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子”“畲客”与“棚客”的启迪价值

许怀林作者简介:许怀林,男,江西师范大学教授,江西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客家研究已经取得丰硕成果,然而有的问题尚有认真探讨的必要,其中就包括“客家”名称的来源、“客家”的内涵这种基础性的问题。过去有人主张魏晋的“给客制度”、宋朝的“客户”“主户”类别,是客家名称的来源,深入研究发现,这是对历史的误解,已经没有再讨论的必要。后来有人提出,清朝嘉庆年间,徐旭曾《丰湖杂记》中对学生关于客家问题的解答,是最早宣传客家由中原迁来的开篇,徐氏也许是“南迁说”的开创者。这种认为客家人是南迁的中原人的观点是毫无根据的,在历史逻辑上也站不住脚。“客家”名称通行于社会,是由于珠江中西部地区的土客大械斗,而开始出现是明朝后期。比徐旭曾早七八十年的福建漳浦人蓝鼎元,在雍正时期考察了迁往台湾的闽粤人生活,已经具体谈论“客子”“客庄”之事。明朝中后期开始迁往江西等地的棚民,也被人们称为“棚客”,官府在他们中编制“怀远都”,认为今日之棚民即他日之土著。我们从闽粤人迁往台湾、江西两边的演进事实中,可以得到有关客家的诸多启示。

一、闽粤人迁徙台湾垦种名曰“客丁”

清朝雍正末年,蓝鼎元一再说及闽粤人在台湾租佃开耕,称为“客子”,其聚居开垦之地称作“客庄”。他们不携带家眷,春去冬回,常年如此,人数多到几十万。每当出现动乱时期,这些“客丁”便被视为危险人群,因其没有妻儿老小在身边,行动自由,流徙无牵挂,参与争斗官府不易控制。为求削弱其勇于搏斗、难于羁縻的优势,蓝鼎元建议必须命他们来台要携带家属。这个时期的“客子”“客庄”之名,是指这批闽粤人在台湾岛居住的临时性。后来积渐成习,闽粤迁台的闽粤人皆被称作客子、客庄人,乃至客家。

蓝鼎元(1680—1733),字玉霖,号鹿洲,福建漳浦人。自幼勤学诸子百家,研习诗文,尤注重经世致用的学问。青年时期曾外出游历,考察福建、浙江沿海岛屿和港湾形势。康熙六十年(1721)夏,台湾爆发朱一贵起义,蓝鼎元随堂兄南澳即南澳岛,位于广东潮州饶平县海外,是闽粤台交接海域的战略重地,明万历三年(1575),明朝在岛上设“协守漳潮等处驻南澳付总兵”,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升为南澳总兵,管辖闽南、台湾、粤东海域军事。今为汕头市南澳县,辖区在清以前分属福建省诏安县和广东省饶平县。总兵蓝廷珍前往镇压。他襄赞军务,不少文移书檄出于其手。事平后,又与蓝廷珍一道招抚投降者和逃亡百姓,安顿原住民社区,历时一年有余。返归后,他撰写《平台纪略》,记述事件经过,并提出治台政策建议。雍正元年(1723),蓝鼎元以优贡被选入京,校书内廷,分修《大清一统志》。雍正六年(1728)冬,向雍正皇帝奏议经理台湾、河漕、黔蜀疆域等六件时务。之后被任为潮州普宁知县,不久摄潮阳知县。他在普宁、潮阳两地治绩斐然,却因秉性亢直,违逆了上司,遭革职回籍。后来,两广总督鄂弥达欣赏蓝鼎元才识,聘其入幕府,并具奏辨明蓝鼎元受诬始末,得到雍正召见,署为广州知府。到任一月,即病逝。

蓝鼎元见识广博,熟悉东南海疆形势,关注时政要务,故有关论述合符民情,政策建议切实可行。例如,他在平定朱一贵起义之后三年,应台湾府长官吴观察使的要求,写了二十四条治台政策建议,内容包含兵卫、海防、吏治、农垦、桑蚕、商船、教育、赋税、客庄、澎湖、“土番”等社会诸侧面,其中有两条涉及客家人事,他说:

广东饶平、程乡、大埔、平远等县之人赴台佣雇佃田者,谓之客子,每村落聚居千人,或数百人,谓之客庄。客庄居民朋比为党,睚眦小故,辄哗然起争,或殴杀人,匿灭其尸,健讼多盗窃,白昼掠人牛,铸铁印重烙,以乱其号(台牛皆烙号以防盗窃,买卖有牛契,将号样注明)。凡牛入客庄,莫敢向问,问则缚牛主为盗,易己牛赴官以实之,官莫能辨,多堕其计,此不可不知也。

客庄居民从无眷属,合各府各县数十万之倾侧,无赖游手群萃其中,无室家宗族之系累,欲其无不逞也难矣。妇女渡台之禁既严,又不能驱之使去,可为隐忧。鄙意以为宜移文内地,凡民人欲赴台耕种者,必带有眷口,方许给照载渡,编甲安插。台民有家属在内地,愿搬取渡台完聚者,许具呈给照,赴内地搬取。文武汛口,不得留难。凡客民无家眷者,在内地则不许渡台,在台有犯,务必革逐过水,递回原籍。有家属者虽犯,勿轻易逐水,则数年之内皆立室家,可消乱萌。蓝鼎元:《鹿洲初集》卷二《与吴观察论治台湾事宜书》。

其中,蓝鼎元把大陆过去的“客子”“客庄”问题放在加强治理台湾全岛(包括澎湖)的政策体系之内,充分估量了其重要性。概括起来涉及三个方面,一是台湾岛上的“客子”“客庄”之人来自饶平、程乡、大埔、平远等县;二是客庄居民朋比为党的处世表现和盗牛伎俩的危害;三是客庄居民不带眷属的弊病,提出相应的对策。

在朱一贵起义被镇压几年之后,他又写了《粤中风闻台湾事论》,其中说道:

连日风闻台湾复有小警,北路土番作孽,南路客子竖旗同谋,拒敌官兵,此异事也。南北路相去遥远,民番情性不相联属,何以北路土番不轨,而南路客子即肯竖旗遥应,或者起衅之处不在土番,而在北路,客子所以南路竖旗,似因北路官兵讨逆,未先慰安无罪,讹传惶惑之所致也……广东潮、惠人民在台种地佣工,谓之客子,所居庄曰客庄,人众不下数十万,皆无妻孥,时闻强悍。然其志在力田谋生,不敢稍萌异念。往年渡禁稍宽,皆于岁终卖谷还粤,置产赡家,春初又复之台,岁以为常。辛丑朱一贵作乱,南路客子团结乡壮,奉大清皇帝万岁牌与贼拒战,蒙赐“义民”银两,功加职衔,墨渖未干,岂肯自为叛乱。愚意北路起衅,必系一二无知客子作奸拒捕,自料法网难逃,诳诱土番混扰分罪,造出尽剿客子之谣言,传播煽惑,使在台客子畏死惶乱,群相响应,是以南路无知有竖旗同谋之举。蓝鼎元:《鹿洲初集》卷十一《粤中风闻台湾事论》。

这份议论时政的文字,虽然是“风闻言事”,但并非捕风捉影,仍是平实可信的。其一,关于“客子”的来源,重申了已有的叙述,同时补充说明了他们春去冬归的流动方式。其二,介绍了客子在平定朱一贵动乱中忠实于清朝官军的行动,他亲身经历了那场战事,故能举出这桩台湾客家人的珍贵史实。在这两方面背景下,他对南路客子“竖旗”行为做出了客观解释,结论有说服力。

为什么粤东北地方民众大批到台湾岛耕作?蓝鼎元《镇平县图说》中有相关的解释。他分析道:

镇平作邑,为雈苻也。三省之交,山峒深阻。明季屡为贼巢,远迩生灵,横遭涂炭。崇祯六年,始割程乡之龟浆、松源,平远之石窟,得地四图,遂建镇平县治……田少山多,人稠地狭,虽有健耜肥牛,苦无可耕之地,群趋台湾垦辟成家。台中客子庄数十万众,皆程、大、平、镇人民。而镇平尤倚赖之,竞以台湾为外宅,如二亩半在田,二亩半在邑之意。今台禁森严,宜留心防范,化导约束,无俾为非。查县志有禁圩之说,是益促其谋生之路,匪类要结,岂必圩期,苟平其政,何难稽查。蓝鼎元:《鹿洲初集》卷十二。镇平县,县治设在今蕉岭县蕉城镇(明称怀仁里,清称蕉阳镇),开始时隶属潮州。清雍正十一年(1733)隶属嘉应直隶州。民国三年(1914)改名为蕉岭县。1988年蕉岭县属梅州市管辖。

该文所说镇平的县情,实际是粤东北客家地区的普遍社情。粤闽赣三省交界大山区一百多年以前还处于“山峒深阻”状态,是破产逃亡者、反叛暴乱者结集的地方。为了强化国家统治,明朝崇祯六年(1633)割地增建镇平县,加强控制,国家管理严密了,但是山多田少、人多地狭的自然条件依旧,民众在“苦无可耕之地”面前,自必“群趋台湾垦辟成家”,于是形成“台中客子庄数十万众,皆程(乡)、大(埔)、平(远)、镇(平)人民,而镇平尤倚赖之”的局面。由此可知,客家人总体上说于明朝晚期开始迁徙台湾耕垦,到了清朝初期已经产生较大的社会影响,其名流传于岛内外,其事为朝野所关注。

闽、广沿海居民向海外谋生的社会趋势,是当地的普遍需求。蓝鼎元曾经对雍正皇帝坦言海禁之害:“闽、广人稠地狭,田园不足于耕,望海谋生,十居五六……南洋未禁之先,闽、广家给人足,游手无赖亦为欲富所驱,尽入番岛,鲜有在家饥寒窃掠为非之患;既禁之后,百货不通,民生日蹙……闽广产米无多,福建不敷尤甚,每岁民食,半藉台湾,或佐之以江浙。南洋未禁之先,吕宋米时常至厦(门)。”蓝鼎元:《鹿洲初集》卷三《论南洋事宜书》。

蓝鼎元分析闽粤台三地社会民情,是在严肃的官方场合表达对国家大政方针的见解,据实论事,不是凭空敷衍塞责。他指出闽粤人民大量迁往台湾垦种谋生,皆由本地人稠地狭,苦于无可耕之地,是为了温饱而去的,所以有春去冬回、不携家眷的前期方式。显然这不会是短期间的,而居留时间不固定,于是就产生了“客子”“客庄”的他称。还有一点应该看到,既有“客子”,又有“客庄”,这表明流移到台湾去的闽广人,不仅是分散的个体佃耕者,而且有了集群型的田庄村落,甚至是属于自己的耕地产业。经济上站稳脚跟,定居就会跟着出现,再加上有去台者必须带家眷的政策强制,客家人移民台湾已是不争的事实。

二、“客丁”与“畲客”相呼应

蓝鼎元陈述的台湾“客丁”事实,在同时代的地方志中有呼应。闽粤之间有众多“畲客”,与汉族民众共处,于交流中融合。同时存在的“客丁”与“畲客”,均是社会舆论的重大话题,二者可以互相发明,让我们见到其中的内在紧密联系。

紧邻广东大埔县的福建平和县,是明正德十四年(1519)王守仁剿灭了象湖山盗贼之后奏请设置的,隶属漳州府。正德十二年(1517)王守仁建议添设县治的奏疏中说:“看得开设县治,控制两省瑶寨,以奠数邑民居,实亦一劳永逸之图。”这个夹在闽广之间的平和县,辖区分别从南靖县和漳浦县割来,是“土人”与“畲客”聚居之地。康熙《平和县志》中很详细地追述了当地山区瑶族民众的社会生活情形。其中记载:

猺人猺种,椎髻跣足,以盘、蓝、雷为姓……耕作深山之中,俗呼畲客。自结婚姻,不与外人通也……楚粤多有之。闽省凡深山穷谷之处,每多此种,错处汀、潮接壤之间。善射猎,以毒药傅弩矢,中兽立毙。居无常所,视其山之腴瘠,瘠则去焉。自称狗王之后,各画其像,犬首人身,岁时祝祭,无文字。其贸易商贾,刻木大小、短长以为验,亦有能通华文者。与土人交,有所不合,或侵负之,则出而詈殴、讼理。一人讼则众人随之,一山讼则众山随之。土人称之曰客,彼称土人曰河老。明初设抚猺土官,使绥靖之,略赋山税,羁縻而已……若索取山兽皮张,使流离不安其生,遂为患矣。康熙《平和县志》卷十二《杂览·猺獞》。

康熙《平和县志》编者记述的瑶畲生活情况,与南宋刘克庄《漳州谕畲》所述完全吻合,充分体现了闽粤交界地区畲瑶和汉族杂居的历史延续性、社会对族群关系认识的持久一致性。仅就这篇简要的记述来看,畲瑶族人“居无常所”的游山生存方式,他们与当地土人(汉人)交往受“侵负”时的抗争表现,以及遭官府强制“索取”后的暴力反抗,都是非常突出的几个侧面。事实上,封闭而淳朴的山区畲瑶族民,正是在不断被欺侮的交往中,体味着山外先进“文明”,增长社会见识,提高生存能力,加快与汉民族的融合。随着“亦有能通华文者”人数增加,他们的原始落后面随之缩小,与外界交往、维护自身利益的方式也将改变。由此可知,经过历史长河的交融汇合,客家基地的“土著”民族构成不是单一的,而是包含了汉族与畲瑶族两个族群,不可把“土著”看作只是汉人。

畲瑶族分布在汀、潮之间,民间称呼他们为“畲客”。“土人称之曰客”的事实,显然是历久成习而普遍存在着的,于我们理解“客家”群体的来源,十分紧要。远在宋明时代的古人所说之“畲”与“客”均是生活样式的描述代称,不是界定族群的专用术语,应是就其“居无常所”、视山之腴瘠而去留的居住形式,针对其“刀耕火耘”的山间耕种手段而言。在畲瑶和土人——汉人逐渐融合以后,“客家”之名出现,取代“畲客”,这是客家人的族群背景的生动证明。

畲瑶和汉族杂居而融合的见解,古人已有明确的表述。康熙《平和县志》编撰者在记录上述“猺獞”之后写按语指出:

盘古子孙盛于三楚,所谓五溪蛮是也。其散处于闽粤者间有之。今则太平既久,声教日讫,和邑诸山木拔道通,猺獞安在哉。盖传流渐远,言语相通,饮食衣服起居往来多与人同,猺獞而化为齐民,亦相与忘其自来矣。

促使平和县畲瑶“化为齐民”的社会力量来自两方面,一是自然生存环境改变,“木拔道通”,山区开发地域扩大,原始闭塞环境日益消失,对外联系趋于快捷便利;二是社会生存环境变化,这表现在国家管理与民众交流两个层面。官府从上而下的“声教日讫”,是政治制度的推行、思想灌输的深化,所谓“日讫”,即日益至于深山居民中;民间生活交流频繁起来,就是“言语相通,饮食衣服起居往来多与人同”,习俗趋同,差异减退。山区社会出现的这种变化进步,正是更多新县治建立,统治真空缩小以致消失,国家权力空前加强的效果。从宋代到明清几百年的“传流”,原始状态已经越流越远,自然就“忘其自来”。平和县畲瑶进化的历史轨迹,当然也是其他民族杂居地区所共有的发展大势。具体到闽粤这个地区的“齐民化”结果,就是畲汉相互融通,以“客家”名分登上了社会舞台。

