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教友会村落

此刻,在我们眼前展现出了一幅十分宁静的景象。一间粉刷整洁的宽敞大厨房里,黄色的地板光滑油亮,一尘不染,漆黑的炉灶十分洁净,洋铁器皿成排成列,使人联想到无以名状的可口饭菜。生材做成的椅子锃亮闪光,虽说旧些却也结实,石板镶底的小摇椅上,铺着用各色毛绒拼缀成的雅致坐垫,还有一把尺寸稍大、犹如慈母般的旧摇椅,那样子仿佛在好客地邀人入座,衬上那些羽绒坐垫,劝诱入座之势,更加突出。这的确是一把人见人爱的舒适摇椅,就其朴素无华的享受而言,可以与你客厅里十几把铺着长毛绒或锦花锻的椅子相媲美。就在这把椅子里,坐着我们的老朋友伊丽莎。她轻轻地前后摇晃着,正在做着精细的女红,心无旁骛。是啊,正是伊丽莎,只是比起在肯塔基家乡那阵子,面颊消瘦脸色苍白一些,无边无际的暗自悲痛,蛰伏在她长长睫毛的阴影之下,也刻画在她柔和小嘴的轮廓之中。显而易见,由于切肤之痛的折磨,她那颗少女般的心已经变得多么苍老、多么坚强。一会儿之后,她抬起乌黑的大眼睛,望着她的小哈利像只热带蝴蝶似的飞来飞去,在地板上玩耍嬉戏。见这光景,便流露出深沉的坚定和不折不挠的决心,而这在往昔的欢乐岁月里,是她身上所不具备的。

她身旁坐着一个女人,膝头放一只光耀夺目的洋铁盘,正在仔仔细细地挑选着桃干。那女人年纪在五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可是那脸庞,虽经岁月的抚摸,却只是把它点缀得更加容光焕发。头上那顶丝带镶边的雪白绉纱帽子,是按道地的教友派式样制作的,胸前别一块叠得整洁的素白薄纱手帕,褐色斜纹布的披肩和衣裙——这些即可说明,她所属的庄园或教派。玫瑰色的圆脸,似羽绒般柔嫩和健康,令人不禁想起一只成熟了的蜜桃。由于年纪颇长而变得银丝斑斑的头发,在高耸的前额处,平滑顺溜地向后分梳着,除了“世间安宁、施爱于人”[42]的字样外,时光没有在她额头上刻写下任何痕迹。前额下方,一双明净、诚实、仁爱的褐色大眼睛,炯炯发光。只要直视着这双眼睛,人们就会觉得,已经瞥见了在女人胸中悸动着的最为真诚的心底。人们对于年轻美貌姑娘的称颂之多,已经不胜枚举,然而,为什么没有人醒悟出老年妇女的美丽呢?在这个题目上,如果有谁想得到灵感,那么,我们则想向他们推荐我们善良的朋友蕾切尔·哈利德,坐在小摇椅上的哈利德。这把小摇椅总是喜欢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它是有这个毛病。这或许是早年受过风寒,也或许是染上过哮喘病,再不然就是得过神经错乱症。反正在老妇人轻轻前后摇动时,摇椅不断发出一种压低了的“吱吱呀呀”声。若是换了别的什么椅子,这种声音是难以令人忍受的。不过,老西米恩·哈利德却声称,这对于他自己来说,可以同一切音乐相媲美,孩子们也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最思念的,莫过于听到妈妈椅子所发出的声音了。原因何在呢?因为,二十余年来,从这把摇椅所得到的不是别的,而是挚爱的言语、温馨的道德规劝和慈祥的仁爱——无数次的心痛脑热,在这里得到痊愈;精神上和世俗间的困扰,在这里得到解决——这一切都是这个善良仁慈女人的功劳。愿上帝赐福给她!

