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

韩佳童

海边女孩楚夏行走在十里望港的码头上时,才十三岁。

她穿着一件清凉的白色短袖衬衫,一条淡蓝底百褶裙,上面长满了粉红色的凌霄花和墨绿色枝叶。码头上的人很多,大多是渔民。一艘艘渔船如同打着饱嗝的海鸟划开海浪,停靠在十里望港。渔民们从船上跳下来,将一箱箱泥螺、石斑、海蟹、花蛤运到岸上。咸腥的海洋气息盖过了小镇上的花香,楚夏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她扬起脸,一束马尾在海风中左右摇摆。她随后将手放在额前,将目光尽可能地射向远方。

远处的海面在柔和如水的夕阳光下忽明忽暗,忽阴忽灿。楚夏隐约看见,一根粗大直立的桅杆半张着风帆,正朝着十里望港缓缓驶来。可惜,那只是一条体形硕大的渔船,而不是海轮。楚夏的心里怅怅的。她沿着码头缓缓往回走。

剥牡蛎的老人坐在一只水桶上,看着楚夏。老人的胡子花白,遮去了大半张脸。他衣着简旧,头戴一顶过时的水手帽,每天都会在临近傍晚准时来到码头,剥捡牡蛎。老人的身边卧着一只肥胖的虎皮猫。它随意地侧躺着,露出白白的肚皮。一双玲珑眼对着大海张望,却对一旁的牡蛎提不起丝毫兴趣。那神情,像极了它的主人。

楚夏的家在十里望镇的最西边,她需要穿过一整条长街。因为没有水手,水手酒吧的玻璃门紧闭着,年轻的调酒师懒洋洋地坐在门口的高脚凳上。百货商店的女老板手提一只水桶站在店前,不断地向外撩泼着清凉。几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踏着滑板,沿街呼啸而去。

楚夏路过她的学校,十里望中学。学校里已经没有学生了,银色的大门在黄昏中熠熠生辉。几枝蔷薇爬上了院墙。

回到家,楚夏把书包放到自己的屋里,走到院子里。妈妈和楚夏都喜欢种花,院子里很漂亮。南面的墙根下立着两棵已经开过的垂丝海棠,浅浅的叶子,很轻薄。东边的花圃里,探出两株玫瑰,艳艳的。院门外,长着小镇上唯一的一棵栀子树。花开了,很香。院子的中央,放着一张小小的方桌,方桌上摆了一个青蒲箩。蒲箩里面晾着些大大小小的柠檬片、杏干。

这都是楚夏从爸爸的果园里摘下来的,已经晾了好些日子,随便摸一下,便会发出贝壳一样的声响。

妈妈把饭做好了,爸爸也从果园里回来了。吃完饭,楚夏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楚夏的书桌上放着几本书,《老人与海》《鹦鹉螺号潜艇》《格兰特船长的儿女》。

书桌角上,放着一只灰色的布袋,里面装着小半袋鱼干,是真正的大马哈鱼干。鱼干洁白如雪,呈半透明状。楚夏撕一块鱼干放进嘴里,鱼肉甜丝丝的,很鲜。看着这些鱼干,楚夏突然就想起了廊下晾着的那些果干。柠檬和杏子就要晒好了,小水手怎么还不来呢?

第二天,楚夏去上学,还没忘把那一蒲箩果干从廊子里重新搬出来,晾上。中午放学,柠檬片和杏干已经晒得发烫。楚夏抓一把柠檬片放在手上,复又扔进蒲箩。柠檬片撞在杏干上,嘎嘎作响。

妈,这些果干晒成这样可以收了吗?楚夏隔着窗户问。

行了,行了,收吧。我这儿有个布兜,你拿去吧。妈妈一边切菜一边说。

楚夏跑进屋里,放下书包,从厨房里找出一个蓝印花布袋。柠檬片和杏干在蒲箩上摊着,薄薄的一层,看着没多少,可一装,竟把一个大布袋塞得鼓鼓囊囊的。

下午放了学,楚夏又到十里望码头上去了。

码头上湿漉漉的,很滑。

剥牡蛎的老人仍然坐在码头边上,他那个忠诚的伙伴却不见踪影。

楚夏轻轻走到老人身边,问,老先生,今天下午有大轮船到港吗?

老人抬起头,望着楚夏。姑娘,不要心急,要吃点牡蛎吗?

