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X章

10.1

“棒约翰”餐厅正放着许巍的《喜悦》。罗炜和康文坐在一个靠窗户的角落里。这是两人第二次吃饭,距上次两人在“胡桃里”谈心过去了八天。在此之前,罗炜已经邀约了康文两次。第一次,康文说他约了夏菁。罗炜说,那就改天。两天后,罗炜再次发出邀请,康文则神秘地笑了笑,说今天有事。

“说说吧,这几天都在忙什么。”罗炜笑说。

“我和夏菁说清楚了,算是分手了。其实说分手是不准确的,因为其实就没开始过,但也只能如此表达了。”

“这点我已经猜到了。”罗炜笑道,“但我感觉你还有别的事情。”

服务员姗姗来迟地走了过来,给两人递过了菜单。两人分别点了九寸的比萨和小食,以及两杯饮料。

“你猜对了,过两天要请你帮个忙了。”康文露出了笑意说。

“看样子肯定是好事。”罗炜笑说,“说吧,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其实一周前我一亲戚就说要给我介绍一女的,但是一直没机会见面。就在前天,也就是你第二次叫我吃饭那天,我俩见了第一面。这女的长得挺不错的,比夏菁漂亮;条件也好,虽然薪水没夏菁高,但家庭状况比夏菁好;最关键的是性格非常开朗。年龄和夏菁一样,二十八岁,也是硕士研究生毕业,现在是扬琴老师,在苏州文化馆工作,事业单位,一个月工资一万多,这还不算偶尔演出能赚些外快。他父母在吴江区有个模板厂,也算是小老板。”

服务员端上了比萨和小食。罗炜一面把一片比萨放入盘中,一面说:“那不错啊,条件的确很好。我说看你今天挺高兴的。果然是有好事。那需要我帮什么忙?”

“是这么回事,这周末,我俩约好了一起吃饭。不过她说她妹妹放暑假,今天从内蒙过来找她玩,到时她得带上她妹妹,让我也带个朋友,说人多热闹点。我想了想,决定让你和我一起过去。一来,想让你帮我把把关;二来,觉得你懂得挺多,谈话时不至于出现尴尬冷场。怎么样,周末没事吧?”

“没事,可以。”罗炜笑道。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周六傍晚,康文前往罗炜家小区门口,接上罗炜,两人前往了吴中区的“西贝莜面”。路上,康文对罗炜说:“我昨天翻看了这女的近一年的朋友圈,差点没累死,不过很有收获。其中有她和陈奕迅的合影。她参演了有陈奕迅出演的《闪光少女》,在里面扮演陈奕迅的女秘书。大概有两个镜头的出场时间。”

“是嘛,了不起。看来你将要有一个明星女友了。”

“哈哈,别逗了。”康文笑道。

两人停好车后,走入了西贝莜面的三号雅间。两位女士——康文的准女友于可琪和于可琪的堂妹于琦睿——已经先于两位男士到了。

四个人相互介绍认识。罗炜对于琦睿的美貌(赛过明星)惊诧不已。这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身高一米七六,魔鬼身材。五官唯一的缺点是鼻孔略有朝上,显得厉害。罗炜对这位女士几乎一见钟情,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瞬之间就从失恋的痛苦中走了出来。他心道,真是没白来。

点过餐后,几个人闲聊着,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因为一时之间大家还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找不到打开几个人话语洪流的正确闸门。莜面和羊排上来时,于可琪说,她和她妹妹下周要去泰国旅游。于是几个人谈起了泰国的名胜古迹、泰国的风土人情。这个话题接近尾声时,为了不使谈话中断,康文继续说起他去年曾到欧洲七个国家做了七日游。于可琪问都去了哪些国家。

“法国、意大利、德国、瑞士、荷兰、比利时、奥地利。”康文说。

“哦,奥地利。我前年曾到奥地利做演出。”于可琪说。

“了不起,佩服,佩服!”罗炜和康文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怎么没去美国啊?”于可琪问康文。

