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路还是1924年号称“森威将军”的大军阀杨森坐镇四川的时候修的,最开始这里只不过是条南北向的土路,杨森大兴土木把这里修成了成都最繁华的商业街。从现在的眼光看,这是件造福千秋的形象工程,但是杨森在修路的时候少不得伺机派捐派款中饱私囊,并下令从东大街交口至商业场的沿线商店、民宅一律限期拆除,惹得怨声载道。1925年通路的时候,有人赠联杨森:“民房尽被拆,问督办何时才滚?马路已告竣,请将军早日开车。”
这条路刚开始由“森威将军”的头衔被命名为“森威路”,后来杨森请来成都的大儒为这条马路起名,大儒取《道德经》中“众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台”之意,将此路改名为“春熙路”。
春熙路修了不过十几年,论历史还比不上梁九凤住的破破烂烂的八宝街,但是这里一建成就吸引了一百三十多家商户,苏货、广货、京货以及洋货百货云集,戏院、茶社、烟馆一应俱全,春熙路一跃成为了成都的商业中心,真称得上是“众人熙熙”。
耀华银器店本是民国初年成都地产大亨俞凤岗的产业,那时的俞凤岗在成都是呼风唤雨的头号人物,拥有全成都四分之三的地皮,耀华银器店就是他起家的地方。这里名为银器店,实则是个首饰商店,专门做官宦人家太太小姐的生意。俞凤岗通过这些太太小姐认识了四川掌权的头面人物,靠着这些人他扶摇直上成了锦城第一巨富,但最后俞凤岗也是栽在了这些军阀手里。
四川军阀内斗太厉害,大大小小的军阀都管他借军费,借了这个就得罪了那个,俞凤岗终于吃不住军阀的狮子大开口,被搞得破了产,他手下的门面全都盘了出去,耀华银器店被卖给了成都的另一个富商。虽然银器店背后的大老板倒了,但耀华这块招牌却没有倒。凭借不断推陈出新的款式和精美的做工,这里仍然是成都的太太小姐们添置首饰的首选之地,罗百山就在这里当账房先生。
罗百山做账房先生在整个成都都是出了名的,他不仅是耀华的账房,好些大商场年终盘点的时候也都请他过去算账,哪怕账上少一个铜子儿他都能算出来,在这个记账全靠手工的年代,罗百山这样厉害的账房就是老板的宝贝。罗百山打算盘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不仅能双手打算盘,还能一心二用同时打两个算盘算两本账,这样的本事只怕走遍全国也找不出几个来。
程涛和梁九凤刚一走进耀华银器店的大堂,穿着长衫戴着金边眼镜的伙计立刻就迎了上来,他笑容可掬地朝程涛欠了欠身说道:“程副官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需要的?”
程涛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认识我?”
伙计笑容满面地答道:“刘湘主席过寿的时候,我们特意到府上送了一尊汉白玉的观音像,当时正好有幸碰见程副官,当然我这粗鄙之人肯定是入不了您的眼,但程副官少年裘马英俊不凡,令鄙人一见难忘。”
程涛听了他的话心中暗忖,连一个伙计都这么会说话,怨不得这里生意好做。他也客气地对伙计说道:“先生过誉了,我是来找账房罗百山先生的,劳烦你代为通传一声。”
伙计让到一边做了请的动作说道:“好说好说,罗先生在楼上算账,我带您上去便就是。”
伙计把程涛和梁九凤领到了二楼的一件小屋门前,欠了欠身就离开了,从那间小屋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的打算盘的声音,程涛往里面望去,只见一个男人站在高高的柜台后正在打算盘,他面前摊着两个账本,修长有力的手指同时拨动着两个算盘。这个人应该就是罗百山了。罗百山个子很高,皮肤微黑,生得浓眉大眼,高鼻深目,长得不像四川人,倒像是从西域来的,虽说看上去年纪不小了,但那独具特色的五官仍显得很俊朗,年轻的时候想必是个英俊男人。
梁九凤踮着脚走了进去,看样子她是真有些怕罗百山的,她恭恭敬敬地垂首唤他:“罗先生。”罗百山却仿佛充耳未闻,仍自顾自地打着他的算盘。梁九凤也不敢再叫他,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房间里一时间只有清脆的打算盘声。程涛在一旁观察着他,心想这位账房先生果然不简单,他那样的眼神程涛这辈子只见过一回,那是在战场上距离他只有两米远的跟他搏命的敌人眼里。
