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真正闹鬼的传说

说来非常奇怪,这些日子里,在勒格里种植园上的仆役们中间,盛传着关于鬼的种种传说。

他们窃窃私语、确凿无疑地说,深更半夜听到有脚步声从阁楼梯上下来,在宅院里四处游荡。虽然上楼通道的门都上了锁,结果还是白费手脚。鬼魂或者是配了一把钥匙放在口袋里,也或者是利用了自古以来鬼魂就拥有从钥匙孔里进进出出的特权。总之,鬼魂一如既往,仍然像以前那样,游游逛逛,自由自在,叫人心里不得安生。

至于这个鬼魂外表是什么样子,权威人士之间意见也存在着分歧。这是由于在黑人中间,十分流行的那种习惯做法的缘故。其实,就我们所知,白人当中,情况也是如此。也就是说,逢到遇上鬼魂的场合,人们往往千篇一律闭上眼睛,再用毯子、内衣,或者无论什么顺手拿来可以遮盖的东西,一下子把头捂起来。自然,这谁心里都清楚,我们肉长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了,可是,我们灵魂的眼睛,这时却不同寻常地活跃、机敏起来。于是,便流传着许许多多鬼魂的全身画像,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誓,证明自己的画像没有错误。但是,正如在普通画像上经常出现的情况那样,关于鬼的这些画像,彼此在细节上也无一处相同,仅只在鬼族的共同家族特征上,才趋于一致:它们都披着白色尸衣。这些可怜的黑人没有熟读过古代历史,也不知道莎士比亚已经鉴定过鬼的这种服饰。他说:

披着尸衣的死人

在罗马街衢吱呀乱叫。[156]

因此他们在这一点上的雷同,也是灵物学上的一大奇观,应该提请有关人士的普遍注视。

然而,情况尽管这样,私下里我们依旧有理由相信,确实有个披着白色尸衣的高挑身影,在鬼魂经常出没的时刻,绕着勒格里的宅邸溜达。它穿过重重的房门,在上房周围飘荡,一会儿出现,一会儿隐没,沿着死寂的楼梯,走进吓死人的阁楼。而第二天早晨,人们又发现,通道的门跟以往一样,还是关着,锁得牢牢的。

对于人们的交头接耳,勒格里哪能没有耳闻,而且,正是由于他们费尽心机,想瞒着不让他知道,这种传说,才更使他悚然心惊。于是,他的白兰地比平素喝得更多了。白天,他昂着脑袋,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骂人的声音也比以往更高。然而,夜里却常做噩梦。他躺在床上,浮现脑际的影像,令人极不愉快。汤姆尸体抬走的那天夜里,他骑马到附近小镇上,狂喝滥饮了一场,很晚,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来。他锁好门,拔出钥匙,便上了床。

对于一个恶棍,自己的灵魂毕竟是个阴森可怖、令他忐忑不安的东西。尽管他机关算尽,想使它安静下来,也无济于事。谁能说明,灵魂起于何处,止于何处呢?谁能知道它可能想到什么事情呢?它想到了自己做过的令他不寒而栗、浑身哆嗦的事情。然而,这些事情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了,正如灵魂的永生不灭一样!他心里本来就有一个不敢单独面对的鬼魂,却锁上门把别的鬼魂拒于门外,这是何等的愚蠢!鬼魂的声音尽管抑制在心底深处,上面又覆盖着堆积如山的俗务,但仍然是兆示末日来临的一声号角!

然而,勒格里还是锁上房门,用椅子顶上,又在床头点燃一盏通宵达旦的马灯,把手枪放在手头。他察看了窗户的挂钩和扣栓,骂了一声“我不在乎魔鬼和他所有手下的小鬼”便入睡了。

是啊,他入睡了,而且睡得很沉,因为他累了。可是后来,睡梦中现出了一个影子,有一个恐怖可怕、令人毛发倒竖的东西,悬挂在他上方。他认出来,这是他母亲的尸体,可又是凯茜拎着它,叫他看;耳边又传来乱哄哄的尖叫和呻吟。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是在睡梦里,于是挣扎着想醒过来。他半睡半醒之中,确实相信有什么东西走过来,听到正在开门,可是,手脚动弹不得,终于,他猛然一个翻身,看到房门的确打开了,一只手正在捻灭马灯。

天气阴霾,月光朦胧。他看见了!有个白色的东西,轻轻飘了进来!他听到了尸衣那低沉的窸窸窣窣声。那个白色东西站在他床边,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他手上,听到一个声音用低微可怕的耳语,说了三声:“来吧!来吧!来吧!”他躺在床上,吓得浑身冒着冷汗,不知道那个东西是在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走出去的。他跃身跳下床来,拉了拉房门。房门还是关着,上了锁的。他跌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自此以后,勒格里酗酒益发比以前厉害。喝起酒来不再谨慎小心,而是肆无忌惮、无所顾虑了。

