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魔椅

塞纳河在我家门前延展,没有一丝波澜,映照着清晨的阳光。这条美丽的河,岸宽水阔,流动平缓,宛若长长的白银的熔流,零星点缀着一些紫红色。河对岸大树成行,沿陡岸绵延不断,构成一道绿荫的长城。

每天都重新开始生活,重新开始充满情爱的、愉悦而清新的生活,这种感觉就在树叶间悸动,就在空气中震颤,就在水面上闪烁。

有人拿给我邮差刚送来的报纸,而我去河边,信步走着看报。

我翻开第一份报,就看到这样醒目的标题——“自杀人数统计”,读后得知今年自杀人数已超过八千五百人。

我当即就看到了这些自杀者!我看到这种丑陋的、蓄意的杀戮,杀戮厌倦生活的绝望者。我看到一些人在流血,下颚骨破碎了,脑浆迸裂,胸膛被子弹打穿,看到他们孤苦伶仃,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慢慢死去,不想自己的伤势,还一心想着自己的不幸。

我还看到另外一些人,喉管割开,或者开膛破肚了,手中还握着剃刀或菜刀。

我还看到一些人坐在那里,有的面对一只泡着火柴的玻璃杯,有的则面对一个贴着红标签的小瓶。

他们一动不动,直瞪瞪看着眼前的东西,然后喝下去,然后等待,然后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嘴唇痉挛起来。他们的眼睛惊恐万状,不知道生命结束之前要忍受这么多的痛苦。

他们站起身,停在原地,又跌倒了,双手捧腹,就感到全身器官火烧火燎。五脏六腑被喝下去的流质火焰吞噬,然后,意识才开始模糊了。

我看到另外一些人自缢而死,吊在墙上的大钉子上,吊在窗户的长插销上,吊在天棚的钩子上,吊在阁楼的梁木上,吊在夜雨中的树枝上。我能猜得出,他们舌头耷拉出来,吊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前,究竟干了些什么。我猜得出他们内心多么惶恐,最后时刻又多么犹豫,他们挂绳子时又是怎样的动作,还检查绳索是否拴牢,然后脖子才钻进套中,整个身子往下一坠。

我还看到一些人,倒在破烂不堪的床上,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老人们都肚腹空空,姑娘们因焦虑爱情而心痛欲碎,他们身体都僵硬了,都窒息了,都中毒而死,而屋子中央的煤炉还在冒烟。

我还看到另一些人,深夜在空荡荡的桥上徘徊。他们的情景最为凄惨。拱桥下河水流淌,发出轻微的哗哗声。他们看不见河水……他们呼吸到冰凉的水汽,才推测出河水的存在!他们既渴望跳河,又害怕跳下去。他们根本不敢!然而,还得非跳不可。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声,在黑夜的一片寂静中,突然咕咚一声,响起物体坠入河中的声响,还有几声呼叫,双手拍击水的声音,但是很快就止息了。有时,他们还捆住双手,或者脚上系一块石头,跳下去也就只是扑通一声了。

噢!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啊!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的惶恐,也亲身感受他们的死亡。我同样经历他们所遭受的全部苦痛,仅一小时的工夫,我就尝遍了他们忍受过的所有折磨。我体会了把他们引上轻生之路的所有伤痛,只因我现时就感到,人生多么具有无耻的欺骗性,而我感受得比谁都要深刻。

我完全理解他们,弱势群体的人,终生摆脱不掉厄运,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从迟迟不得回报的梦中醒来,从对彼界幻想中醒来。他们原以为上帝在人世残酷无情,在彼界最终会公正。结果幸福的憧憬一个个全破灭,他们看破红尘,已经活够了,想要终结这出没完没了的悲剧,或者这出丢人现眼的喜剧。

自杀!这正是那些再也没有力量的人的力量,是那些再也没有指望的人的希望,是那些完全战败的人的最后勇气!对,这样的人生,至少还有一道门,我们随时都可以打开,走出门到另一边。大自然还有一个怜悯的举动,并没有完全把我们禁锢起来。我替那些绝望者多谢了!

