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至樂第十八

【題解】

論死生之大事：氣聚爲生，人死散爲氣。骷髏説死之悦亦爲奇觀，爲一種對於死亡之徹悟。主至樂無樂，自然無爲可活生。末段表述了一種萬物生滅演化之自然史觀。

天下有至樂无有哉[1]？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2]？今奚爲奚據[3]？奚避奚處[4]？奚就奚去[5]？奚樂奚惡[6]？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7]；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8]；所下者[9]，貧、賤、夭、惡也[10]；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11]，則大憂以懼[12]。其爲形也亦愚哉[13]！

【校注】

[1]至：極。陸德明《釋文》：“至，極也。樂，歡也。”

[2]活：動詞，養活，供養。成玄英疏：“有至極歡樂，可以養活身命者無有哉？”

[3]奚：何。下同。成玄英疏：“奚，何也。”　　爲、據：行爲、依據。成玄英疏：“今欲行至樂之道以活身者，當何所爲造，何所依據，何所避諱，何所安處，何所從就，何所捨去，何所歡樂，何所嫌惡，而合至樂之道乎？”

[4]避、處：躲避、居處。成玄英疏：“何所避諱，何所安處。”

[5]就、去：取、捨。成玄英疏：“何所從就，何所捨去。”

[6]樂、惡（wù）：快樂、厭惡。成玄英疏：“何所歡樂，何所嫌惡。”

[7]善：美也。王叔岷《校詮》：“善，謂稱美。《説文》：‘美與善同意。’”

[8]厚味：意美味。成玄英疏：“滋味爽口。”

[9]下：低下。成玄英疏：“世間以爲下也。”

[10]夭：夭折。王先謙《集解》：“夭，短折。”　　惡：惡病。王先謙《集解》：“惡，惡疾。”

[11]若：如。成玄英疏：“既不適情，遂憂愁懼慮。”

[12]以：且。王叔岷《校詮》：“以猶且也。”

[13]形：形體，身體。成玄英疏：“如此修爲形體，豈不甚愚癡！”

夫富者，苦身疾作[1]，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爲形也亦外矣[2]。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3]，其爲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4]，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其爲形也亦遠矣。列士爲天下見善矣[5]，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6]，誠不善邪？若以爲善矣，不足活身；以爲不善矣，足以活人[7]。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争[8]。”故夫子胥争之以殘其形[9]，不争，名亦不成。誠有善无有哉？

【校注】

[1]疾：用力。王先謙《集解》：“勤力。”王叔岷《校詮》：“《吕氏春秋·尊師篇》‘疾諷誦’，高注：‘疾，力。’‘疾作’猶‘力作’，《戰國策·中山策》：‘耕田疾作，以生其財。’亦同例。”

[2]外：外在，表面，與“内”相對，下文“疏”、“遠”亦與此義同。王叔岷《校詮》：“外、疏並與遠同義，《説文》：‘外，遠也。’《吕氏春秋·慎行篇》：‘王已奪之，而疏太子。’高注：‘疏，遠也。’”

[3]否（pǐ）：不吉。王先謙《集解》：“宣云：‘爲固位計。’”

[4]惛惛：惛闇。陸德明《釋文》：“惛音昏。”成玄英疏：“精神惛闇。”王叔岷《校詮》：“惛惛，闇貌。”

[5]見（xiàn）：現也。《駢拇篇》：“烈士則以身殉名。”

[6]誠：實也。成玄英疏：“誠，實也。”

[7]活人：周濟生民。郭象注：“善則適當，故不周濟。”成玄英疏：“賴諫諍而太平，此足以活人也。”

[8]蹲循：猶“逡巡”，意退却。郭慶藩《集釋》：“遵循即逡巡。《廣雅》：‘逡巡，却退也。’”王叔岷《校詮》引俞樾云：“‘蹲循’字當讀爲‘逡巡’……‘忠諫不聽，蹲循勿争’，謂主人不聽忠諫，則爲人臣者當逡巡而退，勿與之争也。”

