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时间,你等一等

在我十七岁那年的秋天,地里的麦子都还没熟透,我便独自踏上火车,告别了亲人,告别了这个我从未离过的家乡。

厚重的铁皮穿梭在城区外的林海,我斜靠在窗头,望向窗外随风向后飘逝翻飞的叶,还有眼中渐渐远去的城市愈来愈轻的影子。

而我脑海中浮现的,是我临走时奶奶站在我身后佝偻的身躯......

我望着窗外一排排向后掠去的树影,恍然间视线变得模糊,而此时耳边传来的尽是车厢广播里生硬的语调,还有身旁乘客与亲友通话时带着家乡味儿的、豪放的声音。

与周围的人们相比,我倒像极了一块贴在窗边的木头。从窗里我能看到身边的一切:有人拿着电话唾沫横飞地畅聊,有人双手摇摇晃晃地举着行李从旁边走过,有人小声地哼唱着自己钟意的歌儿,有人端着煮好的面狼吞虎咽地吃着......

而我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的,还是奶奶那个单薄的背影。

也许是被周围的气氛所影响,我也不自觉地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中一遍又一遍地翻着,却一无所获。手指在家人的名字上停留、滑过,却又觉得无力去触碰;拿起手机,却不知道我该把思念向谁诉说。

此时的我又像极了一只鸵鸟,只会伸着脖子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我默默地放下手机,再一次倚靠在了车窗边。这时我用余光看见了一位已上了年纪的老人正从过道上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车厢偶尔颠簸,她也跟着一步一个踉跄。

老人抱着孩子走过来,颤颤巍巍地坐在我面前的座位上,接着用带着一丝警惕的目光打量了我,然后才缓缓地把包裹放下,给孩子解开了衣服。

我观察着面前的老人:她带着一副厚的泛黄的老花镜,满头鬓白、行动迟缓,身上的衣裳让人觉得邋邋遢遢,发线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偶尔露出来的手臂却让我觉得这更像一根干枯的树枝。

有一瞬我感觉面前的这个老人,很像我的奶奶。而孩子则坐在老人的身上,手脚一刻都不肯停,很是淘气。

我将视线从前面转移到车窗外,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和脑海中念家的情绪却突然让我感到无比地烦躁,心也再不似以前那般平静。

而此时面前的孩子却开始大声的叫喊、哭闹,跟老人说饿了想吃些东西,老人却迟迟没有从包裹里拿出东西来。

就这样吵闹了好一会儿,老人才费力地掏出半个橘子来,并示意孩子不要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半个橘子一瓣儿一瓣儿地送进孩子的嘴里。

孩子吃过后还要,却被老人甩开手拒绝,而老人这时却把刚掐着橘子瓣儿的食指伸进口中吮吸,还发出啧、啧的声响,像是那指头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味道。

看到这一幕,我的胃中一阵翻腾,一阵阵作呕的感觉隐隐若现在我的脑海。而孩子这时还用渴望的目光望着她,老人却直接把剩下的那一半橘子放回了包里。看到这儿,眼前的场景仿佛跟我脑海中的某一个部分重合、相融。

刹那间,记忆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涌进我的脑海,让我回忆起我的奶奶。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奶奶和我面前的这个老人很像,很像。

在我儿时,奶奶陪伴我度过了许多年,但让我感觉到最为厌烦和嫌弃的,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总是很抠门,不单单是对自己,对我也都是如此,无论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要等到实在不能再等的时刻才拿出来。

小时候我最羡慕和渴望的事情就是希望我能跟其他孩子一样,一起吃上好几袋饼干,而直到现在,我的心愿都还没有实现。

奶奶还是个很邋遢的人,让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恐怕就是每次吃过饭,奶奶都会用舌头把我饭碗里剩下的饭菜舔干净。倘若手指沾上了菜汤,她还会反复地去把手指吮吸干净,好像那手指上和碗里剩下的几滴油能够包治百病一般!

直到今天,我还对那个情景趋之若鹜,而刚才那一幕,则像是深深的扎到我心里的一把刀,让我久久不能释怀。

从小到大,无论谁提起我的奶奶,我的脑海中都会瞬间出现“嫌弃”、“邋遢”这样的字眼。

如今我长成了大人,过去的那些情绪也早就烟消云散,在我临走的前一天我也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去询问奶奶。

我只记得奶奶回答我时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奶奶过了大半辈子穷日子,过去的时候谁吃上大米都是有钱的人家,奶奶......真是穷怕了,以前的习惯也改不掉了......”

想到这句话,往昔的回忆又如锋利的碎片一样扎进我的脑海,这些碎片拼接、整合,我仿佛看见了无数个晚饭后奶奶站在角落手捧着饭碗的背影,仿佛看见了我从前为了奶奶手里的一块饼干急得跳脚的样子,仿佛看见了那时奶奶喂我吃过了饼干自己却反复吮吸着手指上残留的饼干碎渣......

我扭过头去,不再去看面前的老人和孩子,将自己从心酸的困咒中强行拔出。这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歉意,堆满了悔恨......我疯了似的掏出电话,手中不停颤抖地找到奶奶的号码,按下一字又一字真心的言语:奶奶,放心,一切平安......

刹那间,像是释然,也像是一种解脱,我望向对面的那个老人时,不再有厌烦和嫌弃,取而代之的是理解和包容......

又过了一会儿,吵闹声逐渐停息,我转过头再看过去,孩子已经沉沉地睡在老人的臂弯里,而此时老人如枯枝般的手臂在我眼中竟如一棵粗壮的大树。

我微笑着斜倚在窗边,此时头顶的天是如此渺远,湛蓝。远处的山上,近处的农田,像一幅画面,寄托着我对奶奶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