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没有保障的人们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5483字
- 2022-07-26 16:49:20
我们常常听说,黑人奴隶由于失去了仁慈的主人而伤心沮丧,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在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遭到这种变故的奴隶更毫无保障和孤苦伶仃的了。
死了父亲的孩子,仍然有亲友和法律的保障。他还是个人,能够有所作为,还有公认的权利和地位,而奴隶什么都没有。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法律都把他看作一包没有任何权利的商品。他是一个灵魂永生的人,但所赋予他的一切希冀和需求,却只有通过主人那至高无上、不负责任的意志,才能得到认可,而一旦主人亡故,那就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知道仁慈、宽厚地运用这种不负责任的权力的人,寥寥无几。这是人人都清楚的事,而黑人则最为清楚。他们知道,遇上专横跋扈主人的机会,十次中总有九次,遇上善良体恤主人的机会,十次中不足一次。因此,对于善良主人的痛悼既深且长,是极为自然的。
圣克莱吐出最后一息时,全家大小无不恐惧惊愕。他被命运击倒,太过突然,还正当他处于年轻力壮、前程似锦的时候!家中,每一个房间里和每一处走廊上,都回荡着绝望的饮泣和凄厉的哭叫。
长期任情纵性而神经系统衰弱的玛丽,根本无法经受住这次可怕的打击;丈夫最后咽气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昏厥过去。神秘的婚姻纽带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丈夫,甚至没有机会道句惜别的话语,便与她永诀了。
奥菲丽亚小姐性格特别坚强而富有自制能力,一直守候在堂弟身旁。她目不旁视,心无旁骛,尽心尽责,尽到了可能尽的点滴人事。当可怜的汤姆倾其全力,为濒死主人的亡灵祈祷的时候,她也全身心地跟着一起做了温柔而感人的祈祷。
张罗圣克莱最后安息的事宜时,他们在他胸前发现了一个弹簧开关的朴素的小像盒,正面是一个高贵、美丽的妇人肖像,背面的水晶片下,夹着一绺黑发。他们又把盒子放回到那没有生机的胸膛上。由泥土中来,再回到泥土中去。这些早年梦幻中令人忧伤的遗物,曾经使如今冰冷的心,充满了多少温暖!
汤姆的整个心灵里,满怀着对永恒天国的向往。他在死去的圣克莱周围张罗后事时,根本没有想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陷入了孤苦无助的奴役。对于主人的死,他内心宁静如水,因为,从他祈祷着向天父心怀倾诉的那一刻起,内心便涌现出了一种平静而信赖的答复。在他仁爱品性的深处,他能够觉察到一种充实的圣洁之爱,因为有一则古老的神谕是这样写的:“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上帝里面,上帝也住在他里面。”[122]汤姆既抱着希望和信赖,心里也就感到了平静。
然而,当葬礼伴着一行行黑色丧服,一次次祈祷,以及人们庄严肃穆的神情过去之后,阴冷而混浊的日常生活的浪涛,又滚滚涌了回来,人们心头终于又现出了那个永恒的难题:“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这个难题也涌现在了玛丽的心头。那时,她穿着宽大的晨服,身旁簇拥着焦虑不安的奴仆,坐在一把大安乐椅里,正在浏览绉纱和毛葛的样品。奥菲丽亚小姐心里也涌现出了这个问题,她开始考虑返回北方老家的事情。奴仆的心里,也带着默默无言的恐惧,涌现出了这个问题。他们十分清楚,自己沦落到了无情无义、性格专断的太太手里。人人心里都很明白,给予他们的怂恿,不是来自太太,而是来自老爷。而现在,老爷已经故去,太太则由于遭到悲痛的刺激,脾气更加激怒,能够设想出各种颐指气使的折磨来,于是再没有人保护他们了。
葬礼之后,又过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有一天,奥菲丽亚小姐正在自己房间里忙碌着,只听得有人轻轻敲门。她打开门,望见罗莎站在那里。这个漂亮、年轻的二代混血姑娘,看官以前就经常见到。这时,她头发蓬乱,两眼哭得红肿鼓胀。
“哦,菲丽小姐,”她扑腾一下跪在地上,抓住奥菲丽亚小姐的衣裙,说,“千万、千万请小姐替我到玛丽小姐那边去一趟!千万替我求求情!她想把我送出去吃鞭子,你瞧这里!”她说着递给奥菲丽亚小姐一张字条。
这是玛丽用娟秀的意大利体写的一张便条,上面吩咐鞭笞站站长,把递送便条者责打十五皮鞭。
“你闯下了什么祸?”奥菲丽亚小姐问。
“菲丽小姐,我脾气很坏,您是知道的,我也太不对了。我试了试玛丽小姐的衣服,她看见了,扇了我一个嘴巴,我连想都没想就回了嘴,十分莽撞。她说要压压我的气焰,永远不再叫我那样高人一等。于是就写了这个条子,叫我拿着去。这还不如叫她一下子打死我好哩!”