[9]子胥：伍子胥。成玄英疏：“吴王夫差，荒淫無道，子胥忠諫，以遭殘戮。”

今俗之所爲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1]，誙誙然如將不得已[2]，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果有樂无有哉？吾以无爲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无樂[3]，至譽无譽[4]。”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无爲可以定是非[5]。至樂活身，唯无爲幾存[6]。請嘗試言之。天无爲以之清，地无爲以之寧[7]，故兩无爲相合，萬物皆化[8]。芒乎芴乎[9]，而无從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萬物職職[10]，皆從无爲殖[11]。故曰：天地无爲也而无不爲也，人也孰能得无爲哉！

【校注】

[1]舉：皆。王叔岷《校詮》：“舉猶皆也。《左》哀六年《傳》：‘君舉不信群臣乎？’杜注：‘舉，皆也。’”群趣：意謂流俗。成玄英疏：“舉世之人，群聚趣競，所歡樂者，無過五塵。”

[2]誙（kēng）誙：趣死之狀。陸德明《釋文》：“李云：‘趣死貌。’崔云：‘以是爲非，亦非爲是。’”成玄英疏：“誙誙，趣死貌也。已，止也。”錢穆《纂箋》：“奚侗曰：‘與《論語》硜硜同。’”王叔岷《校詮》：“奚氏所稱《論語》之‘硜硜’，見《子路篇》，皇疏：‘硜硜，堅正難移之貌也。’此文‘誙誙’，當取皇疏義。”

[3]至：極致。下同。王叔岷《校詮》：“《淮南子·原道篇》：‘能至於無樂者，則無不樂。無不樂，則至樂極矣。’”

[4]王叔岷《校詮》：“宣穎云：‘上句主，下句陪。’案至德廣大，無得而稱也。”

[5]定：認定，確定。郭象注：“我無爲而任天下之是非，是非者各自任則定矣。”成玄英疏：“忘是忘非，既無是非而是非定者也。”

[6]幾：近也。成玄英疏：“幾，近也。”王先謙《集解》：“存世二者，唯無爲近之。”

[7]郭象注：“皆自清寧耳，非爲之所得。”章案：《老子》三十九章：“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本段文意援引《老子》頗多。

[8]化：化生。成玄英疏：“天地無爲，兩儀相合，升降災福而萬物化生。”

[9]芒、芴：同“恍”、“惚”。下同。成玄英疏：“二儀造化，生物無心，恍惚芒昧，參差難測；尋其從出，莫知所由；視其形容，竟無象貌。”王先謙《集解》：“李芒音荒，芴音忽。荒忽，猶恍惚也。”郭慶藩《集釋》：“芴芒，即忽荒也。（《爾雅》‘太歲在巳曰大荒落’，《史記·曆書》‘荒作芒’。《三代世表》‘帝芒’，《索隱》：‘芒，一作荒。’）《淮南·原道篇》‘游淵霧，鶩忽怳’，高注：‘忽怳，無形之象。’《文選·七發》李注引《淮南》正作‘忽荒’。《人間篇》曰：‘翱翔乎忽荒之上。’賈誼《鵩賦》：‘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是其證。”王叔岷《校詮》：“芒、芴與荒、忽同，亦作怳、惚，或恍、惚。（《説文》無恍、惚二字。）《老子》二十一章：‘道之爲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鶡冠子·夜行篇》：‘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象乎！’本《老子》。恍惚未超絶形跡，故其中有象、有物。”

[10]職職：繁殖貌。陸德明《釋文》：“李云：‘繁殖貌。’案《爾雅》：‘職，主也。’謂各有主而區别。”成玄英疏：“職職，繁多貌也。”

[11]殖：繁殖。郭象注：“皆自殖耳。”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1]。惠子曰：“與人居[2]，長子老身[3]，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4]！”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无槩然[5]！察其始而本无生[6]，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氣。雜乎芒芴之間[7]，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也[8]。人且偃然寢於巨室[9]，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10]，自以爲不通乎命[11]，故止也。”

