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达尔文陷阱

生物进化的迷宫

何夕

楔子

入夜的乌兰巴托街头依然有几分热闹。黄头发阿金斜倚在收银台旁边,百无聊赖地扫视着超市门外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来此打拼已快四年,面对这片以歌舞奔放著称的土地,阿金的内心早已经变得麻木。当地人对中国人并不友好,阿金关心的只是超市的生意。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打烊了,今天的营业情况不太理想,这多少影响了他的心情。阿金的确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他站起来伸懒腰时才注意到了右边货架下蜷缩着的那个小小身体。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着白净得有些透明的圆脸,一头黑发微微卷曲。乌兰巴托在这个季节里的气温很低,但男孩身上的衣物却很单薄。他从短寐中惊醒,目光显得有些迷茫。

“谁带你来的?你的父母呢?”阿金用蒙语问道。

男孩显然没听懂阿金的话,只是本能地摇了摇头。阿金觉得这男孩整个儿都给人一种反应很迟钝、甚至有些呆滞的感觉。

阿金试着用英语重复了一遍问话,但男孩依然无动于衷。阿金放弃了,打算找电话报警。这时,男孩的目光被货架上的食物所吸引,他的鼻孔翕动,有些贪婪地吸着气。阿金这才注意到男孩满脸疲惫,脸色苍白得有些过分,他想男孩大概是饿了。阿金取下一块面包递给男孩,但让他意外的是,男孩接过面包嗅了一下便扔在了一旁。阿金刚想发火,男孩却径直从货架上取下一袋牛奶插入吸管大口吮吸起来,伴随着这个举动,男孩脸上的疲惫减少了些,但依然没有一丝血色。

阿金宽容地笑了笑,又取了一袋牛奶递给男孩。男孩伸出手来,阿金突然注意到男孩手臂的内侧布满了针眼,他几乎本能地抓住男孩的手想看个究竟,就在这时,阿金发现了一件更加古怪的事情——

阿金怔住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男孩的手臂很纤细很柔软,同别的小男孩差不多,除了一点:手臂一片冰凉。阿金觉得自己握住的就像是一截刚从冷水里捞上来的橡胶棒,他本能地将手搭在男孩的额头上,结果那里也是冰冰凉的。这时,男孩突然轻声说:“谢谢。”

“你会汉语?你是华人?”阿金惊叫道。

这时,忽然从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找到了,他在这里!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车里跑出来了!”一声高亢的喊叫让阿金回过神来,一个高大的蒙古人带着满身酒气从门口径直闯进来,粗鲁地一把拉着男孩的手就往外走。

“哎,你是谁?”阿金做了个阻拦的动作,“你是他的家人吗?”

“当然是!”那人有点不耐烦地回答。这时,可以看到门外另有两个人在往这边赶过来。

“可是,他根本听不懂蒙语。还有,他好像生病了。”

“他没病!”

“可是他身体一片冰凉。”阿金有些发怯地说,他曾经吃过当地人的亏。喝了酒的当地人常有拿中国人撒气的时候,他们知道漂泊在外的中国人大多软弱可欺。

蒙古人回过头来盯着阿金,“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是说,他的体温不对。你知道吗?我握着他手的时候,感觉像是握着一条蛇。这很不对劲儿,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怪事情。应该送他去医院或者报警……”

阿金的建议没能说完,因为一把锋利的蒙古刀在截断他身体内无数血管的同时,也截断了他的话。阿金没有在这起事件中死去,是因为几位顾客正巧走进超市,惊扰了行凶者进一步的行动。这个既非抢劫也非谋杀的案件没有引起多大重视,在警方档案里,它被归入偶然犯罪,在这个崇尚饮酒的国家里有许多类似案件。虽然卷宗记录了事件中出现过一个体温异于常人的小男孩,但所有人私下里都认为,这是当事人在极度紧张情况下出现的幻觉。

车窗外划过浅丘地区特有的片片小山坡,正是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不时有大片金黄的油菜地映入眼帘。但开车的人显然没有欣赏风光的心情,他身形瘦削,双眉紧蹙,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一旁的副驾驶座上斜放着一个信封,一张照片从没有封口的信封里滑落出来,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美丽女人,虽然微笑着,但却无法掩饰脸上那仿佛固有的忧郁。

兰天羽赶到“守园”的时候,何夕正在修补一根受损的渔竿。何夕经常垂钓,但与其他人以此为乐不同,何夕钓鱼的目的和几万年前的老祖宗一样纯粹,完全是生活所需。在“守园”,许多事情都必须自己动手,有时候他还要侍弄几块菜地。何夕从兰天羽的口气里断定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不然以兰天羽的实力不会显得如此惊慌失措。其实兰天羽基本上都在说同一句话:“请你一定要救救韦洁如。”

韦洁如,何夕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端详着兰天羽手里的照片。兰天羽从几千里之外赶来求助,这个人对他来说肯定非常重要。

“韦洁如是我的表妹,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兰天羽顾不得一路的疲惫,“那时我们两家人住在雅加达。小时候在表兄妹里,我和韦洁如的感情是最好的。后来我们全家离开了印尼,她则留在了那里。要不是因为近亲的话,她也许就是我的妻子了。”

“她现在的具体情况你知道吗?”何夕问。

“不知道。”兰天羽痛苦地低下头,“其实我很久没见到她了。”

“那她有什么特点?”何夕字斟句酌地说,“就是说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多年前,她家在当地经营着一些企业,但洁如从小就不喜欢生意上的事,而是对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感兴趣。”

“都是些什么事情?”何夕来了兴致。

“我也搞不太懂,她还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说些奇怪的话。比如她说这个世界的设计充满失误,应该更有效率地运行才对。她还说生命进化的历程太随机了,以至于漏洞太多。”

“这样啊,不过也不算太奇怪。”何夕若有所思,“后来呢?”

“她没有接手家里的生意,现在是印尼巴扎扎朗大学的教授,研究方向好像是热带生物。这是她选择的道路,能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也为她感到高兴。”

何夕理解地点点头:“她出了什么事?”

“她失踪了。家里人报了案,但是警方查不到线索。一个多月前,有人把她从学校接走了,开始还同家里联系过,说正在蒙古从事一项重要工作,后来就彻底失去了音信。”

“蒙古?”何夕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韦洁如不是研究热带生物的吗?这个季节蒙古还是冰天雪地,她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兰天羽显然方寸已乱。

何夕叹了口气,轻轻抚弄着手里的渔竿:“就凭这些资料我很难帮上忙,感觉这是一件常规的人口失踪案件,要说找人的话,警察更在行。”

何夕说的是实话,这不算是什么奇特事件,由警方来解决效率会更高。何夕一向认为朋友间应该有话直说,他认为这次兰天羽来找自己帮忙的确是有点病急乱投医。当然这也不能怪兰天羽,所谓关心则乱罢了。

“请你一定要帮帮她!洁如的一生已经够坎坷了,我不想她再受到伤害!”兰天羽听出了何夕的拒绝,他有些失控地嘶喊道。

何夕眉毛微挑:“她以前遭遇过什么事情?”

兰天羽低下头,脸上现出极度的哀伤,显然很不情愿提及往事:“当年她才十多岁,在一场骚乱中,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舅舅和舅妈——被当地暴徒砍死,她本人也……遭到强暴。”兰天羽眼里涌出泪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看来即便时隔多年,这件事情仍然让他无法平静地叙述,“当时我和父母正好在国外,否则也难逃厄运。”

何夕没有开口说话,良久,一声脆响传来,他右手两指间那根伽马精工生产的可以承受数十斤大鱼重量的纳米渔竿突然从中断开了。

雅加达街头人头攒动,兰天羽焦急地看着手表,何夕已经独自消失了三个小时,这里是约定的会合地点。兰天羽完全不明白何夕在做什么。昨天他专门赶到苏门答腊去参观那条世界上最大的叫做“桂花”的蟒蛇,现在又玩儿起了失踪。

这时,一辆插满彩旗的敞篷车在人群簇拥下缓缓而过,车上一位身着红衫、身躯微胖的男子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向四周频频点头招手,口里轮流用爪哇语和印尼语问候着路人。兰天羽猛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何夕,他身上背着一个大包,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怎么,你好像认识车上这个人?”何夕问,他看着横幅上的字不明就里。

“他叫山迪昂万,以前住在我家附近,当年他父亲就在韦洁如家的橡胶园里做工。”兰天羽低声道,“没想到他现在已经是橡胶业巨头了,而且还领导着一个叫‘纯粹印尼’的政党。”

“他在说些什么?”何夕随口问道。

“他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爪哇人是世界上最正统、最优秀的种族。而且,”兰天羽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他语气中很排斥华人。”

何夕看了看四周皮肤黝黑、颧骨高耸的狂热人群,不置可否地笑笑:“我看也就是为了拉选票嚷嚷几句罢了,好多政客都喜欢玩儿这一套。我只觉得他的姓名很拗口。”

