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途中

你眼目清洁不看邪僻,不看奸恶。行诡诈的,你为何看着不理呢?恶人吞灭比自己公义的,你为何静默不语呢?

——《旧约·哈巴谷书》第一章第十三节

红河。一艘破旧的小轮船沿河而上。汤姆颓然坐在底层。对于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的他,此刻,那压在心头上的镣铐,却更为沉重。在他那天空上面,无论是月亮,还是星星,一切光明都消失殆尽,一切都仿佛眼前掠过的树木和河岸,匆匆离他而去,不复返了。肯塔基老家、妻子、儿女和宽厚的主人;富丽堂皇的圣克莱氏府宅,长着圣洁眸子、满头金发的伊娃;欢乐、英俊、倨傲,表面似乎玩世不恭,而心肠永远和善的圣克莱;还有那些怡然自得、闲适安逸的岁月;等等,等等,都化成了泡影!而剩下来的还有什么?

在奴隶制所赋予的命运当中,其最悲惨的遭遇莫过于一个多愁善感的黑人,在礼仪之家所形成的那种气氛的感染熏陶下,养成了高尚的趣味和情操,到头来却仍然难免厄运,变成粗鄙残暴至极者手中的卖身奴隶。这就仿佛原先摆设在优雅华丽的客厅中的一把椅子或者一张桌子,一旦腿穿松动或表面剥离,最终还是沦落到肮脏污浊的酒吧间,或者鄙俗、淫秽的下流场所里去。然而,两者之间又有很大的不同:桌椅浑然无知无觉,而人却有七情六欲。尽管法律规定:黑人“依法被视为、公认为,以及裁决为一项动产”,但也绝不能就此泯灭他的灵魂,那颗拥有包括记忆、希望、爱恋、恐惧和追求等在内的秘密小天地的灵魂。

在新奥尔良的几个拍卖厅里,汤姆的主子西蒙·勒格里先生,先后买了八个黑奴。他把他们成双作对地用手铐铐起来,赶到停泊在码头旁边随时准备起航开往红河上游的“海盗号”轮船上。

把黑奴安顿停当,轮船也启碇之后,他又以其特有的那种讲究效率的神气,过来对他们巡视了一遍。走到汤姆对面,他停下了脚步。那天拍卖的时候,汤姆穿的是自己最考究的一套绒面呢子衣服,配着浆得挺括的衬衣和油光闪亮的皮靴。勒格里看在眼里,不由得干脆利索地表示了他的意见:“给我站起来!”

汤姆应声站起身来。

“摘下硬领巾来!”随即,汤姆动手去摘,然而镣铐限制了他的手脚的活动,于是,勒格里伸手帮忙,狠狠地把硬领巾从他脖子上扯下来,装进自己口袋。

这会儿,勒格里又走到方才他已经翻了一遍的汤姆的皮箱旁边,从里面拣出汤姆在马厩里干活时经常穿的旧裤子和破上衣,一面替汤姆解开手铐,一面指着货箱之间一个角落里,说:“给我到那儿去,换上这身衣裳。”

汤姆顺从地换了衣服,很快转身回来。“把靴子脱下来。”勒格里先生说。

汤姆脱下了靴子。

“喏,”前者说话之间,丢给汤姆一双黑奴平时穿的又粗又笨的鞋子,“穿上这双鞋。”

就在汤姆匆忙换衣服之际,也并没有忘记把自己的宝贵的《圣经》拿出来,揣在口袋里。他没有忘记还真是万幸,因为,勒格里先生重新给汤姆戴上手铐以后,便慢条斯理地翻起他口袋里的东西来。他掏出了一块丝织手帕,塞在自己口袋里后,又掏出了几个小玩意儿。勒格里瞥了一眼,嘴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一下子越过肩头丢在身后面的河水里。汤姆之所以珍藏这些小玩意儿,原来主要是由于伊娃当初拿着它们,玩得很开心的缘故。

可是,仓促之间,汤姆却忘记把那本卫理公会赞美诗拿出来了。这时,勒格里正捏在手里翻着看。

“哟嗬,瞧不出来,倒挺虔诚的嘛!那你叫什么名字?是个教徒喽,嗯?”