【校注】

[1]方：正。　　箕踞：坐姿，臀部坐於席上，兩脚自然伸直如簸箕形狀。成玄英疏：“箕踞者，垂兩脚如簸箕形也。”　　鼓盆：敲擊瓦缶。陸德明《釋文》：“盆謂瓦缶也。”

[2]居：居處。成玄英疏：“共妻居處。”

[3]長：蓄養。成玄英疏：“長養子孫。”王叔岷《校詮》：“《漢書·賈山傳》：‘不可長也。’師古注：‘長，謂蓄養之也。’”　　老：老死。成玄英疏：“妻老死亡。”

[4]甚：過分。成玄英疏：“何太甚也！”

[5]獨：猶“亦”。王叔岷《校詮》：“獨猶亦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虚字新義》［四八獨］條有説。）”　　槩：同“慨”，感也。陸德明《釋文》：“司馬云：‘感也。’”王先謙《集解》：“古概、慨通作。”

[6]其：意指莊子妻。成玄英疏：“覩察初始本自無生，未生之前亦無形質，無形質之前亦復無氣。”

[7]雜：駁雜不純。成玄英疏：“大道在恍惚之内，造化芒昧之中，和雜清濁，變成陰陽二氣。”

[8]是：猶。成玄英疏：“亦猶春秋冬夏，四時代序。”王叔岷《校詮》：“是與猶同義，《莊子》及其他古籍中例證屢見。（《古書虚字新義》［八一是］條有説。）”

[9]且：已也。王叔岷《校詮》：“且猶已也。”　　偃然：安然之狀。成玄英疏：“偃然，安息貌也。”　　巨室：意謂天地之間。陸德明《釋文》：“巨，大也。司馬云：‘以天地爲室也。’”

[10]噭（jiào）：哭聲。陸德明《釋文》：“噭，古弔反。”王叔岷《校詮》：“《公羊》昭二十五年《傳》：‘昭公於是噭然而哭。’何注：‘噭然，哭聲貌。’”

[11]命：意謂天命。成玄英疏：“自覺不通天命，故止哭而鼓盆也。”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1]，崐崘之虚[2]，黄帝之所休[3]。俄而柳生其左肘[4]，其意蹷蹷然惡之[5]。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6]，予何惡！生者，假借也[7]；假之而生生者[8]，塵垢也。死生爲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9]，我又何惡焉！”

【校注】

[1]支離叔、滑（gǔ）介叔：皆寓言人名，亦涵寓意。陸德明《釋文》：“李云：‘支離忘形，滑介忘智，言二子乃識化也。’”成玄英疏：“支離，謂支體離析，以明忘形也。滑介，猶骨稽也，謂骨稽挺特，以遺忘智也。欲顯叔世澆訛，故號爲叔也。”　　冥伯：寓言地名，亦涵寓意。陸德明《釋文》：“李云：‘丘名，喻杳冥也。’”成玄英疏：“冥，闇也。伯，長也。”

[2]虚：同“墟”。陸德明《釋文》：“虚音墟。”

[3]休：息也。陸德明《釋文》：“休，息也。”所休，即休息之所。

[4]柳：同“瘤”。王先謙《集解》：“瘤作柳聲，轉借字。”郭慶藩《集釋》引郭嵩燾曰：“柳瘤字，一聲之轉。”

[5]蹷蹷：驚動之狀。成玄英疏：“蹶蹶，驚動貌。”　　惡（wù）：厭惡。下同。陸德明《釋文》：“惡，烏路反。後皆同。”

[6]亡：同“無”。成玄英疏：“亡，無也。”王叔岷《校詮》引王引之云：“亡與無同，言否也。”

[7]假借：意謂寄託、依託。王叔岷《校詮》：“《大宗師篇》：‘假於異物，託於同體。’《淮南子·繆稱篇》：‘生，所假也。’（又見《文子·符言篇》。）假借者，非本也。”