不久,这一带乡村便传说着,勒格里患了病,将不久于人世。过度的饮酒使他患上这场可怕的疾病,仿佛把来世报应的恐怖阴影带到了现世中来。谁都无法忍受他病房里的恐怖气氛。他大喊大叫,梦呓胡言,说的那些景象,让听见的人几乎失去了心跳。临终之前,他床边还站着一个严酷无情的白色身影,对他说:“来吧!来吧!来吧!”

极为巧合的是,就在勒格里面前出现白影子的当天夜里,一些黑人瞥见,有两个白影子轻飘飘地穿过林荫道,朝大路上走去。第二天,人们发现上房的屋门大敞四开。

直到日出时分,凯茜和艾米琳才在靠近小镇的小树丛里,停下来歇了歇脚。

凯茜穿一袭黑色衣裙,打扮得宛若克里奥尔[157]西班牙贵妇人的模样。头上一顶黑色的小女帽,厚厚的绣花面纱,把脸颊盖得严严实实。事先已经说定,在逃亡期间,她装扮一个克里奥尔妇人的角色,艾米琳当她的女佣。

由于幼年是在上流社会长大的,凯茜言谈、举止和仪态,都与设想的主意不谋而合。她原先的华丽衣着,现在还留着不少,另外还有几副珠宝首饰,使她乔装改扮起来颇为有利。

她在城郊见有出卖皮箱的,便停下来,买了一只漂亮的箱子,吩咐那人给她一路送过去。如此,身边有个用车推着皮箱的伙计,后面跟着手拿毛毡提包,以及各种小包的艾米琳,她便以雍容显赫的贵妇人的身份,来到一家小客栈里。

住下之后,第一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乔治·谢尔比。他住在客栈里,等候下一班轮船。

凯茜原来在阁楼的小眼里看见他过,见他抬走了汤姆的尸体,也心里暗自高兴地看见他与勒格里之间的那场争执。后来,她在夜幕降临,化装成鬼魂,轻飘飘地出来走动的时候,也偶尔听到黑人们的议论,因而明白了他是何人,以及他与汤姆的关系。因此,当她得知他同自己一样,也在等候下班轮船时,心里很快产生了信赖。凯茜的仪态、举止和谈吐,以及在花钱上,显而易见的慷慨大方,没有在旅馆里引起什么人的怀疑。对于在花钱这类关节方面,出手阔绰的人,别人从来不会寻根究底地问个仔细。当初,凯茜替自己准备钱的时候,就预见到了这一点。

黄昏临近时分,听到一艘轮船靠了岸。乔治·谢尔比以所有肯塔基人生来就有的殷勤礼貌,搀着凯茜登船,一番周折之后,为她找到一个不错的豪华舱房。

沿红河航行期间,凯茜一直托病待在舱房里,足不出户,由自己忠实驯顺的女佣侍奉。

船抵密西西比河后,乔治听说那位陌生夫人的旅程与自己行程一样,都要逆水上行,于是建议与她搭乘同一班轮船,还给她订了豪华舱房。因乔治体恤她身体单薄,愿意为她尽量出力帮忙,其心地之善良,可见一斑。

啊,你看!这一行人又安全地改乘了出色的“辛辛那提号”轮船。在强大无比的蒸汽机的带动下,正沿河逆流破浪前行。

凯茜病情大大好转,能在护栏旁边坐坐,也能去餐厅就餐了。船上乘客都说,这位夫人当年想必十分娇艳妩媚。

从第一眼瞥见凯茜的面孔后,乔治心里便飞速闪过一个念头,模模糊糊觉得有些面熟。这种事几乎人人都遇到过,也为此有时感到纳闷。因此,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朝她望过去,无时无刻不在端详着她。无论是在吃饭,还是坐在舱房外面,她时常发现青年的目光凝视着她,而当她脸上露出敏于察觉的神情时,那青年便礼貌地收回目光。

凯茜心里不安起来,认为他对自己产生了什么疑团。最后,她决定完全相信他的慷慨磊落,把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全部透露给他。

乔治听了,由衷地对逃出勒格里种植园的每一个人都表示同情。他只要一想到或者谈到那个地方,心中便不耐烦。他以自己这种年龄和地位的人所持有的不计一切后果的勇气,向凯茜保证,他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她们渡过难关。

