎带钉的台词本子,她们俩都兴致挺好,把诗人酒醒以后的忧急跟愁闷一扫而空。
他说:“只消上流社会不知道我这个跟头,咱们就好爬起来。不管怎么样,眼前还有四千五百法郎!我要在几家保王党的报纸上尽量利用我的地位。《觉醒报》明天创刊,现在我对新闻界内行了,要好好地干一下!”
高拉莉亲着吕西安,只觉得他的话是一片深情。贝雷尼斯在火炉旁边摆好桌子开饭,端上几样家常菜:一盘炒鸡子,两块猪排,还有咖啡和奶油。有人敲门。进来三个真心朋友:大丹士,雷翁·奚罗,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吕西安又诧异又感动,请他们坐下来一同吃饭。
“不客气,”大丹士说,“我们有事找你,比慰问更要紧;我们才从王杜姆街来,你的事都知道了。吕西安,我的主张,你清楚得很。在别的情形之下,看见你采取我的政治立场,我只有高兴;可是以你眼前的地位,参加了进步党的报纸再变为极端派,你不能不丧失人格,一辈子都洗刷不了你的污点。希望你看在我们的友谊分儿上,不管这友谊减淡了多少,别这样污辱自己。你攻击过浪漫派、右派、政府,如今不能再替浪漫派、右派、政府辩护。”
吕西安说:“我的行动自有不平凡的想法做根据。目的正当,任何手段都行。”
雷翁·奚罗说:“或许你还不了解目前的局势。政府、宫廷、波旁王室、专制派,总括一句,一切反对立宪制的政体,尽管对于镇压革命的方法分成许多不同的派别,至少在必须取缔舆论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觉醒报》《霹雳报》《白旗报》的创立,都是为反击进步党的诽谤、侮辱和嘲笑。这些行为我也不赞成。正因为作家的神圣的天职受到亵渎,我们才创办一份态度严正的刊物,不久就能发生显著的影响,成为一股有威信的,受人尊重的势力。”奚罗顺便插进这几句,“保王党和政府派的炮火是报复的第一步,准备对进步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吕西安,你知道结果怎么样?报纸的订户多数在左派方面。舆论跟战争一样,总是人多的一边得胜。将来你们全是无赖,说谎的人,国民公敌;对方却是卫国的战士,正直的君子,殉道的圣者,其实他们也许比你们更虚伪,更恶劣。这种以毒攻毒的办法势必助长报纸的恶势力,把新闻界最卑鄙的行为肯定为正当的。谩骂啊,人身攻击啊,都成为报纸应有的权利,用来迎合订户的利益,而且因为双方都用,变了没法推翻的力量。等到祸害的范围全部显出来了,为了贝利公爵被刺而颁布的,从国会开幕以来暂停执行的,限制和取缔的法令,又要恢复。临了法国公众如何看待两派报纸的论战,你知道没有?他们会听信进步党的暗示,以为波旁家有心取消大革命的物质成果,大家已经到手的成果,他们早晚要起来把波旁家轰走的。你不但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将来还落在打败的一面。你年纪太轻,在报界中资格太浅,对于幕后的策动,种种的阴谋诡计,认识不足,而嫉妒你的人只嫌太多,进步党的报刊对你一起喊打的时候,你可抵抗不住。你势必卷入党派的恶斗。那些党派至今还在发高热,不过他们的疯狂从一八一五和一八一六年的暴行[254]转到了思想方面,变成议会中的舌战和报上的笔战。”
“各位朋友,”吕西安说,“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糊涂虫诗人。不管将来有什么遭遇,反正好处已经到了我手里,那是进步党即使成功也不可能给我的。等到你们胜利,我的目的早已达到了。”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笑道:“我们可以割掉你的……头发!”
吕西安回答:“那时我有了孩子,割掉我脑袋也没用。”
三个朋友不懂吕西安的意思。他自从交结了上流社会,贵族的骄傲和虚荣心发展到顶点。诗人看得很准,认为仗着特·吕庞泼莱伯爵的姓氏和头衔,他的美貌和才气便是一笔巨大的财产。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特·蒙高南太太,用这根线像小孩拴一个金壳虫一般拴着吕西安。吕西安再也飞不出那个固定的圈子。三天以前,台·都希小姐的客厅里有人说:“他是我们的人,他思想正确!”叫吕西安听着得意非凡,何况特·勒农古,特·拿华兰,特·葛朗里欧三位公爵,拉斯蒂涅,勃龙台,美丽的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特·哀斯葛利浓伯爵,台·吕卜克斯,一班最有势力的人物,在宫廷中最得宠的保王党,都祝贺他转移阵地。
大丹士道:“话说完了。将来你的清白跟自尊心,比谁都不容易保持。即使你真心对待的人也要瞧你不起,那时你就非常痛苦了,我知道你的性格。”三个朋友和吕西安告别,没有向他亲热地伸出手来。吕西安郁郁不乐,愣了一会儿。
“嗳!别把那些傻瓜放在心上,”高拉莉说着,跳上吕西安的膝盖,拿鲜嫩美丽的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人生是儿戏,他们竟那么当真!何况你马上要成为吕西安·特·吕庞泼莱伯爵了!必要的话,我可以和掌玺局勾搭一下。我也有办法进攻那色眯眯的台·吕卜克斯,要他把诏书弄到手。我不是早说过嘛,如果你只差一块垫脚石达到你的目的,尽管踩在高拉莉的尸首上!”
第二天,吕西安同意《觉醒报》把他列入撰稿人的名单。政府发出十万份说明书,提到吕西安的名字仿佛保王党收服了一个人。吕西安参加庆功宴,在弗拉斯卡蒂附近的劳贝酒家吃了九个钟点,出席的全是保王党新闻界的要人:玛丹维尔,奥日,台斯丹,还有至今在世的一大批作家,照流行的说法,他们都跟君主政体和教会勾搭上了。
埃克多·曼兰说:“咱们一定要给进步党看看颜色!”
拿当打算弄戏剧,认为在这方面打天下不能让官方跟自己作对,也就投入这个阵营。他说:“诸位,要同他们开仗就得一本正经地干,不能拿软木塞当子弹!所有古典派的进步党作家,不问年龄性别,都是我们笑骂的对象,一个都不能放过。咱们要清清白白,不受出版商的样书、礼物、金钱的勾引。新闻事业也得整顿一番。”
“对,”玛丹维尔说,“不屈不挠,抱定主张!要跟敌人势不两立,说话越尖刻越好。我要揭穿拉斐德的真面目,说明他是奚勒一世[255]!”
吕西安道:“我嘛,我对付《立宪报》上的英雄,迈尔西埃军曹,儒依先生的全集,以及有名的左派议员!”
清早一点,撰稿人一致通过要跟进步党拼个你死我活,一边喝着火辣辣的杂合酒,把他们各种不同的见解和所有的主张淹没了。
在饭店门口,浪漫派中最出名的一个作家说:“我们为了颂扬君主政体和教会,说了不知多少废话。”
这句有历史意义的话被参加宴会的一个出版商泄露了,下一天登在《明镜报》上,透露的人变了吕西安。吕西安叛变的消息引起进步党报纸大叫大骂;吕西安变成他们的死冤家,受到最恶毒的攻击:他们讲他的十四行诗如何如何碰钉子,告诉读者道利阿宁可损失三千法郎,不愿意印出来;他们称吕西安为空头诗人!
有一天,就在吕西安发表辉煌的处女作的报上,吕西安读到下面一段文字,显见是写给他看的,群众不可能了解这种讽刺:
未来的法国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虽然出版家道利阿坚决不印,我们做敌人的倒愿意宽宏大量,腾出篇幅来发表。下面一首是从作者的朋友那儿得来的,我们读了这件样品,不难推想他的诗歌多么有趣。
说明后面登着一首十四行诗,吕西安读了大哭一场。
一株瘦小的植物,模样鬼鬼祟祟,
忽然有一天在花坛中探出头来,
自称凭着华丽的色彩,
将来能证明她种子高贵。
大家也就勉强容忍。谁知她不知感谢,
反而作践比她美丽的姊妹。
她们气不过她耀武扬威,
要她把家世细细交代。
她居然开了花。谁知整个庭园
对恶俗的花朵厉声嘘斥,
连下贱的小丑也没受过这种羞辱。
主人过来,随手把她连根拔起,
黄昏时只有一匹驴子在她墓旁哀叫,
原来她只是一棵不登大雅的蓟草[256]。
凡尔奴提到吕西安好赌,预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是一部反民族的作品,说作者袒护杀人不眨眼的旧教徒,攻击受难的加尔文主义者。不到一星期,报上的叫骂更凶了。吕西安只道他的朋友罗斯多会替他解围,罗斯多欠他一千法郎,还同他有过默契;谁知罗斯多也变成了吕西安的死敌。内情是这样的:三个月以来,拿当爱上罗斯多的命根子佛洛丽纳,想不出办法把她从罗斯多手中抢过去。那女演员没有戏院聘请,境况艰苦,心里焦急。拿当既是吕西安的同道,便去找高拉莉,要她约佛洛丽纳在拿当编的一出戏里当个角色,拿当负责安插她进竞技剧场,作为编剧向戏院提的条件。雄心勃勃的佛洛丽纳一口答应了。她早已看透罗斯多。拿当在文坛上政界上都有野心,欲望不小,魄力也大,不像罗斯多的意志完全被坏习气消磨了。女演员只想登台露面,重放光辉,把药材商的信给了拿当,拿当叫玛蒂法交出斐诺觊觎的六分之一股单,赎回信件。于是佛洛丽纳住进奥德维街上一所华丽的公寓,当着新闻界和戏剧界的面投靠拿当。罗斯多为此大受打击,朋友们安慰他,请他吃饭,吃到末了他哭了。在那次大吃大喝的席面上,在座的人认为拿当是明枪交战。有些作家,如斐诺,凡尔奴,等等,早知道拿当迷着佛洛丽纳,可是吕西安从中牵线,照众人的说法,是违反了朋友之间最神圣的原则。党派观念和巴结新朋友的心思,使初进保王党的吕西安变得无可原谅。
皮克西沃道:“拿当是动了情,身不由己;内地大人物却像勃龙台说的,完全出于阴谋!”
