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时间的注意力实质

注意力与时间存在着微妙的关系,注意力的分配形成了时间感。在注意力经济中,“时间”是测量注意力的最为重要的尺度,在许多情况下,人们甚至将两者等量齐观。注意力货币化的思维也是建立在注意力与时间的关联之上的。时间并不是抽象的东西,具体的时间存在于个体的经历之中,是一种注意力的流动,具有不同的体验内容。因此,对时间问题以及时间与注意力经济的关系进行深入研究是非常有必要的。

一、时间意识

在谈到时间的时候,我们是指钟表时间、生理时间还是心理时间?这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时间概念。在印度有一句谚语:“神睡觉时是石头,呼吸时是植物,做梦时是动物,醒来时是人。”[德]马格努斯·赫希菲尔德:《男男女女——一位性学家的环球旅行记》,杨柳,焦晓菊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40页。这与我们理解的时间大相径庭。可见,时间是一种意识形态,工业时代标准化时间也只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

以现代人的观点看,时间是呈直线型单向流动的,而且是从过去指向未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虽然在科学上改变了人们的思维,即时间是相对的,但是,深受工业社会标准化影响的文化依然顽固地限制着我们的思维。在绝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均匀的单向流动才是时间的本质属性。这与原始人的观念完全不同,他们的时间是非连续的,是一种永恒的现在。他们关注的是因果关系,“过去”的意思,明显地更接近于事物发生之源。这如同我们现在的宇宙时空观,“过去”是在另一个遥远的“空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看得到几亿光年的过去。

根据居友的研究,心理时间的长度取决于许多因素,赋予注意力的方式与投入程度都会影响时间流逝的速度感。如集中精神就像利用望远镜,可以把细节看得清楚,造成事物就在眼前的感觉,而近在眼前也是一种时间感。那些记忆深刻的东西,不但清晰,而且也在时间上有拉近的感觉。一起轰动的事件,使人们感觉它比实际发生的时间更接近现在。[荷]杜威·德拉埃斯马:《记忆的风景——我们为什么想起,又为什么遗忘?》,张朝霞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224页。

人类祖先观念中的世界虽然会每年更新,但它是周期性的。换句话来说,世界每年都会恢复原样。没有变化的发生,就没有时间流逝。后来的时间也只是与事件有关。所谓的均匀时间在那个自然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它是现代人类抽象出来的东西。从人类的角度看待时间,时间是注意力的流变,是对注意力流变产生的意识与记忆。2004年3月23日,《钱江晚报》转载了《科学》杂志发布的消息说,神经学家詹妮弗·库尔等人专门研究了注意力对时间估计的影响。他们请来12名志愿者,让他们在一定的时间内注视彩色图片。在看图时提出不同的要求,分别是“只注意时间”“主要注意时间”“对时间与色彩同样注意”“主要注意色彩”“只注意色彩”等。结果发现,注意力会对我们的时间感知产生重要影响。越不注意事情的经过,它在我们印象里持续的时间就越短。有时,时间感也被称为人类继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之外的“第六感”。

二、时间体验

时间感与三个要素有关,即人体的生物钟、外部世界的变化、对变化的注意。它是关于变化体验的回顾。原始的时间来自人类日常生活经历的变化——日出日落,季节变换,世代更迭。同时,这无尽的行列的背景却是稳定的,周而复始。在大自然的周期性变化中,人类积累了经验和知识,回忆过去、关注当下、展望未来,在心里构成了一幅幅清晰可见的生活画面。时间是具体的存在,是万物变化的信息,它是注意力的函数。生活内容多样性让时间流速不均,世界上没有两粒完全相同的沙子。

然而,互联网却重建了信息世界的“DNA”,也重构了我们的时间。根据尼葛洛庞帝的观点:“工业时代可以说是原子的时代,它带给我们的是大机器生存的观念,以及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以统一的标准化方式重复生产的经济形态。信息时代,也就是电脑时代,显现了相同的经济规模,但时间和空间与经济的相关性减弱了。无论何时何地,人们都可以制造比特……”[美]尼古拉·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泳,范海燕译,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191页。其实,时间和空间并没有消失,而是以一种新的方式,通过信息与注意力的关系建构着新的价值和意义。