“这不是姓名,他是爪哇族人。爪哇族几乎占印尼总人口的一半,自古以来他们没有姓只有名。”看来,兰天羽知道的东西不少。

“真有意思。那他们比当年的日本人还落后一大截,至少日本人后来自己还发明了‘田中’‘渡边’之类奇奇怪怪的姓。”何夕大大咧咧地说。

兰天羽急忙拉住何夕的臂弯:“小声点,他的政党排斥华人,如果他们听到这些话你就走不了了。”

“好了,咱们别理会这些新纳粹了。”何夕转身招呼计程车,“该赶路了。”

小巽他群岛是由两个构造板块碰撞时形成的火山群,位于爪哇岛以东的印度洋和帝汶海之间,绝大部分属于印度尼西亚。科莫多国家公园由科莫多岛和瑞音克岛及附近的小岛组成。科莫多岛四周普遍都是悬崖峭壁,岛上有着成片的棕榈树林和广阔的草地。

“我们为什么不去蒙古?韦洁如最后的落脚点在那边啊。”兰天羽对四下的热带风光视若无睹。

“我不是说了吗?铁琅已经赶过去了,他一有消息就会跟我们联系的。”何夕走得很快,似乎身上背着的超重负荷对他没什么影响。

“可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兰天羽茫然四顾,科莫多岛上植被茂密,湿度很高,虽然背包交给了何夕,但经过一路跋涉,兰天羽依然累得够戗。

“嘘——”何夕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树上。兰天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道鸭子大小的黑影急速地一晃而过,躲进了浓荫遮蔽中。

“那是什么东西?”兰天羽悚然道。

“喏,就是它。你忘了这里是科莫多国家公园了,我们当然就是来看科莫多巨蜥的。”

“巨蜥怎么在树上?在电视里我看到那家伙都是待在地面上的。”

“科莫多巨蜥在小的时候有很多天敌,一般都生活在树上,等到成年之后才会在地上生活。”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兰天羽没好气地说,“可是能不能说明一下,我们为什么要来看这些大壁虎?”

“因为我看到了韦洁如的笔记……”

“韦洁如的笔记?”兰天羽惊叫道,“在哪儿?你怎么得到的?”

何夕摇摇头:“你以为我满世界乱跑是为什么?我们刚到雅加达我就去了韦洁如的住处,结果运气不错,我找到了她的一本工作笔记。”何夕沉静下来,语气变得幽微,“老实说,看了她的笔记后,我很想见到她本人。”

兰天羽接过何夕递过来的一个蓝皮本子急切地翻看起来,几分钟后,他迷惑地抬起头把本子递还回去:“里面好像尽是些生物学方面的研究资料,我看不太懂。”

何夕理解地笑笑:“老实说我一直对热带生物感兴趣,本子里前面的大部分我基本能看懂,但后面的部分我确实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你看这段话:‘生命体的生存从本质上讲是一种逆熵而行的行为,所以生命体自身是一团逆天而行的物质集合。它从系统外攫取负熵,用来有序排列自身体内的原子,并向外界排出无效序列。’你能明白吗?”

兰天羽茫然地摇摇头:“我连前面的很多都搞不懂。”

“其实这段话还不算艰深,我想她大概是说,生命体是从外界摄取能量用于自身运行。关键是下面这句:‘而在进化的巨力下,生命体将这个过程演进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我认为进化过度的现象无所不在,这严重地加剧了负熵的耗减,对自然造成莫大损伤,称之为进化灾难也不为过。在这种灾难中,起最重要作用的正是对生命而言最根本的元素。’老实说,我看到这里完全跟不上韦洁如的思想了。”何夕翻过几页,“还有这里:‘人类的参与更是将这个过程推进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在进化选择的强大力量干预下,整个人类的历史也因之而充斥着暴力、欺诈、伤害和丑恶,企盼上苍能听我苦祷赐我力量,将这一切终结。’”

何夕停下来,这段让人不明就里但却感到莫名触动的话让他无法平静。兰天羽插话道:“我想这也许只是韦洁如在平时生发的一些感慨吧,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又能改变什么?”

何夕摇摇头,他翻到笔记最后一页,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几个朱红如血的字:我在地狱里永夜歌唱。

“看到这几个字你有什么感觉?”何夕直视着兰天羽。

“我……说不太明白,我突然觉得她变得有点陌生。”兰天羽喃喃地道,“也许我不够了解她。”

“我不认为能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所说的话会是随便说说的。”何夕收好笔记,“我还注意到一件事,你这个表妹的专业虽然是热带生物,但她绝大部分的精力只是放在两种生物上。”

“哪两种?”兰天羽回忆着笔记里的内容,里面至少出现过几十种生物的学名。

“蛇和蜥蜴。”何夕大步向前,“我调查到韦洁如在这座岛上有一间实验室,我们先去那里。”

观光车有完善的安全措施,因为现在已经进入成年巨蜥生活的区域了,虽然科莫多巨蜥极少主动攻击人类,但谁也不敢拿性命冒险,要知道,死于巨蜥之口是一个可能长达几周的漫长病亡过程。

“其实这个时候的它们没有什么危险。”司机兼导游是个亚齐族人,在印尼也算少数民族,说一口比较流利的汉语。眼前这两个人在他看来是好主顾,在小费上毫不吝啬,让他差点以为他们是日本人。看在钱的分儿上,他提起热情指着不远处几只躺在阳光下的巨蜥说,“它们前天刚饱餐了一头牛,接下来六七天里都不会想进食。”

“气温这么高,它们怎么不躲到树荫下?”兰天羽挥手抹汗。

“如果不依靠太阳的热度,它们无法消化食物。”何夕解释道。导游微微点头,看来这个说法比较靠谱。

兰天羽纳闷儿地挠了挠头:“什么意思?因为它们是冷血动物吗?”

“只能说你猜得基本正确。”何夕接着说,“像蛇和蜥蜴这样的冷血动物,它们体内的消化系统必须依靠阳光的热力才能发挥正常功效,否则食物会在体内腐败。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冷血动物都这样,比如鱼类就不需要,它们体内的酶对温度没这种要求。”

兰天羽点点头算是明白了,而那个导游则一脸惊奇地望着何夕。

“不是说爬行动物在进化史上比鱼类高级吗?我看,在这一点上它们比不上鱼。”兰天羽忙着下结论,“它们还真成了靠天吃饭了,要是吃饱了,连着几天不出太阳会不会肠穿肚烂而死?”

何夕淡淡一笑:“我小时候养过的一条蛇就是那样死的。”

看来,韦洁如的这个野外实验室其实还扮演着一个观察哨的角色,出于安全考虑,架子搭得比较高。毕竟是野外,门禁系统不算强大,突破它只花费了何夕几分钟时间。

室内虽然不算太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条,一张床靠在角落里,一张书桌紧挨床头。何夕想象着在无数个冷清的夜晚,一个柔弱女子独自守着一盏孤灯,支撑她的不过是内心里的一丝信念。不知为什么,何夕心里陡然划过那句话:我在地狱里永夜歌唱。

令人失望的是,这里居然没什么资料,甚至找不到一页纸。在柜架上摆放着一排直径约五厘米粗细的玻璃瓶,瓶子上标着一些动物名称:科莫多巨蜥、亚马逊森蚺、新西兰鬣蜥、西伯利亚狼、倭水牛、鲔鱼等。不过,瓶子里面装着的东西却似乎没什么区别,全是黑乎乎一团。何夕打开背包,将这些玻璃瓶悉数收进,对周围的设备倒是并未过多留意。

“你不能把这里搞乱。”兰天羽大急,“韦洁如回来可能还要用到这些东西。”

“放心。”何夕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只是用一下,以后会还回来的。我主要是不熟悉如何使用这里的设备,不然也不必带走它们了。”

“看来洁如把资料全带走了,”兰天羽颓然坐下,“没什么文字线索。”

“是吗?”何夕若有所思地四下巡视着,“我倒是有点发现。至少我敢肯定,有别的人比我们先到一步。资料应该不是韦洁如带走的,否则不会搜得像现在这么干净。”

“那个导游怎么不见了?”兰天羽突然嚷道,“我们叫他在外面等着的。”

“糟糕。”何夕暗忖不好,连忙拉着兰天羽朝室外冲去。

兰天羽挣扎着说:“外面有巨蜥。”

“这个世界上最凶残的物种并不是科莫多龙。”何夕拉着兰天羽一路狂奔,没跑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混合着印尼语和爪哇语的喧嚣的吵嚷声。仗着树林浓密,何夕停下来示意兰天羽噤声。只听得乱糟糟的人群从不远处经过,渐渐远去。

“我们也走吧。”良久之后,兰天羽轻声提醒道。

“往哪儿走?三米长的巨蜥你能对付几只?它们的尾巴能一下打死水牛。如果被这些家伙咬上一口,你全身的血液就会在几小时内生出几百个品种的高毒性脓菌,这种超级败血症根本无药可救。”何夕露出狡黠的坏笑,“我们只能回实验室待着,那里现在应该又安全了。待会儿搭其他游客的车出去。”