楚夏摇摇头,她知道,今天下午肯定不会有船来。不然,她在学校里便可以听到海轮到港时发出的悠扬汽笛声。

楚夏又朝海面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老人开始打扫摊子了,那只虎皮猫也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正踞卧在码头栏杆上,伸出前爪捋着胡须。

楚夏回到家里,爸爸还没从果园回来。

吃过晚饭,楚夏坐在书桌前面,将一小块微甜的马哈鱼干放进嘴里。

三月,哦,是的,三月。三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楚夏将妈妈晒好的金丝蜜枣拿到码头边上去叫卖。说起这蜜枣,还是当初在马贡多的小姨从果贩手里买来了几棵树苗,送给了楚夏家。十里望水肥土沃,几年间,那三棵枣树便蹿了起来,挂了满树的红灯笼,如同航船上闪烁的信号灯。三棵枣树结的枣子楚夏家吃了一个冬天,可还是剩了不少,只好拿去卖掉。

上午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土地潮湿,空气湿润。水手酒吧侧墙上的黄素馨被雨打了,碎碎地落了一地蕊。远处的海灰白色,迷迷蒙蒙,如同走进了布满烟雾的厨房。楚夏两手提着半袋风干蜜枣,很吃力地走着。

楚夏把半袋金丝蜜枣放在码头边的皂荚树下,歇了一会儿。

地上还有些湿,楚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束干草铺上,便坐下了。街上的人并不多,码头上的人也不多,显得冷清清的。那个剥牡蛎的老人不一会儿也来了,就在楚夏旁边,只是坐着。老人望着海洋,一手抱猫。一只斑鸠落在对面的刺槐树上,傻傻地,愣着。楚夏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过去。扑!那斑鸠便呆头呆脑地飞了。

呜——突然,远处,海雾里传来一声悠鸣。

那个剥牡蛎的老人不一会儿也来了,就在楚夏旁边,只是坐着。老人望着海洋,一手抱猫。一只斑鸠落在对面的刺槐树上,傻傻地,愣着。楚夏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过去。扑!那斑鸠便呆头呆脑地飞了。

楚夏抬头朝海面看去,海雾中一艘巨轮的轮廓正逐渐显现。

码头上立刻便热闹起来,一些搬运工聚集在一起,准备搬运货物。

是出远海的轮船,楚夏在心里想。这么大的轮船楚夏很少见到。

轮船靠岸抛锚了,靠近码头这一侧的船舷上清楚地写着六月花三个大字。舷梯放了下来,水手们一个一个走下甲板。一些小商小贩如同雨后路面上的蚯蚓一样突然冒了出来,聚拢上去。

几个水手哼着欢快的曲子路过楚夏面前,朝水手酒吧走去。调酒师已经换上了一身整洁的燕尾服,正礼貌地坐在长长的吧台后面。

请问,这些枣是怎么卖的?

楚夏光顾着打量开满黄素馨的水手酒吧,竟然没有看到眼前已经站了一个顾客。

楚夏抬起头一看,呀,是个水手。水手的年纪不算大,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个小水手。他长得很高,很壮,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棕色。水手穿一件烟青色粗线毛衣和一条黑色长裤,一顶棒球帽戴得歪歪斜斜。

呃……是卖的,一块钱一捧,你可以自己抓。楚夏回过神来,说。

不用捧了,我都要。你看该给多少钱?水手急切地问,似乎很想得到这半袋风干蜜枣。

这……这……楚夏糊涂了,这可怎么卖呢?过了好一会儿,楚夏才打量着说,你给……给……十五块钱行吗?

嗯,行。小水手爽快地答应了。他摘下自己的棒球帽,从里面取出一大把零钱。

嗬!他竟然把钱藏在帽子里。楚夏惊奇得叫出了声。

小水手低着头,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

一块,两块,两块五,三块,八块……十二块。

一块,一块五,两块五,三块,八块……十二块。

小水手数了两遍,只有十二块钱。

我……我只有十二块钱。小水手挠挠短得像刺一样的头发,红着脸说。

楚夏也很为难,这枣可是妈妈辛辛苦苦打下来晒好的。可他好像又特别想要这半袋蜜枣。哎呀,算了算了,十二块钱就十二块钱吧。

好吧,十二块钱你把蜜枣拿走吧。楚夏说。

没想到小水手却连连摆手,不,不,请你等一会儿,我回一下舱室。

楚夏望着小水手风一样蹿上码头,爬上轮船。啪!从皂荚树上掉下一滴积雨,正落在楚夏的帽子上。

小水手很快便回来了,两手空空。

我……我爸爸下船了,我进不去。他很愧疚,说着就要把布袋里的蜜枣捧出一些。

别……别……没事。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没事,没事。楚夏说着伸手去阻止小水手,却看到他的手臂上生着一些红点,都是米粒大小,极为扎眼。