于是吕西安成为混进队伍的捣乱分子,想把所有的人一起吞掉的小坏蛋;大家一致同意要打倒他,还定下周密的计划。凡尔奴素来讨厌吕西安,决意盯着他不放。斐诺有心赖掉罗斯多三千佣金,怪怨吕西安不该把对付玛蒂法的秘密告诉拿当,使他斐诺没有赚到五万法郎。事实上拿当听着佛洛丽纳劝告,为了要斐诺撑腰,仍把六分之一的股权卖给斐诺,得了一万五。罗斯多三千法郎没拿到,再也不肯原谅吕西安使他经济上受这么大的损失。一个人伤了面子,再加银钱的氧化作用,创口越发医不好了。
三十七 弄神捣鬼
作家的自尊心受伤以后的愤怒,或者中了讽刺的毒箭以后所表现的精力,无论用什么辞藻什么手法都描写不出。凡是受了攻击而鼓足力量抵抗的人,很快要倒下来的。唯有头脑冷静,把报上的辱骂看作过目即忘的东西,才真正表现一个作家的勇气。弱者初看像强者,其实只能抵抗一时。最初半个月,吕西安怒不可遏,在他和埃克多·曼兰两人分担评论栏的保王党报刊上,像下冰雹一般发表一大堆文章。他每天伏在《觉醒报》的垛口后面,拿出他所有的才情向敌人开火,同时有玛丹维尔在旁支持。没有企图而真心帮助他的作家只有这一个,人家也不让玛丹维尔知道,始终维持关系的两派记者在酒后说笑的时候,在木廊商场的道利阿书店或者在戏院的后台见面的时候,彼此有过默契。吕西安跨进杂剧院的休息室,谁也不再当他朋友,只有保王党的人跟他握手。可是拿当,埃克多·曼兰,丹沃陶·迦亚,见了斐诺,罗斯多,凡尔奴,以及一班号称脾气随和的记者,照样老着面皮很亲热。那个时期,杂剧院的休息室是文坛上飞短流长的大本营,近乎太太们的小客厅,看得见各党各派的人,有政客,有法官。在某次司法官会议上,庭长指责一位同僚不该跑到戏院后台,亵渎法官的尊严;受批评的法官事后在杂剧院休息室中遇到庭长,原来他也亵渎了法官的尊严。罗斯多终于在那儿跟拿当握了手。斐诺几乎每晚必到。吕西安空闲的时候也去研究敌人的意向,倒霉的孩子始终只看见冷冰冰的敌意。
党派的意气所产生的仇恨,当时比现在严重得多。现在发条上得太紧,样样变成强弩之末,劲道不大了。如今批评家打击了某人的作品,依旧向他伸出手去。作者受了鞭挞,还得拥抱刽子手,否则就被人笑话,说他脾气坏,不容易相处,死要面子,没法接近,只晓得记恨、报仇。如今一个作家受到暗算,背上挨了一刀,或者看破了别人的虚假,不上圈套,或者吃了最卑鄙的手段的亏,凶手不但会向他问好,还自以为应当得到作者的尊重,甚至于友谊。在美德变作缺点,某些缺点成为美德的时代,一切都可原谅,都可辩解。同道之间的亲昵,在各种自由中变成了最神圣的一项。政见截然相反的一些领袖,彼此交谈措辞都很温和,俏皮话也说得很客气。可是在过去那个时代,倘使我们还记得的话,某些保王党作家和进步党作家的确要有些勇气才敢在同一个戏院露面。那时他们会听到咬牙切齿地挑战。恶狠狠的眼睛赛过子弹上膛的手枪,一点火星就好挑起一场恶斗。每个党派都有几个人在对方眼中是众矢之的,他们一进场,你旁边的看客立刻大声咒骂,这种情形不是谁都见过的吗?当时只有两派,保王党和进步党,浪漫派和古典派,同一仇恨的两种面目,这仇恨可以使你对国民议会的断头台有所了解。吕西安一开场是狂热的进步党和服尔德派,此刻变为狂热的保王党和浪漫派,压在玛丹维尔身上的敌意也就压在吕西安身上。玛丹维尔是那时进步党深恶痛绝的人,也是唯一回护而喜欢吕西安的人。他的帮助害了吕西安。党派对手下的哨兵素来不讲情义,子弟们倒了霉就一脚踢开。尤其在政界,想向上爬的人非跟大队人马走不可。小报界的坏主意主要是拿吕西安同玛丹维尔配对,就是说进步党硬把这一个推入另一个怀抱。这番友谊,不管是真是假,替两人招来凡尔奴许多恶毒的文章。凡尔奴看见吕西安在上流社会走红,气愤不过,并且和诗人所有过去的伙伴一样,以为他不久就要高升。所谓诗人的叛变,被他们添枝接叶加上一些严重的罪状,更显得恶劣。吕西安被称为小犹大,玛丹维尔被称为大犹大,因为有人指控玛丹维尔,也不知有无根据,说他替外国军队做过向导,带他们过班克桥[257]。吕西安笑着回答台·吕卜克斯,说他吕西安的确把驴子带过了桥[258]。吕西安的奢华生活虽是空架子,而且只建筑在未来的希望上面,朋友们看了却大起反感,对于他以前在王杜姆街上的阔绰,高车肥马,招摇过市的排场,绝对不肯原谅;在他们心目中,吕西安始终坐着车子。大家隐隐然感觉到,一个年轻貌美、风趣十足、被他们一手教坏的人,快要万事如意了,因此要用尽手段打倒他。
正当高拉莉在竞技剧场登台的前几天,吕西安和埃克多·曼兰手挽着手走进杂剧院的休息室。曼兰埋怨他的朋友不该帮拿当勾引佛洛丽纳。
“罗斯多和拿当成了你两个死冤家,这都是你自己招来的。我劝过你一番好话,你没有听。你赞美人家,帮人家忙,你做的好事只会受到残酷的惩罚。佛洛丽纳和高拉莉同在一个戏院登台绝不会和睦,将来只想你压倒我,我压倒你。你只有咱们的报纸替高拉莉撑腰。拿当除了以编剧的身份占到便宜之外,在戏剧方面还能调动进步党的报刊,而且他在新闻界混的时间比你长一些。”
吕西安暗地里担的心事被这句话说中了。无论是拿当,是迦亚,对他都并不坦白,照理他是有权力要人推诚相见的;可是他不能抱怨,他才投到这边来,资格太浅了!迦亚告诉他,新人要经过长时期的考验才能取得党内的信任,吕西安听着很丧气。在保王党和政府派报纸的内部,诗人发现他从来没想到的嫉妒,那些人在赃物面前竟像群犬争食一样的狺狺狂吠,张牙舞爪,本性毕露。作家们暗中玩着层出不穷的手段,在当局面前互相阴损,指控别人对党不够热心;为了排挤一个对手,什么恶毒的计策都想得出。进步党政权不在手中,没有好处可得,也就没有引起内让的题目。吕西安看出保王党内错综复杂的野心,没有勇气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对付,也没有耐性去理出一个头绪来;他既不能做阿雷蒂诺,也不能做菩玛希或者弗雷隆[259],他只存着一个愿望,就是拿到诏书,以为改了姓准能攀上一门有钱的亲事。可见他的前程除了美丽的相貌多少有些帮助而外,完全要靠运道。过去多么信任他的罗斯多完全知道他的秘密,知道在哪一点上可以击中安古兰末诗人的要害;曼兰带着吕西安上杂剧院那一天,埃蒂安纳就设下一个可怕的圈套,这孩子钻进去,摔倒了。
斐诺正在和台·吕卜克斯谈话,见了吕西安便挽着台·吕卜克斯过来跟他拉手,一副奉承讨好的神气装得逼真,说道:“啊,我们漂亮的吕西安来了。像他这样一步登天的人,我从来没见过。”斐诺说着望望吕西安,望望台·吕卜克斯,“在巴黎,发迹有两种:一种是物质方面的,就是谁都可以捞到的金钱;一种是精神方面的,包括交游,地位,进入某个阶层,那是有些人财运再好也走不进的,而我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台·吕卜克斯插进一句,好不亲热地瞟了吕西安一眼。
斐诺轻轻拍着吕西安的手,往下说:“我们的朋友在这方面的成功简直了不起。吕西安的手腕、能力、聪明,的确比所有对他眼红的人高出一等,再加他长得这样美;他过去的一些朋友看他走红,心里不服,说他是运气好。”
台·吕卜克斯说:“这种运气永远轮不到傻瓜或者饭桶。嘿!波那帕脱的一生,能够用好运气来解释吗?在他之前,统率意大利方面军的将领有过一二十,正如此刻想踏进台·都希小姐府上的青年有几百个;可是交际场中已经把她和你看作天生的一对了,亲爱的朋友!”台·吕卜克斯说着,拍拍吕西安的肩膀,“啊!你真是大红特红了。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特·蒙高南太太,都为你入迷了。今天斐尔弥阿尼太太家的晚会不是请了你吗?明儿你不是要上特·葛朗里欧公爵夫人家应酬吗?”
