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在成都生存下去,首先要具备的第一项基本生存技能就是喝茶。
外地人也许不理解,喝茶有什么了不起的,水一烧茶一泡,端起来喝就是了噻。但你若去成都的茶馆里转转就会明白,成都茶馆里的茶客真正享受的并非是喝茶,而是聚在一起摆龙门阵。
摆龙门阵是蜀地方言,意思就是聊天、唠嗑。但成都人的聊天不是在说、在侃,而是在摆。所谓摆就是要极尽铺陈排比夸张渲染之能事,把一件小事也要说得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有滋有味、七弯八拐,铺排的功夫堪比当年司马相如作赋。
成都人是出了名的爱玩,他们如此乐此不疲地摆龙门阵其实也就是为了好玩,过过嘴巴瘾。只要你随便进个茶馆,就能看见里面三五成群的人半躺在竹椅上,一杯茶一支烟,前三皇后五帝,东日本西美国,漫无边际地胡扯闲聊,外地人初陷这种阵仗,还真是有些跟不上那些龙门阵发烧友的思路。你若是想知道成都最近出了什么新鲜事,去茶馆绝对比看报纸听广播还管用。
最近茶馆里摆得最热闹的事情有三件:一是近一个月来发生的六起奸杀少女案,六名少女死后还被人放干了血,凶手至今尚无下落;二是福兴街算卦的小神童吴道宽疯了,逢人就说自己看见了一个长头发女鬼;三是最近警察局的人似乎也有些神搓搓的,总有警察在街上警告市民莫要作奸犯科,因为最近警察局没地方关人了,凡抓着违法犯罪的只能枪毙。而且最近警察只要看见算卦看相的就往局子里带,也没个理由。市民们不由暗暗猜测,这三件事会不会有啥子内在联系。
外面的茶楼里摆得热热闹闹,警察局的热闹程度也不亚于外面的茶楼。最近局子里是真的再也关不进多余的人了,一间间班房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所谓江湖神算。这些江湖人士平时为了不抢生意摆摊的地方都很分散,难得能碰见同行,如今好不容易齐聚一堂,免不了要交流交流工作经验,有时候还把狱卒也拉进来免费帮他们看看相算算命,警察局的班房还真是头一遭如此其乐融融。
刘子密大动干戈地把这些装神弄鬼的人抓进局子里显然不是为了方便他们开算命座谈会,他把这些人抓来是想从里面找个高人出来帮他捉鬼。
最近的连环奸杀案在成都被传得沸沸扬扬,连报纸都来凑热闹,刘湘终于有些顶不住舆论压力了,他勒令刘子密尽快找出凶手。刘子密虽然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神探,但这么离奇的案子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在查了多日都毫无头绪后,他终于也开始相信这件事是鬼做的了。警察局里虽然要枪有枪,要打手有打手,但是这个鬼该怎么个捉法他还真是毫无头绪。索性他就把成都跑江湖算命的全都抓来,他还不信就找不出一个高手来。
这次的办案方式他只汇报给了刘湘,却没敢告诉程涛。刘湘知道后震怒地骂他“放你娘的屁”,但后来也就随他去折腾了。他的所作所为若是被程涛知道了,程涛虽不会骂他“放你娘的屁”,但他的下场绝对是变成他娘的一个屁了。
找高人捉鬼这事听上去荒谬,但刘子密做起来却是认认真真。他每天挨个亲自审问那些个江湖神算,给他们看凶杀现场的照片,还让已然疯了的吴道宽坐在一旁描述自己的见鬼经历,他严肃的样子让这闹剧似的办案方式还真像那么回事。
但刘子密审了半天,却没碰见一个靠谱的。这些人一上来纷纷称自己是太上老君转世,托塔天王下凡,但一听说要去动真格地捉鬼,还有可能把命搭上,一个个脑袋都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些个江湖神算倒也坦白:“长官你开啥子玩笑嘛,老子也就是出来混口饭吃,要真能捉鬼还那么拼着老命跑江湖做啥子哦!”
就这样,牢里的人越来越少,刘子密却根本没发现什么捉鬼高手,暗娼倒是揪出来好几个。他非常头痛地想,这年头啥子社会哦,咋个净出这种货色。
刘子密就这样锲而不舍地连审了三天后终于也有些精神崩溃了,在打发走了一个神神叨叨的神婆子后,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下一个。”
审问室的门被推开了,本来无精打采的刘子密看见走进来的人不由得眼睛一亮。这几天他审问的大多是长得獐头鼠目的中年人,而此时走进来的竟然是一个顶多二十岁的水灵灵的幺妹儿,她长着一张与众不同的漂亮脸蛋,一身大红色的衣服夺人眼目。不用问,这个姑娘正是警察三天前从南河边抓回来的梁九凤。
待梁九凤在刘子密对面坐定后,刘子密眯起眼看着她问道:“小妹儿,你是做啥子的?”
“回长官,我是南河边算卦的。”梁九凤笑眯眯地答道。
“那你晓不晓得你是为啥子被抓进来的?”刘子密又问道。
梁九凤摇摇头说:“不晓得。”
刘子密一拍桌子气壮山河地说:“告诉你!老子抓你不是让你来蹲班房的,老子是要给你一个为党国尽忠的机会!”
梁九凤一头雾水地说:“长官,我一个算命的咋个为党国尽忠啊?”
刘子密把身子朝梁九凤探过去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小妹儿,最近连死了六个女娃娃的事,你晓得噻?”