[8]生生：生出肉體。成玄英疏：“是知生者塵垢穢累，非真物者也。”王叔岷《校詮》：“《田子方篇》：‘四支百體將爲塵垢。’塵垢，非真也。”

[9]化：變化，造化。成玄英疏：“我與子同游，觀於變化，化而及我。”

莊子之楚[1]，見空髑髏[2]，髐然有形[3]，撽以馬捶[4]，因而問之[5]，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爲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6]，斧鉞之誅，而爲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7]，而爲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8]，而爲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9]？”於是語卒[10]，援髑髏[11]，枕而卧。夜半，髑髏見夢曰[12]：“子之談者似辯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13]，死則无此矣。子欲聞死之説乎[14]？”莊子曰：“然。”髑髏曰：“死，无君於上，无臣於下；亦无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爲春秋[15]，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16]，爲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17]，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頞曰[18]：“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爲人間之勞乎[19]！”

【校注】

[1]之：行至。成玄英疏：“之，適也。”

[2]髑髏（dúlóu）：骷髏。陸德明《釋文》：“髑音獨，髏音樓。……司馬、李云：‘白骨貌，有枯形也。’”王叔岷《校詮》引王引之曰：“《説文》：‘髑髏，頂也。’”

[3]髐（xiāo）：空枯之狀。陸德明《釋文》：“苦堯反。”成玄英疏：“髐然，無潤澤也。”王先謙《集解》：“宣云：‘髐音囂，空枯貌。’”

[4]撽（qiào）：敲擊。陸德明《釋文》：“《説文》作，云：‘旁擊也。’”成玄英疏：“撽，打擊也。”王叔岷《校詮》：“《藝文類聚》一七、《事文類聚後集》二〇、《古文苑》張衡《髑髏賦》注引撽作擊，《御覽》三七四引亦作擊，擊下更有之字。、擊正假字。”　　馬捶：馬杖。陸德明《釋文》：“馬杖也。”成玄英疏：“馬捶，猶馬杖也。”

[5]之：指髑髏。

[6]將：猶“抑”。下同。王叔岷《校詮》：“將猶抑也，下同。《國語·魯語上》：‘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周語上》：‘有斧鉞刀墨之民。’韋注：‘斧鉞，大刑也。’……大刑，是要斬也。”

[7]醜：猶“恥”。王叔岷《校詮》：“醜猶恥也，《讓王篇》：‘君子之无恥也若此乎？’《吕氏春秋·慎人篇》恥作醜。”

[8]餒：飢餓。成玄英疏：“餒，餓也。”

[9]春秋：年紀。成玄英疏：“春秋，猶年紀也。”　　故：猶“當”。意謂老死。王叔岷《校詮》：“故猶當也。《老子》十九章：‘此三者以爲文不足，故令有所屬。’故亦猶當也。”

[10]卒：終。成玄英疏：“卒，終也。”

[11]援：接引，使用。成玄英疏：“援，引也。”

[12]見（xiàn）：現。陸德明《釋文》：“見，賢遍反。”

[13]生人：活人，與死人相對。　　累：累患。成玄英疏：“子所言皆是生人之累患。”

[14]死之説：死人之説。成玄英疏：“子是生人，頗欲聞死人之説乎？”

[15]從然：放然。陸德明《釋文》：“李、徐子用反，縱逸也。”成玄英疏：“與二儀同其年壽；雖南面稱孤，王侯之樂亦不能過也。”錢穆《纂箋》：“姚永樸曰：‘從、縱通用，從然猶放然。’”

[16]司命：舊説地獄中掌管人命之鬼。成玄英疏：“司命之鬼。”

[17]反：同“返”。　　知識：朋友。王先謙《集解》：“知識，謂朋友。”