“是的,老爷。”汤姆坚定地回答。

“好哇,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叫你不当教徒了。在我的地盘上,我可不待见你们这些号叫着又是祈祷、又是唱歌的黑鬼,你给我记着点。哼,你可得多加小心,”他说着跺了跺脚,灰色的眼珠子朝汤姆恶狠狠瞪了一眼,“眼下,我就是你的上帝!明白不?我说上东,你不能上西。”

这位默不作声的黑人,从内心深处什么地方说了一声:“不!”同时,冥冥之中传来一个声音,就像以前伊娃常常给他诵读那样,仿佛在背诵一本古老的先知书里的话:“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以我的名召称,你是属于我的!”[128]

然而,西蒙·勒格里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也永远不可能听见那个声音。他只是在汤姆阴沉的脸上瞪了一会儿,便接着走开了。他随手提走了汤姆那只装着许多整洁衣服的箱子。来到前甲板上,立即有许多船上的水手围上来。他们哈哈大笑着,嘲弄黑鬼竟然花大钱想冒充绅士。于是很快,那些衣物便你一件、我一件地卖个精光,最后,连空箱子也给拍卖了。他们纷纷散开时,都觉得十分好笑,特别是想到汤姆把衣服保管得这么仔细时,就更其如此。但最令人开心的,还是拍卖箱子的情形,这引出了不少玄机妙语。

这桩小生意做完之后,西蒙又溜溜达达走到汤姆跟前。

“我说,汤姆,我把你多余的行李都给处理了,你看,这下可轻松了吧?你身上这套衣裳可要仔细点地穿啊,要过很久你才能领到衣裳哩。我乐意叫黑鬼们留点神,在我的种植园里,一身衣裳能穿年把哩!”

接下来,西蒙走到了艾米琳坐着的地方。她与另一个女人锁在一起。

“噢,我的宝贝儿,”他拧了她下巴一下,“别这么无精打采的。”

姑娘望着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惊慌、恐惧和厌恶的神色,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于是,他狰狞地皱起了眉头。

“别给我来这一套,丫头!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脸上得高兴着点,听见没有?还有你,你这个黄脸老婆子!”他狠劲推了一下那个与艾米琳锁在一起的混血女人,“别跟我哭丧着脸!我告你说,你得高兴一点!”

“大伙都听我说,”他向后退了一两步,说,“你们看着我,看着我,直直地看我的眼睛,直直地看,喏!”他每停顿一次,都跺一下脚。

这会儿,每双眼睛都仿佛受到了蛊惑一般朝西蒙瞪大了的灰中泛绿的眼珠子望去。

“喏,”他攥紧了仿佛铁匠锤子似的又粗又大的拳头,“瞧见这个拳头了吧?来掂掂分量!”他说话间一拳打在汤姆手上,“瞧瞧我拳头上的筋骨!哼,我告你们说,我这拳头跟铁一样结实,都是打黑鬼打出来的。一拳不打个趔趄的黑鬼,我还没碰上过一个。”他说着拳头又挨近汤姆的脸前劈下来。汤姆眨眨眼,向后退了退,“什么监工不监工的,我一概不要,我自己来监工。我告你们说,事事我都长着眼哪!谁都给我指到哪儿去到哪儿,听见没有?还得干脆、利索,我一开口就得干,只能跟我这样共事。你们看不到我什么时候手软过。所以,你们要好好留点神,我是一点都不留情的!”

两个女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大伙都神情沮丧地颓然坐在那里。这时,只见西蒙转身到船上酒吧间里喝酒去了。

“我对付黑鬼们,一上来都是这样,”他对方才站在身旁听他演讲的一个绅士派头的汉子说,“我的办法是开头就来个下马威,叫他们心里明白,以后得放老实点。”

“是吗?”陌生人说道,一面像博物学家那样好奇地打量着他,仿佛在研究一个罕见的标本。

“对,是这样!我可不是那种文绉绉的种植园主,心善手软,老是上可恶的监工的当!喏,你摸摸我的骨关节,瞧瞧我的拳头。说实在的,先生,上面的肌肉简直像石头,都是在黑鬼子身上练出来的,你摸摸。”

陌生人伸出手指摸了摸,接着简短地说:

“真够硬的,我看,”他又说,“你的心肠也练得这么硬了吧?”

“咦,当然可以这样说啦,”西蒙开怀大笑起来,“我看我的心肠比哪个都不软。告你说,谁都骗不了我!黑鬼们哭哭咧咧也好,拍我的马屁也好,都骗不了我,这是实话。”

“你这批奴隶很不错嘛。”

“是不错,”西蒙说,“人家告诉我汤姆不同一般。我为他付的价码高了点,想叫他赶赶马车,管管事。可他从前受到了黑鬼不该受的好待承,满脑子见鬼的想法,只要丢掉了这些想法,他一定能干得蛮好!那个黄脸婆子可叫我上当不轻。我看她身上有病,不过,我还得叫她干活,把本钱赚回来。她也许能干个一年两年的。我可不对黑鬼们行善,用完了再买,这就是我的干法。这样麻烦少一些,而且我定准,到头来花的钱还会少一些。”西蒙咂了一口酒。

