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国

交州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外,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二物相语,如鸟兽鸣,争裂衣,似欲啖啖。大惧,取橐中糗糒,并牛脯进之。分啖甚美,复翻橐。摇手以示其无。夜叉怒,又执之。哀之曰:“释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饪。”夜叉不解其语,仍怒。再与手语,夜叉似微解。从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残鹿,熟而献之。二物啖之喜。夜以巨石杜门,似恐徐遁。曲体遥卧,深惧不免。

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顷,携一鹿来付剥革,于深洞处流水,汲煮数釜。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啖讫,共指釜,似嫌其小。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釜来,似人所常用者。于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同啖。居数日,夜叉渐与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夜叉益悦,携一雌来妻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乃与交。雌大欢悦。每留肉饵,若琴瑟之好。

一日,诸夜叉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更番出门,若伺贵客状。命多煮肉。以问雌,雌云:“此天寿节。”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众各摘其五,并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数,以野苎为绳,穿挂项。视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顷俱出。煮肉毕,雌来邀去,云:“接天王。”至一大洞,广阔数亩,中有石,滑平如几,四围俱有石座,上一座蒙一豹革,余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辈,列坐满中。少顷,大风扬尘,张皇都出。见一巨物来,亦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群随入,东西列立,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尽于此乎?”群哄应之。顾曰:“此何来?”雌以“婿”对。众又赞其烹调,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大夜叉掬啖尽饱,极赞嘉美,且责常供。又顾云:“骨突子何短?”众白:“初来未备。”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穿挂,亦交臂作夜叉语谢之。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众始享其余食而散。

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众夜叉皆喜其子,辄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独坐。忽别洞来一雌,欲与私,不肯。夜叉怒,扑踣地上。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龁断其耳。少顷,其雄亦归,解释令去。自此雌每守,动息不相离。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辄教以人言,渐能语,啁啾之中,有人气焉。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与依依有父子意。

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而北风大作。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子欲告母,止之。父子登舟,一昼夜达。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颇丰。子取名,十四五岁,能举百钧,粗莽好斗。交帅见而奇之,以为千总。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

时一商泛海,亦遭风飘至卧眉。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知为中国人,便问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去移时,挟鹿肉来啖商。自言:“父亦人。”商问之,而知为,商在客中尝识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之官名。”又问:“何以为官?”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少年甚歆动。商曰:“既尊君在,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劝南旋,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国人,言貌殊异,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用是辗转。”乃出曰:“待北风起,我来送汝行。烦于父兄处,寄一耗问。”商伏洞中几半年。时自棘中外窥,见山中辄有夜叉往还,大惧,不敢少动。一日,北风策策,少年忽至,引与急窜,嘱曰:“所言勿忘却。”商应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归。

径抵,达副总府,备述所见。闻而悲,欲往寻之。父虑海涛妖薮,险恶难犯,力阻之。抚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帅,携两兵至海内。逆风阻舟,摆簸海中者半月。四望无涯,咫尺迷闷,无从辨其南北。忽而涌波接汉,乘舟倾覆,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处,竟有舍宇。视之,一物如夜叉状。乃作夜叉语,夜叉惊讯之,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卧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离故道已八千里,此去为毒龙国,向卧眉非路。”乃觅舟来送。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过一宵,已达北岸。见一少年,临流瞻望。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弟。因执手哭。既而问母及妹,并云健安。欲偕往,弟止之,仓忙便去。回谢夜叉,则已去。

未几,母妹俱至,见俱哭。告其意,母曰:“恐去为人所凌。”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敢欺。”归计已决,苦逆风难渡。母子方徊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喜曰:“天助吾也!”相继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见者皆奔,向三人脱分袍袴。抵家,母夜叉见翁怒骂,恨其不谋,谢过不遑。家人拜见主母,无不战慄。劝母学作华言,衣锦,厌粱肉,乃大欣慰。母女皆男儿装,类制。数月稍辨语言,弟妹亦渐白皙。

弟曰,妹曰夜儿,俱强有力。耻不知书,教弟读。最慧,经史一过辄了。又不欲操儒业,仍使挽强弩,驰怒马,登武进士第。聘阿游击女。夜儿以异种,无与为婚。会标下袁守备失偶,强妻之。夜儿开百石弓,百余步射小鸟,无虚落。每征,辄与妻俱。历任同知将军,奇勋半出于闺门。三十四岁挂印。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诏封男爵。代母疏辞,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