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耐人寻味的中国味

如果不是听了西方音乐,接触了各种不同风格的异域音调,可能自己也就不会对音乐的中国味发生兴趣,从此有意识地去“寻味”。

听了古琴曲,见到赵元任的《新诗歌集》,才懂得还有“中国味”这个题目。

《新诗歌集》真是大可怀念的一本书!老大的十六开本,且是用厚厚的重磅道林纸印的,经不起翻来覆去地读,终于读“破”了。几年前,忽然上海文艺出版社办了件大好事,出了《赵元任音乐全集》。买到手,像见到母校恩师一样激动,也让我回味起追寻中国味的“心路历程”。

那时也巧,唱了他谱的歌曲,读了他谈中西音乐异同的长序,和每首歌曲所附的解说,已经是大开眼界了;竟又听到了他的“现身说法”!一张百代公司出的唱片,一面录的是很多人爱唱的《教我如何不想他》,翻过来,是至今恐怕还有很多人不大知道的《江上撑船歌》。

同别的歌者所唱的《教我》一比较,他所发挥的,正是那中国味。这比歌集中的音符与文字更加说明了问题。

集中不但有《听雨》《瓶花》这种古意犹存的中国味,又有《茶花女中的饮酒歌》《海韵》《卖布歌》等新文化色彩的中国味。后生小子的我,得以以乐参诗,追想早期新诗人的情怀,为读《扬鞭集》《猛虎集》平添了更多想象。

如果吟唱《听雨》,土嗓子更合适,唱《教我如何不想他》,可中西合璧(其中那几个“啊”字放在新诗里很难朗诵得亲切而不肉麻,在歌中却极有味道。新配的曲调便借用了京剧乐汇。作者自己唱它时还巧妙地运用了中国式滑音唱法,初听特别感到讶异)。那么,唱《海韵》用洋嗓子,也不觉其别扭了。

为了寻中国味,读了些为古诗词谱写的音乐,有心去辨认那乐意与诗味是否契合。读了黄自的《赋登楼》等作,觉得如果作曲者捕捉到了原诗韵味,而音乐又足以令人信服,那效果就像沟通了古今人的感受,连那伴奏的“洋琴”声也不觉其洋了!

从声乐连带注意到器乐,于是又见识了刘天华的二胡音乐。本来我对二胡有恶感,是由于常听到纨绔子们以拉皮簧为消遣,迁怒于乐器。这下子才知,胡琴并无胡味,倒有浓厚的中国味。听《良宵》《月夜》《病中吟》,同读唐诗、宋词的感受有微妙的一脉相通。

听西方人写中国的音乐,叫人想到英译唐诗。克莱斯勒的小提琴曲《中国花鼓》是一支很有听头的小品。他自己演奏的唱片,也曾在旧唱片行中买到。当时已到20世纪50年代,旧唱片已成了宝贝。据说作者是从美国的唐人街寺庙中汲取了灵感。他也来过中国。但这乐曲也不过像柴科夫斯基的《胡桃夹子》中的《中国舞曲》,只是外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味吧?

还有俄国人阿甫夏洛莫夫的《北平胡同》,因看了李树化文中的介绍也曾慕名,渴求一听而不可得。后来偶然从旧货店楼上的唱片堆中挖出一张,终于知道这以弦乐高奏皮簧过门开始的音乐风情画是怎么回事,但如今也只剩下这一点有滑稽之感的中国味了。

可是也发现过可以说明中西之间并不完全隔膜的例子。至今还回忆得起,读华丽丝谱的“并刀如水”,一种鲜活的乐感,颇有助于扩充对原词的想象。一位现代德籍乐人,用西方技巧谱的音乐,居然和宋人的绝妙好词结合在一起了!作为文化交流中一种现象,也总记得同这位作曲者有关的一事。她为中国古诗词谱写的歌曲中也有李后主的“帘外雨潺潺”。其时忽有某公(搞中国诗词的。萧友梅作歌曲常用他写的歌词),认为华氏所谱于声律未谐,便按他自己习惯的方式自度一曲,拿出来同华氏“商榷”。那结果是遭到了《我住长江头》作曲者青主的好一顿痛斥。

解放战争时期,身处敌后农村,常有机会听民间歌手唱民歌,唱地方戏曲。这大不同于从民歌集上读来的印象!泥土香浓,是更地道的中国味。

至今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首并不出名的小调和一段地方戏的曲调都是江苏盐阜地区的。一首是《老悲调》:老娘亲反复叮咛,要出门赶考的儿子一路当心。要他天不亮便起身上路,要他天未黑便下山投宿……一个简单的曲调絮絮叨叨地重复,然而感慨苍凉,经得起重复,容得下丰富的感情。最后来了一句说话般的却又极悲凉的“叫一声我的儿呵,你快去吧喽!”

