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自由

无论他是多么庄严肃穆地被奉上奴隶制度之神坛的,但一俟他踏上英国的神圣土地,那神坛和神祇便会土崩瓦解,一齐化为灰烬,他也就会在全世界不可抗拒的解放大潮中,摆脱奴役,得到救赎和新生。

——柯伦[142]

如今,汤姆虽然沦落到迫害他的人手中,但为了回过头来追叙乔治·哈利斯和妻子的命运,我们不得不暂时按下汤姆不表。

且说乔治夫妇一行,来到路边一家农舍,受到了好心人的招待。汤姆·娄克也被抬到这个教友会教徒家里,躺在一张一尘不染、干净整齐的床上。虽然有道嘉丝大婶慈母般的照料,他仍然翻来覆去,不断地呻吟。道嘉丝大婶觉得,他这个病人简直像一头病倒的北美野牛,是那样难以驯服。

请诸位设想一下道嘉丝大婶的模样吧。她,高挑的身材,神采奕奕,是个雍容端庄的女人。一顶洁白的薄纱帽子,遮住了满头中间分缝的银丝,隆起的前额下面,深嵌着一双善解人意的灰色眼睛。胸前别一块折叠整齐的雪白丝绉手帕,穿一身光彩夺目的棕黄色丝织衣裙,当她在房间里轻手轻脚走动时,便安详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见鬼!”汤姆·娄克一把扯下了被单。

“娄克,请不要说这种粗话了。”道嘉丝一面不动声色地重新抻平被单,一面说。

“好,不说了,老奶奶,是我说溜了嘴呀,”娄克说,“可是热得人家真难受,真热啊!”

道嘉丝从床上撤下一条盖被,把床单再一次抻平,四周包得严严实实,弄得个娄克宛如一个蝶蛹,说:“我说,孩子,别光是骂骂咧咧,发誓赌咒的吧,也该注意你的礼貌呀!”

“真见鬼!”娄克说,“我注意这些干啥?我才不管这一套,真该死!”说着,娄克来了个鹞子大翻身,把盖好抻好的床铺弄了个天翻地覆,那副神情简直叫人害怕。

“我看那个男的跟那个女的也住在这儿吧。”他停了一会儿,郁郁不快地说。

“是住在这儿。”道嘉丝说。

“他们最好还是赶到大湖[143]那边去,”娄克说,“越快越好。”

“他们也许会赶到那里去的。”道嘉丝大婶安详地织着毛线,说。

“你听着,”娄克说,“我们在桑达斯基那边有眼线,替我们监视着船只。反正我现在不在乎说出来了。我恨不能他们能逃出去,惹一惹马克斯这只癞皮狗。他这个挨千刀的!”

“娄克!”道嘉丝说。

“我告你说,老奶奶,你要把人家包得太严实了,我可要炸了,”娄克说,“说到那个女的,叫他们给她化化装,变变模样。她的画影图形贴在了桑达斯基那边。”

“这件事我们不会忘记的。”道嘉丝以特有的镇定神情说。

我们按下汤姆·娄克不表之前,想顺便交代一笔:他在那家教友会家里,躺了三个礼拜,除了别的伤痛之外,又害上了风湿病,但到底又从床上站起来,身体复原,而且人也变得更加深沉、更加聪明了。追捕黑奴的营生从此洗手不干,在一个新的移民村庄里定居下来。在那里,他更适当地发挥了才干,专门捕猎熊、狼和其他森林野兽,后来居然在那一带小有名气。每逢提到教友会教徒,娄克的口吻总是毕恭毕敬。“都是些好人哪,”他总是说,“他们想叫我信教,可实际上没有办成。不过,老实说,老兄,他们照顾病人真是蛮不错的,这没二话可说。炖的肉汤、做的小玩意儿也棒极了。”

想到娄克透露过有人在桑达斯基寻查他们这一行人,于是大家认为,为慎重起见,以分批出发为好。吉姆和他老母亲作为先头,单独由人护送出发。一两夜之后,乔治和伊丽莎也携带儿子,坐马车秘密赶到桑达斯基,在一个好客的人家下榻,准备渡过大湖这最后一段旅程。

现在,已经黑夜阑珊,自由的灿烂晨星正在前面冉冉升起。自由!这电闪雷鸣般的字眼!它究竟意味着什么?除了是一个称谓,一个华丽的辞藻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含义?哦,美国的男女同胞,当你们听到这个字眼时,能不心潮澎湃吗?为了它,你们的父辈流过血,你们更加英勇卓绝的母辈,甘愿让自己最宝贵、最优秀的儿子为之献身。