万隆是印尼仅次于雅加达和泗水的第三大城市,巴扎扎朗大学就坐落在这里。

“中国人对这座城市是最耳熟能详的。”何夕四下眺望着街景,“小时候的课本里都提到过万隆会议。中国一位著名的领导人在这里发表了一次著名的讲话。”

兰天羽注视着街道上忙碌的人群:“但你知不知道在万隆还有一个全印尼家喻户晓的故事,是关于一个华人的,叫做《没见过太阳的人》。”

“有点意思,说来听听。”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所谓太阳是指万隆本地的太阳。说是有一个华人,现在也没人清楚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他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出发到雅加达做工,晚上天黑后才回来。就这样直到死,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一天万隆的太阳。”

“有这样的事?”何夕问得有些多余。

“我都说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只是千万华人的一个写照。”兰天羽声音低回,“我和韦洁如的祖辈们都是那样的人。他们辛勤劳作,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但他们中的很多人最终却受到了戕害。每当这个国家遭逢危机的时候,占人口百分之五的华裔就首当其冲,成为社会的出气筒。那种时候,这里就是华人的地狱。”

何夕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兰天羽指的什么事。在韦洁如经历的那次事件中,华裔死亡一千五百多人,后来还是靠澳大利亚出动维和力量才平定了骚乱。

吴俊仁是韦洁如的同事,看得出来这段时间他也关心着韦洁如的状况:“凡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只要能早日找到韦洁如。”这个瘦高个中年男人显得有些憔悴。

“这些标本瓶麻烦你做一个检测,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何夕本能地觉得这个男人是足以信赖的,“你看,这些瓶子上除了标明物种名称之外,还有一个各不相同的数字,在‘新西兰鬣蜥’上标的是‘3’,在‘森蚺’上标的是‘23’,在‘鲔鱼’上标的是‘15’,在‘倭水牛’上标的是‘2’,我想知道这些数字代表什么意思。另,你能否告诉我们一些关于韦洁如的事情?”

吴俊仁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怎么说呢?韦洁如是一位优秀的生物学家,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周围的人。不过我想,也许这并不是因为她更聪明,而是她付出了远超于别人的努力。实际上,在这个领域的多数人和我一样,只是把研究当做一种职业,但韦洁如显然倾注了更多的东西在里面。”

“什么东西?”何夕急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说得准不准确,应该是有点类似于信仰之类的东西吧。这使得她可以投入超出旁人几倍的精力,她可以在荒无人烟的小岛独自待上几个月,或者是一个人一连几周都在研究所的实验室里吃住。有时候我实在不忍心她这样劳累,想帮帮她,但老实说,我确实吃不了那样的苦,所以只坚持了很短的时间。”

何夕和兰天羽对视一眼,心里都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韦洁如就像置身于迷雾森林里的精灵,她的内心不知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时,何夕的电话突然响了,何夕接听几句后脸色骤然一变:“你先守在那里,我们马上赶到乌兰巴托。”

兰天羽这些天紧绷的神经终于抵受不住了,从新加坡樟宜机场一上飞机,他吃了点感冒药后便沉沉睡去。何夕虽然也感到疲倦,但那些林林总总的信息却顽固地在脑子里飘来飘去,他觉得自己就像进入了一片浓雾中的森林,前方仿佛有依稀的光亮,但更多的却是混沌和迷茫。

兰天羽侧过身,口里嘟哝道:“快到了吗?”

“你醒了?”何夕关切地问,兰天羽的脸色看上去好些了,“刚才广播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你这一觉可睡舒服了。”

兰天羽猛地撑起身,想到离韦洁如更近了,他的感冒也似乎好了许多。

一见面,铁琅照例给了何夕一记直拳,他的神色有些疲惫,可能没休息好。何夕破例没还手,蹙眉问道:“怎么一下飞机就闻到这么股怪味?”

“今天风向不大对头。在乌兰巴托的冬天,你总会闻到这股味道,那是住在市区周围的人在烧煤取暖。”铁琅解释道,“蒙古人只需两个小时就能搭好一座蒙古包,现在蒙古国一半以上的人都住在乌兰巴托。你待会儿在市区就能看到,那些外来人口搭建的临时房屋已经将这座城市包围了。这也算当地特色。”

“有韦洁如的消息吗?”兰天羽直奔主题。

铁琅指着身边一个开车的身材壮硕的男子说:“这位仁吉泰先生是朋友介绍的,这几天他一直和我一起调查这件事。”

“这没什么,大家都是中国人,帮忙是应该的。”仁吉泰嗓音高亢,估计是唱蒙古长调的好手,“根据我们的调查,韦洁如可能在特勒尔济。”

“那是什么地方?”何夕问。

“特勒尔济是蒙古近年发现的煤矿区,起初是国有的,现在已经私有化了。大部分产权属于一位叫赤那的人。矿区里有不少中国工人。”

“现在好像哪里都少不了中国人。”铁琅带点兴奋地说。

“也许吧。”仁吉泰的语气很平淡,“其实大多数中国人在这里也只是比国内多挣一点钱而已。当地人很不友好,最好不要单独外出。”

何夕喟然靠在座位上。

“我们现在是去特勒尔济煤矿区吗?”兰天羽问。

“是的,还有几百千米路程。”仁吉泰说,“一个多月前发生了一桩离奇的伤害案件,受害人阿金来自二连浩特,是我的老乡。他亲口告诉我说,他见到了一个周身冰凉、体温异于常人的男孩。”

“周身冰凉?”何夕惊叫一声,“那男孩在哪儿?”

“被那些袭击阿金的人带走了,警方根本没有认真调查这起案子,他们没把这当回事。铁琅来找我的时候,我们正在私下里调查这件事,我们要自己讨回公道,结果发现韦洁如当时就和那些人在一起,他们最后的落脚点就是特勒尔济矿区。”

“韦洁如和那些人在一起,岂不是很危险?”兰天羽方寸大乱。

“应该不至于。”何夕很镇定,“韦洁如说过是到蒙古从事研究,也许那些人想从韦洁如那里得到什么。”

“我也这样认为。”铁琅开口道,“那个矿区肯定有古怪。我去过一趟,那里的管理严得过分。那个叫赤那的人是蒙古有名的富商,而且好像还在一个叫什么‘白色口十字’的组织里身居要职,总之很有背景。”

“白色口十字”?何夕悚然一惊,这是蒙古国有名的新纳粹组织,鼓吹民族主义和血统论,尤其排斥华人。“现在只能从特勒尔济矿区查起了。”何夕若有所思地看向车窗外,“我希望那个结果能快些传过来。”

“什么结果?”铁琅急切地问。

“一个能将这些线索连起来的结果。”何夕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巨大的疲倦袭来,何夕放弃抵抗,靠着椅背沉沉睡去。

特勒尔济矿区位于蒙古中部城市宗莫德附近,这里是当年康熙皇帝平定噶尔丹叛乱时的古战场。公元1696年,清朝将军费扬古派前锋都统硕岱、副都统阿南达在此击溃噶尔丹,并追击至特勒尔济山口。此战为清朝平定噶尔丹叛乱中的决定性战役,此后,噶尔丹再也没有力量与清军正面交锋,远逃极北不知所终。

趴在荒地里潜伏两个小时对何夕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对仁吉泰来说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远处是特勒尔济矿区的一个转运区,明亮的光柱循环扫射着整个区域。

“一个煤矿搞得跟集中营似的,这个地方肯定有问题!”仁吉泰低声咒骂道。

“人会来吗?”何夕也有些焦急。

“说好了的。估计是有事耽搁,看这阵势要出来也不容易。”仁吉泰声音突然高了些,“那边过来个人。”

来人除了衣服上划了几道豁口,还不算太狼狈,脸上满是庆幸的神色。仁吉泰介绍道:“这位是张林,也是我老乡,一个星期前专门进到矿区里调查那帮人下落的。”

张林一把抓过仁吉泰手里的水壶大口大口地灌着,过了半天才长长地舒口气。

“这位是何夕先生,不是外人。”仁吉泰拍了拍张林的肩膀,“查到什么没有?”

“特勒尔济最近可能要发生什么事。”张林说,“几天前他们开始对中国籍工人加强了管理,专门排查了工人的情况,像我这样的都被找去谈了话,要求我们平时只能待在指定岗位,不得随意走动。”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啊。”何夕思索着,有些迟疑地问张林,“你想想看最近有没有这种情况,就是平时本来一直在某个地方干活的人突然看不到了?”