“我参加的是欧洲七日游。”康文说。

“美国不在欧洲吗?”于可琪说。

这话一出口,仿佛能听到空气凝结冷冻的声音。罗炜吃惊不已,他抬头仔细阅读于可琪的表情,觉得她不像在开玩笑。

“姐,美国在美洲。”几秒钟的冰冻时间之后,于琦睿连忙说,“一个美国几乎和整个欧洲同样大。”

“嗳哟,搞混了。”于可琪说,声调完全是大大方方的,没有一丝尬尴之态。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餐桌,发现康文和罗炜的目光都在有意躲避她。于可琪继续说道:

“你们大概觉得我蠢吧?事实上,我比你们想象得还要蠢十倍。我的数学、英语、语文、化学、物理、生物、地理、历史、政治九门课的分数加起来从未超过三百分。我从不读书,因为没有时间。我从小就在BJ练习扬琴,你们想象不到有多艰辛。我没有童年,我的童年就是扬琴,扬琴,还是扬琴,考级,考级,还是考级。我妈禁止我参加任何体育运动,禁止我阅读连环画、故事会,禁止我参加同学聚会。从小,我妈就向我灌输说:‘女儿,你一定要成为艺术家,你和别人不一样。女儿,人要一技之长才能在这个社会立足。妈妈就是吃了没有一技之长的亏。你看我和你爸做生意多辛苦,虽说现在挣了些钱,可你不知道,我们创业时有多艰难,即便现在也总觉得朝不保夕,每天都对变幻莫测的市场提心吊胆。所以妈妈要从小培养你,让你身怀绝技,这样你一辈子就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需要为你们补充的是,我妈是个大美女,我们家一切都是我妈说了算。我妈实现了她在我身上的期望,我的确不用像普通人一样为温饱问题发愁,像普通人一样干那些下作的活计,可我还是为金钱发愁啊,因为我的工资根本不够我花。此外,我也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蠢货!”

一时间雅间静默下来,仿佛一瞬之间,在座的各位都被孙大圣实施了定身咒,仿佛于可琪的话语挥发出了某种刺激性气味,让大家不得不敛声屏气。康文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说:“不能这么说嘛,没有人是全才,谁都有他薄弱的领域。就拿我来说吧,我对音乐就一窍不通,压根儿看不懂五线谱。对体育也是一知半解,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知道蓝球是几个人在打,足球是几个人在踢。”

罗炜附和了康文几句,接着号召大家动筷子,因为桌上的美食大多数还安然无恙。于是,几个人开始专注夹菜,咀嚼。待到杯盘狼藉之后,于可琪继续开了腔,她说:“康文,我要是和你好,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呢?”

这话再次让康文和罗炜吃了一惊。罗炜暗中观察于琦睿,发现她表情淡然,仿佛她已经听她姐姐说这话不下百遍。这一回,康文也想不出如何作答,他憋得满脸通红,但就是吐不出一个字。罗炜见此情景,赶忙解围说:“干嘛这么着急,两个人先深入了解了解嘛。”

“还要怎么深入呢?”于可琪说,“非要把男性的船舶深入到女性的港湾才算深入了解吗?我已经把自己倒出来给你们看了。对于康文,我也是蛮了解了,长相、家庭、工作单位、收入、等等,我都已经知道了啊。另外,实话和你们说吧,康文就是我未来的丈夫。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们大概不知道吧,苏州有一个算命先生,极为出名,极为灵验。他已经预言了我和康文的见面——”

这话又一次让大家面面相觑。看到大家吃惊的样子,于可琪似乎深为满意,仿佛这话是她事先精心准备的,仿佛她早已预谋要在今天的饭局来个语惊四座的一言堂。于是,在大家惊魂未定之际,于可琪讲起了她找这个算命先生算命的始末。