“那么,你还是打算到加拿大去,伊丽莎?”她安详地望着桃干,问。

“是的,太太,”伊丽莎语气坚定,“我一定得往前走,不敢停留。”

“到了那边干什么呢?你得想想这一点,闺女。”

出自蕾切尔·哈利德之口的“闺女”二字,说得那样自自然然,因为,她的脸庞和仪态,都令人认为以“母亲”称她,是最顺理成章的字眼。

伊丽莎两手颤抖起来,几滴泪珠溅落在针线活上,然而,她坚定地答道:

“不论找到什么活,我都干。希望能找到什么活干。”

“你明白,只要你乐意,在这儿住多久都成。”蕾切尔说。

“哦,谢谢您,”伊丽莎说,“不过——”她用手指指哈利,“我夜里总是睡不着,心里不踏实。昨天夜里,我梦见那个家伙闯到了院子里。”她战栗着说。

“可怜的孩子!”蕾切尔擦着眼睛,说,“你不必这么害怕。上帝的旨意是,不能从我们村子里偷走一个逃亡的人。我肯定你的儿子绝对不会成为第一个给偷走的人。”

这时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胖墩墩、像蒲团似的矮小妇人,脸上喜气洋洋,笑容可掬,活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她也像蕾切尔一样,一身素雅的灰褐色衣裙,丰满娇小的胸前,缀一方折叠整齐的薄纱手帕。

“露丝·斯苔德曼,”蕾切尔欢快地迎上前去,说,“你好吗,露丝?”说着亲热地握住了对方的双手。

“很好,”露丝说,一边摘下褐色的小女帽,露出了圆圆的小脑袋,一边用手帕掸去帽子上的灰尘。尽管那顶戴在头上的教友派帽子已经神气活现,她还是用胖胖的小手拍拍打打,忙忙活活地整理拾掇着它。几绺卷曲得很厉害的头发,此显彼隐,在帽子下面露了出来,也必须加以哄骗利诱,使其恢复原来的位置。这位新来的女客,年纪大约二十五岁,一直站在一面小穿衣镜前整理帽子和头发,这时才转过身来,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也许大多数看见她的人,都会喜欢她的——因为,她不折不扣,是个健康、诚恳,又爱唠唠叨叨的小妇人,颇讨男人欢心。

“露丝,这位朋友是伊丽莎·哈利斯,这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孩子。”

“见到你很高兴,伊丽莎,高兴极了,”露丝说着握起手来,仿佛伊丽莎是她期待已久的老朋友,“这是你的可爱的儿子,我给他带了一块蛋糕来。”她伸手把一小块鸡心蛋糕递给孩子。孩子走过来,透过鬈发盯着蛋糕,腼腆地接到手。

“你的小宝贝在哪儿,露丝?”蕾切尔问。

“噢,就要来的。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家玛丽一把夺过去,抱着到谷仓那边,让孩子们看去了。”

恰在这时门开了,玛丽·哈利德抱着娃娃走了进来。玛丽是个脸上泛着玫瑰红的诚实女孩子,褐色的大眼睛长得跟她母亲一样。

“吆!吆!”蕾切尔说着走过来,一把把白白胖胖的大娃娃揽在怀里,“他可真漂亮,长得多快!”

“也真是,他长得多快。”手忙脚乱的露丝说,一面接过娃娃,给他脱去蓝色的丝织小斗篷和几层外衣,然后抻抻这里,拽拽那里,替他在身上各处整理拾掇了一番,又亲亲热热地吧嗒吻了一下,才把他放在地上,让孩子想自己的事去了。看起来,娃娃对这套程序已经习惯成自然,只见他把拇指塞到嘴里,仿佛这在情理之中似的,不一会儿,就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冥想。一边厢,妈妈却端坐着,掏出一只蓝白线的长筒袜,兴致勃勃地动手织起来。

“玛丽,你最好把水壶灌满,好吗?”母亲柔声细语地提示。

玛丽提着水壶走到井边,很快又回来,把水壶放在炉火上。不一会儿,水壶噗噗地冒出了蒸汽,仿佛一只殷勤好客而又使人精神为之一爽的熏香炉。再说那些桃子干,也由于蕾切尔的几句温存耳语,很快由同一只小手顺从地放进火上的一只炖锅里。

蕾切尔拿出一块雪白的模板,系上围裙,先是吩咐玛丽道:“玛丽,告诉约翰,叫他预备一只鸡,好吗?”然后,不声不响,烤起了饼干。这时,玛丽随声走了出去。

“艾比嘉儿·彼得斯怎么样了?”蕾切尔一面烘烤着饼干,一面问道。

“噢,她好点了,”露丝回答,“今天早晨,我过去替她叠了床铺,收拾了房间。丽娅·希尔斯下午去了,烤的面包和馅饼,足够吃好几天的。我说好今天晚上回去,照顾她上床睡觉。”