张林回忆了一下:“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是有这种事。从前天开始,一个与我间隔几个工作位的矿工就没来了,好像说是回国探亲去了。但我记得原先聊天时,他曾经说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

仁吉泰看了眼黑瘦的张林:“这些天辛苦了,等事情办完后我请你吃烤全羊。”

张林笑了笑:“说起来这矿区里就存有几千只羊呢,但我们的伙食差得要命,老板太抠了。”

“你说什么,几千只羊?”何夕突然插话。

“是啊,这几天我亲眼看见运过来的,兴许还不止这个数。喏,就关在转运站的设备仓库里。”张林指着三十米外的一排房子说,“我也有些纳闷儿,看那房子应该装不了那么多羊的。”

何夕和仁吉泰面面相觑,他们俩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

张林的鼻翼翕动:“是有股羊圈的味道啊,你们没闻到吗?”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一种诡异的感觉浮上心头。是的,几千只羊就在区区三十米开外的房子里,还能闻到它们散发的气味,但是这里也……太安静了。

这时,何夕突然拿起电话接听,他的脸上闪过阴晴不定的神色。

“什么事?”仁吉泰问。

“印尼那边的调查有新发现。我们先回酒店。”

电脑屏幕上滑过一排排的数据。

“这是些什么东西啊?”仁吉泰在一旁大摇其头,他完全不明白这些数字代表什么。

何夕与铁琅却是凝神注视,生怕漏掉了重要的情况。

“吴俊仁检测出那些瓶子里都是动物的胃容物样本。”何夕下了结论,“看来韦洁如是在研究那些生物的食物结构。”

“那瓶子上标的数字和这些数据有关系吗?”兰天羽插话道,当天的经历实在太惊险,令他记忆犹新。

“吴俊仁已经做了比较,他分析出那些数字的大小似乎对应着胃容物蛋白质的含量高低,但比例却不完全吻合。”何夕点点头,“你们看,按胃容物蛋白质含量从低到高的顺序来看,这些数字的排列完全正确,但是却不符合比例,存在一个小的偏移,比如科莫多龙的胃容物标号为21,蛋白质含量19%,倭水牛的胃容物标号为1,蛋白质含量为1.2%。吴俊仁对这些标本全部做了这样的运算,结果所有标本都存在这个微小的误差,而且这个小的差异表现没有明显规律,就像是一个混沌的扰动,吴俊仁对此也无法解释。”

“会不会是这个数字并没有对应着蛋白质,而是对应着别的什么成分?”铁琅分析道。

何夕很肯定地说:“不会的。按这个思路,其他的成分吴俊仁也考虑过,比如说碳水化合物或者维生素等,但完全对不上号。只有蛋白质含量显示出了与数字标号的关联,但这个没有规律的差异又怎么解释呢?”

“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找到韦洁如吧。”兰天羽有些着急地开口,他看不出何夕有什么必要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耽误时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不可以等以后再说?”

何夕拍拍兰天羽的肩膀:“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正是找到韦洁如的关键所在。”

“什么意思?”兰天羽不解。

“我们必须要知道韦洁如在黑夜里吟唱的是一支什么样的旋律。”何夕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冰碴儿在靴底传来破碎的声音。两道黑影矫健地穿行在空地中,做出一连串标准的军事动作,躲避四处扫动的灯柱。

“看来这些库房已经被改造过了。”铁琅打量着结实的合金门,“采煤设备肯定不用这么夸张的,居然用的以色列DDS的门禁。这里也就是个羊圈,就算跑几只也损失不了几个钱啊,搞不懂这些有钱人在想什么。”

“看来是防止外人进去。”何夕猫着身子紧张操作,便携式计算机的屏幕上快速滚过串串代码,二十分钟之后,终于响起了攻破密码的滴答声。

何夕和铁琅一进门就僵住了。在仓库里搭建着层层叠叠的笼子,难以计数的蒙古羊就倒伏在里面,一动不动,姿势千奇百怪。

“这么多死羊?”铁琅打了个冷战,“看来我们闯进了一个坟墓。”

何夕打开红外眼镜:“它们没有死,还活着。它们的平均体温比环境大约高半度左右,在红外眼镜下有微小差异。既然有温度差异,就说明有新陈代谢存在。”

“那它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何夕咧嘴一笑:“我觉得是在冬眠。”

“冬眠?就像冬天的熊那样?”铁琅吃惊地问。

“不一样。”何夕摇摇头,“熊冬眠时体温只降低十摄氏度左右,现在这些羊的情况和熊完全不同,体温和环境基本一致,还不到七摄氏度,新陈代谢水平几乎完全停止,倒是和蛇类的情况很相像。”

“像蛇?”铁琅盯着那些雕塑一样的生灵,如果不凭借仪器,谁也看不出这些还是活物。

何夕深吸口气,“你还没明白吗?对这个草原国度来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桩非常了不起的奇迹。”

铁琅立时明白了何夕的意思。的确,多少年来牧人们都在为牲畜的越冬而发愁,不要说增重,能靠着积攒的大量饲草让骨瘦如柴的牲畜活到春季就算是老天保佑了。但现在让牲畜冬眠却使问题迎刃而解,也许只有何夕所说的“奇迹”这个词才能够恰当地形容这件事情的意义。铁琅一时间觉得头竟然有些晕。

“我现在有点明白韦洁如到底在做什么了。”何夕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付出那么多心血看来是值得的。”

“这是件好事啊。但为什么搞得这么古怪?”铁琅不解地问,“这样的成就是可以造福全世界的。”

“说明其中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何夕淡淡地说,这时他的耳机里突然传出监控警报声,“外面好像有人正在接近这里,我们赶快出去。”

“根据情报,以前这里是没有人巡逻的。”铁琅在山包后看着那些停留在仓库入口处的人员说,“看来他们加强了戒备,我们下一步去哪儿?”铁琅小声问道,“我觉得那个赤那透着一股神秘,赤那以前是牧场主,近来取得了不少矿山的经营权,特勒尔济只是他的部分产业,这种急速的扩张背后肯定有玄机。”

但是铁琅发现何夕好像没有听他说话,而是目光飘忽地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原来是这样。”何夕突然轻呼一声,“对,应该是这样。”

“你说什么?”铁琅不明就里地问,“你在听我说话吗?”

何夕没有搭话,自顾自地拿出便携计算机演算起来。过了几分钟,他吁出一口气说:“尤里卡。”

听到这个词,铁琅立即知道何夕有了发现。当年阿基米德在浴盆里洗澡,突然来了灵感发现了浮力定律,就惊喜地叫了一声“尤里卡”,意思是:找到办法了!

“原来,那些标本上面标的数字并不是蛋白质比例,而是氮元素的占比序列。虽然这两者存在正向关联关系,但毕竟有所区别;现在将数据换算到氮元素,一切都完美吻合了,误差不到百分之一。”

“这能说明什么?我觉得两者应该算是一回事啊。”铁琅插话道,“谁都知道蛋白质的重要构成成分就是氮。”

“在韦洁如的笔记里提到过一种她称为进化过度的现象,她认为有某种对生命而言最根本的元素推动了这种现象的发展。现在我想她指的应该就是氮元素。”何夕不紧不慢地说。

铁琅的表情有些发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何夕摇摇头,“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这里是转运区,三千米之外就是特勒尔济煤矿的核心所在地。那里应该有我们想知道的答案。”

“张林又传回了新的情况。”仁吉泰急匆匆地进门来。

“什么事?”何夕问。

“有一个片区长今天欺压中国工人,他和几个人看不惯,一起把那个家伙揍了一顿,算是出了口气。”仁吉泰语速很快,“那人还被捆着,但现在张林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仁吉泰摇摇头,“这个张林也太冲动了点,看来只能让他先撤回来了。”

何夕愣了几秒钟,一丝亮光从他眼里闪现出来:“我们也可以利用这次意外。你让张林给那个家伙多拍几个角度的照片传过来。”

十分钟后,何夕仔细审视手机上发来的照片:“这个家伙个子倒是和我差不多,长得真像中国人。”

“他本来就是中国人,名叫李青。”仁吉泰有些诧异地说,“这个煤矿的中国工人占多数,有不少中层管理人员是中国人,但他们对中国工人比蒙古人还凶狠。”

何夕和铁琅对望一眼,一时无语。看来鲁迅先生在多年以前就批判过的劣根性,直到今天仍然像一道无法摆脱的诅咒般缠绕着这个经历坎坷的民族,这个李青不过是又一个证明罢了。

“现在开始制作硅胶面具,时间是紧了点,但达到八九分的相似度应该没问题。”何夕开始摆弄设备,铁琅自然密切配合。一个多小时后,何夕在镜子前戴上面具左右端详道:“我的脸型稍宽了点,不过应该能混过去的。”

铁琅点点头:“我的身高差太多,也只有你去了。你会的蒙古话不多,一定要多加小心。”

何夕转头看着铁琅:“你今天再去查一下转运区的仓库,有情况就通知我。”

“就是那个羊圈吗?”铁琅有些意外,“上次不是看过了吗?”