你的胳膊上……楚夏惊讶而谨慎地问。

是水果病。小水手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

扑哧!水果病?这是什么病啊?楚夏更加好奇了。

就是水果病呀,所以我才会买你的枣子。我们在船上,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水果,就会得水果病,起红点。

吃枣管用?楚夏问。

管用!我爸说过,蜜枣,柠檬,苹果什么的,最管用了。

你爸爸也是水手?

嗯,是二副。小水手自豪地说。

楚夏听了,点点头,不说话了。小水手也没有话说。空气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楚夏问,你们以前来过吗?

没,没来过。以前我们都是停在马贡多港,这次在这儿泊船,把货物卸下,明天上午就得走。

去哪儿?

去冬明,冬明港。到那里卸货,再装货,运到海的那边去。

船上好玩吗?

唔,我们养了鹦鹉,大副还养了一只小狗。可也会烦,烦了,就看海,蓝蓝的海。有时,也会想起陆地。

水手的眼神忧郁,望着海面。

楚夏也随着水手朝朦胧的海面望去。楚夏问,你们经常上岸休息吗?

不,不是的。不过船长说了,等我们把货运到海的那边,再装了货回来,就会给我们一个长长的假期。我和爸爸就可以在陆地上安安稳稳地住上几个礼拜。我有好多事情要做,要去电影院看电影,要准备好些干果子,最好,还要买一只猫带到船上去。

你们会回哪儿?这儿吗?

这可说不好,也许是马贡多小镇,也许就停靠在十里望港。不过爸爸说了,不会超过六月我们便能回来。水手把六月说得很重,好像从那时他就将获得解放。

唔,请等一会儿,等爸爸从街上回来,我一定会把那三块钱还给你的。

不,不用了。楚夏推辞道。

没事的,也许,下次来时,我会记着给你带一个漂亮的海螺,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海雾渐渐散了,大海重又袒露胸怀。雨后的十里望镇鲜艳干净,绿色的树木和白色的房子引人注目。几个水手从酒吧里走出来,相互搀扶着,快活地歌唱。一群小贩拥在码头上向一个落单的水手兜售水果和饮料。剥牡蛎的老人和水手们兴奋地交谈着,双眼泛出湿润的亮光。风凉凉的,枣甜甜的。

阿力!阿力!嘟——一阵铜哨声响。

哎!小水手立刻戴上帽子,弯腰背起蜜枣,飞快地朝码头跑去。

他回过头来,对着楚夏挥一挥手,我爸爸在喊我了,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夏朝轮船上望去。甲板上,一个身材魁梧的水手正扶着栏杆,朝这边看着。他的胸前,一个金黄色的东西正发出夕阳一样的柔和亮光。

第二天,楚夏坐在教室里,突然听到码头上传来长长的汽笛声,是货轮离港了。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叫,引出好多鸟儿叫。

中午放学,有人叫住楚夏,要她到学校传达室去一趟。楚夏满心疑惑,敲开传达室的绿色木门。校工递给她一个布袋,正是昨天用来装金丝蜜枣的。楚夏更糊涂了。打开一看,只见袋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排大马哈鱼干,雪白透亮。不用问,楚夏便知道是谁送的。

现在,楚夏坐在书桌前,嘴里嚼着鱼干,一手胡乱地翻着一本书。已经六月末了,秫秸花都开了,六月花号还没回来吗?兴许,船长早就把船开到了马贡多。兴许,水手们已经在那儿上岸了。楚夏怔怔地坐着,突然对妈妈说,妈,明天星期六了,我想去马贡多的小姨家,住一夜。