[18]矉（pín）：同“顰”，憂愁狀。陸德明《釋文》：“矉音頻。……李云：‘矉蹙者，愁貌。’”王先謙《集解》：“矉同顰，皆愁貌。”王叔岷《校詮》：“《御覽》三六七引矉作頻，與《釋文》音合。（頻、矉古通，《詩·大雅·桑柔》‘國步斯頻’，《説文》引頻作矉。）矉、頻並借爲顰，《説文》：‘顰，涉水顰蹙也。’”　　頞：爲衍字。錢穆《纂箋》：“吴汝綸曰：‘據李注，頞字衍也。’”

[19]勞：辛勞，勞苦。

顔淵東之齊[1]，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2]：“小子敢問，回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孔子曰：“善哉女問[3]！昔者管子有言[4]，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5]，綆短者不可以汲深[6]。’夫若是者，以爲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7]，夫不可損益[8]。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黄帝之道[9]，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10]。彼將内求於己而不得[11]，不得則惑，人惑則死[12]。且女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13]，魯侯御而觴之于廟[14]，奏《九韶》以爲樂[15]，具太牢以爲膳[16]。鳥乃眩視憂悲[17]，不敢食一臠[18]，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19]。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栖之深林，遊之壇陸[20]，浮之江湖，食之鰌[21]，隨行列而止[22]，委蛇而處[23]。彼唯人言之惡聞[24]，奚以夫譊譊爲乎[25]！《咸池》、《九韶》之樂[26]，張之洞庭之野[27]，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28]，相與還而觀之[29]。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30]。故先聖不一其能[31]，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32]，是之謂條達而福持[33]。”

【校注】

[1]之齊：行往齊國。成玄英疏：“顔回自西之東，從魯往於齊國。”此爲寓言。

[2]下席：避席，意恭敬。成玄英疏：“子貢避席。”

[3]女：同“汝”。本亦作“汝”。下同。

[4]管子：管仲，春秋時期著名政治家。

[5]褚：衣囊。郭慶藩《集釋》：“《玉篇》：‘褚，裝衣也。’……《説文繫傳》：‘褚，衣之囊也。’《集韻》：‘囊也。’……《左》成三年《傳》‘鄭買人有將寘於褚中以出’，蓋褚可以囊物，亦可以囊人也。”　　懷：包藏。成玄英疏：“懷，包藏也。”

[6]綆（gěng）：井上汲水具繩索。陸德明《釋文》：“綆，格猛反，汲索也。”成玄英疏：“綆，汲索也。”

[7]適：適合，適當。王叔岷《校詮》：“命，如壽夭窮達，各有所成；形，如大小長短，各有所適。”

[8]夫：猶“此”。王叔岷《校詮》：“夫猶此也。”　　損、益：減少、增多。

[9]齊侯：齊景公。王叔岷《校詮》：“齊侯，蓋謂景公。”

[10]重：强調。陸德明《釋文》：“重，直用反。”成玄英疏：“黄帝堯舜，五帝也；燧人神農，三皇也。恐顔回將三皇五帝之道以説齊侯。”

[11]彼：指齊侯。

[12]内求：反求諸身。成玄英疏：“齊侯聞此大言，未能領悟，求於己身，不能得解。脱不得解，則心生疑惑，於是忿其勝己，必殺顔回。”王叔岷《校詮》：“下文設譬，海鳥不得其養，三日而死，則此‘人惑則死’，當指齊侯，非謂齊侯必殺顔回也。”

[13]海鳥：傳説中之爰居，似鳳凰。陸德明《釋文》：“司馬云：‘《國語》曰爰居也，止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不云魯侯也。’爰居，一名雜縣，舉頭高八尺。樊光注《爾雅》云：‘形似鳳凰。’”

[14]魯侯：魯文公。王叔岷《校詮》：“魯侯，《達生篇》作魯君，蓋謂文公。”　　御：迎也。陸德明《釋文》：“御音訝。”　　觴：宴飲。陸德明《釋文》：“司馬云：‘飲之於廟中也。’”成玄英疏：“迎於太廟之中而觴宴之也。”

[15]九韶：傳爲舜時樂。陸德明《釋文》：“《九韶》，舜樂名。”