“当时有人来打断了调查,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里面说不定还藏有什么秘密。发现什么就马上联系我。”

何夕也知道此去风险难料,他朝着屋里一群人点点头,递给仁吉泰一张纸条:“记住这个电话。如果明天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消息,你们就打电话寻求帮助。”

兰天羽突然开口:“我们不需要打那个电话。我相信你。”

铁琅却是不置一词,只照例在何夕的前胸捶了一拳。

从井下出来,何夕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立刻开始大口呼吸,他在井下待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去取李青的工作牌。到了井下,何夕才知道这个排得上号的矿区条件有多糟,中国工人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工作,只是为了比在国内多挣那么一点点。何夕不禁想起兰天羽说过,在印尼有越来越多的中国劳工从事建筑以及橡胶园种植等很多当地人嫌弃的行业。何夕一直记得兰天羽当时的一句感叹:“相比在所谓的世界强国里被人轻看,在这些弹丸小国里中国人的一些境遇其实更加令人难过。希望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办公区散布着几幢启用不久的建筑,都是只有几层的楼房。何夕夹着一个袋子埋头赶路,就像一位急着传送文件的职员,一路上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何夕停在了一幢灰白色的建筑前,这里看上去同刚刚经过的几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何夕眼里却突然显出一丝兴奋的光。他目不斜视地进门,穿过门厅径直上楼,到了顶层直接右拐,他眼睛的余光可以看见左边走廊上转悠着几名警卫。何夕迅速推开一间贮藏室的门,现在他只能从顶上的通风道进到守备森严的左边走廊。

通风道里也设置了监控,虽然不至于不可逾越,不过也给何夕增加了一点麻烦,但这样严密的防备也让何夕确信自己正在往正确的方向前进。刚才让他驻足的是某种气味,何夕判断至少有苯酚和氯仿两种东西存在,何夕想不出在一个矿区的办公区里这两样东西有什么用途,但他却知道它们是DNA萃取工艺中经常用到的。何夕看看表,已是晚上七点。通风道下方的房间已是空无一人。通过夜视镜,何夕确定这里是一间设备完善的实验室,不时有一些动物的叫声突然撕破寂静,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瘆人。

何夕在一个通风口处停下来。下面亮着灯,是一间稍小的实验室,角落里摆放着一张简易的午休床,一个白衣女子正坐在上面看书。何夕端详着这个狭小的通风口,小心地取下上面的隔栅。何夕探出右手,接着,他的身体开始拼命地扭动。

白衣女子吃惊地回过头来,何夕这才发现韦洁如比照片上显得更瘦也更美,某种朦胧的光在她眼里浮动着。实际上,她整个人都给人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韦洁如的紧张只持续了一瞬间,很快她便恢复了镇定,一语不发地看着闯入者。

“我以为你会尖叫。”何夕只露出了半边身体,悬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开口道。

“如果有用我会的,但实验室之间保持着完备的隔离,外面听不到这里的声音。”韦洁如淡淡地说,她看了眼何夕胸前的工作牌,“你是中国人?”

“这个牌子是借用的。我叫何夕,是兰天羽的朋友。”

“哦。那你是想带我走吗?”韦洁如仍然是那种淡淡的口吻,仿佛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时间,何夕有些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个女人挂怀。

何夕翻身落到地上,脸上露出了苦笑:“那些监控虽然没能阻止我进来,但想带你出去却是不可能的。至少这个通风口你是无论如何也穿不过去的。”

韦洁如看了眼通风口:“要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居然有人能穿过这个孔,这是瑜伽术吗?”

“这是中国道家的柔身术,和你说的瑜伽术差不多吧。不过,我看你好像并不怎么吃惊。”

“别忘了我是一名生物学家。动物界有的是变形大师,你刚才的举动虽然神奇,但比起章鱼来还差得很远。”

“你的亲人很担心你。不过,我看你现在的情况不算糟糕。”

“我的研究资助方要求我暂时不能跟外界联系,等这里的事情忙完之后我会同他们联系的。”韦洁如优雅地抚弄着长发。

“什么事情?”何夕似笑非笑地问,“那群冬眠的羊已经足以让你在科学史上留名千载了。”

韦洁如急促地抬起头:“你看到那些羊了?”

何夕点点头,“不过,你的目标恐怕不只是让绵羊冬眠吧?虽然这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了。我猜你想要改变的东西其实是——”何夕停顿了一下,“进化的方向。”

韦洁如第一次显出震惊的表情:“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知道什么?”

何夕的神情变得古怪:“我想知道是一首什么样的歌让你在地狱里永夜歌唱。”

韦洁如如遭雷击般颓然坐下。

一缕轻雾在瓷杯上缭绕,韦洁如出神地望着这缕雾气:“这是四川峨眉山的明前花茶,多少年来我和家里人都喜欢喝。说起来,我还从没有到过中国呢,虽然家谱里明确地记载着我们的根在那里,但实际上那里对我们来说更像是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空洞概念。也许我和那里的联系就只是这杯茶了。我们的一切,包括灾难和痛苦都和那里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知道你的感受。”何夕的心里一阵难过,“那些作恶的人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韦洁如突然有些失态地大笑起来,声音撞击在墙壁上竟然带有金属的铿锵,“在他们的教义里,杀死低贱的华人是积累功德,将会得到神的奖赏,何来报应?”大笑中,泪水抑制不住地从韦洁如眼里淌出,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像要栽倒。

何夕急忙扶住韦洁如,他的肩膀立刻被泪水打湿了,一时间,何夕感到在怀里啜泣的是一个失散多年的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姐妹。

良久之后,韦洁如平静下来:“让你见笑了。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了,没想到今天这样失态。这个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悲惨的事件,相比之下,我的故事其实普通得很。”

“无数悲惨的事?”何夕问,“你指的什么?”

韦洁如摇摇头:“你不会明白的。”她的声音变得幽微,“世上的生命从降生之日起便是堕入无边苦海,永远得不到解脱。”

“你好像受了佛教的很多影响。”何夕斟酌着说,“苦难的经历往往会把人带入这个方向。不过,我也觉得佛陀说的一些话的确很有道理,可以助人开悟解脱。”

“佛陀?”韦洁如冷冷地哼了一声,“那些问题恐怕连佛陀自己也无法开解吧。”

“你指什么?”何夕没料到韦洁如竟然这样讲。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韦洁如的声音变得和她的人一样有些不真实,“两个和尚在山路上遇到一只白羊哀哀求救,在它身后跟着一大两幼三头饿虎。小和尚正要杀虎救羊,老和尚却说羊吃草虎吃羊物性本来如此,虎何罪之有?小和尚说那我只救羊不杀虎,老和尚说三头饿虎多日未食随时有倒毙之虞,救羊同杀虎无异。小和尚血气上涌说,那我今日效法摩诃萨青,舍了这身皮囊救下此羊总可以吧。老和尚却猛然掌掴小和尚道,此三虎并不曾食人,你今日妄自舍身让它们知道人肉滋味,却害得日后不知有多少乡民要死于虎吻。”

“那怎么办?”何夕忍不住插话。

“小和尚也是这么问的。结果老和尚说了一句:佛曰不可说。我想,佛自己也的确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

何夕倒吸了口气,这个简单的故事却让他陡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如果换作自己面临这样的选择,恐怕也只能是“不可说”吧。

“这的确是个怪圈。”何夕说,“我想生命本身就诞生在这样的怪圈之中。”

韦洁如的眼睛亮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盯着何夕。

“你的笔记对我有所启发。”何夕笑了笑,“生命本质上就是一团从外界攫取能量用以构建自身秩序的物质,而热力学定律注定了这是以外部秩序的丧失为代价的。园子里的一株草一朵花很对称很有秩序很美丽,但羊要生存就必须把花和草咀嚼成无秩序的一团混乱物质咽到胃里。”何夕的眼睛变得很亮,“在你的野外实验室里,我找到了一些标本,我想你重点研究的是生物的氮元素代谢吧。”

韦洁如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说实话我真的怀疑你是我的同行。”

“我算不上,我只是对你的专业有些兴趣。”何夕解释道,“你在笔记里说自然界的进化已经过度,而且由于人类的参与,这个过程愈演愈烈。老实说,这些观点我理解起来感到有些吃力。”

“地球生命的自然进化说起来有三十八亿年的历史,但实际上生命一直称得上平静地度过了三十亿年,直到六亿年前生命现象依然低级而简单,当时所有的生物都还是单细胞状态。我们现在所习惯的那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进化场面实际上是从寒武纪生命大爆炸之后才开始的。在那之前的三十亿年里,生命体甚至还没有长出严格意义上的嘴巴,但后来短短三亿年里进化的力量便造就出了邓氏鱼每平方厘米五吨咬合力的恐怖下颚。”

“这很正常啊。就像猎豹和羚羊一个追一个跑,经过几万个世代,它们的速度自然越来越快。”

“这的确就是自然选择的力量。人们都说适者生存,其实称为弱者毁灭更准确。一只羚羊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猎豹,在羚羊的一生中并没有几次机会单独与一头猎豹较量,实际上很可能就只是最后的那一次而已。但它却会千百次地与同类竞技,筹码便是自己的生命。”韦洁如的脸庞上泛起异样的光彩,“捕猎者选择对象时同样遵循着铁的规则,总是选择羊群里最弱的一只,否则它的生命也不会长久。就平均能力来看,没有任何一只羚羊能战胜猎豹,但在这种比拼生死时速的竞赛里,规则并不是冠军获奖,而是最后一名受到惩罚。所以,羚羊从来就没有打算战胜猎豹,它只需要占胜任何一个同类就行。也就是说,同类的优秀是它的噩梦,它真正意义上的敌人是群体里的另一只,即使那只羊是它的同胞兄妹。”

“萨特当年说过一句‘他人即地狱’,他说这句话时,人类已经在地球上占据了食物链的最顶端。”何夕幽幽开口,“看来这句话其实对任何层次的生物群落都适用,虽然它们并不能理解这句话。”

“这很难说。”韦洁如打断何夕,“也许羚羊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这下轮到何夕吃惊了:“这个说法太牵强了吧!”