“是的。”吕西安说。
“允许我替你介绍一位年轻的银行家,杜·蒂埃先生,他跟你异曲同工,短时间内挣了一笔可观的家业。”
吕西安和杜·蒂埃彼此打了招呼,谈起话来,银行家定了日子约吕西安吃饭。杂剧院的休息室里摆着几张半榻,斐诺和台·吕卜克斯朝一张半榻走过去,似乎要继续他们刚才的谈话。两人都极有心计,而且知己知彼,永远不会反目。他们让吕西安,曼兰,杜·蒂埃,拿当,另外在一块儿谈天。
斐诺对台·吕卜克斯说:“喂,亲爱的朋友,老实告诉我,吕西安可是真的有人帮衬?我的编辑都把他当作眼中钉;我还没决定支持他们,先要向你讨教一下,假定破坏我编辑们的计划,反过来帮吕西安,是不是更好?”
谈到这里,参事院的评议官和斐诺聚精会神,对瞧了一会儿。
“怎么,朋友,”台·吕卜克斯回答,“你以为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夏德莱,特·巴日东太太,受过吕西安的攻击,还肯原谅他吗?特·巴日东太太替夏德莱男爵谋到夏朗德州州长的缺,让他封了伯爵,准备得意扬扬地回安古兰末。两位太太就是要毁掉吕西安,才送他进保王党的。此刻大家正在找借口把答应这孩子的话推翻;只要你想得出办法,便是帮了两个女人极大的忙,她们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我知道两位太太的心思,她们恨这个小家伙恨到这个田地,我也觉得奇怪。当初吕西安很可以把他凶狠的敌人,特·巴日东太太,彻底解决,只消在报上停止攻击之前,提出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接受的条件,你明白没有?他漂亮、年轻,尽可以用爱情来淹没对方的仇恨,那么一来,他就成了特·吕庞泼莱伯爵,乌贼鱼还会替他在宫中谋一个差事,领干薪呢!叫吕西安做路易十八的内廷侍读,不是妙得很吗?再不然当个图书馆馆员啊,挂名的评议官啊,宫廷的娱乐总管啊,都可以。傻小子错过了机会。人家不原谅他也许就在这一点。他自己不提条件,反而接受别人的条件。人家答应他活动王上的诏书,他相信了;从那天起夏德莱就迈了一大步。高拉莉把这个孩子断送了。吕西安要没有高拉莉爱他,会仍旧要乌贼鱼,而且准定成功。”
斐诺道:“那么我们好把他打下去了。”
“用什么方法呢?”台·吕卜克斯漫不经意地问,他想先拿这件事在特·埃斯巴太太面前邀功。
“他签好合同,不能不替罗斯多的小报写稿,此刻他一个钱没有,要他动笔更容易。如果有篇俏皮文章把掌玺大臣给得罪了,再有人证明作者是吕西安,掌玺大臣必定认为他不配得到王上的恩典。为了叫内地大人物发慌,我们已经做好手脚轰高拉莉下台,让吕西安眼看他的情妇被人大喝倒彩,没有戏做。等到王上的诏书无限期搁置以后,我们再取笑他痴心妄想做贵族,谈谈他那个做收生婆的娘,开药房的老子。吕西安只有一些浮面的勇气,不堪一击,我们要不打发他回家乡去才怪呢。玛蒂法所有的六分之一的杂志股份,拿当叫佛洛丽纳弄来卖给我了,纸商的一份也被我收回了,现在只剩我和道利阿两个。我和你不难讲好条件把刊物转换方向,靠拢宫廷。我为了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权,才给佛洛丽纳和拿当撑腰;他们既然把股权卖给我了,我就得帮衬他们;不过先要知道吕西安的地位到底怎么样……”
台·吕卜克斯笑道:“你真是名副其实。老实说,我就喜欢你这种人……”
“那么你能替佛洛丽纳弄一份正式的合同吗?”斐诺问评议官。
“没有问题,不过你先要解决吕西安;拉斯蒂涅和特·玛赛不愿意再听到他的名字。”
斐诺说:“你放心。迦亚答应拿当和曼兰,他们俩的稿子有一篇登一篇,可不让吕西安发表一个字,这样我们就断了他的生路。他只能利用玛丹维尔的报纸保卫他自己跟高拉莉。一份报对抗所有的报,有什么用!”
“我可以把部长的痛疮告诉你,将来你叫吕西安写的文章,原稿要交给我。”台·吕卜克斯回答斐诺,他绝口不提答应吕西安的诏书根本是个骗局。台·吕卜克斯离开了休息室。斐诺过去找吕西安,说明为什么他不能放弃预约的稿子,那种亲切的口气,不少人上过当。斐诺不愿意打官司,破坏吕西安在保王党内的希望。斐诺喜欢有魄力的,不怕改变主张的人。吕西安和他见面的日子不是长得很吗?需要彼此帮点小忙的地方不是多得很吗?吕西安应当在进步党内有个可靠的朋友,万一政府派或极端派不讲交情,可以替他报仇。
最后斐诺还说:“如果人家玩弄你,你怎么办?如果有个部长以为你叛变了进步党,从此他便拴着你的脖子,对你不再忌惮,不再理睬,你不是需要放出几条狗去咬他的腿肚子吗?可是你已经跟罗斯多闹翻,他恨不得砍下你的脑袋。番利西安和你,见了面连话都不说了。同你来往的人只剩我一个了!干我这一行,最要紧的是同真有魄力的人和睦相处。我在新闻界帮你的忙,你在你的圈子里回敬我。不过闲话少说,正事第一!你得给我送几篇纯文艺的稿子来,对你没有妨碍,同时你履行了咱们之间的合同。”
吕西安觉得斐诺的建议除了算盘精明之外,还有几分交情。斐诺和台·吕卜克斯的恭维使他心情快活,他还向斐诺道谢呢!
