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凉风吹动着程涛办公室的窗帘,办公室里只有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随着笔尖的移动,一行又一行的钢笔字流畅地出现在了笔记本上。那一笔字很好看,笔画之间流畅自然地连在一起,最后一笔总会斜斜地逸出去。这样的一笔字就该写一首浪漫的情诗,或是抄一阕忧伤的小词,但现在它记录的却是近几日省政府的会议纪要。
程涛正聚精会神地抄录着这几天的开会资料,这两天他睡眠不好,但天一黑外面凉快了他反而精神了些。他不打牌,不喝茶,不摆龙门阵,也不去找姑娘,睡不着觉唯一的去处就是办公室。
笔记本上的字迹越来越浅,钢笔快被他写得没墨了,程涛把钢笔尖在桌上的墨水瓶里蘸了蘸,他一边蘸一边不动声色地向窗口瞟了一眼,尽管窗外那人躲得快,但是他仍清楚地看见半截脑袋在窗台上闪过。程涛暗暗笑了一下,他收回手一边继续抄着文件一边说道:“梁九凤,出来吧。”
程涛的话音一落,穿得红艳艳的梁九凤就从窗台下边探出了身子,她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捧着脸歪着脑袋说道:“程涛,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办公室呀?”
程涛把手里的最后一行字写完后,放下钢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梁九凤,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要称呼我为程长官,还有私闯政府大楼袭击岗哨……”
“我这回可没袭击岗哨。”梁九凤打断了他,她得意洋洋地低下头对窗台底下的什么人说道:“你可要给我作证,这回我可没袭击你。”
窗台下又钻出了一个脑袋,程涛一看原来是他的小警卫焦阳。焦阳嘿嘿一笑说道:“长官,她是没袭击我。”
程涛冷下脸说:“焦阳,你这个岗是怎么站的,怎么什么人都往进放?”
焦阳挠挠脑袋说:“我也没的办法嘛,她说她是你堂客,我哪敢拦她哦。”
“堂客是什么?”程涛疑惑地问道。
“堂客就是四川话噻,意思就是……”焦阳刚想解释却被梁九凤一把捂住了嘴,她推着他说:“你赶紧站你的岗去嘛,我跟你们程长官有话要讲。”焦阳也不敢再待在这儿,扛着枪就回去站岗了,这里只剩下了程涛和梁九凤。
程涛问道:“堂客到底是什么?”
“你连堂客都不知道啊,”梁九凤眼睛转了下说道,“堂客就是堂客咯。”说着她就想跳进办公室里来。
“等等。”程涛低低地喝止了她,他一边用一只手指敲着桌面一边说道:“谁允许你进来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嘛,”梁九凤扁着嘴说,“我废了那么大的功夫又是翻墙又是哄你的警卫,我容易吗?”
程涛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就想逗逗她,他故意冷着脸说:“好啊,那你给我个放你进来的理由。”
梁九凤看着程涛略带戏谑的脸,涨红了脸鼓起勇气说道:“程涛,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
程涛听了她的话微微怔了下,办公室里有一瞬间安静极了。最终他轻轻笑了下一挥手说道:“理由够充分,进来吧。”
梁九凤立刻开心地跳了进去,她走到程涛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翻着说道:“你每天就做这些事啊?你不觉得无聊吗?”
“这是我的工作,”程涛说道,“还有政府的文件不许乱看。”说罢他一把就把梁九凤手里的文件抽了回来。
梁九凤把身子趴在办公桌上凑近他说道:“程涛,我带你去做点有意思的事好不好?比你现在做的好玩多了。”
程涛语气没有起伏地说道:“我做事情在乎的是应该不应该,而不是好玩不好玩。”
“那是因为你从没做过好玩的事情,”梁九凤笑眯眯地说,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接着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说不定能在那里捉到那个杀人的鬼。”
“哦?”程涛听了她的话不由来了兴致,“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那个地方全成都只有几个人知道,那里叫做梦浮桥。”
“梦浮桥?”程涛不由得重复了遍这个颇具诗意的地名。
梁九凤点了点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说道:“对了,把你的袖子卷起来。”
程涛虽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也没有多问,他解开衬衫的袖口,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了结实的小臂。梁九凤拿起他的钢笔在他白皙的胳膊上画出了一串奇怪的符号,钢笔尖画在皮肤上有些轻微的痒,梁九凤柔软温暖的手指不时地拂过他的皮肤,带着女孩家特有的触感,程涛不由得绷紧了胳膊上的肌肉。
“你在我胳膊上画的什么东西?”程涛问道。
梁九凤画完了最后一笔满意地看了看说道:“这是驱鬼的符咒,恶鬼看见这个咒就不敢缠上你了。”
程涛看着胳膊上那一串歪歪扭扭的符号说:“你胳膊上也画着这个吗?”
