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二代混血女人的经历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8544字
- 2022-07-26 16:49:20
夜深了。汤姆独自一人躺在破旧凋零的轧棉花的屋子里。他身上流着血,不断地呻吟着。屋里,四周满是破旧机器的碎片和一堆堆破棉花,还有日存月积的垃圾。
夜里潮湿得令人窒息,混浊的空气中,飞动着成堆的蚊子,更增加了他伤口的叫人不得安宁的疼痛。而更叫人难耐的,还是那火焰般燃烧着的焦渴。这使他机体上所遭受的痛苦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
“哦,仁慈的上帝!求您俯视着我,赐给我胜利,战败一切磨难的胜利吧!”可怜的汤姆在痛苦中祈祷着。
在他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马灯的光线照射在他的眼睛上。
“是谁呀?哦,看在仁慈的主的分儿上,请给我点水喝吧!”
进来的人正是叫凯茜的那个女人。她放好了马灯,从一个瓶子里倒了些水,抬起他的头,喂他水喝。汤姆急不可待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愿喝多少都行,”她说,“我知道口渴的难受滋味。我夜里出来给你这样的人送水,已不是头一回了。”
“谢谢你,太太。”汤姆喝完水之后说。
“快别叫我太太吧!我跟你一样,是个苦命的奴隶,比你还下贱的奴隶!”她辛酸地说,“不过,这会儿,”她说着话走到门口,拽进一领草褥,上面铺着用凉水浸湿的亚麻布片,“我可怜的人,看能不能把身子挪到这上面去。”
汤姆浑身伤口和肿包,身子僵硬,花了很长时间才挪到草褥上去。不过,到了草褥上之后,伤口一触到冰凉的布片,确实觉得好受多了。
这个女人,由于长期救护给残暴打伤的人,习练得熟悉不少治伤的方法,所以,又接着给汤姆伤口敷上不少药物。这样一来,汤姆不久觉得松快了一些。
“喏,”女人抬起他的头,放在一卷破棉絮上,当枕头枕着,“我只能替你做这些了。”
汤姆向她道了谢。女人在地板上坐下,弯起两腿,胳膊抱在膝头,愣愣地盯着前方,脸上露出辛酸痛苦的表情。她的女帽推到脑后,漆黑的波浪形长发,覆盖在她那独特而忧郁的面颊两旁。
“这什么用都没有,我可怜的人,”她终于打破了沉默,“你想这样做,根本没用。你很勇敢,也占不了理,可是,你这样赌气,毫无用处,绝对赌不赢。你是在魔鬼手心里,他法力无边,还得认输!”
认输!人的软弱和肉体的痛苦,以前难道没有倾诉过吗?汤姆心里悚然一动:这个眼神狂乱、语声悲戚的苦命女人,在他看来,正是他此前一直与之较量的那种诱惑的象征。
“哦上帝!哦上帝呀,”他呻吟着说,“我怎么能认输呢?”
“呼唤上帝也没有什么用处,他永远听不到你的呼吸,”女人不动声色地说,“我不相信有什么上帝,如果有的话,那他是站在反对我们的一边了。无论是苍天还是人世,全部跟我们作对。一切的一切都在把我们推向地狱。我们为什么不去呢?”