三十八 生死关头
凡是有野心的人,凡是要靠别人和形势的帮助,要依赖一个多多少少经过安排、贯彻、坚持的行动方案才能成功的人,一生必有一个危险时间,有种莫名其妙的威力给他们受一些艰苦的考验:样样事情同时失败,各方面的线不是断了就是搅乱了,碰来碰去都是倒霉事。遇到这种精神上的骚乱,只要心里一慌就完事大吉。顶得住恶劣的形势,能站定脚跟等风暴过去,拼命爬到高地上去躲避的人,才算得上真有魄力。无论是谁,除非是生来有钱的,都有他的生死关头。拿破仑的生死关头是莫斯科的溃退。这个危险时间现在临到吕西安头上了。他前前后后在上流社会和文坛上的境遇太顺利了;他太得意了,如今要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一起跟他作对。第一阵痛楚最剧烈最难受,伤害到他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伤害到他的心和他的爱情。高拉莉也许谈不上风雅,却有一颗高尚的灵魂,能在热情冲动之下表现出来,这冲动便是造成名演员的主要因素。这个奇怪的现象,在没有经过长期的应用而成为习惯之前,完全受捉摸不定的气质支配,也往往受羞耻心支配;而在一般年纪还轻的女演员身上,这种值得赞美的羞耻心是很强的。高拉莉表面上轻狂、放肆,和普通的女角儿没有分别,骨子里却天真、胆怯,而且还充满爱情,她对于自己在舞台上的嘴脸本能地感到厌恶。表达感情的艺术是一种崇高的做作,高拉莉还不能让这作假的艺术克服她的本性。她不能钝皮老脸,把只属于爱情的东西向观众公开。此外她还有真正的女性所特有的一个弱点:明知道自己压得住台,仍旧需要观众的称赞。她怕面对她不喜欢的群众,上台老是战战兢兢:看客的冷淡可以使她毛骨悚然。因为情绪这样紧张,她每次扮一个新角色都等于第一次登场。掌声使她心神陶醉,她并非要满足自尊心,而是要用来鼓动自己的勇气。场子里唧唧哝哝表示不满,或是静悄悄的表示观众心不在焉,她的本领会不知去向。倘若卖了满座,台下聚精会神,对她只有钦佩和友好的目光,她就精神兴奋,可以和观众高尚的品质交流,觉得自己有感动人心的力量,能使它们向上。这一类的消沉和兴奋说明她有神经质的性格和天才的素质,也显出这可怜的女孩子的敏感和温柔。吕西安终究赏识了她内心的宝藏,看出他的情妇还是单纯的少女。高拉莉没有一般女角儿弄虚作假的能耐,无法抗拒同事之间的倾轧,后台的钩心斗角,不像佛洛丽纳是此中老手,她的阴险可怕同高拉莉的忠厚慷慨正好是极端。高拉莉担任角色是要人家邀请的,她生性高傲,不肯央求作家,接受他们的屈辱的条件,不能因为有什么记者用爱情和笔杆子威胁她而投降。在性质非常特殊的舞台艺术中,卓越的才能已经极其少有,但只不过是成功的条件之一;倘使像高拉莉那样不同时具备玩弄手段的本领,才能反而使人长期受累。吕西安料到高拉莉在竞技剧场第一次出台的痛苦,不惜代价要保证她成功。变卖家具剩下的款子和吕西安的稿费,通通拿去置办服装,布置更衣室,开发第一次出场的各种费用。几天以前,吕西安为爱情所迫,做了一件屈辱的事:他带着方唐和卡瓦利埃的票据,到蒲陶南街上金茧子铺子去见加缪索,要求贴现。诗人还没堕落到能够满不在乎地干这种勾当。他一路受着痛苦煎熬,想着许多可怕的念头,翻来覆去对自己说着:去吧!——不去!临了还是走进一间又冷又黑,只靠天井取光的办公室;里面一本正经坐着的可不是那个迷着高拉莉的老头儿,忠厚没用,游手好闲,爱女人,不相信宗教,吕西安一向认识的加缪索;而是一个严肃的家长,精明而又规矩的商人,摆着一副商务裁判的道学面孔,用冷冰冰的老板神气做挡箭牌,周围簇拥着伙计,出纳,绿的文件夹,发票,货样,还有他的老婆保驾,还有他的衣着朴素的女儿陪着。吕西安走进去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因为尊严的商人把他瞅了一眼,那副冷淡傲慢的目光就是吕西安在一般贴现商脸上领教过的。
加缪索坐着,吕西安站着说:“先生,你要肯收下这几张票子,我非常感激。”
加缪索说:“我记得,先生,你拿过我的东西。”
吕西安凑着丝绸商的耳朵悄悄地说出高拉莉的处境,加缪索连屈辱的诗人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加缪索没有意思让高拉莉栽跟头。他一边听一边看着票据上的签名,微微一笑,他是商务法庭的裁判,知道两个出版商的情形。加缪索给了吕西安四千五百法郎,要他在票子上加一个背书,写明付丝绸账。吕西安马上去找勃劳拉,把保证高拉莉成功的办法谈妥了。勃劳拉答应彩排的时候到场(那天他的确到了),约定在哪些段落叫他的罗马人鼓掌,使高拉莉成功。吕西安把剩下的钱,不说向加缪索调来的,交给高拉莉,让她和贝雷尼斯定下心来,她们已经不知道怎么维持生活了。玛丹维尔是当时精通戏剧的行家,好几次跑来帮高拉莉排练。吕西安请几个保王党记者写文章捧场,他们应允了,因此他想不到会出乱子。高拉莉上台的前一天,吕西安却遇到一桩极不幸的事。大丹士的书出版了。埃克多·曼兰的报纸的主编把作品交给吕西安,认为由他来评论最胜任:算他倒霉,他批评过拿当,出名会写这一类稿子。办公室里人很多,全体编辑都在场。玛丹维尔为了攻击进步党报刊,有问题要商量,也在那儿。拿当,曼兰,所有参加《觉醒报》的记者正在谈论雷翁·奚罗的半周刊,认为那刊物措辞谨慎,有分寸,有节制,所以对社会的影响更有害。那时大家开始注意四府街上的小团体,叫它新国民会议。保王党的刊物决定同这批危险的敌人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有计划的斗争。后来这些敌人果然组成理论派[260],成为一个决定大局的党团,等到保王党内最有才华的作家出于卑鄙的报复心理和他们联盟[261]以后,把波旁家推翻了。外边不知道大丹士主张专制政体,把大丹士包括在他们认为死敌的小团体内,作为第一个开刀的对象。他的书,照那时流行的说法,非一棍子打死不可。吕西安不肯写稿。在场聚会的保王党要人不胜愤慨,认为他的拒绝岂有此理。他们老实告诉吕西安,刚转变过来的新党员谈不到自由;他要感到投靠王上和教会不方便,尽可回到他原来的阵营。曼兰和玛丹维尔把吕西安拉过一边,好意点醒他,失去了保王党和政府派报纸的援助,等于听凭进步党报刊拿高拉莉出气。否则的话,高拉莉可以引起一场激烈的笔战,借此出名,这是所有的女演员求之不得的。
玛丹维尔对吕西安说:“你完全不懂此中奥妙。她将来在两派报刊交锋的期间演上三个月戏,再利用三个月假期到内地去走一遭,可以捞进三万法郎。你那些顾虑一定要破除,否则你当不了政治家,只能断送高拉莉,破坏你的前途,砸破你的饭碗。”
吕西安发现对大丹士和高拉莉没有两全的办法:要不在大报和《觉醒报》上扼杀大丹士,就得牺牲自己的情妇。可怜的诗人回到家里伤心至极;他坐在卧房的火炉旁边念了大丹士的书,近代文学中最美的一部作品。他一边看一边哭。每一页上都留着泪痕,迟疑了半天。可是他终于用他的拿手好戏写下一篇含讥带讽的稿子,像孩子抓着一只美丽的鸟,拔掉羽毛,叫它受尽毒刑。他的恶毒的嘲笑完全是损害作品。等到把精彩的原作重读一遍的时候,吕西安所有的高尚的感情又冒起来了;他在半夜里穿过巴黎城赶往大丹士家。这个真正的大人物的始终不渝的操守,他是佩服的;大丹士窗上的烛光,他从前抱着敬仰的心情不知望过多少回,此刻他又透过窗子看到那道摇曳不定的纯洁的微光。他没有勇气上楼,靠着路旁的界石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受着良心鼓励,敲敲门,进去了,发现大丹士正在看书,屋子里没有生火。
大丹士见了吕西安,问道:“出了什么事啊?”他猜到吕西安只有大祸临头才会来。
吕西安眼泪汪汪地回答:“你的书真了不起,他们却要我攻击。”
大丹士道:“可怜的孩子,你这碗饭可不容易吃!”
“我只恳求你一件事,别让人家知道我到这儿来过。就让我在地狱里做苦工吧。也许良心上不长点肉茧永远成不了事。”
“还是老脾气!”大丹士说。
“你以为我没有骨气吗?不,大丹士,我是一个孩子,被爱情缠住了。”
接着他说出他的处境。
大丹士听到高拉莉的情形,感动了,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文章。”
吕西安拿出原稿,大丹士念着笑了笑,叹道:“聪明误用到这个田地!”他看见吕西安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的确很痛苦,便不说下去了。一忽儿又道:“我替你修改一下行不行?明天还你。轻薄的讪笑是侮辱作品。认真严肃的批评有时等于赞美;我能使你的书评保持你我的尊严。并且我的缺点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个人爬上荒凉的山坡,渴得要死的时候,偶尔会发现一个果子给他解渴;这个果子就是你!”吕西安说着,扑在大丹士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他的额角,“我把良心寄存在你这里了,将来再还我吧。”
大丹士庄严地说道:“我认为定期的忏悔是个骗局。那么一来,忏悔变成了作恶的奖品。忏悔可是一种贞操,是我们对上帝的责任。忏悔过两次的人是最可恶的伪君子。我怕你只想用忏悔来抵消你的罪孽!”