“羚羊虽然是一种弱小的动物,但头上那对锋利的角却是可怕的武器,可你看到过羚羊用角对抗猎豹吗?”

何夕茫然地摇头,他有些明白韦洁如的意思了。

“作为生物学家,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羚羊用角来对付猎豹,但却无数次地看到它们与同类用角进行殊死格斗,实际上可以说,那对锋利的角本来就是为了同类厮杀才进化而来的。不仅羚羊如此,所有生物都会把自己杀伤力最大的武器施加在同类身上。我在求学时看过一个纪录片,拍摄的是非洲某个狮群的故事。原先的狮王战败身死之后,继任的狮王四处搜寻并屠杀老狮王留下的幼崽。画面上,幼狮拼命逃跑,当时我们一帮同学都忘记了这是影片,全都大喊着‘快跑啊快跑啊’。当最后一头小狮子也被咬死之后,除了教授之外,我们每个人都流下了泪水。教授对我们说,这就是自然进化的铁律,为了让母狮尽快发情产下自己的后代,雄狮选择了这种做法。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来看,这也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因为那些不这样做的‘仁慈的’雄狮难以留下自己的后代,它们早已被进化的力量淘汰。”

“这听起来的确很残忍,我知道有些人类部族以前也有杀婴的习俗,进入文明时代之后才杜绝了这种现象。”何夕点头道。

“文明……”韦洁如低叹一声,“人类对付狮虎等异类用的不过是猎枪罢了,而对付同类却动用了原子弹这种来自地狱的武器。其实这一切的根源都出自达尔文发现的那个自然选择,它就像是水面上时刻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大旋涡,生命一旦掉进这个陷阱便万劫不复,所以它们选择了拼命奔跑。”

“但也正是自然选择让这个世界变得多姿多彩,甚至我们人类能成为智能生物也是拜进化所赐。没有自然选择,说不定你我现在还是一洼水坑里的原虫。”何夕忍不住提醒道。

“我没有否定自然选择的作用,但这种力量过度发展会导致无法控制的结果。自从越过造物主的防线之后,加上人类的参与,谁也无法预料进化会把世界带向何方。”

“造物主的防线?”何夕陡然一怔,短短时间里,韦洁如带给他的意外太多了,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浑身都笼罩着一层迷雾。

“这是我提出的一个概念。”韦洁如保持着淡然的口吻,“自然界早就设立了一道防线,这道防线就是氮元素。生命现象的基础元素无疑是碳,所以有人称我们是碳基生命,但构成蛋白质的最核心元素是氮。氮很不活泼,只有通过硝化作用转变成离子才能被植物吸收。能够完成这一转变的除了闪电和宇宙线辐射之外,就是一些极特殊的微生物。对植物来说获取碳非常容易,但获得氮却是很困难的事情,而到动物出现后,这个问题更是成了一个瓶颈。所以,它就像是一道奇特的防线。”

“动物不是以植物为食吗?只要植物里有氮就行了啊。”

“动物的生理多样性远远超过植物,这实际上依赖于蛋白质的多样性。一般草本植物的总体蛋白质含量低于百分之一,而一头牛的身体蛋白质含量可达百分之二十,所以动物对氮元素的需求量远大于植物。史前有一种恐龙,身长超过五十米,体重超过一百三十吨,在原野上行走的时候,每一步都会使大地颤抖,就像地震一样,所以学界将它命名为‘震龙’。如此巨大的身体决定了它们食量惊人,但是它却长着很小的脑袋和嘴,也就是说它的嘴根本跟不上身躯的演变。根据推测,它每天必须要用二十三个小时的时间来进食,为了进食,它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你觉得这种生物能算是成功吗?”

“我不知道。”何夕老实地回答,“不过也许震龙自己喜欢这样。”

“从进化角度来看,震龙算不上成功,庞大的身躯大大降低了它们适应环境的能力,实际上震龙很快就灭绝了。那个时代的草食恐龙都长着一具庞大的身躯,传统的解释是防御天敌,但实际上,肉食恐龙肯定会随之变得巨大,这种防御方式作用非常有限,得不偿失。其实真正的原因很简单,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结果。”

“迫不得已的结果?”何夕重复了一句。

“我说过植物对氮的需求远低于动物,结果那些恐龙为了从植物中获得足够的氮只能选择增加食量。但满足了氮的需求之后,它们却摄入了超出需要五倍以上的碳水化合物,这些多余能量在当时只能通过进化出庞大身躯来承受,所以它们的身体其实是一种无奈的畸形副产品。有一个司空见惯的现象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世上所有的蛇都是肉食动物。我想,如果蛇选择吃草的话,它们也极有可能进化成巨无霸,重蹈远古祖先的覆辙。”

“如果生物当初一直不越过这道防线会是什么结果?”何夕突然插话。

韦洁如稍稍愣了一下:“只能大致判断在那种情况下,生物特别是动物的多样性会大幅减少,动物的行动将变得更迟缓,高级智能的产生也将遥遥无期。总之,那将是一幅显得有些平淡的世界图像。”

“也就是说,造物主原本不希望生物圈多姿多彩?”何夕疑惑地问。

“你肯定知道那个‘奥卡姆剃刀原则’吧?”

“知道,我记得大意是说,如果有两个理论能得出同样的结论,那么更简单的理论是正确的。也有人把它概括成简单就是真实。用这个原则可以解释恒星为什么是球形,也可以解释基本粒子的性质。”

“这个原则在众多领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一直被奉为科学界的无上法则之一。但我在研究中却发现它遇到了挑战,进化似乎有一种偏向复杂的趋势,最成功的生命往往是最复杂的,比如人类的大脑就是已知宇宙中最复杂的事物。‘奥卡姆剃刀原则’无疑是正确的,但因为达尔文陷阱的可怕威胁,生命最终竟然超越了这个原本左右着全部物理世界的法则。自然界并没有先知先觉的设计者,氮元素防线体现的是负熵的节约,对任何生物圈来说,负熵都是一个有限的值。根据我的研究,生命在氮元素防线以内处于可控状态,一旦突破这道防线就会失去制约,谁也无法预料生命将去向何方。这就像人类虽然千万年来一直争战不休,但地球生物圈作为整体仍是安全的,而一旦到了使用原子武器的地步,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其实我的很多同行都认为,当地球上产生了人类这种智能生物时,这颗星球的结局就几乎注定了,它很可能在将来某一天被自己孕育出的智慧生命毁灭。”

何夕沉默了几秒钟:“那你所说的防线突破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

“三叠纪晚期,距今约两亿年。听起来很长,但在地球三十八亿年的生命史中只占百分之五。当时出现了摩根兽那样的原始恒温动物,它们选择了一种简单而奇特的方法来解决巨型恐龙面临的难题:升高体温从而将多余的百分之八十的碳水化合物燃烧掉。这件事情称得上宇宙中的划时代事件,虽然这种事情在宇宙中可能发生过不止一次。”

“有这么夸张吗?”何夕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韦洁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敬畏:“虽然我们平常提起宇宙时指的是时间和空间,就像中国古人所说的‘古往今来曰宇,四方上下曰宙’,但相比于时空,能量才是宇宙中至高无上的存在。大爆炸理论已经阐明,包括时空在内的整个宇宙本身其实都是能量的产物,所以能量节约法则一直是宇宙中先验的存在,但现在这个法则却被一种叫做恒温动物的事物打破了,它们为了生存,居然学会了抛弃能量,所以我称之为划时代事件绝不为过。而且,在地球上采取这种做法的还不只是恒温动物。”

“还会有别的生物吗?”何夕喃喃低语,他觉得今天在韦洁如面前,自己的脑子似乎有点不够用了。

韦洁如补充道:“某些昆虫为了相似的目的采取了另外的方法来处理这种‘多余’的能量,最有名的便是蚜虫不断将大量含糖的蜜露排出体外。”