过了半晌,罗百山终于停下了手,他看着算盘缓缓地说道:“二十七岁,富商之子,广州人,十五岁父亲被人所害,父母双亡,弟妹失散,靠恩人提携,投考军校,参军至今,倒是没犯过什么大错,不然我现在就减你十年的阳寿。”他说着抬起眼看向程涛,一股煞气从他的眼中汹涌而出。
程涛的脸上不由现出震惊的神色,他父亲原来确实是广州最大的船运公司的老板,后来被当地的军阀陷害家破人亡,他被父亲的朋友所救才侥幸活了下来。他投考军校的时候,他的恩人怕他的身世招来仇人,除了名字把他的经历全都改了,连年龄都往上浮动了两岁,他的真实家世现在几乎没人知道,但刚才罗百山所言竟然一字不差。
罗百山冷笑了下说:“竟敢来我这里找死,就不怕我现在送你去阴曹地府报到?”他的语气里透着些凛冽之意,听的人不寒而栗。
程涛敛了脸上震惊的神色答道:“去阴间也没什么好怕的,既然我从阴间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罗百山大手一挥,算盘珠就全被拨回了原位,他眯眼看着程涛说:“还算有些胆量,你来有什么事?”
“我今天来是想和罗先生确认一下你昨晚在什么地方,望江楼昨晚出了一起碎尸案,有目击者称在现场看到了一个背大算盘的人和一团黑烟打斗,我想那个背算盘的人就是你吧。”
罗百山听了程涛的话后眼睛里露出了凶光,他低声喝道:“是哪个看见的?”
梁九凤在一旁插嘴道:“罗先生这你就别管了,你一定知道什么,你就告诉我们吧,就当帮我们个忙。”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分!”罗百山一瞪眼睛朝梁九凤喝道,“老六还算有些本事,勉强入得了我的法眼,你算什么东西!凡胎肉体,不过是个废物!”
梁九凤想争辩,程涛伸手制止了她,他把梁九凤拉到身后说:“罗先生,来求你的人是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我们幽冥之事,凡人没有资格过问。”罗百山冷冰冰地答道。
“但是昨晚死的却是一个凡人,如果你昨晚真在现场的话,你应该知道现场的惨状,无论凶手是人是鬼,你有义务配合我找到真凶。”程涛直视着罗百山的眼睛。
罗百山一拍桌子喝道:“好大的胆子!敢跟我谈义务!”话音刚落,程涛背后那扇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了,罗百山狠狠一拨算盘珠,从算盘里立刻飞出了两只浑身漆黑、赤发碧眼的恶鬼来,两只恶鬼一声长啸就直向程涛飞了过去。
梁九凤认得这是两只男罗刹,专门食人血肉,普通人被它咬一口绝对没命了。她想也没想就从程涛背后冲出来挡在他身前,程涛来不及拉住她,两只罗刹眼看就要飞过来,程涛一把把梁九凤拖进怀里抱住。就在罗刹马上要咬住程涛的时候,他的右臂上突然腾起一股绿色的火焰,罗刹看见那火焰惨叫一声就飞了回去。
罗百山惊讶地失声喊道:“阴天子的鬼火!”
程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臂,他突然想起来上次他的手臂被怪物抓伤后,叶皮影用一股绿色的火焰灼烧过他的手臂,当时叶皮影说过以后一般的恶鬼都不敢近他的身了,没想到现在竟然派上用场了。
罗百山恶狠狠地说:“不干净的凡人不配拥有阴天子的东西!我今天一定要取你的命!”说罢他噼噼啪啪地拨起算盘珠,那声音带着某种节奏,听上去好似音乐。随着算盘珠的声音,一朵朵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红莲围着他次第开放,在每朵红莲的中央都坐着个闭着眼睛不过寸许高的美人。眼前的景象虽美妙绝伦,但梁九凤的脸色却变得煞白,那坐在红莲中央的小美人其实是女罗刹。
罗刹鬼分男女,男罗刹形容可怖,女罗刹则是绝色美人,但却比男罗刹更凶残可怕。女罗刹是地藏菩萨座下的恶鬼,阴天子的鬼火根本挡不住她们,城里的其他阴差根本召唤不动女罗刹,只有罗百山有这本事。
梁九凤拉着程涛就往门口跑,但门却怎么也不打不开,她着急地敲着门喊道:“来人啊!来人啊!”