自由,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是光荣和宝贵的,对于一个人来说,难道就不光荣和宝贵了吗?整个民族的自由,不就是其所有个人的自由吗?对于坐在那里两手交叉在宽阔胸膛之上、脸上带着非洲血统色彩、眼睛乌黑而炯炯有光的那个青年来说,自由意味着什么?对于乔治·哈利斯来说,它又意味着什么?对于你们的父辈,自由就是一个民族之所以成其为民族的权利,而对于他,自由是一个人之所以成其为人而不是牛马的权利,是把结发妻子称为妻子,并使她不受非法欺凌的权利,是保护并教育子女的权利,是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宗教和自己的人格,而不听命于别人意志的权利。乔治手托两腮,抑郁地望着妻子时,这万千的思绪都在他胸中翻滚沸腾着。这时,窈窕婀娜的她,正在改换装束,换上了男人衣服,认为她这样逃跑最为安全。

“喏,就剪了吧,”她站在镜子前面,说着摇散了满头鬈曲的青丝,“我说,乔治,剪了还真是可惜呢,”她抚弄着头发说,“全剪掉真有点可惜吧?”

乔治露出苦笑,没有回答。

伊丽莎转身对着镜子,剪刀闪闪发光,绺绺长发从头上落了下来。

“喏,行了,”她拿起了头发刷子,“只要再修剪得漂亮一点,就行了。”

“你瞧,我不像个英俊的少年吗?”她回身对丈夫笑着说,同时,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

“你无论怎样打扮都很漂亮。”乔治说。

“你怎么这样没精神呢?”伊丽莎一条腿跪下,手搭在乔治手上,问,“听说,还有二十四个钟头就到加拿大了。只用一天一夜就能渡过大湖,到那时——嗨,到了那个时候——”

“嗯,伊丽莎!”乔治把她拉到怀中,“对,不错!眼下,我的命运到了绝处逢生的关头,目的地近在咫尺几乎在望,可万一到头来又成了泡影,可怎么办?那样的话,伊丽莎,我绝不想活下去了。”

“别怕,”妻子满怀希望地说,“仁慈的主既然护送了我们这么远的路程,那就是说,他愿意让我们摆脱困境。我好像觉得他跟我们在一起哩,乔治。”

“你这个女人可真有福气,伊丽莎!”乔治狠劲搂住伊丽莎,“不过,哦,你说说看!我们能够得到这种巨大恩典吗?经年累月的苦难,当真会到头了吗?我们会得到自由吗?”

“肯定会的,乔治,”伊丽莎仰望上苍,希望和激情的热泪在乌黑长睫毛上熠熠发光,“我内心感觉到了这一点。就在今天,上帝会引领我们摆脱枷锁。”

“你的话我相信,伊丽莎,”乔治说着,忽然站起身来,“我相信。来吧,我们动身吧。好的,动身吧。”他伸出胳膊扶着伊丽莎,爱慕地端详起来,“你真像个英俊的少年,头上短短的鬈发十分合适。戴上帽子吧。这样——向一边歪一点。以前,我还从来没见到你这么漂亮过。不过,马车该到了——不知史密斯太太给哈利穿戴好了没有?”

房门开了。一个娴雅端庄的中年妇女,领着一身女孩打扮的小哈利走了进来。

“他装扮得真像个漂亮的小姑娘,”伊丽莎说话时,让哈利转了一圈,“我们管他叫哈丽叶特,明白吗?这名字不是挺好听的吗?”

孩子眼见妈妈穿着奇怪的新衣服,不由板起小脸,陷入了沉默,眼睛不时透过漆黑的鬈发偷偷瞧着她。

“哈利不认得妈妈了吧?”伊丽莎朝孩子伸出了双臂。

孩子羞怯地依偎着伊丽莎。

“算了吧,伊丽莎,你明明知道孩子不跟你一道走,干吗还逗他呢?”

“我也明白这样逗他不聪明,”伊丽莎说,“可是叫他离开我,心里受不了。那好吧——我的大氅呢?噢,在这里呢,可男人总是怎样穿大氅啊,乔治?”

“得这样穿。”丈夫把大氅披在肩膀上,说。

“噢,是这样啊,”伊丽莎模仿着乔治的样子,“我还得脚步重一点,步伐大一点,露出点帅劲来吧!”

“也别太难为自己了,”乔治说,“有时也能见到羞怯的小伙子的。我看你扮个那样的小伙子,倒有点力气。”

“还有这副手套哩!我的天!”伊丽莎说,“你瞧,我戴上它手都找不着啦!”