“我明天过去,看看有什么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蕾切尔说。

“嘿!那好哇!”露丝说。“我还听说,”她补充道,“汉纳·斯坦伍德也不舒服,昨天晚上,约翰到那里去过——明天我去一趟。”

“如果你需要在那里待一天,那约翰可以到这里来吃饭。”蕾切尔提出建议。

“谢谢你,蕾切尔,明天再说吧。你瞧,西米恩回来了。”

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筋肉强健的老西米恩·哈利德,身穿褐色衣裤,头戴宽边礼帽,走进屋来。

“你好吗,露丝?”他热情洋溢地问道,一边伸开宽阔的手掌,握住她那胖胖的小手,“约翰好吗?”

“哦,约翰很好,我们家里人都好。”露丝兴冲冲地回答。

“有什么消息吗,玛丽她爸?”蕾切尔正在把饼干放进烤炉里的时候,问。

“彼得·斯台宾斯跟我说,他们今夜跟‘朋友们’一块过来。”老西米恩一边在小小的后廊内整洁的水池里洗手,一边意味深长地说。

“是吗!”蕾切尔若有所思,瞥了伊丽莎一眼。

“你是说姓哈利斯来着?”老西米恩重新进来之后问伊丽莎道。

伊丽莎颤颤巍巍,回答“是的”时,蕾切尔迅速望了丈夫一眼。她最担心的是,怕外面出了捉拿的告示。

“她妈!”老西米恩站在后廊里,招呼蕾切尔出来。

“你要干什么,她爸?”蕾切尔走进后廊时,揉搓着沾满面粉的手,问道。

“这丫头的男人就在村子里,今夜就过来。”老西米恩说。

“哦,真的吗?她爸?”蕾切尔说,高兴得笑逐颜开。

“确实是真的。昨天,彼得坐车到了南边另一个驿站上,见到一个老婆婆跟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叫乔治·哈利斯。从他讲的经历来看,我能断定他是谁。他还是个招人喜欢的聪明人。”

“我们现在就告诉她,好吗?”西米恩问。

“咱们跟露丝说说吧,”蕾切尔说,“喏,露丝,你过来。”

露丝放下毛线活,不一会儿来到后廊上。

“露丝,你看怎么办?”蕾切尔说,“她爸说,伊丽莎的男人就在这伙人当中,今夜就到这里来。”

教友派女信徒高兴得不由得惊叫起来,打断了谈话。她拍着小手,从地板上一跳老高,两绺鬈发从教友派帽子下面耷拉出来,头发油光可鉴,覆盖在手帕上面。

“嘘,亲爱的!”蕾切尔温和地说,“嘘,露丝!你说,我们该不该告诉她?”

“现在就告诉她!真的,这会儿就告诉她。你们看,要是换成约翰,我的心情会怎么样?马上告诉她。”

“你总是琢磨着怎样爱你的邻居,露丝。”老西米恩笑容满面,望着露丝说。

“这自然,难道我们生来不就是为的这个吗?要是我不爱约翰和我的小宝贝,我就不会明白怎样替她着想啦。喏,告诉她吧——告诉她!”她规劝地把手放在蕾切尔的胳膊上,“把她带到你卧室里去,由你告诉她,我来炸鸡。”

蕾切尔由后廊出来,走进伊丽莎做针线的厨房,打开一间小卧室的门,接着温和地说:“跟我进来,闺女,我有消息告诉你。”

热血染红了伊丽莎苍白的面颊。她焦虑不安、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眼睛还盯在孩子身上。

“别,别这样,”矮小的露丝跃身过去,抓住她的手,说,“根本用不着害怕,是个好消息,伊丽莎,进去,进去吧!”于是,露丝轻轻地把她推到门前,随手关上了门,然后,转过身来,一把抱住小哈利,开始亲吻起来。

“你就要见到爸爸了,小东西。这你知道吗?你爸爸就来啦!”她说了一遍又一遍,而那孩子只是愣愣地望着她出神。

与此同时,卧室门里边,正上演着另外一幕情景。蕾切尔·哈利德把伊丽莎拉到跟前,说:“上帝赏赐怜悯给你,闺女,你丈夫从禁锢着他的主子家逃出来了。”