至于那些还只是看破红尘的人,让他们灵魂自由,内心安详,径直往前走吧!他们既然可以一走了之,也就无所畏惧了;既然他们身后始终有这道门,哪怕梦幻中的神灵也不可能把它关闭。

我想着情愿一死的这群人,一年当中,就超过了八千五百人。在我看来,他们聚在一起,是要向世界提出一项请求,宣布一种愿望,要请求一件事,等以后人们加深了理解,也就能有实现之日了。所有这些暴死的人,这些抹了脖子的、服了毒的、自缢的、一氧化碳中毒的、投河而死的人,在我看来,是一个可怕的群体,如同投票之日的公民,纷纷来对社会说:“至少,让我们死得和缓一些!你们不能帮助我们生存,那就帮助我们死吧!你们瞧啊,我们人数众多,在这自由的时代,在这独立思考和普选的时代,我们有说话的权利。将一种毫不令人憎恶或恐怖的死亡,施舍给放弃生活的人吧!”

…………

我开始浮想联翩,任由神思沿着这个话题之路,驰骋在怪异而神秘的遐想中。

有一阵子,我恍若置身于一座美丽的城市。那是巴黎,但究竟是什么时代呢?我信步走在街上,观看居民房舍、剧院和公共建筑。我走到一座广场,忽见一幢高大的建筑,十分美观、华丽而又漂亮。

再看建筑物正面的几个金色大字——“自杀者之家”,我就不免深感诧异。噢!怪极了,好似白日做梦,神思翱翔在一个不真实而又可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令人奇怪,什么也不刺眼。奇思异想撒起欢儿来,就不辨可笑还是可悲的了。

我走向那个建筑物,只见几个穿西服短裤的听差坐在门厅里,守着衣帽间,仿佛守着一个俱乐部的入口。

我走过去瞧瞧。一名听差站起来,问我:“先生打算?……”

“我打算了解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别的事?”

“没有。”

“那么,先生是否愿意我带您见见秘书?”

我有些迟疑,又问了一句:“这是不是太打扰他了?”

“嗳!没事,先生,他在这里的工作,就是接待来问讯的人。”

“那好,请带路吧。”

他带着我穿过几条走廊,看见在那里闲聊的几位老先生,最后走进一间漂亮的办公室,里面只是有点暗,木制家具全漆成黑色。一个身体肥胖、大腹便便的年轻人,一边写信一边抽雪茄,闻烟味便知他抽的是上等货。

他站起身,我们彼此问好,等听差出去之后,他就问道:“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先生,”我答道,“恕我冒昧,我从未见过这座建筑,门口写的几个字令我十分惊讶,于是我就想问问,这里是做什么的。”

他先微微一笑,然后一脸得意,低声回答:“我的上帝,先生,就是杀死渴望死去的人,但是要做得干净利落,我不敢说多么惬意,至少要让人舒舒服服地死去。”

我并不感到多么震惊,大体上倒觉得这很自然,也很公正。我特别诧异的是,在这个充斥功利的、人道的、自私的卑劣思想,而又压制一切真正自由的星球上,敢于开创这样一种事业,真无愧于解放的人性。

我又问道:“你们怎么会产生这种创意?”

秘书答道:“先生,在一八八九年举办世界博览会之后五年间,自杀的人数激增,这就要求我们必须采取紧急措施了。什么地方都有人自杀,大街上、舞会上、餐馆里、剧院中、火车上,甚至在共和国总统的招待会上,无处不发生。

“这种场景,不仅让我这样喜欢生活的人惨不忍睹,而且给孩子也提供坏榜样。因此,必须集中引导自杀。”

“自杀激增,是怎么引起的呢?”

“我一无所知。其实,我认为这个世界老化了。大家开始看清了,只是做出了错误的抉择。如今,人们就像认识政府一样,也认识命运是怎么一回事了,大家看到处处都受骗,就干脆走掉。一旦认识到上帝对待人类,就像议员对待选民一样,极尽说谎、弄虚作假、偷窃和欺骗之能事,人们就火冒三丈,但是我们又不能像罢免贪污受贿的代表那样,每三个月就改换一个天主,那只好离开这个坏透了的世界。”

“的确如此!”

“唔!我本人倒也无所抱怨。”

“您能否告诉我,你们这个机构是怎么运转的?”

“乐意效劳。等日后您愿意,也可以加入。这是一个俱乐部。”

“是个俱乐部!!!”

