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解放者

乔治·谢尔比在信中只给母亲写了寥寥几行,告诉她自己哪天回去。关于老朋友死去的情景,他不忍心去写。他也写过几次,但每次都写得喉咙哽塞,末了总是把信纸撕碎,擦眼睛,跑到什么地方使心情平静下来。

那一天,谢尔比宅邸里上上下下,一片欢乐忙乱的景象,期待着年轻的乔治少爷的归来。

谢尔比太太舒舒服服坐在客厅里。一炉用核桃木生起来的火,喜气洋洋,驱散了暮秋傍晚冷飕飕的凉意。晚饭餐桌上,摆好了锃明剔亮的碗碟和雕花玻璃杯。主持布置工作的,正是我们以前的朋友老克露。

她一身印花布做的新衣服,系着洁白围裙,浆洗挺括的头巾高踞在脑袋上,洗得十分干净的黑色脸膛上,燃烧着得意的笑容。她绕着桌子上的摆设,没有必要地精细调整着,流连不去。这只不过是她想同太太略谈几句的一种借口而已。

“天哪,喏,这样,它看起来不挺顺眼的吗?”她说,“这儿,我把他的座位摆在他喜欢的地方,摆在炉火旁边。乔治少爷总爱暖和地方。哦,坏事啦,萨莉怎么没拿出那把最好的茶壶来呢?那把新的小茶壶,就是乔治少爷圣诞节送给太太的那把。我去把它拿出来!嗯,太太接到乔治少爷来信了吧?”

“接到了,克露,可是只有几行,说有可能的话,今天夜里到家,别的什么都没说。”

“兴许也没提到我那老头子的事来吧?”克露还在不安地摆弄茶碗。

“没有,没有提到。他什么都没有说,克露。只说一切等到家再谈。”

“这可真是乔治少爷的脾气,总是啥事都得自己说给别人听。我一直忘不了少爷这个脾气。在我眼里,简直不明白,白人为啥那么有耐性,非得把自己做了的事都写出来,写信这活多么慢、多么累人哪!”

谢尔比太太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心里琢磨着,我老头子认不得两个儿子跟女娃子了。天哪!波莉都成了大姑娘了,心眼好,又活泼,这没错。她到上房来了,正看烙锄头饼哩。我烙的是我老头子爱吃的那种饼,他被带走的那天早上,我给他吃的就是这个!”

听到说起这件事,谢尔比太太叹了口气,心上压了块石头。从接到儿子来信以后,她一直惴惴不安,唯恐儿子拉起的沉默幕布后面隐藏着什么事情。

“太太拿到那些票子了吧?”克露焦急地问。

“拿到了,克露。”

“因为我想把‘高店铺’老板给我的那些票子,给我老头子看看。‘噢,克露,’他说,‘我真希望你多待些日子。'‘谢谢老爷了,’我说,‘我也愿意待下去呀!只是我老头子快回来了,再说我家太太,也不能再离开我啦!’这就是我跟他说的话。人可真好,这个琼斯老爷。”

克露十分固执,要求一定把她干活挣来的钞票保存起来,让丈夫看看,也是她有才干的纪念。谢尔比太太毫不犹豫,为了让她高兴,答应了她的要求。

“他肯定认不得波莉了,老头子一定认不得了。天哪,他们把他弄走都五年了!那时她还挺小,也就是刚能站稳。记得她学走路时,不断跌倒,弄得老头子光笑。我的天哪!”

这时,传来了辚辚的车轮声。

“是乔治少爷!”克露婶婶一下冲到窗口。

谢尔比太太刚跑到过道门口,就被儿子抱住了。克露婶婶心里焦急,不断朝外面的浓浓夜色张望。

“哦,可怜的克露婶婶!”乔治停下脚步,动情地双手捧起了她一只结实的黑手,“我就是变卖掉全部家当,也会把他赎回来的,可是他去了天国。”

谢尔比太太一声悲叫,可是,克露婶婶却没有说话。

一行人走进餐厅,克露引以骄傲的钱仍然丢在桌上。

“喏,”她拿起钱来,用颤抖的手攥着,送到太太面前,“我多咱再也不想看见,或者听人家说起这些钱了。我早料到会这样的,给卖到那些老种植园里,会被弄死的!”