就在一个月前,于可琪和母亲爆发了一次激烈争吵(这对母女俩来说是家常便饭),起因是于可琪买了一条价值两千元的连衣裙,以及价值一千多元的化妆品。于可琪的母亲平时喋喋不休地告诫于可琪要学会理财,每个月都要固定存一笔钱,还督促于可琪购买定投基金。于可琪压根不知道“鸡金”是何物。她对母亲说的这些话也只当耳旁风。那天,母亲看到于可琪带回家的连衣裙和化妆品后,暴跳而起,愤怒地将于可琪新买的化妆品摔在地上,与此同时,口中像是念诵经文般地念道:“你没尝过没钱的滋味啊,你没尝过没钱的滋味啊——”于可琪看到自己新买的、心爱的化妆品被扔在了地上,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忍无可忍,冲到母亲面前,和母亲扭打起来。

战斗结束后,于可琪发现手里竟攥着母亲的一缕头发。后来,她开始号啕大哭,一面向母亲承认错误。母亲也缓和了口气,说:“好了,好了。我也揪过你的头发,扯平了。”于是,母女二人和好如初。

第二天去上班时,于可琪琢磨,自己二十八岁了,还与父母同住。可自己是单身(多次相亲未果),想不出不与父母同住的理由。那么要想不与父母同住,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不必事事再受母亲的监督),那就只有尽快结婚这一条路。当然,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她也是清楚的(没有把它想得像童话故事一样)。她的同事和同学中,很多结婚没几年就离婚了。没离婚的,见面也常常抱怨婚姻生活的各种苦恼。但是于可琪想,再苦恼,有单身苦恼吗,有单身与父母同住苦恼吗?我宁可要婚姻生活的苦恼来驱除单身生活的苦恼,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反正人是摆脱不了苦恼的,总是从这个苦恼转移到下一个。就是这当儿,于可琪想到了他们馆长(女,四十八岁)几日前和她谈到苏州的一个算命大师,无比灵验(馆长去算过,大师通过她丈夫的八字,准确地指出了他公公死于哪年,准确地指出了她丈夫有外遇)。于是,于可琪也想要去算一算,看看自己何时能结婚。当天午餐时,于可琪向馆长索要了大师的具体地址。

几日后的周末,于可琪打车前往了高新区的合抱大厦。于可琪上到大厦的十二层,出了电梯,她看到左手边的方向竖立着一个硕大的金字牌匾,上面写着“颜氏命理”。于可琪走向前,推开双开门的玻璃门,进到大厅。大厅中间有一组U型沙发,中间放着茶几。沙发上坐满了人。挨着门口,靠窗户(朝北)的位置是前台。前台有两位女工作人员,靠窗户的工作人员面前站了七八个人在排队。大概是在排队预约了(馆长告诉她,来了是要先预约的)。于可琪站在了队伍最后,排起了队,一面继续打量这里的环境。她注意到房间里一共有四间办公室,全部装有红漆木门(此时门全是关着的)。她的身后是同样装有红漆木门的卫生间。卫生间旁边办公室的门牌上写着“掌门人”三个字。窗户正对面三间办公室的门牌分别写着一号导师、二号导师、三号导师。于可琪排队期间,有人分别从各个导师办公室里走出来。与此同时,另一名靠门的女工作人员会叫号,随后就有沙发上的某人到这位女工作人员面前领取一个凭证,接着就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前往了某导师办公室。

轮到于可琪后,她交了三百元,预约到了三天后的晚上前来测算。三天后下了班,于可琪再次前来。坐在沙发上等待叫号时,她翻看茶几上的杂志,上面有对颜氏命理的介绍。颜氏命理的创始人名叫颜泰,大学就读于BJ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前往香港,师从李嘉诚的玄学顾问朱雀桥闭门学习了一年,回大陆后的第三年出版了三卷本的《颜氏命理》,标志着颜氏命理的正式创立。