汤姆听了这些阴郁、不敬神明的话,闭上了眼睛,身上不由得战栗起来。
“喏,”女人说,“你对这里什么都不了解,可我了解。我在这儿待了五年了,连人带灵魂都被踏到这家伙的铁蹄下。我跟痛恨魔鬼一样痛恨他!喏,这是地处沼泽的一座孤零零的种植园,离着别的最近的种植园也有十英里。如果他把你活活烧死、烫死、剁成肉酱、让狗咬死或者吊起来用鞭子打死,也没有一个白人做证。这里既没有上帝的戒条也没有人间的法律,你或者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得不到戒条或法律的半点好处。这个家伙!他无恶不作。如果我把在这里耳闻目睹的事情讲出来,别人听了都会汗毛倒竖、牙齿打战。然而,反抗毫无用处!难道我愿意同他同居吗?我不是受过高尚教育的女人吗?而他呢?老天在上,他以前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又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我却跟他同居了五年,日日夜夜都在诅咒着自己每时每刻的生活!现在,他又弄来一个女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刚刚十五岁。她告诉我,她受到过虔诚的教养。她家好心的太太教过她诵读《圣经》,把《圣经》也带到这里来了。真见她的鬼!”女人狂野而又悲凉地大笑起来。陌生的鬼哭狼嚎似的笑声,在凋敝的破屋里回荡着。
汤姆交叉起双手,一切都是那么阴森可怖。
“哦,耶稣!救主耶稣!难道你完全忘了我们这些苦命的人?”他终于大声呼喊起来,“保佑我们吧,主啊,我遭到了灭顶的灾难!”
女人板着面孔继续说下去:
“而这些跟你在一起干活的下流坯又是些什么东西?你还竟然为了他们去经受折磨?他们一旦有机会,一个个都会跟你作对。他们彼此之间,也是以卑鄙对卑鄙,以残酷对残酷,无所不用其极。你遭受折磨,不让他们受到伤害,什么用都没有。”
“苦命的人们,”汤姆说,“是什么让他们变得这么残酷呢?如果我认输,我就会习惯这样,一点一点地变得像他们那样。不,不,太太!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妻子、儿女、家庭,还有我善良的主人。要是他多活一个礼拜的话,就会让我获得自由。我已经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而现在,我不能再失去天堂。不说别的,我可不能作孽呀!”
“不过,上帝是不能把罪孽记到我们账上的,”女人说,“他绝不会责怪我们,因为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他只会责怪那些驱使我们作孽的人。”
“是啊,”汤姆说,“不过,那也不会让人们不去作孽呀!如果我变得像山宝那样狠心,那样罪过,追究起原因来,也没有多大的不同。我所怕的正是作孽这种事啊!”
女人茫然吃惊地盯着汤姆,仿佛一种新的想法在她心中留下了印象。于是,她沉重地叹息一声,说:
“哦,仁慈的上帝!你说得有道理!哦,哦,哦!”她呻吟着跌在地板上,仿佛在压倒她的极大精神痛苦之下挣扎着。
有一会儿,两人都默然无语,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后来,汤姆用微弱的声音说:“劳你驾,太太!”
女人猛地站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平素那严峻而忧郁的神情。
“劳你驾,太太,我刚才看见他们把我的上衣丢到那个旮旯里了,口袋里还装着我那本《圣经》呢。请太太给我拿过来,好吗?”
凯茜走过去拿了回来。汤姆立即翻到一段用浓笔画上横线的一段经文。书页已经破旧磨损,讲的是那耶稣生前遭受鞭挞,而使我们得救的最后一幕的情景。
“请太太念念这段经文吧,这比水还有好处。”
凯茜不动声色而又傲慢地接过《圣经》,浏览了那段经文。接着,用柔和的声音朗读了那段痛苦而又荣耀的记述,其语调格外优美动听。
朗读的时候,她的声音时而战栗抖动,时而完全念不出声音来。这时,她便带着极为镇定的神色干脆停顿下来,待控制住情绪后,再接着往下念。当她读到“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137]这句令人回肠荡气的话时,她索性丢掉《圣经》,脑袋藏在浓密的头发里,身子剧烈抽搐着,呜呜咽咽哭起来。
汤姆也在哭泣,时而低低地吐出一口气来。
“要是我们能做到这一点,该多好哇!”汤姆说,“救主做起来那么自自然然,而我们却要费这么大力气才能做到。哦,主啊,佑助我们!哦,神圣的救主耶稣,佑助我们吧!”