三、“棚民”与“客家”的名称转换

无独有偶,在江西、浙江等地的棚民,也是明朝后期来自闽粤山区的劳动者,迁徙方式开始阶段也是春来冬回,人数多达几十万,因其在山区开垦种植,居住在就地取材的山棚中,故而被称作棚民。此种山棚以竖木竹为柱,编制茅草或剥杉树皮盖顶,制作简易快捷,无须什么成本。春来之时随意搭建,冬回时丢弃亦不可惜,与往返自便的流动生活相适应。

1.棚民的起伏发展形势

《清史稿》对棚民有一段笼统的介绍:“棚民之称,起于江西、浙江、福建三省,各山县内,向有民人搭棚居住,艺麻、种箐、开炉煽铁、造纸、制菇为业,而广东穷民入山搭寮,取香木舂粉,析薪烧炭为业者,谓之寮民。”《清史稿》卷一百二十《食货·户口》。这段叙述,说明了“棚民”的大概情况。艺麻,是种植苎麻。种箐,指栽种蓝靛,蓝草可以沤制天蓝色染料。炼铁、造纸、烘焙香菇,都是利用山区资源优势的手工业。所谓“向有民人”,意为清代以前早就有了。我们仅就江西省西北部地区棚民的来由与演变,补充一些具体资料。

赣西北的棚民主要来自闽广两省,从明朝中后期陆续过来,以垦山种麻为业居多。同治《义宁州志》卷十二载:“分宁地广人稀,因而诸省之人扶老携幼,负耒而至。缘旷土之租甚轻,久荒之产极沃,而无产之人得土耕种。”义宁州,即今江西修水、铜鼓二县。来到此地的皆无产的农民,吸引他们“负耒而至”的原因是土地肥沃而田租很轻。

袁州府所属的宜春、萍乡、分宜、万载四县,在嘉靖、万历以来有大量福建农民涌入,到明末清初竟有数十万之多。道光《宜春县志》写道:“(棚民)万历末始至宜,初寥寥散处,冬归春集,迄崇祯,实繁有徒,群萃蓬处,形连势贯,接薮他治,依倚为奸。”道光《宜春县志》卷十《田赋》。萍乡县的棚民也是如此,《郑氏族谱》载:“据前辈传闻:吾祖国龙公,于万历时自龙岩与陈、张二姓入萍,初住茅棚,每岁腊闭户回闽。”顺治十三年(1656),袁州官府编查出来的四县棚民人口为2 443户,4 536丁口。康熙《袁州府志》卷四《户口》。实际上不止这些,民间的感觉远远超过这个规模。从嘉靖到崇祯约一百年间,福建移民走完了由“冬归春集”到“群萃蓬处”的路程,从人数少发展为繁多势众,蔓延至邻县。同治《宜春县志》编者说,宜春等地“百年以前居民因土旷人稀,招入闽省诸不逞之徒,赁山种麻,蔓延至数十万”,引起时人震惊。同治《宜春县志》卷五《武事》。人数众多的棚民不是同一时间来的,过来之后的生活也不是一个样,变异带来的处境很不相同。雍正二年(1724)三月二十八日江西巡抚裴幰度奏称:

窃查江省棚民,由来已久……有入籍年久,现在纳粮当差者;有入籍未久,去留无定者;有远在山箐,星散各居者;有土民雇其佣工,地主招其垦田者;有山主利其力作,曲为隐庇者;或种靛麻,或种茶烟,或佃耕、做纸,统名之曰棚民。要在因地制宜,顺情立法,地方官得人,方能有益。《朱批谕旨》卷十五《朱批裴幰度奏折》。

裴巡抚列举的六种情况,可以归入两类,一类是从官府控制的户籍上看,时间长的已经编入户籍,有田产,在纳粮当差;时间不长的,处于去留未定之中,有的散处深山,这些人的“入籍”,应理解为居留当地。另一类从劳动生活方面上看,不外是受地主、山主雇佣,种植蓝靛、苎麻、茶叶、烟草,制造土纸等,在发展山区经济中贡献智慧和力量。