“可一般性的解释是它为了吸引蚂蚁的保护。”何夕插话道。

“这个解释是典型的本末倒置,那只是附带获得的效果。一些种类的树蝉也喷出大量蜜液,它们可并不需要别的生物保护。”

“可是有一点,恒温动物的确有生存上的优势啊,它们受环境影响更小,可以在变温动物无法生存的极端地区生存,比如说两极地区。”何夕忍不住辩驳道。

“在两极地区,即使是现在也只生存着总量不到万分之一的地球生物。热带和温带已经提供了足够广阔的生存空间,进入极端地区生存并不是恒温动物产生的目的,而只是这一事件导致的附带结果。”

“但恒温动物有更敏捷的反应和运动速度,这总是优势吧。有些昆虫在清晨甚至不能飞行,必须等到阳光晒暖身体后才能动弹。还有像鳄鱼和蛇等都需要阳光帮助消化。”

“所有的鱼类都是变温动物,你听说过需要暖身后才能运动和消化的鱼吗?要知道,有些寒带鲔鱼的游泳速度可以超过猎豹。”韦洁如脸上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同何夕的争论让她感到几分惬意,“这只是因为体内酶的功能差异罢了,只要有酶的支持,变温动物一样可以灵活而敏捷。你也许认为哺乳动物比爬行动物成功,其实这更像一个错觉,爬行动物的进化史远远长过哺乳动物,它们能长存至今足以证明它们是成功的。根据测算,变温动物的食物中只有百分之十几转化为热量散发,而恒温动物的这个比例超过百分之七十。有些小体型恒温动物对能量的依赖惊人,小鼩鼱每天要吃超过体重三倍的食物,实际上它根本不能停止进食,否则马上就会死于体温下降。恒温动物一方面‘抛弃’着能量,另一方面它们对能量的依赖又远远超过变温动物,生命进化中总是充满这种怪圈和悖论。”

何夕觉得自己已不能说话,一时间他被韦洁如展示的这幅奇异的生命图景彻底震惊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颗在虚空中静静旋转的星球,千奇百怪的亿兆生灵在它的表面聚集成薄膜般的一层,涌动着,嘶喊着,挣扎着。每个角落都潜藏着黑暗的巨手,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疲于奔命的个体被拖进无尽渊薮的最深处。隐约中,他似乎领悟到当年庄子为什么在《秋水》篇里向往做一只在泥地里自由甩尾的乌龟。

但是韦洁如似乎不准备放过他:“你看到的那些蒙古羊是第一批被改造成功的实验品,在同样生长速度下,它们的食量是普通绵羊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在不增加现有饲料的条件下,它们的产量可以提高十倍。而且它们还具有冬眠优势,其实自然界中哺乳动物冬眠并不罕见,比如蝙蝠、黄鼠、旱獭等,主要表现为心率慢至每分钟五六次,呼吸每分钟一次左右,体温比平时降低十摄氏度左右。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会消耗相当的能量,比如刺猬经过冬眠后,体重会降低三分之二。但你看到的那些绵羊的冬眠完全是另一回事,它们的新陈代谢几乎停止,就算经过一个冬天,它们的体重也没有多大变化,你应该明白这对畜牧业意味着什么。唯一的缺陷是,那些绵羊在环境温度低于四度时会被冻死,这一点和某些蛇类相似,实际上它们体内的某些基因片段就来自于蛇类。不过,今后这个缺陷应该能够有所改进。”

“说实话,我对你真的很佩服。”何夕由衷地说,“这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发明。”

“改变世界?”韦洁如神色若有所动,“这个世界上充满了争斗、欺骗、掠夺,善良的人成为牺牲品,穷凶极恶者却享受尊荣。我父母辛苦经营几十年的橡胶园在一夜之间就被抢走,我看着他们被活活打死。”韦洁如的声音变得高亢,一种妖异的光芒从她眼里放射出来,使得她全身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气息,就像是一个来自洪荒的女巫,“那时,我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就守在父母的尸体旁。小女孩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想是不是因为世界上的橡胶园太少了,或者是世界上的食物太少了,所以人们才会这么野蛮地掠夺和屠杀。那个小女孩接着想,如果世界上能多一些橡胶园,多一些食物,也许她的父母就不会死。”

何夕默默地看着面前这个显得有些喜怒无常的女人,等她再次平静下来之后才开口道:“我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我也认为你的成果很伟大。但是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将这套理论用于人体实验。”

“你说什么?”韦洁如脸色不悦地打断何夕,“我们的目标只是解决食物和能源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将这个成果用于人类。”

这下轮到何夕愕然了:“这么说你不知情。但是我这里有份警方的记录,里面提到过一个没有体温的华人小孩。”

韦洁如接过何夕递来的资料,快速地翻看着,脸上阴晴不定。这时,何夕的电话传来震动,铁琅的头像在屏幕上显现出来:“你没猜错,我在仓库里有非常惊人的发现。”铁琅语气凝重地说,“你还是自己看吧。”

屏幕上换了画面,在微弱的照明下,可以看到地上并列着一排透明的柜子,仿佛一口口小小的棺材。不知怎的,何夕陡然感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处升起,让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镜头移近了些,一张张稚嫩的面庞映入画面,他们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无比。

“我的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韦洁如转身撑住桌面,在极度的震惊下,她有些语无伦次,作为业内专家,她完全知道非法人体实验意味着什么,“他竟然欺骗了我,这个无耻的骗子!”

“你是说赤那?”

“不是他。是山迪昂万,一个印尼人。”韦洁如的表情变得复杂,“赤那只是他的合作者,没有掌握核心的技术。”韦洁如知道她无比珍视的科学生涯在此刻被终结了,一丝近于幻灭的神色在韦洁如的眼里浮现,短短几分钟时间,她仿佛苍老了十岁。

“我在印尼见到过这个人,他好像还领导着某个势力庞大的崇尚种族主义的党派。”何夕若有所悟地开口道,“没想到‘纯粹印尼党’和‘白色口十字组织’这两个相距万里的新纳粹居然搅和在了一起。”

韦洁如镇定了些:“他今天已经到了蒙古,等一会儿就会到这里来。你快走。”韦洁如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下着最后的决心。然后,她打开旁边的冰柜,小心地取出两支装着紫色液体的管子递给何夕,“这就是用于生物改造的‘蛇心’试剂,加上你们在转运站仓库里拍摄的资料,可以作为指证山迪昂万和赤那的证据。”

“你——”何夕突然一滞,望着眼前陡然变得无比憔悴的韦洁如,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末了,他郑重地点点头说:“等到中国更加强大的那天,请你一定来看看,我陪你到峨眉山喝最好的新茶。保重,我的同胞姐妹。”

十一

山迪昂万穿着爪哇人的传统服饰,脸上带着地位尊贵者固有的倨傲。几位随从进门巡视一番之后便自觉出去,只留下山迪昂万和韦洁如。

“怎么他们就一直安排我的首席专家住在这种地方?”山迪昂万露出笑容,伸手轻抚着韦洁如的腰,“很久没说汉语,都有些生疏了。”

韦洁如挪步走开几米:“是我自己要求的,这样我可以随时安排实验。”

“‘蛇心’试剂不是已经成功了吗?等到这批绵羊在春天苏醒之后,我们就向全世界公布这个伟大的发现,你的名字将载入人类科学史。”山迪昂万大声说道。

一丝光亮从韦洁如眼中升起,但很快就陨落了,她沉默地看着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在她面前继续表演,似乎想用目光从他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山迪昂万说话太投入了,没注意到韦洁如的异样:“你现在倒是应该多花些精力来证明我提出的人类起源理论,既然人类在近两百万年前就生活在爪哇岛上,我认为爪哇就是人类的发源地。”

“爪哇人化石的确有一百八十万年的历史,但根据研究,他们是从非洲迁徙来的。而且分子生物学的成果已经证明那一批爪哇人后来完全灭绝了,现代人是数万年前重新由非洲再度迁徙而来的。”

“去他的什么分子生物学!”山迪昂万强横地大叫,“我就是要证明爪哇岛是人类的起源地,爪哇人是最正统最优秀的种族。因为我提出的这个观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支持我的政党,这次选举我已经大幅领先。你要做的就是多找些证据来支持我的观点!”

“我找不到这样的证据。”韦洁如冷冷地说,“我不是政客,更不是宣扬种族主义的纳粹,我只是一个许身科学以求给人们带来福祉的生物学家。”这时,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黯然神伤,“当然,以后不再是了。”

“你什么意思?”山迪昂万狐疑地问。

“你还想骗我吗?”韦洁如悲愤地看着山迪昂万,“你竟然瞒着我进行‘蛇心’试剂的人体实验!”

“这从何说起?”山迪昂万打了个哈哈,“再说没有你的参与,我怎么能办到这样的事?”