[16]具：備，設。成玄英疏：“設太牢。”　　太牢：古代祭祀最高規格，以牛羊豬作犧牲。成玄英疏：“太牢，牛羊豕也。”

[17]眩：目光摇盪。王叔岷《校詮》：“朱駿聲曰：‘眩，叚借爲眴。’案眴乃之重文，《説文》：‘，目摇也。眴，或從旬。’”

[18]臠（luǎn）：肉。陸德明《釋文》：“臠，里轉反。”王叔岷《校詮》：“《説文》：‘臠，切肉臠也。’”

[19]己養、鳥養：意謂自己養生之法與養鳥之法。成玄英疏：“韶樂牢觴，是養人之具，非養鳥之物也。”

[20]壇陸：湖渚。陸德明《釋文》：“水沙澶也。”成玄英疏：“壇陸，湖渚也。”

[21]食（sì）：動詞，餵養。陸德明《釋文》：“食音嗣。”　　鰌：同“鰍”。成玄英疏：“鰌，泥鰌也。”王叔岷《校詮》：“鰌，俗作鰍。”　　（tiáo）：小白魚。陸德明《釋文》：“音條。”成玄英疏：“，白魚子也。”王叔岷《校詮》：“即《秋水篇》之鯈，小白魚也。”

[22]行列：鳥群飛隊列。成玄英疏：“逐群飛，自閒放。”

[23]委蛇：即“逶迤”。成玄英疏：“逶迤，寬舒自得也。”王叔岷《校詮》：“成［玄英］所見本‘委蛇’作‘逶迤’，字異而義同。”

[24]彼：指海鳥。成玄英疏：“《咸池》、《九韶》，惟人愛好，魚鳥諸物惡聞其聲。”

[25]奚：何也。成玄英疏：“奚，何也。”　　以夫：猶“用彼”。王叔岷《校詮》：“‘以夫’猶‘用彼’。”　　譊（náo）：聒噪，喧鬧。陸德明《釋文》：“譊，乃交反。”成玄英疏：“譊，喧聒也。”

[26]咸池：傳爲堯時樂。成玄英疏：“《咸池》，堯樂也。”

[27]張：猶“奏”。王叔岷《校詮》：“張猶奏也。”　　洞庭之野：喻廣大區域。成玄英疏：“洞庭之野，謂天地之間也。”

[28]卒：衆也。陸德明《釋文》：“卒，司馬音子忽反，云：‘衆也。’”王叔岷《校詮》：“‘人卒’一詞，本書習見，猶‘人衆’也。（《天地篇》有説。）”

[29]還：繞也。成玄英疏：“還，繞也。”

[30]好惡：喜好厭惡。陸德明《釋文》：“好，呼報反。”

[31]一：同一，劃一。與下文“同”互文。郭象注：“各隨其情。”

[32]義：宜也。成玄英疏：“因實立名，而名以召實，故名止於實，不用實外求名。而義者宜也，隨宜施設，適性而已，不用捨己效人。”錢穆《纂箋》：“劉咸炘曰：‘一名止該一實，不可概施於異實。凡義皆立於所適，不可概施於異事。’”

[33]條達、福持：意通達。“福持”即“輻湊”。錢穆《纂箋》：“福當借作輻。《老子》曰：‘三十輻共一轂。’‘福持’猶言‘輻湊’。由外言之曰‘條達’，由中言之曰‘輻持’。”王叔岷《校詮》：“錢説極是。《史記·晉世家》‘成侯子福’，《索隱》：‘《系本》作輻字。’即福、輻通用之證。《戰國策·魏策一》：‘諸侯四通，條達輻湊。’‘福持’正作‘輻湊’。‘條達’謂通暢無礙，（僞《子華子·大道篇》：通乎此，則條達而無礙者矣。）承‘義設於適’言；‘輻持’謂聚合無差，承‘名止於實’言。”