在传统社会,占有时间往往与占有身体的时间联系在一起,而在注意力经济时代,“占有时间”指的不是占有身体的时间,而是占有心理的时间。我们支付注意力来寻求欲望的满足,时间就是流淌于注意力之河的一个个生活体验的片段,事件是时间轴线上的里程碑,是心理时钟的刻度。没有变化的经历就无所谓记忆,没有记忆就无所谓时间。“一眨眼工夫”“一袋烟工夫”“一炷香工夫”“午饭时分”“掌灯时分”等都是传统的计时方式。时间的原始意义就是生活的内容,是感觉器官饱和的体验。对于人类而言,抽象的时间是一个非常难以掌握的记忆维度。这说明记住时间不重要,记住经历的事件才是重要的。

人类一直存在着注意力的节奏性竞争,这种节奏与自然的节奏和生理的节奏有着密切的关系。比如,在处于发情期的动物中,吸引力的竞争就表现出了强大的周期性特点。研究表明,女性在排卵期更加倾向于衣着暴露,更倾向于与陌生人调情,并且更倾向于将其他同性看得相貌平平。[美]辛迪·梅斯顿,戴维·巴斯:《女人的性爱动机》,海兰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93页。事实上,与平时相比,排卵期的女性更加光彩照人。这种机制有利于女性在竞争中获得优势,这是从女性自身的生物钟节奏来看的。如果从大自然的节奏来看,春夏秋冬也都在主宰着我们人类基本的注意力配置,掌控着人类生活体验的主题。

不同的文化创造了不同的时间体验。在阿拉伯世界,有些人还保留游牧的传统,他们瞧不起那些定居的人,甚至同情和嘲笑他们,就像自由人瞧不起囚徒。从某种意义上说,定居意味着空间的固化,也就意味着时间的贫乏,因为它缺少空间流变产生的丰富体验。时间是有具体内涵的,没有内涵的时间不是“贫乏的时间”,而是“时间的贫乏”。人类渴望旅游或许是一种心理上的“返祖现象”。正如路易斯·拉潘姆为麦克卢汉的名著《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作的序中所说:“游牧部落在古代的荒漠中迁徙,寻找灵魂的绿洲。同样,图像型的人拥抱野蛮的快乐方式,宣誓对此刻至高无上地位的忠诚。”[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9页。用“网络游牧”代替“网络冲浪”,或许更能反映网民生活的一种心态。

原始人类消耗大量的时间用于生存与繁衍,而今人们开始用大量的时间去寻找人生的意义。人们不仅追求延年益寿,而且更加注重精彩的生活经历。这不是与抽象的时间有关,而是与具体的时间有关。具体的时间是有着各不相同的内容和价值的,这是一个时间段区别于另一个时间段的基础,也是注意力经济学意义上的时间本质。注意力流动可以引发身体的流动,但是并不一定带来身体的流动。然而,身体的流动往往会带来注意力的流动,这是一种原始的状况。自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注意力的流动越来越与身体的流动无关,注意力流动开始与大自然的节奏变化相剥离。

三、时间塑造

因为是前行的动物,人类习惯于将前方看作未来,把后方看作过去,而把眼下看作现在。时间是与空间联系在一起的,时间通过空间的变化得以表现。空间的可塑性带来变化的可塑性,变化的可塑性带来时间的可塑性,时间通过注意力流动以空间的形式展开。“外面的一天相当于在监狱里的一百年。”这句话反映了空间变化对于时间的意义。时间感还与人类的记忆密切相关,记忆可以创造,时间感也就具有了可塑性。