奥菲丽亚小姐站在那里,琢磨字条上的话。
“您不知道,菲丽小姐,”罗莎说,“要是玛丽小姐或您用鞭子抽我,我倒不怎么在乎。可叫一个男人来打我,又是个可怕的汉子,这真丢人现眼哪,菲丽小姐。”
奥菲丽亚小姐心里很清楚,把女人和年轻姑娘抛头露面送到鞭笞站,去遭受狠心的鞭打和羞辱的教训,是南方的普遍习俗。站上那些男人,他们下流、卑鄙到了竟然以亲手打人为生的地步。她以前也听说过这种事,但只是到了她眼见罗莎那纤弱的身上痛苦得几乎抽搐起来时,才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做女人的正义感和新英格兰人的强烈自由感,使她两颊涨得血红,一颗义愤的心痛苦地悸动着。然而,她以习惯成自然的谨慎和自制能力,驾驭住了自己。她毅然揉搓着手里的字条却只对罗莎说:
“你坐下,孩子,我去找你家太太。”
“真可耻!真可怕!真残忍!”她在往客厅里去的路上,自言自语地说。
她在客厅里见到了玛丽。她正坐在安乐椅上,玛咪站在一旁给她梳头,琴恩坐在她前面地上,忙着替她揉脚。
“你今天觉得身体怎么样?”奥菲丽亚小姐问。
得到的回答只是玛丽的一声长叹,然后又闭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玛丽才回答:“哦,我也说不清楚,堂姐。我看我的身子永远就是这样了!”接着,玛丽用镶着一寸黑边的麻纱手帕拭起眼睛来。
“我到这里来,”奥菲丽亚急促地干咳了一声,人们在提到难办的话题时,一般都是这副样子,“我到这里来,是想跟你谈谈可怜的罗莎的事。”
玛丽的眼睛,这会儿瞪得大大的,灰黄的脸涨得通红,尖刻地回答道:
“噢,她怎么啦?”
“她犯了过错,心里很难受。”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是吗?她以后还有更难受的时候哩!这丫头片子也真不知天高地厚,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得压一压她的气焰,叫她服服帖帖的!”
“你能不能换个办法惩罚她,换个不那么叫她丢人的办法?”
“我就是想让她丢人嘛,原本我就是这么想的。她从生下来就凭自己娇弱、好看,自己有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不把人放在眼里,连自己是什么人都给忘了。我这回要教训教训她,就不信治不服她!”
“不过,弟妹,你想一想,要是你把年轻姑娘的娇弱和羞耻感都给毁了,那她很快就会堕落下去。”
“娇弱!”玛丽轻蔑地笑了起来,“她这类人还配这个好字眼!看她那个神气劲,我就是要叫她知道知道,她跟那些破衣烂衫的黑婊子没有什么两样!叫她别再给我来这一套!”
“你这样残忍,是要遭上帝报应的!”奥菲丽亚小姐悻悻然。
“残忍?我倒想知道什么才是残忍!我在字条上只吩咐打十五鞭子,还说要打得轻一点。我敢说,这绝没什么残忍可言!”
“没有残忍可言?”奥菲丽亚小姐说,“不管哪个姑娘,肯定都觉得这样还不如马上死了好哩!”