许多棚民以租地种麻为主业,他们栖息的茅棚又称“麻棚”。顺治年间,驻守在袁州的湖西道长官施闰章写《麻棚谣》,序曰:“袁州民不艺麻,率赁地与闽楚流人,架棚聚族,立魁长,陵轹土著,吏不能禁,谓之麻棚。”歌曰:

山陬郁郁多白苎,问谁种者闽与楚。伐木作棚御风雨,缘冈蔽谷成俦伍。剥麻如山召估客,一金坐致十石黍。此隰尔隰原尔原,主人不种甘宴处。客子聚族恣凭陵,主人胆落不敢语。嗟彼远人来乐土,此邦之人为谁苦。施闰章:《学余堂文集》卷十九《诗集》。

棚民赁地种苎麻日益兴旺,人数多起来,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于是聚族立长,与土著抗争,甚至使“主人胆落不敢语”。在官员们看来,袁州府本地人在与棚民的竞争中处于劣势,这里已是棚民的乐土了。

事情发展到清前期,出现跌落后再振起的转折。“三藩之乱”诱发棚民跟着暴动、起义,棚民成为打击、驱逐的对象。袁州有朱益吾、李念松、朱永盛等领导的棚民武装反抗清朝统治。康熙十七年(1678)朱益吾等全都遭镇压,被杀三千余,一万余投降者被驱赶回原籍。棚民虽然受到挫折,损失惨重,但恢复也比较快。他们与移居地原有的关系就很密切,而且“所谓各散归籍,盖专指逆党,非统论棚民也”,留下来没回去的本就不少。道光《万载县志·土著志·户口》。另外,在袁州方面,棚民返归原籍使劳力缺乏的矛盾更突出,而闽粤之返归者失去田园,生计紧迫,仍然希图迁来。康熙中期以后,官府在重新招垦的同时,专立棚民户籍,实施保甲制度,强化治安管理。相关的法律规定:

浙江、江西、福建等省,棚民在山种麻、种靛、开炉扇铁、造纸、做菇等项,责成山(主)地主并保甲长出具保结,造册送该州县官,照保甲之例每年按户编查,并酌拨官弁防守。该州县官于农隙时,务会同该营汛逐棚查点,毋得懈弛。如有窝匪奸盗等事,山地主并保甲长不行首告,照连坐律治罪,该管官失察,交部议处。《大清律例》卷二十《兵律·关津》。

具体落实到袁州府,万载县“康熙时已奉文招徕,另归棚籍”。宜春县到了雍正年间,“承平日久,客民陆续仍来垦山,生齿日繁,买产立户,悉属纯朴良民”同治《宜春县志·地理志》。。发展至道光年间,宜春县征赋册内登录的“客民”2 414户,悉入“客图”。在义宁州,雍正四年(1726)“新编入籍棚民人丁”1 302丁。这些编入了户籍的棚民,参照义宁州的情况可知,都已经是自有产业、具备缴纳赋税资格的人户,尚属佣耕的贫穷者不在其中,而这部分人的数量当更多。

2.义宁州“怀远都”的设立

义宁州棚民的重新振起有代表性意义。雍正三年(1725)义宁州官府专门为本地安居下来的棚民设立“怀远都”,包含“四都八图,共八十甲”,正式编入其中的“已成滋生壮幼丁”共1 876丁。怀远都的人是置有产业的棚民,不包含没有土地的佃耕者;时间久远的老棚民也没有统计在内,先前已经归入土著看待。怀远都成员的子弟,开始有了入学读书、参加“考试”的资格。对于这些老的、新的棚民在义宁州安居落籍的演变历程,同治《义宁州志》编撰者有简要的概括叙述,文曰:

宁州从前流寓具归客户,是以创置田产有粮无丁。迨自康熙三十年(1691)后,国家生齿日繁,闽广诸省之人散处各方,分宁地广人稀,因而诸省之人扶老携幼,负耒而至。缘旷土之租甚轻,久荒之产(地?)极沃,而无产之人得土耕种,其力倍勤,故不数年家给人足,买田置产,歌适乐郊矣。至雍正元年(1723)有匪类蠢动,彼此响应,于是万载县有温上贵之扰,宁州有黄本习之警。虽旋就诛戮,而根荄滋蔓,当事者患之复为。善后之图,荷蒙上廑如天之仁,允臣工安辑棚民之请,耕山者概编保甲,有产者另立都图,以“怀远”为名,隐寓招携之义。其秀者令为义学课习五年,俱得一体考试,卷面令注“怀远”字样。其居宁最久之老客户,原有庐墓田产姻娅亲族之可征,迥与客民不同,又各援例改客为土,不在此列。夫人贵自立,土客何常之有,目今附籍之人,苟能安居乐业,渐摩奋兴,则今日之棚客即异日之土著也。同治《义宁州志》卷十二《食货志·户口》。

这段引文中值得重视的有五点:①“从前流寓具归客户”,意味着棚民统归纳在“客户”之列,有田产的只纳田赋,不统计人丁。然而,棚民人数从康熙中期以来发展很快。②官府鉴于万载温上贵、宁州(今修水)黄本习事件的教训,从制度上加强对棚民的监管,“耕山者概编保甲”,有产者另立“怀远都”。③棚民争得了进学、科举的文化教育权利,怀远都子弟入学五年,可以和土著“一体考试”,开启了进入仕途的大门。④年月久远的“老客户”,有庐墓田产,与土著结下姻亲,可以“援例改客为土,不在此列”,即名分高于怀远都人,完全超脱了棚民界限。“援例”,则是在雍正三年以前就已有改客为土的先例。⑤编者的总体看法,也即对棚民的总政策是:土客无常,处在变异之中,只要安家立业了,“则今日之棚客即异日之土著”,转化的关键是经济地位上升。这里出现的称呼,有客户、棚民、客民、棚客多种,都有不同的指向,而共同点是都就其迁居不久和耕山劳作而言。

怀远都登录的户口迁出地和到达义宁州的时间,据光绪年间怀远都编撰的《全善局志》所载“雍正年间开都丁粮册”,保存下来的只有三都一图、四都二图,“两图共计55户239人,分由福建上杭、武平,广东长乐、和平、程乡、镇平、平远、连平、龙川,湖广桂阳,江西崇义、安远、兴国、会昌、长宁四省十五县迁来。迁来时间最早的是康熙三十年,最晚的是康熙五十五年,90%以上是康熙三十五年至四十五年间迁入的”《修水怀远人》,载梅中生主编:《修水县志》,深圳:海天出版社,1991年,第68页。。这个数字在怀远都“四都八图”总数中约占四分之一,他们到来的时间表明,他们是棚民入赣的第二个高潮中来的,而出发地主要是粤闽赣交界山区县,即从客家大本营里面出来的。如果说这两个图的情况反映了八个图的概貌,那么义宁州棚民的总体形象也就是如此。大同是基本的,小异则不可避免,换句话说,棚民不等同于客家,但主要是客家是可信的。

四、几点启示

“客家”之名称,是从“客”字的本源意义延伸而得。“客”字概指临时到达、短暂居留之人,如称来宾、旅居他乡者。《古诗十九首》有“客从远方来”。杜甫《去蜀》诗曰:“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居留时间相对短暂的尺度,连接到生产劳作领域,宾客的含义便扩展开来。在台湾垦种的闽粤农民春去冬回,故称作“客丁”,其田庄称“客庄”。在江西、浙江等处的闽粤流民,山中有丰富的木料建筑住房,却只搭棚而居,仍然适应冬归春来的活动方式,所以称作“棚民”。明朝编制赋役黄册、鱼鳞图册,严密控制人口、耕地,以便征田赋,派劳役,那些流民在外府他乡,暂时“差役不当,税粮不纳”,自然被视为客民、客家。官府强化统治之后,首先就是把他们编入当地户籍,与土著同等交粮服役。“怀远都”就是这种背景下的产物。