列子行食於道從[1]，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2]：“唯予與女知[3]，而未嘗死[4]，未嘗生也。若果養乎[5]？予果歡乎？”種有幾[6]？得水則爲[7]，得水土之際則爲鼃蠙之衣[8]，生於陵屯則爲陵舄[9]，陵舄得鬱棲則爲烏足[10]，烏足之根爲蠐螬[11]，其葉爲胡蝶[12]。胡蝶胥也化而爲蟲[13]，生於竈下[14]，其狀若脱[15]，其名爲鴝掇[16]。鴝掇千日爲鳥，其名爲乾餘骨[17]。乾餘骨之沫爲斯彌[18]，斯彌爲食醯[19]。頤輅生乎食醯[20]，黄軦生乎九猷[21]，瞀芮生乎腐蠸[22]。羊奚比乎不箰[23]，久竹生青寧[24]；青寧生程[25]，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26]。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27]。

【校注】

[1]列子：列禦寇，傳爲得道者。《逍遥遊篇》有“列子御風而行”之説。　　從：應爲“徒”，旁也。陸德明《釋文》：“司馬云：‘從，道旁也。’本或作徒。”郭慶藩《集釋》：“道從當爲道徒之誤。從徒形相似，故徒誤爲從。《列子·天瑞篇》正作‘食於道徒’。”王叔岷《校詮》：“郭説是。徒借爲涂……涂，俗作塗。”

[2]攓（qiān）：拔也。陸德明《釋文》：“攓，居輦反，徐紀偃反。司馬云：‘拔也。’”成玄英疏：“攓，拔也。”　　蓬：蓬草。成玄英疏：“拔却蓬草。”

[3]女：同“汝”。本亦作“汝”。

[4]而：你。王先謙《集解》：“而，汝也。”

[5]若：你。陸德明《釋文》：“若果，一本作汝果。”　　養：借爲“恙”，憂也。郭慶藩《集釋》引俞樾曰：“養，讀爲恙。《爾雅·釋詁》：‘恙，憂也。’若果恙乎？予果歡乎？恙與歡對，猶憂與樂對也。恙與養，古字通。《詩·二子乘舟》篇‘中心養養’，《傳》訓養爲憂，即本《雅·詁》矣。”

[6]種：物種。郭象注：“變化種數，不可勝計。”王叔岷《校詮》：“此文種，謂物種也，即物類也。”　　幾：幾微。王叔岷《校詮》：“《易·系辭下》：‘幾者動之微。’《説文》：‘幾，微也。’幾者群有之始。‘種有幾’，謂物類皆由幾微而來也。”

[7]：即“繼”。陸德明《釋文》：“此爲古絶字。徐音絶，今讀音繼。司馬本作繼，云：‘萬物雖有兆朕，得水土氣乃相繼而生也。’”

[8]鼃蠙（wābīn）之衣：青苔。陸德明《釋文》：“司馬云：‘言物根在水土際，布在水中，就水上視不見，按之可得，如張綿在水中，楚人謂之鼃蠙之衣。’”成玄英疏：“鼃蠙之衣，青苔也。”

[9]屯：土坡。陸德明《釋文》：“司馬音徒門反，云：‘阜也。’”成玄英疏：“屯，阜也。”　　陵舄（xī）：車前草。陸德明《釋文》：“舄音昔。司馬云：‘言物因水成而陸産，生於陵屯，化作車前，改名陵舄也。’”成玄英疏：“陵舄，車前草也。”

[10]鬱棲：糞壤。陸德明《釋文》：“李云：‘鬱棲，糞壤也。言陵舄在糞化爲烏足也。’”成玄英疏：“鬱棲，糞壤也。陵舄既老，變爲糞土也。”　　烏足：草名。陸德明《釋文》：“烏足，草名，生水邊也。”

[11]蠐螬（qícáo）：蟲名，與蝤蠐有别。王叔岷《校詮》引《爾雅·釋蟲》郝氏《義疏》云：“今蠐螬青黄色，身短足長，背有毛筋，從夏入秋，蜕爲蟬。蝤蠐白色，身長足短，口黑無毛，至春，羽化爲天牛。”