突然之间,血液涌上了伊丽莎的面颊,满脸涨得通红,接着,又一拥而退,回到了她的心房。她脸色苍白,晕晕乎乎坐了下来。

“坚强一点,孩子,”蕾切尔手搭在她头上,说,“他现在有朋友们陪伴,今夜他们就带他到这里来。”

“今夜!”伊丽莎重复着,“今夜!”对她来说,这个单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的脑海里混沌一片,似梦似幻,刹那间,一切都成了依稀的朦胧。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毯,矮小的露丝正在用樟脑油,揉搓她的两手。她迷离恍惚,睁开了眼睛,慵懒倦怠之中,感到一丝惬意,仿佛一个长期承载重负的人,一旦卸去重担,愿意休憩似的。神经的紧张,从她逃亡的一刹那起,便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她,而现在,紧张消退了,一种安全和宁静的奇妙感觉,浸透了她的全身。她睁开乌黑的大眼睛,躺在那里,仿佛在静谧的梦境中一般,注视着周围人们的一举一动。她望见通往另一房间的门洞开着,里面的餐桌铺着雪白的桌布,听到嘶嘶作响的茶壶梦幻般低低絮语,仿佛在唱歌,又瞥见露丝步态轻盈,走来走去。手里托着一盘盘蛋糕、一碟碟蜜饯,间或停下脚步,把蛋糕塞到小哈利手里,拍拍他的脑袋,或者用雪白手指缠起他长长的鬈发。她还望见蕾切尔那慈母般的丰满身影,不时走到床边伸展、整理一下床单,掖掖这里,拽拽那里,表示她好心肠的关切。这使她意识到,蕾切尔那对清澈的棕色大眼睛,仿佛和煦阳光照耀在自己心里。她又望见,露丝的丈夫走进来时,她飞也似的扑进丈夫怀里,热情地低声耳语起来,不时打着手势,用细小的手指郑郑重重地指着自己的房间。后来,她看到,露丝怀里抱着她那个小宝贝,坐下来品尝茶点,望见所有的人都围着餐桌,团团而坐,小哈利在蕾切尔丰满肥胖的羽翼般胳臂的庇护下,坐在一把高膝椅子里。房间里充满人们喁喁低语的嗡嗡声、茶匙柔和的叮当声,以及杯盘相碰的悦耳音乐声,所有这一切都交织变幻成为一个安详而令人愉悦的梦。伊丽莎睡着了。自从那个可怖的夜半时刻,她携带孩子,星餐露宿逃亡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沉睡过。

睡梦中,她来到一个美丽国度。在她眼里,这是一片安宁乐土:青葱翠绿的海岸、赏心悦目的岛屿,还有美丽而让人满眼生辉的大海。在那里有一座住宅,人们告诉她,那就是她的家。她看见自己的孩子,自由、幸福的孩子,在玩耍嬉戏。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觉得他越走越近,他的胳膊环抱着自己,他的泪水滚落在自己脸上,猛地她醒了!原来是在做梦。白昼的光线早已褪尽,孩子在她身边恬然入睡,烛台上的蜡烛发出昏黄光线,丈夫正在自己枕畔抽泣。

翌日清晨,欢乐的气氛洋溢在那教友会家中。“母亲”按时起了床,忙上忙下的儿女们环绕在她的周围。昨天,我们没有来得及把这群儿女引荐给诸位看官。在蕾切尔温和的“你最好”,或者更为温和的“你能不能”的说话声中,他们都服服帖帖地忙来忙去,预备早饭。因为,在富饶的印第安山谷丛中,预备一顿早饭,就像在天堂采撷玫瑰叶和修剪灌木丛一样,是一件复杂而又麻烦的事情,除了母亲独出心裁的双手之外,还需要别的人手。因此,一边是约翰到井泉去汲新鲜用水,小西米恩筛着做玉米饼的玉米面,玛丽磨咖啡,一边是蕾切尔放轻脚步,静悄悄走来走去,烤制饼干。切开鸡块,同时还容光焕发,照料着整个事情的进行。这一大群帮着做饭的年轻人,如果由于热情失控而发生摩擦或碰撞,只要她轻轻说一声“得了!得了!”或者“我才不会呢”,就足以化解这类难题。诗人曾经描绘过维纳斯的腰带,它使众生为之翘首注目,世代不爽。而就我们而言,我们需要的是蕾切尔·哈利德的腰带,它不让世人翘首注目,但使一切和谐顺利。我们认为,这自然更切合现今世界。