“太太,”汤姆过了一会儿说,“你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我高出一头,这我到底是心里有数的。但有一件事,太太也许能跟可怜的汤姆学一学。你说上帝站在跟我们作对的一边,因为他叫我们挨打受骂,到处被驱遣,可你看他的儿子,我们神圣荣耀的救主,他的遭遇是怎样的呢?他不是一生贫困吗?我们有哪个人沦落得像他那样卑贱呢?上帝并没有忘了我们,这我敢肯定。如果我们同他一起忍耐,《圣经》上说,也必然和他一同作王。可是,我们若不认他,他也必不认我们。[138]他们不都受难过吗,救世主和他的门徒?《圣经》上说,他们怎样挨石头砸,怎样让锯子锯,怎样穿着绵羊和山羊皮颠沛流离,贫穷、受苦、受难。[139]受到折磨并不是让我们认为上帝跟我们作对的道理,而是正好相反,只要我们紧紧跟随着他,不自暴自弃,去作孽的话。”
“可是,他为什么把我们置于不得不作孽的境地呢?”女人问道。
“我看我们能不作孽。”汤姆回答。
“那等着瞧吧,”凯茜说,“明天他们又会冲着你来了。你有什么办法?我了解他们,见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想到他们会怎样折磨你,我就受不了。他们到头来会叫你认输的!”
“救主耶稣,”汤姆说,“你一定会关爱我的灵魂吧?哦,救主啊,关爱它吧,别让我认输!”
“天哪!”凯茜说,“以前,这些呼号和祈祷我都听到过,然而,他们这些人都给压垮、制服了。只有艾米琳想坚信下去,还有你也想,可又有什么用?你不认输,就会慢慢死去的。”
“那么,我宁可死了的好,”汤姆说,“他们折磨多长时间都行,可他们挡不住有一天我会去死。我死了,他们就再也折磨不了我了。我明白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我知道救主一定会佑助我,让我经受住磨难的。”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坐在那里,用乌黑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地板。
“也许这条路倒是对头的,”她喃喃自语,“可是那些认了输的,就没有希望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我们出生在污浊里,越变越讨厌,最后甚至讨厌起我们自己来。我们盼望一死,可又不敢弄死自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可这个姑娘,跟我当初是一般年纪啊!”
“现在,你看看我,”她疾速地对汤姆说,“看看我这副模样!咳,我想当初也是在舒适环境中长大的呀。小时候,我第一件记得的事,就是在优雅的客厅里玩耍。那时,我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小伙伴和客人们都夸奖我。客厅窗户外面,是个花园,我常跟兄弟姐妹在橘子树底下玩捉迷藏。后来,进了一家修道院学校,学了音乐、法语和刺绣等功课。十四岁上,我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他死得很突然,处理财产的时候,人们发现,所剩下来的财产,几乎不足以抵债了。债主们编造财产清单时,把我也列了进去。我母亲是个黑奴,而我父亲却一直打算给我自由。可是,这件事没来得及办,于是,我就给列到了清单上面。我一向明白自己的地位,可又从来不多考虑这些。无论是谁,都想象不到一个结实健壮的大活人,会一下子就死去了。临死之前四个钟头,父亲还没病没灾的哩!他在新奥尔良,是第一批患上霍乱的人。葬礼后那天,父亲的妻子携带她的子女到她父亲种植园去住了。我当时觉得他们待承我十分奇怪,可是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请了一位年轻律师,留下来处理善后事宜。他天天到家里来,待在那里,对我说话非常客气。有一天,他带来一个年轻人,在我心目中,这个年轻人是我平生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的情景。我跟他一起在花园里散了步。我当时百无聊赖、愁肠百结,他对我那么善良,那么温柔,跟我说,我去修道学校以前,他见过我,而且早就爱上我了,愿意和我交朋友,充当我的保护人。总之,他虽然没有跟我提起,他花了两千块钱买下了我,我成了他的财产,但我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人,因为我爱他。爱过呀!”女人停顿了一下,“哦,我多么爱那个男人啊!我现在还是那么爱他!只要还有这口气,我将永远爱他!他是那么漂亮,那么高贵,那么文雅!他让我住进一座华丽的住宅里,里面有仆人,有马匹,有车辆,有家具,还有衣服。他给了我金钱能买的一切东西,不过,我并不珍视这些,我只是关心他。我爱他,胜过爱上帝和我自己的灵魂。他想我怎样,我就怎样,即使想不服从,也办不到。”