梁九凤眨眨眼睛说:“我可厉害着呢,才用不着这样的咒,说到捉鬼,我可都能当你的师傅了,你可得好生跟紧我哦。”说罢,她咯咯笑着就从窗台跃了出去,她站在窗外向程涛伸出手说:“程涛,别做你那些无聊的事情了,跟我走吧,我带你冒险去。”
披着一身星辉的梁九凤宛如一个红衣的精灵,她向程涛昭示着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是那么神秘又充满魅力,与之相比他这间办公室里的工作是如此地乏味又缺乏想象力。程涛骨子里隐藏的浪漫主义精神开始悄悄地沸腾冒泡,鼓动着他脱离循规蹈矩的人生去放肆一回。
程涛没有犹豫,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单手一撑就跟着跳了出去,他双脚落地的瞬间正看见焦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翻窗的长官。
程涛清了清嗓子喝道:“焦阳!”
“到!”小警卫赶紧一个立正站好。
“听我命令,向后转!跑步走!”
焦阳听了他的命令立刻一个转身小跑了起来,梁九凤看着逐渐跑远的焦阳笑得前仰后合地说道:“程长官,你就这么跟我跑了,不怕别人看见呀?”
程涛冲她眨了眨眼睛说:“我们翻墙出去。”
政府大院的墙并不高,程涛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墙头,他低下身子把梁九凤也拉了上来,他让她在墙头上坐好,自己一纵身就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仰起头对梁九凤伸出手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梁九凤看着他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手臂,想也没想就从墙上跳了下去,程涛铁一样结实的胳膊一把就抱住了她。程涛抱着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才放下她,惹得梁九凤不由轻呼出声。梁九凤在地上站定后,笑着对程涛说:“原来还觉得你这个人斯斯文文的,现在才发现其实你就跟哪里的精神病院墙塌了跑出来的一样。”
程涛挑了下眉毛说:“我该谢谢你的夸奖吗?”
梁九凤咯咯笑着说:“不过你病得还不够厉害,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条,纸条上用红色的墨水画着些程涛不认识的符号,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张纸条,纸条上的火焰倏然变成了绿色,那团绿色的火焰冉冉上升,在梁九凤的头顶停了下来。
程涛惊讶地看着那团绿色的火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梁九凤伸长脖子看着漆黑的小路说:“叫车噻,我们可以搭顺风车去梦浮桥。”
过了片刻,青石板的道路上果然响起了车轮碾压过石板路的声音,一辆黄包车从湿气重重的夜雾中向他们驶来,随着那辆黄包车走近,程涛惊讶地发现拉车的竟是张一人高的皮影,那张皮影一副古代狱吏打扮,眼眶里的眼珠子还能前后移动。
黄包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梁九凤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那张皮影长揖下去说道:“有劳大驾。”皮影微微点了下头,梁九凤就跳上了车,她冲程涛招招手说:“上来呀。”程涛没有犹豫,也跟着跳了上去。
那张皮影拉着他们飞快地跑了起来,黄包车穿过纵横交错的小巷一路驶到了南河边上,车子沿着河岸一路飞驰,快得就像一匹马一样。夜晚的凉风吹起了程涛的头发,天上的繁星如孔雀的尾羽一样闪烁不停,两边夜色中朦胧不清的树影飞快地向后退去,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中。一路上他看见一些模糊不清的白色影子在跟着他们跑,他问道:“跟着我们的是什么?”
梁九凤答道:“那是刚过完头七的死人的魂魄。”
“他们跟着我们做什么?”