克露转过身,骄傲地往屋外走去。谢尔比太太悄悄跟着,抓住她一只手,拉她坐在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她身边。

“我的好克露,你的命真苦哇!”她说。

克露头靠着太太的肩膀,抽抽咽咽哭起来:“哦,太太!你别见怪,我的心都碎了,可不为别的啊!”

“这我清楚,”谢尔比太太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可我治不了,只有耶稣才能治愈。他医治伤心的人,愈合他们的创伤。”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哭成一团。最后,乔治坐在悼亡者身旁,握住她的手,简洁而又动情地复述了她丈夫死去时那种获胜的场面,又转达了他充满仁爱的遗言。

此后,过了大约一个月的光景。有一天上午,谢尔比庄园上所有的仆人,都被召集到横贯上房的大厅里,听年轻主人训话。

出乎大家的意料,他手拿一叠契书来到大伙面前,里面有庄园上每个奴隶的自由证书。他在全部到场的人抽泣、流泪和欢呼声中,一一念着他们的名字,把自由证书颁发给他们。

不过,不少人仍然簇拥在他周围,诚恳地哀求他,千万别把他们打发走,露出焦灼的神色,把自由证书退还给他。

“我们像现在这样够自由的啦。要什么有什么,不愿意离开少爷和太太,还有庄园上其余的人!”

“诸位好朋友,”乔治一等人们安静下来,立即开口说,“你们不必离开我。庄园上和以前一样,还需要那么多人手干活。上房里也一样,还需要那么多用人。不过现在,你们无论男女,都是自由人了。我要根据我们商定的,你们干活,我付工资。好处是,万一我欠了债,或者我死了,这些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不会让人抓走,给卖掉了。我打算继续经营这个庄园,教会你们也许要花些时间才能学会的东西。学会怎样使用我给你们的自由人的权利。希望你们好好干,愿意学这些东西。我向上帝保证,我一定忠实可靠,愿意教导你们。喏,朋友们,请抬起头来,为你们获得自由的福气,感谢上帝吧!”

一个老得头发灰白、眼睛失明的令人尊敬的老黑人,这时站起身,抬起颤抖的手来,说:“让我们向救主表示感谢吧!”人们一齐跪下来时,老人唱起了一首感恩的赞美诗。从忠厚老人心底唱出的这首赞美诗,比在洪亮的琴声、钟声和礼炮声烘托下升入天堂的赞美诗,更加动人,更加感人肺腑。

大家起立之际,又有一个黑人唱起了卫理公会的一首赞美诗,其副歌是:

大赦之年已经来临,

回家吧,得到救赎的罪人。

“还有一件事,”乔治打断了人群中互相道贺的声音,“你们都还记得上了年纪的好心的汤姆叔叔吧?”

于是,乔治把汤姆死去时的情形,以及他对庄园上所有人的充满爱心的告别,简要地讲述了一遍。然后又说:

“正是在他墓前,朋友们,我面对上帝做出了决定:我将永远不再蓄养一个黑奴,但凡有办法,我就让他自由;无论是谁,将不会由于我的缘故,而冒离乡背井、亲人分散的危险,并像他那样孤苦伶仃地死在种植园里。因此,在你们由于自由而欢欣鼓舞时,应该想到这归功于苍老但又善良的心,善待他的妻子和儿女,以报答他的情谊。每当你们见到汤姆叔叔的小屋时,都要想到你们的自由。让它成为纪念他的一块丰碑,使你们牢记,应该追随着他的步伐,像他生前那样,具有诚实、忠厚、皈依基督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