“客家”作为一个民系,是在和畲瑶族共处交流、相互融合中形成的。闽粤赣交界山区素来是畲瑶聚居之地,其因游山耕作的生活方式被称作“畲客”,在广东又称“輋民”,“輋”即山中棚居之意。后来的客家大本营地区,古史早有南蛮、山越、畲、瑶等族事迹的记载,南宋刘克庄《漳州谕畲》是描述畲族社会实情的典型文献。站在官府立场看,首先被注意到的是畲族人没有户籍,是“无籍民”,“不入版图,无丁赋差役”。同治《贵溪县志》卷十四《杂类·轶事》。明代中期以后国家权力在客家基地显著加强,儒学主流文化强力灌输于畲乡,畲汉民族交流融合的过程加速,范围扩大,一个特具个性的人群受到社会关注,这就是客家人。民族史学研究发现,畲族与客家的历史渊源关系紧密,风俗习尚中的共性很多,遗存有不少彼此渗透融合的实证。

从棚民发展为怀远都人,再进而改客为土,他们依然保留了闽粤客家人的名号,以客家身份立于当地人之中,和睦共处,其原籍的文化习俗并未因融入当地而消失退净,比如继续操客家方言,就生动地说明客家人的山区土著特质。事实是,他们已然是一个共同群体,却没有“客家”名号,由于群体性的外迁而面世,是他们山区繁盛、人地矛盾突出的结果,也给社会广泛认知他们提供了机会,各处都以其新来而称之为“客民”,并无不良恶意,他们遂默认接受,“他称”便悄然地成了“自称”。这个客观事实,是历史的偶然,也蕴含历史发展的必然。“客家”的问世不是由外地民众迁入闽粤赣交界山区所致,而是该地居民自然发育的结果。他们在自家基地上是土著,待其迁居到别地就是客民。明清时代客家人外迁带去的是南方山区的气息;虽然都先后入乡随俗、改客为土了,却没有在任何落籍地化生出一个民系来。

不论是“客子”“客庄”“棚民”还是“客图”,不管是迁居台湾还是赣西北的闽粤人,都面临着各种各样的生存竞争,在开始阶段处于弱势地位,却没有人提及什么中原移民,或者是贵胄之后裔,借以加重竞争分量,即使后来买田置业,团聚在怀远都之内了,也看不到任何中原南迁之类的神话。朝廷与府县衙门文书,官绅人士的各种议论,尤其是谈论地方利弊的政论文章中,依然找不到所谓客家从中原南迁而来的蛛丝马迹。试想,畲族、瑶族人的生活情状,素来受到官府和士大夫的关注,为何就不会去强调所谓中原人的不断进入?更何况所谓的“衣冠大族”“带来先进文化”“传入客家方言”“兴建起特具价值的围屋”等,这许多关联全局的大事象,为什么竟然长期没有进入社会视野,他们自身也没有自我推荐?我认为,这不是由于古人的愚顽不敏,而是后人的瞎猜臆测,甚至是出于某种需求的演绎加工。

当今媒体中的关于“南迁说”的宣传文辞,不乏随声附和,人云亦云,遂至陈陈相因,彼此激荡,风靡于世。也许有人认为,此等事情无须费力深究,顺着竹竿爬就是了,反正于人无伤,于己无害,何必自讨苦吃。殊不知“事惟其真”“理惟其是”,史学是考察社会的科学,以客观事实为基点,它不描摹理想天堂,只致力剖析现实世界。史学工作者追求言必有据,去伪存真,秉笔直书,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就事论事,辨析是非,揭示真相。尽管会受到多种条件限制,难以达到目的,但标准必须坚持,道路总不改变,究竟能够走多远,顺其自然,在所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