十分钟后,于可琪走入了三号导师办公室。导师大约八十公分宽的白色书桌前放了一把椅子,导师招呼于可琪坐在了椅子上。导师大约四十岁,带着一副眼镜。导师问于可琪生辰,于可琪说出了年月日时。导师将其输入电脑,随后在纸上写写画画。大约五分钟后,导师打印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接着递给于可琪说:“你八字中‘自党星’和‘异党星’的力量之比介于零点九到一点一之间,可以自动获得我们掌门人的亲自批算。你拿着这张纸给前台叫号的工作人员,她会领你拜见掌门人的。”于可琪一脸懵懂,完全不明所以,她“啊,哦”两声后,走向了前台。

把那张纸递给前台前,于可琪注意到纸上除了打印出的“天干、地支、大运、冠带、帝旺、临官、衰、病、死、墓”之类她看不懂的内容外,右上角还被三号导师写上了:“零点九到一点一。”前台接过纸后,拿起了电话,跟着说:“颜总,有一个介于零点九到一点一之间的八字。”于可琪隐约听到电话那头说:“让他进来吧。”

于可琪走向掌门人的办公室。敲门的瞬间,她紧张起来,仿佛这门连接着异域空间,仿佛这是阿里巴巴之门。一个声音说:“进来。”于可琪推门走了进去。这天,窗外阳光甚好,照得整间屋里通体明亮。于可琪本以为门里是一位长者(起码中年以上吧),可谁承想迎接她的却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而且穿着随意:一条咖啡色紧身裤(仿佛路易十四),一双白色耐克运动鞋,上衣是紫色半袖体恤衫。

这间办公室除了比那三间导师办公室大外,其余摆设没有太大区别——桌椅、沙发都是同样的。同样,颜掌门让于可琪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自己也落座了。于可琪把纸递给了颜掌门。颜掌门认真地研读起纸张内容,同时在另一张纸上写写画画,脸部隐藏在了苹果电脑屏幕后。

“王女士,首先要告诉你的是,”少顷,颜掌门抬起头说,“人的八字格局大体分两种,正常格局和非正常格局,大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正常格局。对于正常格局的人来说,五行讲究中和协调,就是说金木水火土都要有,最好是均匀搭配,哪个过强、过弱都不好。我师从朱雀桥老师,我们将五行化作‘变通星’,把变通星又分成两派,自党派和异党派(就像美国的共和党和民主党),以及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中间派(根据情势,加入自党派或异党派)。我长话短说吧,凡是命造中自党星和异党星力量之比介于零点九到一点一之间,这就已经表明这个命造的五行是协调的,单从这一点来说,这个命造已算是上等命造了——”

“就是说,我的命还不错?”于可琪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话,她插话说。

颜掌门说:“对,是这个意思……”

“大师通过我的八字,”于可琪继续讲道,“准确地指出了我与母亲不和,准确地指出了我姥爷死于哪一年哪一月(我都忘了哪一月了)。我姥爷是最亲我的,最喜欢揪我的小耳朵。当我询问婚姻后,大师告诉我,从今天往后数的第二十七天,我遇见的男人中就会有我未来的丈夫。从那天开始,我就一天天地数日子。二十天后,馆长就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恰恰就在第二十七天,我和康文见了第一面。你们说,他是不是我未来的丈夫?你们说,这个大师神不神,你敢不相信?”

“太不可思议了。”罗炜说。

“简直神乎其神!”康文说。

“哎呀呀,成人的世界我不懂,我是二十一世纪的知识青年。”于琦睿说。

康文叫服务员进来买单。结过账后,康文提议去唱卡拉0K。于可琪说,改天吧,等我和妹妹从泰国回来后。今天话讲多了,嗓子不舒服。康文说,行,那就等你们从泰国回来。

四人走向门外的地面停车场。巧合的是,康文的车和于可琪的车恰好相对而停。四人挥手告别。于可琪和妹妹钻进了于可琪的红色尼桑肖克。罗炜和康文则坐进了康文的雪佛兰科鲁兹。

“觉得于可琪怎么样?”送罗炜回家的路上,康文问。

“感觉不太适合你吧。”

“是吗,我倒觉得她性格挺直的,没啥心机。关键是工作好,长得也标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