“我只要求一件事,要求他和我结婚。我心里想,如果他像自己说的那样爱我,如果我在他心中占着那么重要地位,他就肯定愿意和我结婚,让我得到自由。可是,他叫我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他又对我说,如果我们忠诚相爱,那就是在上帝面前做了夫妻。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难道不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吗?我难道不真诚吗?整整七年当中,难道我不是一直看着他的脸色,观察他的举动,只是为了取悦他而呼吸、而活着吗?他害黄热病那阵子,我一连二十个日日夜夜看护着他。就我一个人,所有的药都是我喂他吃,所有的事都由我来做。病后,他管我叫他的好天使,还说,是我救了他的命。我们生了两个漂亮孩子。大的是个男孩,我们起名叫小亨利。他简直是他爸爸的翻版,眼睛那么漂亮,前额那么高耸,上面覆盖着飘逸鬈发,连气质和禀赋也完全和他爸爸一样。他说,小艾利丝长得像我。他常常跟我说,我是路易斯安那最美丽的女人,他因为我和两个孩子感到骄傲。他喜欢我把孩子们打扮整齐,带着他们和我,坐上敞篷马车出去兜风,听听人们对我们说的那些赞美的话。他还常常不断地在我耳朵旁边,学舌告诉我人们赞扬我和儿女的动听话语。嘿,在那些岁月里,真幸福啊!我当时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了。可是,后来,倒霉的日子降临了。他有一个表哥从新奥尔良来了。他对表哥特别要好,极为看重。不过,从第一次见到那个人起,不知怎么回事,我就很怕他。我心里很有把握,觉得他会给我带来不幸,他带亨利出去,常常深夜两三点钟才回来。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因为亨利容易生气,所以不敢吱声。他还带亨利逛了赌场,亨利是一旦干起来就再也不肯住手的人,很快我发现亨利的心离开了我。接着他为亨利物色一位小姐,他从来没说起来过,但我看得出来,我渐渐地就明白了。我的心都碎了,可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他想跟那女人结婚,可赌场的欠债又妨碍着他们,于是,那个恶棍出钱把我和亨利的子女买了下来,好还清债务——他把我们卖掉了。有一天,他对我说,因一笔生意要到乡下去,两三个礼拜才能回来。说话的时候,也比平素温和,还说,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他骗不了我,我明白时候到了。我变成了个石头人,既说不出话,也掉不下眼泪来。他吻了我,又吻了两个孩子,吻了好多次,后来便走了。我瞧见他骑到马上,一直望着他,直到看不见他的背景。接着,我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后来,那个该死的恶棍来了。他是来接管我们的。他跟我说,他已经买下了我和孩子们,还拿出文书叫我看。我当着上帝诅咒了他,还说自己宁死也不跟着他。
“‘那请便好了,’他说,‘不过,你要是不乖乖的,我就把你两个孩子卖到你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他还对我说,从他第一次见到我,就盘算着把我弄到手。还说,他有意识地引诱亨利去赌场,让他债台高筑,然后心甘情愿地把我卖掉,同时,又让亨利爱上另外一个女人。又说,他既然费了不少心机,就不会由于我使点性子流几滴眼泪之类的事情,而放弃希望。这点我心里应该有数。
“我只好就范,因为我的行动受到限制,孩子掌握在他手里。不论什么时候我在什么地方违背了他的意志,他总是说要卖掉他们。这样,他想怎么样,我都得服服帖帖的。咳,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呀!整天伤心断肠,还得不断地爱、爱、爱,而其实只是痛苦罢了。肉体和灵魂都被自己痛恨束缚着。我原来爱给亨利朗读,给他弹钢琴,跟他跳华尔兹舞,给他唱歌,可是,无论给这个恶棍做什么,简直都是累赘,然而,又不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对孩子们十分蛮横、凶狠。艾利丝是个怯懦的小东西,可是,小亨利却跟他爸爸一样,胆大而又容易激怒,从来没有什么人能稍稍制服他。他总是找小亨利的碴儿,跟他争吵,因此,我终日都是提心吊胆的。我劝小亨利对他要尊重些,设法不让他俩接近,因为我对孩子疼得要命。可是,这样也没什么效果。他到底把两个孩子卖掉了。有一天,他带我坐车出去,回到家后,就哪里也找不到孩子了!他告诉我,他把他们卖了,还让我看那些以他们血肉换来的钱。