梁九凤点点头说:“晓得,报纸上都登了。”
“那你可晓得是哪个做的?”刘子密继续压低声音神秘地问道。
“我要是晓得,长官还要长官你做啥子。”梁九凤笑笑说。
“你给老子严肃点!”刘子密猛地一拍桌子吼道,梁九凤立刻被他吓得噤了声。
刘子密拿出几张照片在桌上一字排开,照片上正是六名少女被害现场,六名少女死相凄惨,现场血流成河,那些照片似乎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梁九凤看见这些照片整个人都吓得抖了一下,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若有所思地观察着那些照片。
刘子密指着这些照片对她说道:“瞧见了噻,这就是那六个幺妹儿被害的现场,这些个女娃娃都被人放干了血,你注意到没的,现场这么多血却连个脚印手印都没的,这很不科学哦!你说说这么不科学的凶手会是个啥子?”
“是啥子?”梁九凤不由追问道。
“就是鬼噻!”刘子密一拍大腿说道,“而且老子还有个亲眼见过鬼的证人,就是他!”说罢他指指旁边一个痴痴傻傻泥塑木雕一样的人,此人正是被吓疯的吴道宽。
梁九凤迟疑地问道:“这是证人?”
“是噻!”刘子密捅捅吴道宽严肃地说道:“请把你所看到的事实重复一遍。”
吴道宽像没听见一样依旧双目空空,痴痴傻傻,梁九凤在一旁看得险些笑出声来。
刘子密瞪了眼梁九凤,凑近吴道宽耳边压低声音说:“头发。”
吴道宽听到这两个字仿佛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手舞足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起来:“有个女鬼没有脸只有头发!她的头发到处都是!耳朵里,鼻子里,嘴巴里……后来有个灯笼忽地呼的一下就把鬼吓跑了……”
“灯笼?”梁九凤听到这两个字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刘子密看见梁九凤的表情不由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幺妹儿知道啥子?他让人把发疯的吴道宽拖了出去,然后问梁九凤道:“小妹儿,听明白了?”
梁九凤认真地点点头说:“听明白了。”
“那你说说你听明白啥子了?”刘子密激动地问道。
“那个人疯了嘛。”梁九凤答道。
“啥子叫疯了!”刘子密一拍桌子恼羞成怒地喊道,“人家那叫精神病懂不懂!”
“哦——”梁九凤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好洋气的病哦。”
“少给老子扯别的!刚才他讲的关于鬼的事情你有没有认真听哦!”刘子密张牙舞爪地的喊道。
梁九凤哭笑不得地说:“长官,一个疯子说的话你也信啊?”
“啥子叫疯子!你咋个就知道他疯了!”刘子密认真地给梁九凤分析道,“你咋个就不想想有可能你才是个疯子,也有可能我们大家全都是疯子,只有他一个人是正常人。”
梁九凤勉强笑笑说:“长官,你说得确实有些道理,但是我疯没疯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我只知道他肯定是疯了,而长官你……看着也有些神搓搓的。”
刘子密听了她的话立刻勃然大怒道:“你居然敢拿老子开涮!你是活够了哈……”
刘子密正要发作,审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刘子密看见来人吓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他结结巴巴地说:“程……程长官,你咋个来了?”
程涛面无表情地说:“刘子密,最近你的警察局很热闹么。”
梁九凤看着程涛心立刻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就是那天在河边看到的那个男子!他虽穿着一身军装,脸上的表情也很严肃,硬是掩住了自己一身飘逸出尘的气质,但他的眉眼她绝对不会认错,那个下午是她这一生中最炫目耀眼的一个下午,而她以为这辈子都无缘再见的人如今竟活生生地就在她的眼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盼他能看她一眼。
程涛的目光却如蜻蜓点水般在梁九凤身上掠过,他问刘子密道:“你把这个小丫头抓进来干什么?”
什么小丫头嘛!梁九凤努力挺起胸脯想向程涛证明自己绝对算得上是个女人了,但程涛却看都不看她。
刘子密哆哆嗦嗦地答道:“帮……帮我办案的。”
“她?”程涛听了刘子密的话居然出声地笑了,好像还笑得挺开心,梁九凤都能看见他嘴边浅浅的笑涡和一颗隐隐约约的尖尖的虎牙。
程涛收起了自己的笑,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道:“听说你最近把成都所有看相算卦的人全都抓进警察局来了,还把疯子吴道宽也关在这里,这件事现在全成都的老百姓都知道了,真遗憾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刘子密,你到底想干什么?”
刘子密小声回道:“捉……捉鬼噻。”
“笑话!”程涛突然狠狠地一拍桌子震怒地说道,“刘子密我看你这个警察局长是当腻了!今天太阳下山之前你最好能把警察局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给我清空,明天给我老老实实地办案,不然的话明天我就撤掉你这个局长!”
“啊?”刘子密听了程涛的话不由张大了嘴。
“还有什么问题吗?”程涛平静地问道。
“没的问题,没的问题,长官您慢走。”刘子密赔着小心说道。
程涛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审问室,他擦得锃亮的马靴跺得地板噔噔响。梁九凤看程涛要走着急地站起身来问刘子密道:“长官,那我现在可不可以走啊?”
刘子密不耐烦地一挥手吼道:“哪里来的给老子滚回哪里去!”
梁九凤立刻一溜烟跑出去追程涛了,刘子密只觉得自己心里眼泪都流得哗哗的了,好不容易抓了这些个人,程涛一句话全成无用功了。
旁边一个警察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局长,这下要咋个办?”
刘子密眼睛一瞪喊道:“你耳朵聋了!没听见程长官刚才咋个说的吗?赶紧给老子把局子清空!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