吕西安听着这几句话失魂落魄,慢吞吞地走回月亮街。第二天,稿子经过大丹士修改,送回来了,吕西安带往报馆。从此他郁郁不乐,有时面上也遮盖不了。晚上他看见竞技剧场客满,少不得感到第一次登台的激动,再加他对高拉莉的爱情,情绪越发紧张。各式各样的虚荣心成了问题,他眼睛望着观众的表情,像被告望着法官和陪审员的脸:听见场子里一有唧唧哝哝的声音就发抖;台上有一点小事,高拉莉上场下场,音调略微有些高低,都使他心惊胆战。高拉莉演的是一出开始可能失败而以后仍会走红的戏,那天可是失败了。高拉莉出场没有人鼓掌,正厅里冷冰冰的使她吃惊。除了加缪索的包厢,别的几个都没有掌声。二楼和三楼上的人把加缪索嘘了好几回。鼓掌队拍手的方式明明过火,被楼厅的看客喝住了。玛丹维尔很勇敢地鼓掌,假仁假义的佛洛丽纳,拿当,曼兰,在旁附和。戏完全砸了。高拉莉的更衣室里来了一大批人,他们的安慰使她愈加难受。女演员回去,灰心绝望,主要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吕西安。
“咱们被勃劳拉出卖了。”吕西安说。
高拉莉内心受到伤害,发了一场高烧,第二天不能登台。她的艺术生涯眼看搁浅了。吕西安藏起报纸,躲在饭间内拆看。所有的副刊编辑都说,戏失败的责任在于高拉莉:她对自己估价太高,她在大街上讨人喜欢,可不适宜进竞技剧场;她固然有心向上,可惜不自量力,不该担任那个角色。吕西安看到许多评论高拉莉的文章,跟他当初对付拿当的一套假仁假义的手法没有分别。他好比克罗多人米龙[262]劈开了橡树,一双手被树干卡住了一样,气得脸色发青。他的朋友们用殷勤、关切,仿佛是一片好心的话,替高拉莉出了一些极恶毒的主意。他们劝她演另外几种人物,正是奸诈的记者明知道跟她的路子完全相反的角色。这些保王党刊物的论调,准是拿当教唆出来的。至于进步党的大报和小报,用的又是吕西安常用的一派卑鄙和挖苦的手段。高拉莉听见一两声抽噎,从床上起来走到吕西安身边,发现了报纸,拿来看了,看完一声不响又去睡了。佛洛丽纳跟打击高拉莉的一伙通同一气,早就料到这个结局,把高拉莉的台词背熟了,还由拿当帮她排练。戏院当局不肯放弃这本戏,打算叫佛洛丽纳接替高拉莉。经理来探望可怜的女演员,她流着眼泪,生气全无;等到经理当着吕西安说出当晚不能不照常开演,佛洛丽纳能够担任高拉莉的角色,高拉莉却一骨碌坐起来,跳下床,叫道:
“我照样能上台。”
说完她晕过去了。佛洛丽纳补了她的缺,一举成名,因为她把戏救活了,受到所有的报纸赞扬,从此变了你们都知道的名角儿。吕西安看见佛洛丽纳成功,气坏了。
他对高拉莉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是你给她的饭碗!竞技剧场要是愿意,尽可以取消你的合同。等我做了吕庞泼莱伯爵,发了财,和你正式结婚。”
“废话!”高拉莉说着,两眼无神瞅了他一下。
“废话?”吕西安叫道,“要不了几天,你就好住进一所漂亮的屋子,有自备马车;让我来给你写个剧本!”
他拿着两千法郎奔往弗拉斯卡蒂。倒霉鬼一连待了七小时,心情激动得像发疯,脸上冷冰冰的,装作若无其事。从白天到上半夜,他不知经过多少风浪:最多赢到三万,出门的时候一文不剩。回去发现斐诺在他家中等着,要他的小品文。吕西安还不聪明,在斐诺面前发牢骚。
斐诺回答说:“嗯!情形不妙,是不是?你这次向后转,动作太快了当然要失去进步党报刊的支持,他们的力量比保王党和政府派的报纸大得多。事先要不留好退步,补偿你意料中的损失,就不应该转移阵地;无论如何,聪明人总是先去看看朋友,说明自己的理由,把脱党的事跟他们商量一下,那他们就变成你的同谋,向你表示同情,约好互相帮助。拿当和曼兰对他们的伙伴就用这个办法。豺狼虽狠,不伤同类。你对付这件事老实得像绵羊。你在新加入的党内要不张牙舞爪,休想分到一根骨头一个翅膀。人家为着拿当自然要牺牲你了。老实告诉你,你攻击大丹士的文章惹动了公愤,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和你相比,玛拉[263]竟是圣人了。大家正在布置,预备向你进攻,将来你的书非被他们打下去不可。说起你的小说,进行得怎样啦?”
吕西安指着一包校样说:“这是最后几页了。”
“政府派和极端派报刊上攻击大丹士的文章,有些没有署名,大家说是你写的。此刻《觉醒报》天天向四府街上的一帮人放冷箭,讽刺的话说得挺滑稽,所以更恶毒。雷翁·奚罗的刊物背后,的确有一个小小的政治集团,态度很严肃,我看那一派早晚能抓到政权。”
“我八天没有进《觉醒报》的门了。”
“啊!别忘了我的小文章。马上写五十条来,稿费一次给你,不过要配合报纸的色彩才行。”
接着斐诺随随便便讲了一个关于掌玺大臣的小故事,说是在交际场中流传,正好给吕西安做题目,写一篇逗笑的稿子。
吕西安虽然疲倦,为了挣回赌输的钱,照样头脑敏捷,思想清新,一口气写了三十条,每条两栏。稿子写完,吕西安带着上道利阿书店,打算碰到斐诺,私下交给他;同时也想问问出版商,为什么他的诗集搁着不印。他看见铺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他的对头。他一进去,大家寂静无声,不说话了。吕西安发觉被新闻界列入黑名单,反而勇气百倍,像以前在卢森堡走道上一样暗暗发誓:“我一定胜利!”道利阿态度不软不硬,只是嘻嘻哈哈,推说他有他的权利;印《长生菊》要趁他高兴,要等吕西安的地位能保证诗集畅销,他是把全部版权买下来的。吕西安指出按照合同规定,道利阿有印行《长生菊》的义务。道利阿的意见正好相反,说是在法律上谁也不能强制他做一桩他认为要亏本的买卖,时机是否恰当只有他能决定。此外,有一个无论哪个法院都会同意的办法:吕西安不妨归还三千法郎,把作品收回去交给一个保王党的出版商承印。
吕西安走出铺子,觉得道利阿的缓和的口气比第一次见面时的傲慢更气人。这么说来,诗集要等吕西安有一个强大的帮口撑腰,或者他本人有权有势的时候,才能出版的了。诗人慢吞吞地回家;倘若一有念头立刻行动的话,他那时的绝望竟可以使他自杀。他发现高拉莉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病得厉害。贝雷尼斯对吕西安说:“要不让她登台,她活不成啦。”那时吕西安正在穿扮,要到白峰街去赴台·都希小姐家的晚会,他可以在那边遇到台·吕卡克斯,维浓,勃龙台,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
那晚会是为一般歌唱家举行的:先是大作曲家公蒂,业余歌唱家中声音最好的一个,还有桑蒂,巴斯塔,迦契阿,勒华瑟,以及两三个在上流社会里出名的好嗓子。吕西安溜到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的大姑和特·蒙高南太太的位置旁边。倒霉的青年面上装作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同他全盛时期一样,不愿意露出要人帮忙的样子。他滔滔不绝地谈到他替保王党立的功,提出进步党对他的咒骂作证明。
特·巴日东太太嫣然一笑,说道:“朋友,你一定能得到充分的报酬。后天你同鸬鹚和台·吕卜克斯上掌玺局去领王上的诏书。掌玺大臣明儿亲自送到宫里去签字,宫中有会议,他回家比较晚;我要是当夜知道结果,立刻派人给你报信。你住哪儿呢?”