“不错,先生,创建者是国内最杰出的人物、最伟大的思想家,以及最有眼光的有识之士。”

他由衷地笑起来,又补充一句:“我向您保证,在这里特别开心。”

“在这里?”

“对,在这里。”

“您真让我吃惊。”

“我的上帝!大家在这里特别开心,正因为俱乐部成员都不怕死,而惧怕死亡,恰恰是人生欢乐的最大破坏者。”

“请问,他们既然不自杀,为什么要参加这个俱乐部呢?”

“加入这个俱乐部,并不以自杀为条件。”

“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解释。面对无限激增的自杀数量,面对自杀给我们展现的惨相,我们就组织起来一个纯粹慈善的协会,保护那些绝望者,向他们提供的死亡,即使不是出乎意料,至少也是平静而不知不觉的死亡。”

“这样一个机构,究竟是谁批准成立的?”

“是布朗热将军[30],就在他短暂当政期间。他那个人有求必应。而且,他也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就这样,组建了一个协会,这些开明人士、看破红尘者和怀疑主义者,就是要在巴黎市中心,建起一座蔑视死亡的神殿。这栋房子,当初是个令人恐惧的地方,没人敢走近。可是,创建者就在这里聚会,举行一个盛大的庆祝晚会,邀请来萨拉·贝因哈特夫人、朱迪克夫人、泰奥夫人、格拉尼埃夫人以及其他二十余位夫人,还邀请来德·莱兹凯先生、科克兰先生、穆奈先生、苏利先生、波吕先生等;此外还举办音乐会,演出大仲马、梅拉克、阿莱维和萨尔杜的喜剧。我们那么多演出,只有一次演砸了,就是贝克先生创作的一出剧。当时他挺伤心,但是后来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便获得极大成功。总之,全巴黎人都来了。这事一炮打响。”

“在一系列庆祝活动中创立!拿死亡开了天大的笑话!”

“绝非如此。死亡就不应当那么悲伤,而应当成为无所谓的事情。我们让死亡变得欢快了,我们让死亡鲜花盛开,我们让死亡芬芳四溢,我们让死亡变得容易。大家学会通过实例给人以救助,眼见为实,死亡并没有什么。”

“我完全理解,人们来参加庆祝会,观看演出,然而,大家前来,难道也是为了……死亡?”

“还有疑虑,不是马上如此。”

“后来呢?”

“就有人来了。”

“人数多吗?”

“三五成群。每天能有四十多人。几乎再也见不到跳塞纳河自杀的人了。”

“是谁开的头?”

“俱乐部的一名成员。”

“一位献身者?”

“我看不是。那是个厌世者,破了产的人,在三个月期间,他赌纸牌连续赌输了大笔钱。”

“真的呀?”

“第二个是英国人,性情很古怪。当时,我们还在报上刊登广告,介绍我们的方法,还杜撰了几个足以吸引人的死者。不过,大规模运动还是由穷人掀起来的。”

“你们是如何操作的呢?”

“您想参观一下吗?我也可以同时给您讲解。”

“当然想参观了。”

他拿起帽子,打开房门,让我先出去,带我走进赌厅,厅里有些人在赌博,如同各处赌场那样。接着,他带着我穿过好几间厅室,我看到有人在那里热烈地、愉快地交谈。我所见过的俱乐部,难得有如此活跃、如此热闹、如此欢快的了。

那秘书见我面露惊奇之色,便说道:“唔!这俱乐部时髦起来,达到前所未闻的程度。全世界潇洒的人都来参加,以便摆出鄙视死亡的姿态。而且,他们一旦来到这里,就认为自己必须兴高采烈,以免显出害怕的样子。于是,大家就开玩笑,大笑不止,相互打趣,都显得风趣十足,而且也学着风趣一些。可以肯定,如今在巴黎,这是人们最爱光顾、最为开心的地方。就连妇女现在也正张罗要成立女子分会呢。”

“尽管如此,你们这俱乐部还是有很多人自杀吧?”

“刚才我对您讲了,每天有四五十人。”

“上流社会的人极少见,大部分是那些穷鬼,中产阶层的人也相当多。”

“究竟是……怎么做呢?”

“就是放毒气……微量。”

“那用什么方法控制?”