去吧,上次小姨就叫你。妈妈说着走进楚夏的屋子,准备帮她收拾衣服。

哎呀,不用,就住一夜,星期一还要上课呢。楚夏说着把一块鱼干送进妈妈嘴里,和妈妈一起走了出来。

睡前,楚夏掂掂那袋柠檬片、杏干,硬是塞进了书包里。书包撑得很开,连拉链都拉不上了。

十里望的夜色浓厚,星空如同大海。大海上水光粼粼,海水如同星空。

小水手站在甲板上,吹着口琴。夜凉了,父亲走了出来,抬头看北斗。远处的海面下闪耀着微弱的磷光,如同无数萤火虫浸在水里。小水手望着前方山尖的阴影,轻轻吹奏。

阿力,吃了它。父亲拍拍小水手的肩膀,把一颗蜜枣塞进他的口袋。

爸,咱们现在到哪儿了?小水手放下口琴,问。

已经过了大尾岬,没有雾的话,明天中午便能到十里望港。父亲望着不远处的几座岛屿说。

真的是去十里望港?小水手欣喜地问。

嗯,船长想了想,还是觉得去十里望港补给近一些。不过,这次也许不会有假期了。六月花号在十里望只能停靠几个小时,补充好淡水和列巴面包就要立刻赶路。等我们到了冬明港,船长保证给我们一个漫长而舒适的假期。

真的只有几个小时吗?小水手怅然若失,复又兴奋起来。那我也要到岸上去转一转。

呜——呼,呜——呼,呜呜——呼。口琴声在轮船发动机低沉轰鸣的伴奏中显得格外优美。

月,亮了。

清早,楚夏起得很早。她把书包吃力地背在肩上,里面的柠檬片和杏干压得她微微有些驼背。

楚夏走到街上,站在皂荚树下等车。清晨的街道湿润,空气微凉,行人稀疏。不远处的大海如同刚刚降生的婴儿,宁静、安稳。视线的尽头水天一色,汇成一条亮蓝色长线。卖牡蛎的老人正在海边散步,看到楚夏后微微一笑。身后是跟着他的那只虎皮猫。

有风,很小。花香,很淡。

公共汽车在六点半准时到站,楚夏用力向上提一提书包,上车了。黄色的公共汽车如同挪动的面包缓缓驶出十里望镇。大街上,三三两两的店铺正在开门。

正午时分,如同公共汽车划破薄雾驶出清晨的十里望,六月花号满载着船员和货物在码头上缓缓靠岸。

大副率先跳下甲板,带着十几个水手去准备淡水和列巴面包。小水手也跳了下去,稳稳落在码头上。他的手上抱着一枚蓝色的凤尾海螺。父亲留在船上,对着小水手喊,阿力,不要走太远,轮船最多停留半天。

知道了,爸爸。

小水手走在岸上,看着大副带着十几个人远去,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头看看手里的海螺,慢慢地朝街上走去。那棵皂荚树投下浓浓的影子,遮住了日头。但是,皂荚树下没有人。然后呢?去哪里呢?小水手犹豫了一下,又抱起蓝蓝的海螺,朝十里望中学走去。中学的门紧闭着,传达室也没有人,一只大锁隔绝了一切。今天是星期六呀。小水手不甘心,把脸贴到学校的大铁门上,朝着里面打量着,喊,嗨!

嗨!嗨!嗨——回音传进他的耳朵里,重重叠叠。

小水手泄了气,低头抱着海螺往回走。他一个人独自走在下午两点十里望空旷的长街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

天太热了,水手的影子都要化了。他坐在一户陌生人家高大的栀子树下,双脚踢踏着。太阳逐渐西移,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各种声响杂乱地混合在一起。小水手抱着海螺,愣愣地,看人来人往。日头很快便落到墙头上,他舔舔干瘪的嘴唇,不情愿地朝码头走去。

已经有不少渔船返港了,新鲜的海货气味铺天盖地地跃上码头。小水手贴着边走上码头,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怀里的海螺。突然,他感觉到有人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小水手回头一看,那个剥牡蛎的老人正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

孩子,不要找了,她不在。

谁?谁不在?小水手问。

上次卖给你蜜枣的女孩。她一早便坐上公共汽车出门了。老人一边从牡蛎盆里挑出几条杂鱼扔给一旁的猫,一边说。

小水手一怔,举起蓝色的海螺。请帮我把这只海螺交给她。多亏了她的蜜枣,我和爸爸都很好。

好,放下吧。老人答应了。

嘟,嘟,嘟……父亲的铜哨响了,急促,焦急。刚才,这哨声已经响过一次。

哎,来了。小水手迅速朝轮船跑去。不知为什么,那只虎皮猫也跟了过去。


(图·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