“还是我自己来吧。”吕西安不好意思说他住在月亮街。
侯爵夫人接口道:“勒农古和拿华兰两位公爵在王上面前提起你,称赞你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效忠王室,说应当给你一个特殊的荣誉,才能报复进步党对你的侮辱。况且吕庞泼莱的姓氏和爵位是你在母系方面应得的权利,将来还要在你身上发扬光大。陛下当晚吩咐掌玺大臣起草上谕,准许吕西安·夏同以最后一个吕庞泼莱伯爵的外孙身份改姓,承袭伯爵的头衔。幸而我大姑记得你那首歌咏百合花的十四行诗,抄给公爵,王上看过了说:班达山上的蓟鸟[264]应当提拔。——特·拿华兰先生回答说:是的,尤其在陛下能产生奇迹,化蓟鸟为鹰隼的时候。”
换了一个不像路易士·特·埃斯巴·特·奈葛柏里斯那样受过严重伤害的女子,看着吕西安感激涕零的表现,准会心肠软下来。可是吕西安越美,路易士报仇的心越强。台·吕卜克斯说得不错:吕西安不够机警,识不透所谓诏书根本是特·埃斯巴太太设下的骗局。成功的消息和台·都希小姐的另眼相看,使他壮起胆子,在台·都希府上守到深夜两点,打算和女主人单独谈谈。吕西安在保王党报馆里听说台·都希小姐暗中同人家合编一个剧本,将要由当时的名角儿小法伊演出。客厅里人走空了,他和台·都希小姐坐在内客室的沙发上,讲出他和高拉莉的不幸,话说得非常动人,那位颇有男子性格的女作家听了,答应把她剧中的主角派给高拉莉。
下一天,高拉莉听到台·都希小姐的许愿很快活,有了精神,正在和她的诗人一同吃中饭。吕西安看着罗斯多的小报,讽刺掌玺大臣夫妇的那个凭空捏造的故事登出来了。文章诙谐百出,骨子里是恶毒透顶。路易十八也被吕西安很巧妙地牵引出来,写得很可笑,只是检察署没法干涉。进步党有心把下面的事说得逼真。其实只是在他们俏皮的毁谤中间多添了一桩毁谤罢了。
路易十八特别喜欢同人家交换文字雕琢而多情的书信,其中掺杂着情歌和撩拨的话。吕西安的小品文把这个嗜好说作路易十八的风流到了最后阶段,变为纯粹的理论,从行动化为思想了。受过贝朗瑞猛烈抨击,被他称为奥太维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情人[265]。近来大起恐慌,因为王上的来信变得无精打采了。奥太维越卖弄才情,她的情人的态度越冷淡越灰色。奥太维终于发现她失宠的原因是王上有了一个新的通信对象,掌玺大臣[266]的太太;新鲜的刺激动摇了奥太维对王上的影响。据说那贤惠的大臣太太事实上连一个便条都写不起来,可知幕后必有一个大胆的野心家捉刀,她不过是出面的傀儡罢了。躲在她裙子底下的到底是谁呢?奥太维留神观察之下,发觉王上原来是跟他的部长通信。于是她定了计划。靠着一位忠心的朋友帮助,她有一天让部长在议会里被激烈的辩论绊住身子;她自己单独去见王上,揭穿骗局,激恼王上的自尊心。路易十八的火气不愧为波旁家出身,他对奥太维大发雷霆,不相信她的话。奥太维建议当场证明,请王上写一个条子去立等回音。可怜的部长夫人猝不及防,派人到议会去请丈夫;可是一切都算准了,部长正在讲坛上。那女的只得满头大汗,搜索枯肠,好容易挤出一点聪明写了回信。王上大失所望,奥太维笑着说:“下文如何,让部长来向陛下说明吧。”
内容虽是无中生有,那篇文章却大大地伤害了王上和掌玺大臣夫妇。据说故事是台·吕卜克斯造出来的,可是斐诺始终替他保守秘密。进步党和王弟[267]的一派看了这篇诙谐尖刻的小品乐不可支;吕西安只当作有趣的谣言,除了觉得好玩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第二天他去找台·吕卜克斯和杜·夏德莱男爵一同出发。男爵要向掌玺大臣道谢。他发表了参事院特别参议,封了伯爵,上面还答应他补夏朗德州州长的缺;现任州长再做几个月,能领到最高额的养老金的时候就要退休。杜·夏德莱伯爵——他的“杜”字已经正式写在上谕上,——邀吕西安坐上他的马车,把他平等相待。要没有吕西安攻击他的那些文章,也许夏德莱不会爬得那么快。进步党的迫害等于做了他加官晋爵的垫脚石。台·吕卜克斯先到部里,等在秘书长的办公室内。那位官员一见吕西安,诧异得直跳起来,眼睛望着台·吕卜克斯。
“怎么!先生,你还敢到这儿来?”秘书长对吕西安说,吕西安吃了一惊,“部长大人把准备好的上谕撕掉了,你瞧!”他随手指着一张撕成几片的纸。“部长要追究昨天那篇该死的文字是谁写的,我们把底本找来了,”秘书长说着,给吕西安看他的原稿,“先生,你说你是保王党,事实上你同这份万恶的报纸合作,这份报害得部长们添了不少白头发。给中间派[268]添了许多烦恼,把我们推入泥坑。你拿《海盗报》《明镜报》《立宪报》《邮报》[269]当中饭,拿《日报》和《觉醒报》[270]当晚饭,再同玛丹维尔吃夜宵;玛丹维尔是跟政府捣蛋最凶的人,他要王上走专制的路,那不是要煽动革命,同倒向左派一样快吗?你是一个挺俏皮的记者,可永远当不了政治家。部长已经报告王上,那篇稿子是你写的,王上气愤之极,责备他的内廷供奉特·拿华兰公爵。这一下你招了不少冤家,他们过去越器重你,现在越恨你!敌人做出这种事来倒还罢了,你却自称为政府的朋友,岂不可怕!”
台·吕卜克斯道:“亲爱的,难道你是小孩吗?你使我受累不浅。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特·蒙高南太太,都保举过你,准要气坏了。特·拿华兰公爵要埋怨侯爵夫人,侯爵夫人要嗔怪她大姑。我劝你别去拜访她们,过一阵子再说吧。”
秘书长道:“大人来了,快快出去!”
吕西安站在王杜姆广场上呆若木鸡,仿佛当头挨了一棍。他从大街上一路回去,一路反省。他发觉被一班嫉妒、贪婪、奸诈的人玩弄了。在这个名利场中他是怎样的人呢?不过是个孩子,贪快乐,爱虚荣,为了这两样牺牲一切;不过是个诗人,不会作深刻的思考,像飞蛾扑火似的到处乱撞。没有固定的计划,完全被形势支配,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他的良心变成了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并且他的钱花光了,只觉得工作和痛苦把他磨得筋疲力尽。报纸先要登载曼兰和拿当的文章才轮到他的。他信步走去,千思百想,出神了。他一边走一边瞧见某些阅览室的招贴,那时才行出新办法,图书和报刊同样可以借阅;广告上有一个古怪的,对他完全陌生的题目,底下写着他的姓名:吕西安·夏同·特·吕庞泼莱。他的小说出版,他可不知道,报上一个字都没提。他耷拉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站着,没看见前面来了一群最漂亮的青年,其中有拉斯蒂涅,特·玛赛,还有另外几个熟人。他也不曾留意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和雷翁·奚罗两个朝着他走过来。
“你是夏同先生吗?”米希尔说话的声音使吕西安听了心惊肉跳。
他脸色发白,回答说:“你认不得我了?”
米希尔朝他脸上唾了一口。
“这是你写文章骂大丹士的报酬。如果每个人为自己为朋友像我一样做法,报纸就不敢胡来,就能成为值得尊重而受人尊重的讲坛!”
吕西安身子一晃,靠在拉斯蒂涅身上,对拉斯蒂涅和特·玛赛说:“请你们两位做我的证人。不过我先要回敬一下,让事情设法挽回。”
米希尔猝不及防,被吕西安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几个花花公子和米希尔的朋友扑上来把共和党人和保王党人拉开,免得两人的争吵变成扭殴。拉斯蒂涅抓着吕西安,带到德蒲街上他的家里去,离开出事的根特大街只有几步路。幸而那是吃晚饭的时间,没有人围拢来看热闹。特·玛赛跑来找吕西安,和拉斯蒂涅两个硬把他拉往英国咖啡馆去快快活活地吃饭,临了三个人都喝醉了。
特·玛赛问吕西安:“你剑法高明吗?”
“从来没上过手。”
“手枪呢?”拉斯蒂涅问。
“一辈子没放过枪。”
特·玛赛道:“那你运气一定好。你这种敌人最可怕,会把对方打死的。”
三十九一文不名
吕西安回去,亏得高拉莉已经上床,睡着了。她临时演了一出小戏,受到群众鼓掌,吐了一口气,因为那掌声不是花钱买来,而是凭她的艺术得来的。那天晚上的演出,敌人没料到;经理看到成绩,决意让高拉莉担任加米叶·莫班剧中的主角;高拉莉第一天登台失败的原因,经理也弄明白了。他鉴于佛洛丽纳和拿当暗中捣鬼,想打倒一个他重视的女演员,十分气恼,答应从今以后支持高拉莉。
清早五点,拉斯蒂涅来陪吕西安出发。
“亲爱的,你住这条街再合适没有[271],”拉斯蒂涅用这句话代替寒暄,“咱们最好先到,地点在通往格里娘谷的大路上;到得早表示有气派,咱们应当立个好榜样。”雇的街车经过圣·但尼城关的时候,特·玛赛说:“让我把节目告诉你。你们俩用手枪决斗;距离二十五步,各人可以随便向前,到相隔十五步为止。各人走五步,放三枪,不能再多。不论结果怎样,事情从此结束。对方的手枪由我们上子弹,他的证人替你上子弹。武器是四个证人在一家军火铺里会同挑选的。我向你担保,我们的确想促成你的运气,挑了骑兵用的手枪。”
在吕西安看来,人生变了一场噩梦;活也罢,死也罢,对他都无所谓。自杀的勇气使他在目睹决斗的人眼中大有英雄好汉的气概。他站在他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这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仿佛他胸有成竹,大家觉得这诗人厉害得很。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向前走了五步。两人同时发枪,因为双方受的侮辱相等。第一枪,克雷斯蒂安的子弹擦过吕西安的下巴,吕西安的子弹比对方的头高了十尺。第二枪,米希尔的子弹打中诗人外套的领子,幸而领子是细针密缝的,里面还衬一层硬麻布。第三枪,吕西安胸部中了子弹,倒下去了。
“死了吗?”米希尔问。
“没有,”外科医生[272]回答,“他死不了的。”
“糟糕。”米希尔说。
“噢!是的,糟糕。”吕西安应声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中午,可怜的孩子给抬进卧房,放在床上;人家花了五个钟点,费了好多手脚才把他送回家。虽然伤势不重,还是得小心照料,热度可能引起危险的并发症。高拉莉把悲痛和忧急咽在肚里。在朋友危急的期间,她从头至尾和贝雷尼斯两人陪夜,念着她的台词。吕西安的危险期共有两个月。可怜的姑娘有时上演快活的角色,心里想着:“亲爱的吕西安或许就在这个时候死了!”