“我劝你一定戴着手套,”乔治说,“你那双娇嫩的小手准会让你露出破绽来。喏,史密斯太太,你是由我们照拂的姑妈,可别忘了。”

“我听说,”史密斯太太说,“已经派了人到那边去,提醒所有班轮的船长,要留神带着小男孩的一对夫妇。”

“是啊!”乔治说,“好吧,要是我们见到这样的人,也会告诉他们的。”

一辆马车驶到门口,善意接待过这对逃亡夫妇的全家人,都蜂拥围上去,同他们道别、祝福。

一行人是按照汤姆·娄克的提示化装的。史密斯太太是加拿大一个移民区的体面妇人,恰好在他们要逃到那里去的时候,自己正准备渡过大湖回那边去,于是答应装扮成小哈利的姑妈。为了让孩子喜欢她,这两天来孩子一直由她一人照料。由于她对孩子格外疼爱,加之给他买了大量糕点和糖果,现在孩子已经与她十分亲密。

马车驶入码头。两个青年下了车,走过跳板登上轮船。伊丽莎风度翩翩,挽着史密斯太太,乔治照看着箱笼什物。

乔治站在船长办公室门口为一行人购买船票时,听到身边有两个说话。

“我察看了船上的每一个人,”其中一个说,“在船上没见到他们。”

说话的人是轮船上的职员,跟他一起说话的,是我们结识了一段时间的马克斯。他以其独特而可贵的坚忍不拔,一路赶到桑达斯基来,想找到他捕猎的对象。

“你很难看出那个女人跟白人有啥不一样来,”马克斯说,“那个男的肤色很浅,是个一代混血儿,手上有个烙印。”

乔治伸出去接船票和零钱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仍然镇定自若,转过头去朝说话者脸上随便瞟了一眼,接着,慢条斯理朝伊丽莎等待他的船的另一头走去。

史密斯太太领着小哈利,来到了女客舱僻静的地方。这个乔装打扮的小姑娘,那黑黑的肤色中透出来的俊美,赢得了女客们的纷纷赞扬。

起航的铃声响了。望见马克斯跨过跳板回到岸上,乔治不由感到十分欣慰。及至轮船起航,义无反顾地开出了一段距离,他的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天天气极好。蓝色的伊利湖上红日当空,波光潋滟,浪花飞舞,一派光辉灿烂。清新的和风从岸边吹拂过来,庄严傲岸的轮船,勇往直前地破浪前进。

哦,在人的心灵里,存在着一片多么无法形诸笔墨的天地呀!就在乔治偕同自己羞涩的伙伴,在轮船甲板上从容漫步时,有谁能想到,他满腔的热血在沸腾呢?即将来临的巨大幸福,那么美妙,那么绚丽,仿佛不可能成为现实似的。那一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惴惴不安,而在心里有所戒备,恐怕万一有什么变故,把幸福从他身边夺去。

轮船依然在行驶。几个钟头过去了,终于,那天边的英国海岸一览无余,清晰地屹立在前方。那海岸拥有巨大的神奇力量,只要一踏上去,所有奴隶制度的咒语都会烟消云散,而无论这种咒语是用什么语言宣布或者经什么国家权力批准的。

轮船靠近了加拿大小镇阿默赫斯堡。乔治和妻子手挽着手,站在甲板上。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眼前一片模糊,默默地紧握住那只搭在他胳臂上颤抖的小手。铃声再次响起,轮船靠了岸。他迷迷茫茫中认出了自己的行李,把他们一行人集合在一起,然后离船登岸。这一小伙人伫立在岸边,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船上的旅客走净了,夫妇二人这才眼含热泪,不停地拥抱起来。然后,抱起神情迷惘的孩子,双双跪倒在大地上,向上帝献出了自己赤诚的心!

仿佛是冲破了死亡封锁获得新生,

墓穴中的寿衣变成了天堂的锦衣,

摆脱了罪恶的领地和情欲的纷争,

奔向了获救者纯净的自由,

死神和地狱的枷锁全部离析分崩。

当上帝仁慈的手转动了金钥匙,

并且说,你灵魂已经自由,应该欢乐,

那时,世俗的人们就获得了永恒!

不久,在史密斯太太带领下,他们一家三口便来到了一个善良好客的传教士家中下榻。他是基督教会慈善机构派来的牧师,在这里收容那些不断从大湖对岸逃来避难的、无处栖身的逃亡者。

第一天获得自由所带来的温馨,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呢?自由的感觉,与人的五官感觉相比,难道不是一种更加崇高、更加美好的感觉吗?无论是言语和行动,还是呼吸和出入,都不再受到监视,都摆脱了危险;上帝赐予人的权利也得到了保证,获得自由的人从此在睡梦中都可以得到安生。这种福祉,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孩子进入梦乡的睡脸,对于历过千辛万苦而记忆犹新的母亲,是多么美好和珍贵呀!获得了如此巨大的幸福,又怎能让人入睡哪!然而,这一对夫妇,在这里地无一垄、房无一间,手头的钱也花得分文不剩,除了天空的飞鸟和地上的鲜花,他们一无所有。尽管如此,他们依然高兴得无法入睡。“哦,剥夺人类自由的人们,看你们将来如何向上帝交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