那时,我似乎抛弃了一切善良的念头,大吵大嚷,诅咒上帝,也诅咒人类。有一段时间,我相信他确实有点怕我。可是,他并没有就此住手。他告诉我,孩子是卖掉了,但是我能不能再跟他们见面,都由他说了算。还说,要是我不安安静静的,孩子们就要吃苦头。咳,一个女人,要是你把孩子捏在手心里,你就可以任意摧残她了。于是,他弄得我服服帖帖,不再吵闹,还吊我的胃口,说也许他能把两个孩子再买回来。就这样又过了一两个礼拜。后来有一天我出去走走,路过鞭笞站的时候望见一群人围在门口,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突然,我的小亨利从两三个抓着他的人手里挣脱出来,哭叫着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服。那几个追过来,恶狠狠地破口大骂。其中,有一个我永远忘不了那副尊容的人对孩子说,他这样是跑不掉的,必须跟他一起到鞭笞站去,在那里受一次永远忘不掉的教训。我想哀告祈求他们,他们只是哈哈大笑。我那可怜的儿子一面哭叫一面盯住我的脸,紧紧抓着我。最后,他们把孩子拉走的时候,连我的衣服都撕去了半块。他们把孩子架进鞭笞站时,他还大声叫着:‘妈妈!妈妈!’旁边有个男人,看来十分可怜我。我答应只要他调解一下,我就把身上所带的钱全部给他。他摇摇头说,那个人方才说了,那个男孩由他买下以后,一直冒冒失失,不听使唤,他要好好教训他,以后永远别这样了。我听了掉头就往回跑,路上每跑一步,都觉得听见孩子的叫喊。我回到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客厅里,找到了勃特勒。我把这件事告诉给他,求他去调解调解。他只是一笑置之,对我说这是孩子活该这样。他就是该给治一治了,而且越早越好。‘我还能指望什么?’他反问着我说。
“一刹那间,我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震裂了,只觉得头晕目眩,怒不可遏。只记得看见桌上放着一把锋利的猎刀,只记得模模糊糊抄起来,朝他身上丢过去,接着,眼前一团漆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连好多天没有感觉。
“我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一间漂亮屋子里,但不是我自己的房间。一个黑老婆婆照料着我,医生也进来检查病情,对我极尽看护照料之能事。不久,我得知那个恶棍走了,把我留在那里等待着出卖。这就是他们这么悉心护理我的原因。
“我不愿意好起来,只盼望自己一病不起。但是,尽管如此,我热度消退,恢复了健康,最后又能起床了。从此,他们让我每日打扮起来。不少绅士来到我屋里,站在那里抽着雪茄打量我,一面问这问那,讨价还价。我那时一声不吭,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因此没有人想买我。他们威胁我说,要是我不高兴着点,不努力装出可人意的模样,就用鞭子打我。最后,有一天进来一个叫斯图尔特的绅士。他好像对我有些同情,看出我沉重的心事,于是单独来看过不少次,终于说服我把心事告诉他。最后,他把我买下来,答应尽一切努力打听孩子们的下落,把他们赎回来。他找到了我的小亨利干活的旅店,可人家告诉他,小亨利已经卖给红河上游的一个种植园主。从此,我再也没听到小亨利的消息。后来,他又打听到我女儿的下落,一个老太太收养了她。他出了一大笔钱买她,可是人家就是不愿意卖。勃特勒也得知他是为了我的缘故,才想赎回她的,于是捎信给我,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斯图尔特船长待我十分温柔。他经营着一座出色的种植园,最后把我带到那里去。一年以后,我生了一个儿子。咳,那个孩子!我多么爱他呀!那小东西长得多像小亨利呀!然而,我已经下了决心,是的,我下了决心:永远不再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小家伙才四周的时候,我把他搂在怀里,一面亲吻着他,一面失声痛哭,然后,我给他灌了鸦片酊,又紧紧抱着他,让他在睡梦中死在了我的怀里。我哭叫着,心里多么难过啊!可是,又有谁能梦想到,我不是弄错才给孩子灌了鸦片酊的呢?不过,这是直到现在为止,使我感到欣慰的几件事情之一。一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后悔,起码来说,他是摆脱了人间的痛苦。可怜的孩子,除了一死,我能给他什么好东西呢?过了不久,又流行起霍乱,斯图尔特船长患病死了。唉,想活着的人个个都死了,而我呢,我,我又给卖掉了,接着又几经转手,我姿容憔悴了,脸上起了皱纹,又得了一场热病。最后,这个恶棍买了我,把我带到了这里。喏,我就这样到了这里!”