“你还想骗我多久?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证据。我身边的那些助手都是你安插的,他们都是你的爪牙!”韦洁如愤怒地说。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承认是做了几次实验,只是因为知道你会反对才暂时瞒着你的。”山迪昂万知道再否认也没有什么意义,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明明知道‘蛇心’试剂现在的失败率超过百分之二十,用于人体实验和故意杀人有什么区别?你毁了我,你知道吗?你毁了我无比珍视的科学生命!”韦洁如痛哭失声,满头乌发痛苦地颤抖着,“而且现阶段‘蛇心’试剂对恒温动物的改造会导致思维迟钝,根本就不适用于人类。”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用再瞒你。实验中是死了几个华人小孩,算他们命不好。不过也成功了十多例,现在他们和那群绵羊一起正接受冬眠实验。以后他们将会在赤那的牧场工作。想想看吧,他们要求极低,而且头脑简单听从指挥,到了冬天就和绵羊一起冬眠,连那点微不足道的饭钱都省了。赤那兄弟非常满意。”

“那几个孩子是怎么死的?”韦洁如反而平静下来。

“还能怎样?你知道对‘蛇心’试剂剂量的把握一直是个难题,稍有差池就会造成心脏冷凝破碎,结果那几个小孩就死喽。”山迪昂万语气轻松,仿佛在讲一个笑话,“都是在印尼各地找来的华人孤儿,没引起任何麻烦。”

韦洁如眼前一阵发黑,她感到自己仿佛正在堕入无尽的深渊:“你是个魔鬼,你毁了我的心血,也毁了我!”

“别忘了我也救过你的命。虽然二十年前是我强暴了你,但也是我把你藏了起来,否则你早被人杀死了……”

“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韦洁如捂住耳朵,脸色苍白如纸。

山迪昂万舔舔嘴唇,沉浸在得意的往事中:“那时候你只有十多岁,每天穿着洁白的衣服坐在漂亮的小汽车里,像仙女一般从我面前经过。你一定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每天都盯着你看。那个男孩看着你,还有你的漂亮房子和车子,心里疯狂涌动着有朝一日占有这一切的欲望。没想到这一切来得那么快,那天早晨,当我看到满街的人群,我就醒悟到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到了。当时我的亲戚们正在接管你家的橡胶园,我第一时间冲到了你面前,那时你刚刚在床上醒来,看到我突然出现你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哈哈哈!”

“是的,那个早晨……”韦洁如抓扯着头发喃喃地道,“我失去了一切。”

“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我们只是拿回来。”山迪昂万激动地说。

“你胡说!那些财富是我们祖祖辈辈创造积累的,他们就和万隆那个没有见过太阳的人一样,在这块土地上辛苦了一辈子!”韦洁如大声说,“我们的财富是干净的!”

山迪昂万语气一滞:“这是我们的土地,你们这些外来的猪猡凭什么过着比我们还好的生活?知道我为什么用华人小孩做实验吗?就是因为‘蛇心’试剂会让人思维变迟钝!我承认你们的确很聪明,所以处处压制着我们。现在有了‘蛇心’试剂,正好可以改造你们。忘了说一点,华人还特别吃苦耐劳,那些我们干不了的活儿你们都愿意干,这才是你们的优点。以后在我的橡胶园里,将全是一群又听话又能吃苦的华人劳工,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景。不仅在我的橡胶园,还有赤那的牧场和煤矿里,都会遍布这样的劳工,我们的生产成本会大大降低,我将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你疯了。”韦洁如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山迪昂万描绘的图景让她不寒而栗,“我要揭发你。”

“你没有机会的。”山迪昂万发出骇人的笑声,“我会很小心地保守所有的秘密。其实就算今后偶尔有人发现个别改造后的劳工也没什么,因为你的研究是超越时代的,人们只会认为他是得了一种体温调节失控的奇怪疾病。有谁会真正关心他们的遭遇呢?所以你放心吧,谁都奈何不了我的。”

山迪昂万狞笑着趋身上前:“好久没见你了,怪想的。”他猛地将韦洁如扑倒在沙发上。

“干什么?放开我!”韦洁如愤怒地大叫。

山迪昂万亢奋得面容都有些扭曲:“华人的皮肤好细腻啊,比象牙还白。不要徒劳地反抗,你知道外面听不到的。我说过,这个世界上谁都奈何不了我。哈哈哈!”

“是吗?”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山迪昂万背后响起,他猛然回头,正好看见何夕罩着寒霜的脸。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山迪昂万斜眼瞄着门口的方向。

“你知道我是一个华人就可以了。”何夕语气比他的面容还冷,“现在该我劝你不要作徒劳的反抗了。说吧,死之前你还有什么遗言?”

山迪昂万的脸立刻变得惨白,他本能地感到眼前这个人不是在说笑。死?这个极其陌生的词突然间变得好近,他觉得自己背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层冷汗:“我们可以谈谈,你知道我有很多钱。真的,很多很多,你开个价出来。”山迪昂万有些结巴地说。

“这可太好了,我不杀穷人的。”何夕露出残酷的笑容。

“不,不。”山迪昂万努力在脸上挤出谄媚的笑,“杀了我对你没有好处的,你是在吓唬我,你不会杀我的,对吧?”

“是吗?”伴着何夕的反问,山迪昂万立刻感到自己的腿脚膝盖很奇怪地向后弯折,巨大的痛楚让他差点晕过去。

何夕抽回脚:“这是替那些暴尸街头的华人还给你们的。”

山迪昂万跪在了地上,他拼命抱住伤腿,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同他见惯的那些柔弱可欺的华人完全不一样,这是一尊无所顾忌的魔神:“求你放过我,我不想死。”他转头朝着韦洁如,“你帮我求求他,那些橡胶园我不要了,都还给你。快帮我求求他呀!”

韦洁如别过头,脸上满是厌恶的神情。

“那些华人哀求的时候你放过他们了吗?”何夕眼睛通红,须发怒张,伴随着又一声惨叫,山迪昂万的右脸颊骨立刻变得粉碎,“这是替那些躺在柜子里的孩子还给你的!”

山迪昂万已经不能说话,只是“呜呜”地大叫,眼里露出极度的恐惧,他看着何夕的目光仿佛看到了来自地狱的恶灵。

“不过有一点你倒是没说错。”何夕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不会杀人的。我怎么能杀人呢?那是野蛮人和你这样的纳粹才干的事,我是文明人。这里是实验室,我只是想做个实验罢了。”

这时,山迪昂万突然看见自己的左臂上扎进了一支针管,他脸上立刻泛起一阵死灰。山迪昂万迸出最后的力气拼命挣扎,针管里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听说这种试剂好像不太可靠,是吧?而且剂量也很难掌握。不过你的心脏比那些可怜的小孩子强壮多了,而且你的血统这么纯正,这么优秀,保证不会发生任何问题。如果出现什么不良反应,只能算是意外。”何夕死死控制住山迪昂万,脸上保持着残酷的笑容,“或者按照我们的说法叫做——报应。你们一直认为我们软弱善良,没想到还有像我这样的人吧?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我来告诉你理由吧。这个理由真是太古老了,两千多年前它第一次被提出来的时候,你的祖先还没学会穿裤子。”

何夕的声音变得凝重而响亮,那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宣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伴着这句话,山迪昂万感到一股冰冷到极点的寒意沿着手臂的血管周游全身,迅速传到左胸包围了那曾经鲜活跳动的所在,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被冻结后迸裂发出的让他肝胆俱碎的“咔嚓”声。山迪昂万的喉咙里发出绝望到极点的嘶吼,大股大股的黑血从他口里涌出,最后,嘶吼变成了痛苦的呜咽和喘息。

何夕目不转睛地看着山迪昂万眼里的恐惧渐渐消失,最终变成一片死灰。他松开手,山迪昂万的身体像失去支撑的麻袋般瘫软倒地。

尾声

五个月后。

大群穿着制服的军警在特勒尔济矿区的各个办公地点穿梭往来,手里抱着大量的物证材料。国际组织连同蒙古国相关机构对特勒尔济煤矿采取的联合检查行动已接近尾声。这次,中国政府一改长期的隐忍态度,凭借手中掌握的证据极其强硬地向联合国提请核查生化实验行动,并最终获得采纳。

何夕和兰天羽站在特勒尔济海拔最高的山顶上,眺望着一览无余的北方远处。蒙古高原的夏季强风拂过大地,发出恢宏的声音。青黄相间的草地向着无穷无尽的天边延展开去,显露出同样无穷无尽的生机。

“我还能见到韦洁如吗?”兰天羽问。

“我不知道,调查报告说几个月前她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何夕平和地回答,“不过有牧民说,在遥远的并不太适合放牧的北边,曾经见到过一位白衣长发的女子,放牧着某种特别适应贫瘠草地的绵羊,一些漂亮的少男少女簇拥在她的身边。”

“这个结局挺好。”兰天羽声音低沉地说。

“当然,”何夕幽幽地说,“谁说不是呢?”

两个人不再说话,在他们极目眺望的北方远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