那时吕西安由皮安训护理,他的性命就靠这位热心朋友挽救的。皮安训虽然受过吕西安严重的伤害,大丹士却告诉他吕西安上门的事,替不幸的诗人洗刷。皮安训疑心大丹士宽宏大量,便在吕西安神志清醒的时候盘问他,因为他一度发过神经性的高热,病情严重;吕西安说只有在埃克多·曼兰的报上发表那篇严肃的批评,此外不曾写过别的稿子攻击大丹士。
第一个月末了,方唐和卡瓦利埃的合营书店宣告破产。这个可怕的打击,皮安训吩咐高拉莉不给吕西安知道。《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那部有名的小说,换了一个古怪的题目出版,一点销路都没有。方唐在清理之前要捞一笔现款,瞒着卡瓦利埃把作品整批卖给杂货商,杂货商三钱不值两文地转卖给货郎担。吕西安的书那时摆在巴黎桥头和河滨道的石栏杆上。奥古斯丁河滨道的书业批进不少,市价暴跌,损失不赀:四册十二开本的小说进价四法郎五十生丁,只卖到两法郎半。书商急得直嚷,而报上始终绝口不提。巴贝没料到这阵跌风,他相信吕西安的文才,一反平时习惯,进了两百部;眼看要蚀本了,他暴跳如雷,大骂吕西安。同业尽管削价脱手,他却狠了狠心,拿出守财奴的固执脾气,把两百部书送进栈房存起来。以后到一八二四年,靠着大丹士那篇精彩的序,小说本身的优点,雷翁·奚罗的两篇评论,作品的价值显出来了;巴贝的存货一部部地零卖,卖到十法郎一部。贝雷尼斯和高拉莉尽管提防,也没法拦着埃克多·曼兰不来看他病势凶险的朋友;曼兰把那碗苦味的肉汤一滴滴地给吕西安喝下去。像方唐和卡瓦利埃那样,印一个初出道的作家的书而做的倒霉生意,书业的行话叫作肉汤。忠于吕西安的朋友只有一个玛丹维尔,他写了一篇出色的书评赞美吕西安的作品;可是不论政府派还是进步党,都痛恨这位《评论报》《王旗报》和《白旗报》的主编,所以玛丹维尔虽是勇将,进步党骂一句,他回敬十句,他的帮助对吕西安反而不利。英勇的保王党人的攻击无论如何凶狠,也没有一份报纸出来应战。高拉莉,贝雷尼斯和皮安训,把所谓吕西安的朋友一律挡驾,听凭他们大呼小叫地生气;可是执达员上门是不好阻拦的。方唐和卡瓦利埃破产了,他们的票据需要立刻兑现,商法上这一条规定对第三者损害最大,剥夺了他们票子没有到期不用负责的权利[273]。吕西安被加缪索告了一状,逼得很紧。高拉莉看到原告的姓名,才明白她认为多么天真的诗人做过一件又可怕又屈辱的事;她因之更爱吕西安了,可是她还不愿意去央求加缪索。商务警察上门逮捕,看见被告病在床上,不敢带走,在请示庭长指定一所疗养院,把债务人送往寄押之前,先去告诉加缪索。加缪索立刻赶往月亮街。高拉莉下楼见他,回来手里拿着法院的公事,公事根据吕西安的背书,确定吕西安是商人身份[274]。高拉莉用什么方法从加缪索手中拿到这些文件的呢?许了什么愿呢?她沉着脸一声不出,回到楼上像死人一般。她演了加米叶·莫班的戏,半男半女的名作家[275]那一回的成功,多半是高拉莉的功劳。扮这个角色也是这明星的最后一道光彩。演到二十场,正当吕西安身体复原,开始散步、吃饭,说要重新工作的时节,高拉莉受不住暗中的痛苦,病倒了。贝雷尼斯始终相信,高拉莉因为要救吕西安,答应加缪索将来回到他身边去。高拉莉眼看她担任的角色被佛洛丽纳抢去,又羞又恨。拿当恐吓说,要不让佛洛丽纳补缺,就向竞技剧场开火。高拉莉竭力抵抗,直演到最后一刻,因此大伤元气。她在吕西安病中向戏院预支过钱,此刻不能再要;吕西安虽有决心,还不能工作,同时他也得服侍高拉莉,减轻贝雷尼斯的负担。可见这一家的生活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幸亏还有皮安训这样一个高明而热心的医生,替他们向药房说情,让他们赊账。高拉莉和吕西安的境况不久传到房东和街坊上的小商人耳里,家具查封了。男女裁缝也不再怕新闻记者,要求法院严追两个穷艺人的欠账。最后只剩药房和猪肉铺让两个可怜的孩子赊欠。吕西安,贝雷尼斯和病人吃了一星期光景的猪肉,老板把供应的花色都翻尽了。猪肉火气大,女演员的病越发重了。吕西安穷愁交迫,只能去找那出卖他的朋友罗斯多,讨还一千法郎。在他连续遭难期间,那一次的奔走最难堪。罗斯多已经回不了竖琴街,晚上睡在朋友家里,像野兔似的被人搜索、跟踪。带吕西安踏进文坛的该死的介绍人,吕西安只能在弗利谷多铺子里找到。果然,罗斯多坐在老位置上,和吕西安不幸碰到他而离开大丹士的那天一样。罗斯多请吕西安吃饭,吕西安居然接受了!
那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还有格劳特·维浓,还有向萨玛农典押衣服的那个了不起的陌生人。罗斯多和吕西安同他们一起走出饭店,想到服尔德咖啡馆去喝咖啡,大家把口袋里叮叮当当的零钱通通掏出来,还凑不足三十铜子。四人便往卢森堡公园闲荡,希望碰上一个书店老板;果然有个当时最出名的印刷商被他们撞见了,罗斯多向他借了四十法郎,平均分作四份,每个作家拿一份。吕西安人穷志短,一点傲气都没有了,对三个艺术家淌眼抹泪,诉说他的遭遇;谁知这些同伴都有一段惨痛的经历说给他听;各人吐完了苦水,四个人中还算吕西安受的打击最轻。因此他们都需要忘掉痛苦,忘掉使他们苦上加苦的思想。罗斯多奔向王宫市场,拿剩下的九法郎做赌本。了不起的陌生人虽有天使般的情妇,也到一个下等地方追求危险的快乐去了。维浓走往小仙岩饭店,打算喝两瓶波尔多酒,叫理智和记忆力失去作用。吕西安不愿参加消夜,在饭店门口和维浓作别。从来没有跟吕西安作对的记者只有这一个,内地大人物一阵心酸,握着他的手问:“怎么办呢?”
大批评家回答:“只有逆来顺受。你的书很精彩,可是遭到嫉妒,你的斗争必定时期很长、很艰苦。天才是一种可怕的病。所有的作家心坎里全有一个妖魔,赛过胃里的绦虫,一边发展一边吞掉你的感情。将来到底哪个得胜呢?是疾病战胜人还是人战胜疾病?当然,天才要跟性格平衡,只有大人物才办得到。才能一天天地长大,心一天天地枯萎。除非是巨人,除非有赫克里斯[276]式的肩膀,一个人不是没有心肝,就是没有才能。你身体又瘦又娇,我看你是支持不住的。”维浓走进饭店补上一句。
吕西安一路想着这番沉痛的议论回家,其中有些千真万确的道理,使他把文艺生涯看清楚了。
“要钱啊!”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叫着。
吕西安开了三张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各一张,每张票面一千法郎,写着自己的抬头,签上大卫·赛夏的字,笔迹学得像极了,还加背书。第二天他拿着票子送给赛帮德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梅蒂维埃毫不留难,给他兑了现款。吕西安写一封短信通知妹夫,说是给了他这笔负担,吕西安答应按照生意上的规矩,到期把款子解给纸铺。高拉莉和吕西安还清欠账,剩下三百法郎,诗人交给贝雷尼斯收起,吩咐她如果他开口要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他怕自己赌性发作。
四十 告别
吕西安憋着一肚子怒火,脸上冷冷的,一声不响,守着高拉莉在灯光底下写出他几篇最有风趣的文字。他一边思索一边望着他心爱的高拉莉,只见她面色白得像瓷器。那种美是临死的人的美;她咧着惨白的嘴唇向吕西安微笑,眼睛很亮,凡是被疾病和悲伤同时压倒的女子都有这种眼神。吕西安叫人把文章送往报馆;因为自己没法上办公室去逼总编辑,稿子就没登出来,等到他亲自出马,从前竭力拉拢他而利用过他的精彩的稿子的丹沃陶·迦亚,对他很冷淡。
迦亚说:“亲爱的,你小心点,你的文字没有风趣了。别泄气,拿出才情来!”