“有你这种想法的人也许是这样吧。不过,这些东西已经习惯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叫她们守规矩。一旦叫她们觉得,可以仗着娇弱来显神气什么的,她们都会欺侮你,我手下的仆人一直就是这副样子。从现在起,我要治一治她们,叫她们都明白,要是自己不加小心,不管谁,我都把她送出去挨鞭子!”玛丽一面说,一面不屈不挠地向四周望着。
琴恩听了,耷拉下脑袋,哆嗦起来,觉得这番话是专门对着她说的。奥菲丽亚小姐又坐了一会儿,仿佛吞下了混合炸药,马上就要爆炸似的。后来想到,与这种性情的人争辩,毫无用处,于是断然闭上嘴,振作起来,离开了客厅。
回去告诉罗莎:自己对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实在是叫人难为情的事。不久,一个男仆过来说,太太吩咐他把罗莎带到鞭笞站去,随即也不管她是流泪还是求情,把她急忙带到了那里。
几天之后,汤姆正站在阳台旁边,心里想着什么,阿道尔夫走到了他旁边。阿道尔夫自从老爷去世以后,一直垂头丧气,心里没有一丝高兴。他清楚,自己一向是玛丽的眼中钉,不过,老爷在世时,他还不大放在心上。如今,老爷去世了,他整天提心吊胆,在战战兢兢之中混日子,不知道下一步自己会遭到什么倒霉的事。玛丽同律师几经磋商,在通知了圣克莱的哥哥之后决定,除了她个人的财产和自己想要的用人之外,把财产和所有仆人通通卖掉,然后回到她父亲的种植园去住。
“你听说没有,汤姆,咱们都要给卖掉啦?”阿道尔夫说。
“这你怎么听说的?”汤姆问。
“太太跟律师说话的工夫,我躲在帘子后边来着。不出几天,咱们都得给送出去拍卖了,汤姆。”
“就按主的旨意办吧。”汤姆交叉起双臂,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说。
“咱们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主人了,”阿道尔夫心里惴惴不安,“不过,我宁愿给卖掉,也不想在太太手心里碰运气了。”
汤姆内心澎湃起伏,转身走开了。对自由的希冀,以及对远方妻儿的思念,在他忍辱负重的心灵之前出现了,正像家乡教堂尖塔和可爱房顶的影子,出现在一个几乎已经驶进港口、偏偏又沉了船的水手面前一样,那在污浊浪尖上所望到的,只不过是最后告别的一瞥而已。他胳臂紧紧捂住胸口,咽下辛酸的泪水,开始祈祷起来。这个可怜的老人,对自由抱着一种特殊的不可言喻的偏爱,他越是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123],心里越是感到痛苦。
他去找了奥菲丽亚小姐。她从伊娃死去以来,对汤姆一直怀着敬重心情,十分和善。
“菲丽小姐,”他说,“圣克莱老爷答应过,给我自由,还跟我说,已经在着手办理手续。眼下,要是菲丽小姐在太太面前提提这件事,她也许愿意把这件事办完了,这也是圣克莱老爷许下的心愿啊!”
“我一定替你提提,汤姆,我尽量去做,”奥菲丽亚小姐说,“不过,要是这事圣克莱太太说了算的话,我可不敢替你抱多少希望。不管怎么说,我试试看吧。”
这是罗莎出事几天后的事情,当时,奥菲丽亚小姐正忙着收拾,准备回北方去。
她心里慎重地考虑又考虑,觉得上次同玛丽的谈话,也许言辞过激,操之过急了,决定这次尽量婉转随和一些。于是,这位好心的小姐鼓起精神,拿起毛线活,决定到玛丽屋里,尽可能和颜悦色地拿出自己娴熟的全部外交手段,协商汤姆的问题。
她看到玛丽四仰八叉地斜倚在躺椅上,一只胳膊靠在枕头上支着身子。琴恩刚从外面买东西回来,正拿出几种黑色薄衣料样品让玛丽过目。
“这一件还可以,”玛丽挑出来一块,说,“只是说不准戴孝期间合适不合适。”
“天哪,太太,”琴恩滔滔不绝地说,“去年夏天,德班农将军死了以后,他太太穿的就是这种料子,戴孝时穿可真不赖!”