梁九凤解释道:“我们现在坐的是城隍爷的车,这车是专门送死人的魂魄去阎王爷那儿报到的,不过今天我把这车包了,他们只能迟一天再去报到了。”
这话若是搁在平常,程涛准会当成一个笑话,但在此情此境中他却认认真真地相信了,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他的心似乎要飞起来一样带着些难以言喻的雀跃。
黄包车在一座浮桥前停了下来,梁九凤拉着程涛从车上跳了下来,她指着那座浮桥说道:“这就是梦浮桥。”
这座浮桥程涛认识,整个成都如此有特色的桥也只此一座。这座桥以数条木船首尾相连作为桥墩,木船上面盖上厚木板作为桥面,看上去古朴又自然,舟即是桥,桥即是舟,南河水波一漾动,这座小桥也会跟着轻轻晃动。从这座桥往北走就是当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沽酒的琴台路,往南走就是繁花似锦的百花潭,再往远走就是浣花溪,杜甫当年的草堂就在那溪边。这座桥连通了整个成都最美的地方,杜甫当年诗里说的“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指的就是这里。
梁九凤带着程涛站在桥头,她对他说:“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哈。”
程涛点了点头,只见梁九凤对着桥头的空气长长地作了个揖,他虽觉她这个举动有些滑稽,但没办法也只得跟着对空气作了个揖。梁九凤一边作揖一边恭恭敬敬地念道:“梁老六之女梁九凤,恳求短爷准我们过桥,小女保证所见之事绝不外泄,所听之言绝不外传,幽冥之事绝不插手。”
梁九凤的话刚念完,本来空无一物的桥头上渐渐现出一个二尺来长的小鬼的身影,他穿着一身白衣,头上戴着顶高高的白帽子,上面写着“你也来也”四个字,他煞白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口中吐出长长的舌头,手里握着一根铁锁链。他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缓缓伸出手指向浮桥。梁九凤向那小鬼又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说道:“多谢短爷。”随即便拉着程涛走上了浮桥。
两个人站在浮桥上后,原本空荡荡的河面上渐渐闪烁起一些七彩的光晕,那一团团的光晕既像萤火虫又像玻璃窗上被霓虹灯映亮的雨珠,光晕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照亮了整座浮桥,数不清的七彩光晕如同漫天的繁星坠落下来,其中一团光晕离河面越来越近,终于跌落进了河里,那里立刻涌出了一朵莲花,紧接着河面上莲花一朵朵绽开放,霎时间百花满潭。
程涛着迷地望着河面上被五彩光晕点亮的莲花轻声问道:“这就是梦浮桥?”
梁九凤仰起头看着飘在浅蓝夜色中的光晕说道:“那些飘着的光都是小孩子的梦,小孩子的魂还没长扎实,晚上做梦的时候就会从身子里飘出来去找他们来的地方,他们的魂就聚集在这座桥上。小孩子的魂干净,飘着就是彩色的光,落到水里就会化成洁白的莲。”
“原来如此,”程涛痴迷地看着眼前的景色说道,他又指着桥头的那个小鬼问道:“那个小鬼又是谁?”
梁九凤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可不敢对短爷不敬,桥头的那位爷就是白无常,也叫短爷,短爷不取人的性命,专门看护人间的游魂,他就坐在桥头上看着小孩子的魂,这样恶鬼叼不走他们,他们也不会走丢。”
程涛听了她的话突然眯着眼睛看着她说:“等等,你不是说带我来捉鬼的么?这里既然恶鬼都不能靠近,我们怎么可能在这里捉到鬼?”
“这个嘛……”梁九凤低下头哼哼唧唧地说,“我不那么说你怎么肯跟我来嘛,我……就是想带你来看看。”
“这样啊,”程涛轻轻地说道,他顿了一下说,“谢谢。”
“唉?”梁九凤听了他的话不由睁大了眼睛。
程涛对她笑笑说:“谢谢,真的很美。”
梁九凤凝视着程涛的眼睛,他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对自己笑,笑得眼睛里都满是深沉的笑意,她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她有些难为情地的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梁九凤在桥边坐了下来,脱掉鞋子把自己的脚浸在沁凉的河水里,她轻轻晃着自己细长的双腿,她脚边的莲花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程涛望着光晕掩映中的梁九凤,觉得她就仿佛这漫天的星光一样带着点梦幻般的美,他情不自禁走到了她的身边,他脱下自己的鞋子在她身边坐下,也像她一样把脚浸在河水中,他们一起呼吸望着那满池的清芬。程涛轻轻地问道:“你睡着了也会变成这里的一朵莲吗?”
“也许吧。”梁九凤轻轻搅动着河水回答道。
程涛贴近她耳边说:“如果你变成这里的一朵莲,你会是哪一朵?如果我叫你的名字,你会不会答应我?”
他的气息拂过梁九凤的耳边,梁九凤的身子不由微微地颤了下,她仰起头看着披着一身光辉的程涛,觉得自己简直要掉进他眼睛的潭水里,他的目光一如初见,无端地就将她劈伤,从此成了她永远不能遗忘的伤口,红得惊心,有如莲花。
程涛微微垂下眼帘,他的目光漆黑得就如同这夜色,他不是个在感情上随便的人,除非是确定要做自己老婆的女人,否则他不会做出任何引人误解的举动。但是这个有如梦一般的场景让他的脑子有点不清楚,他来不及仔细考虑自己和这个小丫头到底算什么,他只是觉得此情此景似乎一定要做点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着:“告诉我,你会不会答应我?”他的唇贴向梁九凤新鲜柔软的唇瓣,梁九凤仰起头微微张开双唇等待着他。
可就在他马上要吻上她的时候,梁九凤突然觉得一只黏黏糊糊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小腿,那只手一把就把她拖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