罗百山拨着算盘冷笑着说:“你以为会有人听见你的声音么?”
程涛虽不清楚罗刹女的来历,但他看梁九凤的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好,他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发现还有一扇窗子开着。莲花中间的女罗刹眼看着就要醒来,程涛不等梁九凤反应过来,抱着她纵身从二楼跳了下去。
虽然楼并不高,但是楼下是硬邦邦的砖石地,程涛脚着地的时候崴了一下,他不由龇了下牙。梁九凤慌忙问他:“你没事吧?”程涛忍着痛摇了摇头,他仰起头来,只见罗百山正站在窗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他阴森森地说道:“别以为你们跑得了!”说罢他的身影就从窗口消失了,没一会儿他从银器店的正门转了出来,原来他是走楼梯追了过来。
梁九凤拉着程涛就要跑:“罗大算盘发疯了,快跑啊!”
程涛拽住梁九凤说:“光天化日的,他难不成还敢当街杀人?”
梁九凤着急地说:“你不知道那个罗大算盘就跟个精神病一样,他做了这么多年勾魂鬼吏取人性命就跟玩似的。”
面色阴沉的罗百山一步步逼近,程涛看着一脸焦急的梁九凤心想她应该不是在开玩笑,他忍着脚上钻心的疼痛随着梁九凤跑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梁九凤不往人多的地方跑,却专往小巷里钻,在几条小巷的交汇处她站定了脚步。
程涛问道:“怎么不跑了?”
梁九凤答道:“这里是九龙巷,地下有九条水渠,是成都藏风聚气阳气最盛的地方,罗百山身上阴气太重,他靠近不了这里。”
梁九凤话音刚落,罗百山就出现在前面的小巷口,他阴沉着脸一步步走近,看上去似乎丝毫不怕这九龙巷,梁九凤看着步步逼近的罗百山心里也开始发起怵来,她只听她爹讲过这九龙巷和罗百山相克,但从未实践过,要是她记错了,她和程涛今天可惨了。
罗百山眼看就要过来,围着梁九凤和程涛的地上突然隐隐现出一股气流盘旋游动,那股气流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仔细一看正是龙的样子。罗百山刚一踩到地上盘旋的龙就仿佛被电着一样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他勉强定住脚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梁九凤看罗百山在这里奈何不了他们,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挺直腰板说道:“罗大算盘,这下你没办法凶了吧,你最好告诉我们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我就去警察局告发你。”
罗百山擦掉嘴角的血冷笑着说:“你没有证据凭什么告发我,昨晚的事乃幽冥之事,我自会处理,你们两个没资格过问,今天我不过是给你们个警告,如果你们再敢插手此事,我一定要了你们的命。”
程涛上前一步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昨天在那里你有没有看见眼睛颜色异于常人的人?”他所指的是阴长生和罗琳。
罗百山冷冷地摇了摇头说:“没看见,你们滚吧。”
程涛心里并不相信罗百山的话,但依现在的情况看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不可能了,他现在脚已经受了伤,罗百山再发火他们可就难脱身了,他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棉花街确认一下阴长生还在不在,想到这里他就拉着梁九凤走了。
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一直站在原地的罗百山突然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他有些虚弱地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
梁九凤猜得不错,昨晚肥猫看到的那个和黑烟打斗的人正是罗百山,昨晚他在那里受了很重的伤,今天是强撑着去店里的,他装腔作势地恐吓程涛和梁九凤也是为了掩盖自己受伤的事实,并非真的有意为难他们。他知道昨晚那个作案的恶鬼是从地狱跑出来的五通,这件事非同小可,他应该及早找另两个阴差商量,但为什么那个五通却偏偏要附在那个人的身上。罗百山痛苦地皱起眉毛,仰头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