时间感与新鲜感有关,新鲜感与多巴胺的产生有关,越是新鲜刺激的东西,越能产生多巴胺。频繁地、不自觉地走神,是一种注意力缺陷障碍,医学上有专门的英文术语叫ADD(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其患者往往难以决定注意力集中的时间和场合。而注意力缺陷多动症(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英文缩写ADHD)的问题更为严重,其多在孩子的身上发生,主要原因是多巴胺缺乏导致无聊和时间变慢,因此必须不断寻找新的刺激,以寻求自我治疗,促进多巴胺上升。[加]彼得·图希:《无聊——一种情绪的危险与恩惠》,肖丹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第41页。其实,在一些成年人身上也有这种类似的现象,他们不安于单调的工作,通过寻求变化与刺激来建立自己满意的时间感。

文化与媒介技术在时间序列重塑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照相技术可以让瞬间变成永恒,宗教修炼可以体验时间变速,摄像技术可以对时间进行随意重塑。时间的可塑性在于时间具有的意识形态属性。根据享乐主义者傅立叶的观点,我们可以通过想象进行新的分类,在此变换中,我们可将一年变换为一个世纪。把不可能变为可能,不是试图去颠覆“自然”,而是要颠覆“语言”。[法]罗兰·巴尔特:《罗兰·巴尔特文集——萨德 傅立叶 罗犹拉》,李幼蒸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3页。时间的分类建构了我们的时间意识形态,时钟增强了我们的时间感,礼拜形成了我们的周期感,退休制度提示了我们的老年感。

一方面,时间文化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另一方面,文化也可以让时间变得非常不同,比如伊斯兰教的斋月、基督教的圣诞节、中国的春节等。斋月似乎是一个白天与黑夜颠倒的日子,信徒们在白天斋戒,夜晚就加倍补偿,狂欢狂饮,沉浸在物质享受之中,到了第二天白天再尽量多睡觉。在尼罗河沿岸和其他伊斯兰教区,每一天不是从午夜或日出开始,而是从日落开始的。基督教的圣诞节也是从前夜开始的,中国的大年三十也类似。现在的周末也基本是这种状况,时间存在于变化的生活空间之中。一项大脑科学研究表明,宗教信仰在朝拜和改变意识形态时,大脑中调节自我时间和空间意识的那部分会停止工作,产生“万物归一”的感觉。[美]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詹姆斯·富勒:《大连接——社会网络是如何形成的以及对人类现实行为的影响》,简学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68页。

时间的可塑性还表现在时间具有加速度的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产生时间过得越来越快的错觉。其实,对每个人来说,时间的指标体系和刻度都是不一样的。人们不愿意向岁月低头,但又不得不与岁月进行谈判:不是重塑岁月,就是向岁月妥协。人们用各种手段设法留住岁月,这不仅是养颜健身的问题,也是如何在有限的人生岁月里增加价值含量的问题。现代的注意力经济活动都围绕着时间进行价值重塑。人们通过美容力图抹去岁月的痕迹,媒体通过吸引不断打破自然的节律,而娱乐经济则让人们变成了夜行动物。

时间与我们的生理活动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人类可以通过生理重构对时间进行再造。已经有研究表明,致幻剂可以让时间扩展或延缓。一个人可以停止感知连贯动作,取而代之以一系列静止的单个影像,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美]奥利弗·萨克斯:《幻觉——谁在捉弄我们的大脑?》,高环宇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12页。但是,从主流价值观看,这并不是人类的选项。时间的可塑性,在互联网世界可以得到强化,通过数字技术,虚拟世界的时间可以随意伸缩,事情的进程可以加快,也可以放慢,时间甚至可以倒流。虚拟世界创造了一种与实际时间分离的“体验时间”。

“所有的经济价值都是有闲阶级制度价值的具体表现。”[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钱厚默译,南海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326页。所谓的有闲阶级,就是指时间和金钱双重富有的人,而时间的真正富有是“时间内涵”的丰富。金钱则可以丰富时间的内涵,这也是注意力经济能够与金钱经济并存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说变化与时间有着对应的关系,变化是时间的刻度,那么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变化显然要比原始人多几十倍都不止,这就好比我们的生命延长了几十倍。注意力经济最为深刻的革命性意义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