女人不说话了。她急匆匆诉说个人经历的时候,语气既激动又狂乱,有时仿佛是讲给汤姆听,有时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的话具有一种感情澎湃、压倒一切的力量,一时之间,汤姆听得心神恍惚,甚至忘记了自己伤口的创痛。他用胳膊肘支撑起身子,望着她在那里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行动之间,她那漆黑的长发也在肩头沉重地摆动着。
“你告诉我,”她停顿了一下,说,“天上有个上帝,他俯视着人世,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楚。也许是这样吧。修道院的修女以前常跟我说起最后审判日的事,说到了那一天,一切都能分出青红皂白了。那时,就能讨回公道了吧!”
“可是,人家觉得我们受的折磨无所谓,我们儿女受的折磨也无所谓!都是不起眼的小事。然而,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一个人心里的苦难,仿佛都是足以使整个城市塌陷下去似的。我巴不得一座座房子都压到我身上,脚下的石头也都陷下去。是的!到了最后审判日,我一定在上帝面前挺身出来做证,控诉蹂躏我和孩子肉体和灵魂的那些人!”
“我当姑娘的时候,认为自己笃信宗教,热爱上帝,常常祈祷。而现在,我却成了一个迷途的人,无论白天黑夜,都受到魔鬼的追逐和折磨。他们驱赶着我不断往绝路上走,早晚有一天,我会豁出一切的!”她说着攥紧了手,浓黑眼睛里闪出一道疯狂的光芒,“我要把他送回老家去,还得要抄近道走。就算是他们在一天夜里,因此把我活活烧死也无所谓!”一声狂狂的长笑传遍了凄凉空荡的小屋,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抽泣。她一下子滚在地板上,浑身抽搐挣扎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还有什么要我替你做的吗,苦命的人?”她走近汤姆躺着的地方,问,“再给你些水喝,好吗?”
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和举止当中,都透着娴雅、怜悯和温柔,与方才的疯狂形成了奇异的对照。
汤姆喝了水,挚爱而又怜惜地望着她的脸。
“哦,太太,我希望你到他身边去,他能给你生命的泉水。”
“到他身边去!他在哪儿?他是谁?”凯茜问道。
“你刚才念给我听的那个人,就是救主。”
“我小时候,常常在神龛上见到他的画像,”凯茜说,那双漆黑的眼睛木然不动,陷入了悲戚的梦幻之中,“可是,他没有在这儿呀!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漫长而又漫长的绝望!咳!”她用手捂住胸口,呼了一口气,仿佛要举起一副重担似的。
汤姆好像还想说话,但她打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没让他说出来。
“别说了,苦命的人,能睡着就睡着一会儿吧。”接着,凯茜把水放在汤姆够得着的地方,又为使他舒适尽其所能地稍稍收拾了一番,便离开了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