另一首《十二月小寡妇》,曲调也是简单的几句。并不激动,只是幽幽地一个月一个月地诉着,而那茹苦含辛却怨而不怒的“伟大的忍从”,悲凉有胜于嚎哭。

比起《老悲调》来,《阳关三叠》可以说是古别离的音调了。自从听到卫仲乐弹的这首古琴曲,便深爱它那中国味的敦厚。但又觉得,这首明代流传下来的琴曲,曲趣虽和王维的绝唱相通,又并不全相似。它不像那种古代文士的淡淡的惆怅之情,倒更像近世平民的伤感烦忧。从元明以后的戏曲、章回小说中,不难捉摸到这种情味吧?正因如此,后来又听到一位歌手用土嗓子唱这首琴歌,歌声果然更能传出那黯然魂销之情。

民歌民乐中也不乏“喜洋洋”的“欢乐歌”。然而最有味最难忘的还是这类悲凉之音,说到悲凉之音,我想无过于《二泉映月》了。

老唱片上有阿炳的遗响,只是难以作为依据来追踪其真味,录音太不理想,无可奈何!自从知道有《二泉》,各种诠释听得也不算少了,对那悲凉之味是听之愈久,感之弥深。未料几年之前又入新境界,从广播中听到了蒋风之的演奏。音响虽也不理想,但那卓然不群的诠释产生了强大的说服力,简直把人的心都揪住了!

这时早已多次听过吴祖强先生改编的弦乐合奏曲。由于和声复调的运用,弦乐配器效果的发挥,《二泉》发出了更为宽广深沉的声音。听了蒋氏的独奏,觉得这二弦上流出的单音旋律,并不弱似一个弦乐队的几十根弦上的和音。听他演奏,眼前如见阿炳。斯人憔悴,挟琴而奏,以琴代歌,长歌当哭,踽踽凉凉,边奏边行,弦音苍老,甚至带点沙哑,反而更有歌哭之味,加上节奏渐趋急促,更显得感情在汹涌……我惊叹这小小胡琴上迸发出的中国味竟是恁地浓烈!又好像,到此时才真正认识了《二泉》!

源远流长,中国味各式各样。比如江南丝竹是一种美,尤其那灿若云锦的《中花六板》。我说好像是《浮生六记》的绝好配乐。又如粤曲,别是一种美,妖娆靓丽。记得电影《虾球传》,一开始配了句《早天雷》,气氛渲染得妙极!如果用粤曲配衬张爱玲的某些香港传奇,也可能合适。这以上两种绝不相似的音乐,都叫我联想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人的繁华梦,悲欢情。既不同于琴曲之雅,又不似农村民歌之土,似乎大有市井气味了。

又比如昆曲《游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一大段音乐,写景传情,魅力可惊!听了这,才知道,《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曹雪芹写黛玉“听曲梨香院”一篇文字,绝非随便扯上这段曲文的。曹侯心目中一定除了剧文还有音乐。

还有一例也不可思议。曾经观看我们苏北一个小乡镇(浒陵)的花鼓戏,演的是元宵节男女观灯,音乐不过是串起来的一些小调。唱、舞都素朴自然。然而它让我真正体验了一次乐、舞、剧综合产生的神奇效果!真是“乘着歌声的翅膀”似的,欲仙欲死!

读敦煌唐琵琶谱今译,有点难信,这同唐诗中所绘之声是一回事?唐宋的法曲、词乐就那么声沉响绝了!然而细读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又生狂想。今天的民歌民乐,并非无源之水,突如其来。从今别离中想古别离,从今女怨中想古女怨。传统的精魂恐怕是不绝如缕的。更可思的是,正如朱氏说的,中国文学自来便同音乐相结合。我想这种难解难分的关系似乎不仅在于诗与乐的联姻。诗中有画不奇,微妙的是诗中有乐。中国诗尤其词中的音乐性是极微妙的,凡人说不清,但可体验到。

因此便感到,高度音乐化的五代、宋词,那文字的外壳里好像有吟之欲出的乐音。这种记不出谱的旋律,也许比外在的词曲音乐更奇妙。读今译的姜白石词曲如《暗香》《疏影》,便有此感。

对照古代文学与音乐的密切关系,现代好像是文乐分驰,文人已“非音乐化”了!埋藏于古代文学中的“音乐”,也许比古谱更需要发掘与借鉴。

回顾寻中国味的历程,有个总的感受:听域外之乐,进入角色,也能化隔为不隔;赏家乡之音,一旦有会于心,那可真是一种“浃髓沦肌”般的享受。谁叫我们是有绵延几千年文明的中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