[12]胡蝶：蝴蝶。

[13]胥也：少頃。郭慶藩《集釋》：“胥也化而爲蟲，言其速也。《列子·天瑞篇·釋文》曰：‘胥，少也，謂少時也。’”王叔岷《校詮》引裴學海云：“‘胥也’猶‘少焉’，《説苑·政理篇》：‘少焉，子路見公。’‘少焉’，謂俄頃之間也。”

[14]竈：同“灶”。陸德明《釋文》：“司馬云：‘得熱氣而生也。’”

[15]脱：同“蜕”。成玄英疏：“狀如新脱皮毛，形容雅净也。”王先謙《集解》：“脱同蜕。”

[16]鴝（qú）掇：蟲名。陸德明《釋文》：“鴝，其俱反。”成玄英疏：“鴝掇，蟲名也。”

[17]乾（gàn）餘骨：鳥名。陸德明《釋文》：“乾音干。”

[18]沫：口水。陸德明《釋文》：“李云：‘口中汁也。’”　　斯彌：蟲名。陸德明《釋文》：“斯彌，李云：‘蟲也。’”

[19]食醯（xī）：小飛蟲，即蠛蠓。陸德明《釋文》：“食，司馬本作蝕。醯，許兮反，李音海。司馬云：‘蝕醯，若酒上蠛蠓也。’”成玄英疏：“酢甕中蠛蠓，亦爲醯雞也。”郭慶藩《集釋》引郭嵩燾曰：“郭注《爾雅》蠛蠓云：‘小蟲似蚋，喜亂飛。’”

[20]頤輅（lù）：蟲名。陸德明《釋文》：“司馬云：‘頤輅、黄軦，皆蟲名。’”

[21]黄軦（kuàng）：蟲名。成玄英疏：“軦亦蟲名。”　　九猷：蟲名。陸德明《釋文》：“李云：‘九宜爲久。久，老也。猷，蟲名也。’”

[22]瞀（mào）芮：蟲名。成玄英疏：“瞀芮，蟲名。”　　腐蠸（quān）：螢火蟲。成玄英疏：“腐蠸，螢火蟲也，亦言是粉鼠蟲。”郭慶藩《集釋》引郭嵩燾曰：“是頤輅、黄軦數者，皆食醯之類也。……此叚言小蟲自相化。”

[23]羊奚：草名。陸德明《釋文》：“司馬云：‘羊奚，草名，根似蕪菁，與久竹比合而爲物，皆生於非類也。’”　　不箰（sǔn）：不生筍之竹。郭慶藩《集釋》引盧文弨云：“《列子》箰作筍。”王叔岷《校詮》：“《庶物異名疏》二一引司馬注作：‘羊奚，根似蕪菁，其根比連於久不生筍之竹，則産青寧。’”

[24]青寧：蟲名。陸德明《釋文》：“青寧，司馬云：‘蟲名。’”成玄英疏：“羊奚比合於久竹而生青寧之蟲也。”

[25]程：豹也。錢穆《纂箋》：“陳景元曰：‘《尸子》云：越人呼豹曰程。《搜神記》：秦孝公時有馬生人。’羅勉道曰：‘《筆談》云：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爲程。’”王叔岷《校詮》：“《庶物異名疏》二九：‘程，豹也。豹性廉，有所程度而食，故亦名程。’……《史記·六國年表》：‘秦孝公二十一年，馬生人。’”

[26]機：同“幾”，幾微也。成玄英疏：“機者發動，所謂造化也。”王叔岷《校詮》：“機與幾通，（下文‘萬物皆出於機’，《北山録》八《論業理第十三》引機作幾。）‘人又反入於幾’，與上文‘種有幾’相應，蓋物類皆由幾微而來，一氣之變，所適萬形。”

[27]出、入：生、死。成玄英疏：“出入機變，謂之死生。”章案：此段文字表明中國古人的一種生物進化論或自然史觀，與現代自然科學不可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