凯茜豪华舱房的隔壁,住着一个名叫都德的法国太太。她身边陪伴着一个娇美的小女儿,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

这位太太从乔治的谈话中,推断出他是肯塔基人,仿佛愿意同他进一步结识。这种打算,由于得力于她秀美的小女儿,终于如愿以偿。因为那个女孩儿,十分漂亮,在半个月的沉闷航程中,她不啻一个消遣解闷的小玩意儿。

乔治的椅子经常摆在她舱房门旁,凯茜则坐在护栏附近,所以能够听到他们的谈话。

都德夫人对于肯塔基的情况,询问得十分详细,并说,自己早年在那里住过。使乔治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她原先居住的地方,肯定就在自己家乡附近。她所打听的情况说明,她对自己家乡一带的人和事知之不少,这使他极为吃惊。

“在你家乡附近,”有一天,都德夫人对他说,“你认识的人有姓哈利斯的吗?”

“有个老头姓那个姓,住在离我父亲的庄园不远,”乔治说,“可我们跟他没什么来往。”

“我看他是个大奴隶主吧。”都德夫人说,语气中流露出自己不愿让人看出来的关切神情。

“是的。”乔治对于她的神情,仿佛感到十分惊讶。

“你听没听说他有——也许,你听说过,他有个混血奴隶,叫乔治的吧?”

“哦,当然听说过,叫乔治·哈利斯,我跟他很熟悉,他娶了我母亲的一个女佣。不过,现在逃到加拿大去了。”

“是吗?”都德夫人疾速应声说,“感谢上帝!”

乔治眼里闪出了探索的目光,但没有说话。

都德夫人手支着头,哭了起来。

“他是我弟弟。”她说。

“夫人!”惊讶的乔治加重了语气说。

“是的,”都德夫人骄傲地抬起头,擦干眼泪,说,“谢尔比先生,乔治·哈利斯就是我的弟弟!”

“这叫我简直摸不着头脑了。”乔治把椅子往后推了一两步,望着都德夫人说。

“他小的时候,我给卖到南方去了,”她说,“买我的是个生性慷慨的好人。他把我带到了西印度群岛,让我获得了自由,又跟我结了婚。他是最近才去世的,我原打算到肯塔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弟弟,把他赎回来。”

“我听他说起过有一个被卖到南方去的姐姐,叫艾米莉。”乔治说。

“是啊!一点不错!我就是那个姐姐!”都德夫人说,“快说说,他是个什么样——”

“是个蛮不错的小伙子,”乔治说,“尽管不幸身上带着奴役的枷锁。他又聪明又有操守,是个数一数二的人。你不知道,”他说,“我认识他,是因为他跟我们家一个女佣结了婚。”

“那姑娘怎么样?”都德夫人语气急切。

“好极了,”乔治说,“是个美丽、聪明、温和的姑娘,又笃信上帝。是我母亲几乎把她当成女儿,小心翼翼地培养长大的。她读书写字,绣花缝纫,都很不错,唱歌也很出色。”

“她是在你们家出生的吗?”都德夫人问。

“不是,是父亲有一次去新奥尔良买回来的,给母亲当礼物的。那时候,她八九岁的样子。父亲从来没跟母亲说过,他买她花了多少钱。前些日子,我们查看他原先的字据时,找到了那张卖契。不错,他出的价码太高了。恐怕是由于她特别漂亮的缘故吧。”

乔治背朝凯茜坐着,讲述这些细节时,没有看到她脸上那聚精会神的表情。

听他讲到此处,她的脸色由于关切而变得煞白。她碰碰他的胳膊,问:“你知道卖主人家的姓名吗?”

“交易人好像是一个叫西蒙斯的人。起码,我记得卖契上写的是这个名字。”

“哦,天哪!”凯茜说着,跌在客舱地板上,失去了知觉。

这时,乔治惊慌失措,都德夫人也张皇不已。虽然两人都猜测不到凯茜昏迷的原因,然而,两人仍然掀起了一阵骚动,不过,处于此种场合,这也在所难免。仁义而热心肠的乔治,碰翻了一只水壶,打碎了两只高脚杯。客舱里的不少女客,听说有人昏迷过去,都拥挤在豪华客舱门口,尽其所能,把那里堵了个水泄不通。总而言之,凡此种种的情形,都在预料之中。

可怜的凯茜!她一苏醒过来,便一头扑在舱壁上,呜呜咽咽,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凡是当母亲的,或许能够也或许不能够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吧!不过,从那一刻起,她便确信,上帝对她发了慈悲,自己能够与女儿团聚了。几个月之后,她果然见到了女儿。那时——且慢,我们不能寅吃卯粮,暂且叙述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