番利西安·凡尔奴、曼兰,以及一切恨吕西安的人,在道利阿书店或者杂剧院提到他,总说:“吕西安那小家伙,肚子里只有一部小说和开头几篇文章。现在送来的稿子,简直要不得。”
新闻界有句行话,叫作肚子里空空如也,作用等于终审判决,一朝宣布就不容易推翻。这句话传来传去,把吕西安说得一文不值;吕西安蒙在鼓里,他穷于应付的烦恼太多了。除了繁重的工作,用大卫·赛夏的名义签出去的票据又被人追索,只能去请教有经验的加缪索。高拉莉过去的朋友倒还慷慨,肯帮吕西安的忙。焦头烂额的时期一共有两个月,法院的公文送来一大堆,吕西安听着加缪索指点,一起交给诉讼代理人台洛希,他是皮克西沃、勃龙台、台·吕卜克斯的朋友。
八月初,皮安训告诉诗人,高拉莉没有希望,活不了几天了。那几天凄惨的日子,贝雷尼斯和吕西安只会哭,在病人面前顾不得再遮盖。可怜的姑娘想到自己快死,为着吕西安伤心得不得了。她忽然心思大变,打发吕西安请教士。女演员要恢复信仰,平平安安地死去。她终于像基督徒一样结束她的生命,表示真诚忏悔。临终和死亡的景象把吕西安的精力和勇气消耗完了。诗人失魂落魄,坐在高拉莉床前一张靠椅上,一刻不停地望着高拉莉,直到她的眼睛被死神阖上为止。那是清早五点。一只鸟飞来停在窗外的花盆上,叽叽喳喳唱了一阵。贝雷尼斯跪下来吻着高拉莉的手,眼泪直掉在逐渐冷却的手上。壁炉架上只有十一个铜子。悲痛绝望的情绪逼着吕西安出门,想用募化的办法埋葬他的情妇,不是去见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杜·夏德莱伯爵,特·巴日东太太,台·都希小姐,扑在他们脚下,便是去央求刻薄的花花公子特·玛赛;那时他既没有傲气,也没有精力了。只要能弄到几个钱,便是叫他当兵也愿意!他垂头丧气,跌跌撞撞地走着,完全是倒霉鬼的形景;他不觉得自己衣冠不整,径自走进加米叶·莫班的住宅,要求通报。
当差回答说:“小姐早上三点才睡,她不打铃,谁也不敢进房。”
“她几点钟打铃呢?”
“最早十点。”
吕西安写了一封凄惨的信留下,在那种信里,落魄的漂亮哥儿再也顾不得面子了。有一天晚上,罗斯多讲起某些有才气的青年央求斐诺,吕西安还不相信那种卑躬屈节的态度;如今他的一支笔或许比他们迫于患难的表现还要进一步。他浑身火热,像呆子似的从大街上走回去,根本不觉得刚才绝望之下写了一封惨绝人寰的信。他路上遇到巴贝。
他伸着手说:“巴贝,给我五百法郎好不好?”
“不,只能给两百。”书店老板回答。
“啊!你倒是热心人。”
“对,可是我有我的生意经。”巴贝接着告诉他方唐和卡瓦利埃的倒账,说道,“你害我损失了许多钱,应当帮我赚回来。”
吕西安打了一个寒战。
书店老板接下去说:“你是诗人,应该各式各样的诗都会写。我此刻要一些香艳的歌,拿来跟别的现成歌曲混在一起,不让人家控告我翻版;我想印这样一部有趣的集子,在街上卖十个铜子一本。你要是明天交出十支出色的酒歌或者色情的小调……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就给你两百法郎。”
吕西安回家看见高拉莉直僵僵地横在一张帆布床上,裹着一条粗布被单,贝雷尼斯一边哭一边缝。诺曼底的胖老妈子在床的四角点了四支蜡烛。高拉莉面上光彩奕奕,平静到极点,叫活着的人看了十分感动。她很像害贫血症的少女:暗红的嘴唇有时好像还会张开来,轻轻地叫几声吕西安。她断气之前就念着上帝和吕西安的名字。吕西安打发贝雷尼斯上殡仪馆办手续,开销不能超过两百法郎,还得包括在简陋的佳讯教堂举行的丧事弥撒。贝雷尼斯一出门,诗人便坐在书桌前面,靠近可怜的女朋友的尸体,预备按照流行的曲调写十首快活的歌。他苦不堪言,花了多少气力没法动笔;后来总算心窍大开,救了他的急难,仿佛他根本不曾有过痛苦。格劳特·维浓关于感情和头脑分离的现象发表过沉痛的议论,此刻在吕西安身上应验了。教士替高拉莉做着祷告,可怜的孩子凑着灵前的烛光,为狂欢的酒会推敲歌词。那一夜不知他怎么过的!第二天早上,吕西安写完最后一首,想配一个当时流行的调子,贝雷尼斯和教士听见他唱起歌来,只道他疯了:
朋友们,歌词要带说教,
我听着受不了。
要人快活与开心,
为何又要讲理性?
复唱的词儿句句精彩,
叫我们嘻嘻哈哈干杯:
古希腊的哲人也是这般议论。
我们用不到高雅的辞藻,
掌酒行令自有酒神代劳。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名医常说,谁要能终年沉醉,
包管他长命百岁。
怕什么老态龙钟,
两腿摇摇走不动,
赶不上健步如飞的青春年少!
只要能满满的金樽高捧,
双手轻便岁岁相同;
只要能沉湎醉乡直到老,
推杯换盏意兴豪。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若要问,我们从哪条路上来,
倒很容易说分明;
要知身后何处去,
休问我辈痴与愚。
何必思前想后多愁苦,
有福且享莫蹉跎,
享尽荣华才不算此生虚度。
天年有限数难道,
一息尚存趁今朝!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诗人唱到惨痛的最后一节,来了皮安训和大丹士,发现吕西安伤心至极,眼泪像潮水一般涌出来,没有力气再把歌词誊清。等到他抽抽噎噎地说出他的处境,听的人眼睛都湿了。
大丹士道:“这一下许多罪孽都补赎了!”
教士正色道:“在现世见到地狱的人还是幸福的。”
美丽的死者对着永恒的世界微笑,情人用香艳的歌词替她换来一块坟地;巴贝付了她的棺木;穿着短裙和绿头绿跟的红袜,煽动过整个戏院的女演员,如今给四支蜡烛围绕者;教士带她回到了上帝身边,正预备回教堂去替这个多情的女子做一台弥撒。这些又庄严又丑恶的场面,这些被急难压制的痛苦,把大作家和大医生看得惊心动魄,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时走进一个当差,报告台·都希小姐来了。这个美丽的了不起的女子一切都很明白,急急忙忙过来和吕西安握手,塞给他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太晚了。”吕西安说着,死气沉沉地望了她一眼。
大丹士,皮安训,台·都希小姐,临走时说了许多温暖的话安慰吕西安,无奈他生命的动力都断了。中午,小团体的朋友们,除了克雷斯蒂安(他也已经知道吕西安并没真正出卖朋友),一起来到小小的佳讯教堂,还有贝雷尼斯,台·都希小姐,竞技剧场的两个小角儿,服侍高拉莉化妆的女仆,伤心的加缪索。男客都把女演员送往拉希士公墓。加缪索涕泪纵横,向吕西安发誓,一定买一块永久墓地,立一个小小的石柱,刻上几个字:高拉莉,享年一十九岁——一八二二年八月。
吕西安一个人留在那儿,直到太阳下去的时候,他站在高岗上瞭望巴黎,心里想:“现在还有谁爱我呢?那些真正的朋友瞧不起我了。只有在此长眠不醒的人觉得我的所作所为都是高尚的,好的。如今只剩我的妹妹、大卫和母亲了!他们在家乡对我做何感想呢?”
可怜的内地大人物回到月亮街,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能忍受,搬往同一条街上的一家小旅馆。台·都希小姐的两千法郎,凑上变卖家具的钱,付清各方面的欠账。剩下一百法郎,贝雷尼斯和吕西安维持了两个月。吕西安精神萎靡,像病人一样:他既不能动笔,也不能思索,一味往痛苦里钻,叫贝雷尼斯看着可怜。
吕西安想起母亲、妹子和大卫·赛夏,不禁长叹一声;贝雷尼斯听着问道:“你要是回本乡,怎么去呢?”
他说:“走回去喽。”
“可是一路也要吃,也要住。一天走四五十里,至少也得二十法郎。”
他说:“我会想办法的。”
他留着身上穿的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把礼服和讲究的内衣送去给萨玛农,萨玛农出价五十法郎。吕西安央求放高利贷的多给一些,让他能够坐班车回去,萨玛农始终不答应。吕西安气愤之下,立刻赶往弗拉斯卡蒂碰运气,结果把钱输得精光。他回到月亮街上破烂的卧房,问贝雷尼斯讨高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姑娘看他眼神不对,又听说他赌输了钱,猜到可怜的诗人无路可走,想上吊了。
她说:“你疯了吗,先生?你先去散步,半夜再回家。我来替你弄路费;不过你只能待在大街上,别走往河滨。”
吕西安在大街上闲荡,痛苦得如醉如痴;他望着漂亮的车马、行人,看他们受着巴黎成千上万的利益鞭策,像旋风般打转,更感到自己无依无靠,渺小到极点。夏朗德河畔的风光在脑子里闪过,他忽然渴望家庭的快乐,精神为之一振;性格近于女性的人最容易把这种冲动当作勇气。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先要向大卫·赛夏倾吐心里的话,听听仅有的三个亲人的意见。他正走着,冷不防瞧见贝雷尼斯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泥泞的佳讯大街和月亮街的拐角上同一个男人说话。
吕西安看到诺曼底姑娘便起了疑心,害怕起来,问道:“你干什么?”
她把四枚五法郎的钱塞在诗人手里,说道:“二十法郎你拿去吧,代价不小,不过你总算动身了。”
贝雷尼斯一溜烟儿走了,吕西安来不及看清她走的方向。我们还得说句公道话,吕西安天良未泯,觉得那几块钱烫手,想还给她;结果他不能不收下,这是巴黎生活的最后一个疮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