“是我们发明的一种瓦斯。我们有专利证书。这座建筑的另一侧,有公众出入的门,三扇小门都临小街。来的人无论男女,开头要问他们,然后再给他们救助和保护。如果顾客接受了,我们还要调查,也往往能把人给救了。”

“你们怎么筹集钱呢?”

“钱我们有的是。会员的会费很高。还有,向俱乐部捐赠也是高尚的行为。捐赠者的名字都刊登在《费加罗》报上。而且,富人自杀,要花一千法郎。他们死也死得有身价,穷人自杀则免费。”

“你们怎么知道哪些是穷人呢?”

“哦!哦!先生,看得出来呀!再者,他们必须带来他们那街区警察局开具的贫困证。您知道,他们刚来时那样子有多凄惨!我们俱乐部的这个区,我仅仅看过一次,就永远也不想去了。作为设施,穷人区跟这里一样好,几乎同样舒适,应有尽有。然而他们……他们啊!!!如果您目睹他们到来的样子:衣衫褴褛的老人前来求死;一连数月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像野狗似的在房子墙角捡东西吃;还有衣裙破成烂布条的女人,瘦骨嶙峋。总之,生病的生病,瘫痪的瘫痪,根本无法生存。他们讲述完自己的身世,还对我们说:‘你们看得很清楚,我再也干不了什么,再也挣不了一口饭吃,没法活下去了。’

“我见过来了一位八十七岁的老太太,她的儿孙全死光了,有六个星期流浪露宿街头。我看了她那情景,心中万分难过。

“来到我们这里的人,情况各异,差别很大,甚至有人来了,什么也不讲,只问一声:‘在哪儿?’这些人一让进去,当即就了结了。”

我一阵揪心,也重复这句问话:“在哪儿?”

“就这里。”

他打开一扇门,又补充道:“请进,这是俱乐部会员专用的部分,使用的机会最少了。在这里,我们仅仅灭了十一个。”

“哦?你们把这称作灭了?”

“对,先生。请进吧。”

我未免犹豫,但还是走进去了。这是一条赏心悦目的厅廊,类似温室,玻璃窗呈淡蓝色、浅粉色、淡绿色,镶饰的壁毯风景绮丽,氛围富有诗意。这间美丽的小客厅除了沙发,还有美观的棕榈树和鲜花,主要是玫瑰,芬芳馥郁。桌子上则摆放着书籍、《两世界》杂志、烟草专卖局专营的整盒雪茄,令我感到诧异的是,还有一个装着维希润喉片的糖盒。

我的向导见我惊讶,便说道:“唔!有人常来这里聊天。”

接着,他又说道:“公共厅室也同这里相仿,只是陈设简单一些。”

我又问道:“具体怎么做法?”

他抬手指了指一张长椅。上面的罩布是绣有白花的中国产的奶油色双绉。椅子上方有一棵硕大的,但不知其名的灌木,灌木脚下围着木樨的小圆花池。

秘书声音压得更低,补充说道:“我们的瓦斯无色无臭,因而鲜花和香味可以随意变换,在死亡时给人以喜爱的花香。瓦斯里也可以添加香精,挥发出来。要不要我给您稍微闻一闻?”

“谢谢!”我急忙回答,“现在还不行……”

他笑起来。

“嗳!先生,这毫无危险,我亲自试过多次了。”

我害怕给他胆怯的印象,便接口说道:“那我也愿意试试。”

“请您躺到这张魔椅上。”

我内心有点不安,坐到双绉罩布的椅子上,然后躺下去,差不多随即就被一股木樨的迷人香味所包围。我张开嘴好畅快吸进来,因为我的心智开始麻木了,像中了魔似的,品味起吸鸦片的那种迷醉与销魂。

有人摇我的胳膊。

“喂!喂!先生,”那秘书笑道,“看样子您上当了。”

这时,一个真实的,而非梦幻中的声音,在跟我打招呼,完全是一副乡下人的声调。

“您好,先生!还行吗?”

我的梦不翼而飞。我看见阳光下清澈的塞纳河,发现当地保安员从乡间小路走来,他举起右手,触了触镶了银带的黑色警帽。我答道:“您好,马里奈尔!您这是去哪儿啊?”

“在马里翁附近,打捞上来一个溺水而死的人,我去检验一下。又是一个跳河自杀的,他甚至脱了裤子捆起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