“一般来说,他们能用多少年?”陌生人问。

“嗯。说不准。这要看他们体格怎么样了。身强力壮的能用六七年,劣等货色两三年就完蛋了。当初我才干的时候,总是为他们鸡毛蒜皮的事操心,想叫他们挺下去,病了给他们请医生,冷了给他们衣裳、毯子什么的,老是想叫他们体面一点、舒服一点。天哪,这啥用处都没有。只是替他们白花钱,还惹来一身的麻烦。现在,你瞧,不管有病没病,都叫他们拼命干活。死了一个,就再买一个。这样,你别说,在哪方面都更省钱省事。”

陌生人转身离开,坐到了另一个绅士旁边。那人听着他们这番谈话,心里一直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不安。

“我可别把那家伙当成南方种植园主的代表。”他说。

“希望不会这样。”年轻的绅士加重了语气。

“他是个卑鄙下流、残忍成性的家伙!”另一个说。

“可是,你们的法律仍然允许他蓄奴,而且数目不限,都置于他绝对意志的压榨之下。这样,奴隶们的安全就得不到丝毫保障。这个人确实十分下作,但不能就此说这样的人为数不多。”

“嗯,”对方说,“在种植园主当中,也有不少关怀别人的好心人。”

“是的,”年轻人说,“但在我看来,正是你们这些关怀别人的好心人,才应该对那些恶棍的惨无人道的行径负责。因为,倘若没有你们的认可和影响,整个的奴隶制度连一刻也站不住脚。除了像他那类的人,”他用手指了指背朝他们而站的西蒙,“如果根本没有种植园主的话,整个奴隶制度就会土崩瓦解。是你们的德高望重和仁至义尽,特许并保护了他的残暴。”

“你对我的品格自然是言重了。”种植园主微笑起来,“不过,奉劝老弟不要这么高声讲话,因为船上别的人也许不像我这样能容忍不同的看法。你最好等到了我的种植园里,再随意指责我们吧。”

年轻绅士脸色微微一变,随即露出了笑容。不久,两人忙着玩起十五子棋来。与此同时,在船下层,艾米琳和那个与她锁在一起的混血女人也正在交谈,她们自然是在相互诉说自己身世的详情。

“你原是谁家的人?”艾米琳问。

“噢,我原来的老爷是艾利斯先生,住在利维街上。你也许见过他家的房子。”

“他待你好吗?”艾米琳又问。

“他病倒以前,待我挺好的。后来,他病倒在床上,时好时坏的有半年多,连脾气也变得急躁不安了。好像成心跟人过不去,白天夜里谁也别想安生。而且性子很怪,谁也伺候不熨帖他。再往后,一天比一天爱生气,让我一夜夜捞不着觉睡。这下可把我累坏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有一天夜里我睡着了,天哪,他跟我发起火来,说要把我卖给一个最厉害的主子。不过,临咽气的时候,他还是答应给我自由哩!”

“你有什么亲人吗?”艾米琳又问。

“有,我有个丈夫,当铁匠。平常老爷总是把他雇给人家。他们卖我卖得这么快,连见他一面都没来得及。可我还有四个孩子哩。老天哪!”妇人用双手捂住了脸。

无论是谁,每当听到别人诉说悲惨遭遇的时候,自然不免心里为之震动,想说些表示安慰之类的话。艾米琳也想说话安慰安慰那女人,可又想不起说什么好。说些什么呢?不过,两个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仿佛一致同意,绝对不能提到如今成了他们主子的那个可怕的人。

诚然,即使在最为黑暗的时刻,也不能丧失宗教信仰。混血女人是卫理公会教徒,虽说愚昧无知,却有一颗真挚而虔诚的灵魂。艾米琳受到过教育,比她聪明得多。在忠实虔诚太太的照料下,她学会了读书写字,还勤奋地学习了《圣经》。然而,尽管如此,当他们发现自己显然已经遭到上帝的遗弃,落入了残忍暴力的魔掌时,即使对最坚定不移的基督徒的信仰来说,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考验吗?对基督年幼无知而又可怜的小儿女来说,这会多么强烈地动摇他们的信仰啊!

轮船,满载着悲伤继续向前航行。它顶着混浊汹涌的红色浪涛逆流而上,蜿蜒曲折地穿过了红河急急转弯的河道。从两旁掠过去的,千篇一律,都是令人乏味的陡峭的红土堤岸。人们忧伤的眼睛,困倦地望着堤岸发呆。最后,轮船在一座小镇旁边抛了锚。于是,西蒙便带领那批奴隶登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