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入村只是泄愤,烧杀抢掠过后,被赶过来的新四军打跑,再没来过。
成凤在密室里守着祥龙,整整两天,除了开始还隐约听到些枪炮声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二人,容身在小小的空间里,大的虚空包住小的虚空,而虚空里是两个实实在在的人。
风刮过树梢呜呜咽咽,成凤总觉得那是祥龙娘在哭,曝尸在自家庭院里无人收敛,成凤心疼得连想都不敢想。
祥龙浑浑噩噩时睡时醒,他那点力气全用来杀鬼子了,眼下他连喘气都费劲。
“龙哥,我出去看看。”成凤推断,外面安静了两天,鬼子应该已经撤走,不如出去看看情况,若是太平了,也好请老大夫过来给祥龙瞧瞧。
冒险的事情,本该是男人干的活,祥龙挣扎着要起身,无奈身子软得像面条动弹不得,急得祥龙直拿拳头砸身下的床。
成凤明白他的心思,握住他的手安慰,“放心,我会小心的。”
成凤把食物和水放到床前,跑出去把密室门关好。
外面天将将擦黑,正是作掩护查看情况的好时机。
成凤小老鼠一样溜出去,贴着墙根一溜小跑去到祥龙娘身前,双手合十虔诚跪下,“娘,委屈您了,是做儿媳的不孝……”
成凤磕过头,又替祥龙给她娘再磕上三个头,起身麻利跑去前院。
祥府整个成了空宅子,什么人也见不到,成凤只好决定去外面看看情况。
沉重的祥家宅门大敞着,成凤躲在门后,探出头来左右瞧过,街面上同样空无一人,灰蓝色勾勒出深蓝色的轮廓,高高低低连成一排,犹如鬼影子,连点人气都不带。
成凤将特意找出来的黑色披风裹紧,隐身进墙角的暗影里,缓缓向村口挪去。
夜晚的风彻骨,冷森森带着淡淡地血腥气,直往脸上扑。
成凤忍着胃里翻腾小心脚下,地面上每隔几步就会出现一滩奇形怪状的墨蓝色痕迹,成凤猜测那些都是血,只是不知是人的还是畜牲的。
成凤抖得厉害,犹如行走在鬼域之中,见不到半点人迹,好似一眨眼便要跳出个恶鬼来吓她,她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捱到村口。
远远地,她望见村口前似乎有人影,成凤耐得下性子,俯身趴到地上,一点点顺着路边树影爬过去。
是人,横躺竖卧,树上还吊着十来个,都是死人,全村子的人都死了。
成凤趴在村口老槐树旁的大石后,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就在大石不远处,成凤见到了老大夫熟悉的脸,他仰倒在地上,双眼圆睁面目狰狞,两手握拳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他的胸口有两个血窟窿,黑洞洞的,像两个流泪的眼睛在盯盯地望着上苍。
成凤不敢再去看,她认得老祥家的人,她怕看到他们,她活着,他们却死了,她算不算是把他们给遗弃了,为什么她不想方设法把他们也带去密室躲起来?她深深自责。
身在密室,祥龙的心揪成了一个团,每听到一点动静心都要跟着颤一颤,成凤出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祥龙却觉得一辈子都被这半柱香给燃尽了。
成凤回来时,摔倒在地上的祥龙正使尽力气在往门口爬。
“龙哥!”成凤关上门,上前连拖带抱把祥龙重又扶回床上。
祥龙累得够呛,半眯着眼大口喘气,成凤拉过被子为他盖好,摸摸手,祥龙的手急到冰凉。
“龙哥,鬼子走了……”成凤告诉祥龙好消息。
人活在世上,总得找个希望来支撑,坏的里面捡好的说,成凤觉得她没有对不起老祥家上下,他们也想祥龙好起来。
祥龙不说话,在黑暗里用亮晶晶地眼望着坐在床边的成凤。
“再熬一夜,我们就出去,把家里收拾好,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成凤像是在自言自语。
祥龙握住成凤冰块一样的手,他的手比成凤的还要冷,他安安静静地听成凤说。
“再熬一夜……”喃喃地念叨着,祥龙缓缓合上了眼。
成凤爹在入山后的第三天出来打听情况,一见鬼子早已撤走,立即进山把家里人都接出来,成凤娘半路上不许成凤爹跟着,只催他快去老祥家找成凤。
成凤娘逼着成凤爹骑上骡子赶过去,成凤爹一到呈祥村村口就给吓傻了。
他连滚带爬跑过去逐一看过,成凤和祥龙都不在里面,成凤爹骑上骡子冲去祥宅,摸索着来到后院,正瞧见成凤用披风裹住病重的祥龙往卧房里拖。
一家人劫后余生,成凤爹把成凤和祥龙接回家去休养。
祥龙病愈已是半年过后,祥龙给娘上过坟后,回去成凤家,给成凤爹娘磕头,“祥龙不孝,请二老受累照顾成凤,祥龙要上战场保家卫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管让成凤不必等。”
成凤躲在门后听了,拉开门扑过去抱住祥龙就哭,“我不扯你后腿,你要去我送你,你不回来我就等你,一生一世地等,迟早能把你等来。”
二哥三哥也站出来要同祥龙一起上战场,成凤爹娘弄上一桌好酒菜为他三人送行。
祥龙走后,成凤把祥龙读过的书都搬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一页一页蚕一样地啃,等到她能歪歪扭扭地写上一封信,已是祥龙离开的第三年。
成凤联系不到祥龙,她写信却无处可寄,她一封封地写好放进当年装嫁妆的盒子里,等她的龙哥回来看。
期盼里过日子,过来过去,总有梦醒的一天,两鬓斑白的成凤守着垂垂老矣的祥龙。
迷蒙间,祥龙仿佛又听到锣鼓喧天,三声炮响,铁头热辣辣地眼打在身上,烫得他挺直了腰板。
“龙凤呈祥!”是他背起成凤时,她悄悄说给他听的,他信。
龙凤呈祥人人都盼,实打实去信的是傻子……
祥龙和成凤安眠在一处,墓碑上描龙画凤,按照遗嘱刻着龙凤呈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