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在进行之际,老西米恩却只穿着衬衣,站在角落里一面小穿衣镜前,进行起刮脸这一有悖大家风范的工作。大厨房里,一切事情都在友善、静谧、和谐的气氛中进行。人人似乎都高兴地做着手头的活计,到处洋溢着相互信任和良好的协作精神,连端往餐桌上的刀叉,也发出友好的叮当作响声。炖锅里的鸡块和火腿,也嗞嗞嗞欢快高兴地叫着,仿佛它们心甘情愿,受这种熬煎一样。乔治、伊丽莎和小哈利走出来的时候,受到了兴高采烈的热情欢迎,难怪他们以为仿佛是一场梦。

最后,大家都落了座,开始吃早饭。这时,玛丽依然站在炉火旁边烙饼。一旦烙饼泛出完美的恰到好处的金黄颜色时,便不费力气地端到餐桌上。

坐在餐桌首席的蕾切尔,其内心真正的仁慈和高兴,莫过于在这种场合了。即便是在她递给人们一盘蛋糕,倒给人们一杯咖啡时,也都满含慈祥和热情,仿佛在她敬给人们的食物和饮料中,都注入了某种生气。

乔治在餐桌旁边与白人平起平坐,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因此,起初坐下时,有些拘谨和尴尬,不过,在淳朴、仁爱、热情洋溢的款待下,他的拘谨和尴尬,也就随着和煦的晨曦烟消云散。

这里,的的确确就是“家”。这是乔治从来不解其含义的一个字眼儿。这时,笃信上帝、仰赖上苍旨意的念头,袭上并萦绕在他的心头,仿佛在一朵信赖的金色云霞的庇护下,那阴郁、厌世和渴望的无神论疑团,以及那可怕的绝望,都在栩栩如生的福音的光芒面前,消逝得无影无踪。那福音为每一张朝气蓬勃的脸灌注了生命,由满含爱心和善意的、成百上千次无知无觉的举手投足中,宣讲出来,就仿佛以圣徒名义所施舍的那杯凉水[43],绝无徒劳无益之虞。

“爸爸,你要是再给人家发现了怎么办?”小西米恩往蛋糕上抹着黄油,问道。

“那我就认罚。”老西米恩不动声色地说。

“可他们要是把你关在牢里呢?”

“那你跟妈妈就不能侍弄这个农庄啦。”老西米恩微笑着回答。

“妈妈几乎什么事情都干得了,”那孩子说,“可是制定这样的法律,难道不是耻辱吗?”

“你可不能说当官的坏话啊!”父亲一本正经地说,“上帝给我们家产,只是叫我们行正义、发慈悲的。要是当官的叫我们为这付出代价的话,我们就得给啊!”

“哼,我恨死了那些养黑奴的老东西。”孩子说。他觉得自己的话,像现代改革家那样有悖于基督教义。

“你叫我觉得奇怪,儿啊,”老西米恩说,“你妈压根儿没这样教过你。”

“要是上帝把身遭不幸的养奴隶的人带到我门口,我会像对待奴隶那样对待他们。”

小西米恩脸色涨得通红。可是,母亲只是笑笑,说:“西米恩是我的乖孩子,渐渐长大以后,就会像他爸那样啦!”

“我希望,好心的先生,你不会由于我们而遇上困难吧?”乔治焦虑地说。

“什么都不用怕,乔治,我们给派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这个啊!如果我们不为了高尚的事业,去迎接困难的话,我们就不配基督徒的名义了。”

“可是要是为了我遇上麻烦,”乔治说,“我实在于心不忍。”

“那就别担心,乔治,我的朋友。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上帝和人类。”老西米恩说,“白天,你必须给我悄没声息地躺着,夜里十点,菲尼亚斯·弗莱彻再把你带到下一站去——你跟你的同伴。追捕的人就紧跟在后面,我们不能耽搁。”

“情况如果这样,那干吗等到晚上?”乔治问。

“白天,你们待在这里安全,村子里人人都是教友,大家都在提防着。而且,人们觉得夜里赶路更安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