“你看怎么样?”玛丽问奥菲丽亚小姐。
“我看这是个风俗问题,”奥菲丽亚小姐说,“这种事,你的眼光比我强。”
“实话实说吧,”玛丽说,“我还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哩。再说,由于我想解散这个家,下礼拜就走,所以现在就得选定料子。”
“你这么快就走?”
“是啊,圣克莱的哥哥写信来了,他跟律师都认为,用人和家具最好送去拍卖,房子留给律师照管。”
“有件事我原来就想跟你谈谈,”奥菲丽亚小姐说,“圣克莱答应过,让汤姆得到自由,也已经着手办理法律手续了。我盼着你运用你自己的影响,成就了这件事。”
“哼,我才不干这种事!”玛丽尖刻地说,“汤姆是家里卖价最高的用人,这个损失无论如何赔不起。再说,他要自由干吗?现在他日子过得够舒服的了。”
“可是,他真心诚意要求自由,他老爷也答应过的。”奥菲丽亚小姐说。
“他当然要求自由,”玛丽说,“他们这些黑奴一个个都要求自由。这帮贪心不足的东西,没有得到的东西都想要。喏,我的原则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反对解放黑奴。黑人受到主人的管教,日子过得挺好,又都体体面面的。可是,要是把他们解放了,他们就会变得懒惰、喝酒、不愿干活,一个个堕落成下流的无用东西。这种事我见过好几百次啦。解放他们绝对没有好处。”
“可是,汤姆生性稳重、勤勉,是个虔诚的人啊!”
“哎,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他这类人我见过够一百个了。要是有人管着,干得还不错。不过如此罢了。”
“可是,你想一想,”奥菲丽亚小姐说,“你把他拍卖的话,他要是遇上个不好的主子可怎么办?”
“嘿,都是些闲扯淡!”玛丽说,“好奴隶遇上不好主子的事,一百回里难得有一回。不管人们怎么说,主子大半还都是好主子。我在南方活了这么大,还没听说一个主子对待奴隶不好哩。已经够好的了,我才不会在这上头担心呢!”
“可是,”奥菲丽亚小姐使尽力气说,“就我耳闻,让汤姆得到自由,是你丈夫最后的一个心愿,也是亲爱的小伊娃临死前,他对她许下的心愿。我看,你不该随意无视他这个心愿吧。”
听了这番呼吁,玛丽用手帕捂住脸,一面抽抽搭搭,一面狠狠地闻着香精瓶。
“谁都跟我过不去!”她说,“谁都不体谅我的苦处。我万没想到,你居然也让我想起这些事,叫我心里不安生。也太不体贴人了!可有谁能替我想想?我受过的苦可真少见哪!我多么难哪!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可偏偏又被从手里夺了去;别人难以称我的心意,好不容易找到个称心如意的丈夫,也给夺走了!你一点也不替我想想,反而总是随随便便,动不动就当着我的面提起这些事来,可你又明白这些事叫我多么伤心!我知道,你的用意是好的,可也太不体谅人了,太不体谅人了!”说着,玛丽又呜咽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叫玛咪打开窗子,拿过樟脑瓶,湿敷头部,解开衣服。于是,屋子里出现了一片混乱,奥菲丽亚小姐也借此逃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她立即明白过来,再谈下去毫无益处,因为玛丽能够无止无休地歇斯底里发作。在那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提起她丈夫和伊娃对黑奴的心愿,她总觉得是歇斯底里发作的好机会。因此,奥菲丽亚小姐只好尽其所能,为汤姆做了另外一件事:她替汤姆给谢尔比太太写了一封信,把汤姆的难处告诉她,敦促他们派人来解救汤姆。
第二天,汤姆和阿道尔夫,还有五六个别的仆人就给领到了一家奴隶货栈。在那里等候货栈奴贩的方便,一俟凑足一批黑奴,他就进行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