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西藏的缘分

一九九一年的时候,我还在中戏读书。那一年的暑假刚好和毕业实习连在一起,这让我有了三个月左右的空闲时间。我决定来一次背包旅行。

父母也非常支持这个计划,给了我三千元钱。我内心深处对于广袤、粗犷的边远地区有一种天然的向往,于是随身带了一个随身听、十几盘磁带和两本书就出发了。从甘肃到青海,再到新疆,最后从新疆进西藏,足足在外流浪了三个月。

那是一次非常随性的旅行。交通方式是坐长途客车、搭乘顺风车或者徒步。住的地方也都是最便宜的大车店,或者在小旅馆的多人间凑合一个床位。所去的地方同样是兴之所至,事先并无规划:可以在青海湖边随便找一个小旅馆住下;也可以在途经塔里木湖时,心血来潮地跳下长途客车,径直走进一家牧民的帐篷里,跟他们同吃同住;更可以在天池边任性地搭个帐篷,等待第二天的日出。

旅途中当然也遇到过凶险。在敦煌月牙泉后边的鸣沙山上,就曾见到一具半风干的女尸,至今这场景都还时常在我脑海中萦绕,勾起我对很多故事的联想。在伊犁街头闲逛时,曾跟两个醉汉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一架,我的鼻梁骨都断了,当时也没在意,直到三天后,才在喀什的人民医院被医生用一根铁签子正了回来,疼得我浑身冒汗。

但一路上我收获更多的却是欣喜和感动,既饱览了很多壮观的美景,见识了不同的风土人情,也结识了很多与人为善的陌生人:有无私相助的货车司机、热情好客的牧民、萍水相逢的旅伴,还有在西宁火车站,当我和一个叫安宾的兄弟身无分文,连张回北京的火车票钱都掏不起时,善意收留我们的列车长。

有些事更像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我在喀什的时候结识了一个香港女孩,她给了我一本香港人写的关于新疆旅游攻略的书。那是作者在新疆七进七出,几乎把新疆所有地方都跑遍之后写出来的,里面都是非常翔实而实用的内容。当时国内几乎没有这类书籍,我自然是如获至宝。

后来从喀什往南疆走,经若羌时,晚上住在一个矿区的大车店里,竟然就在那里遇到了这本书的作者。他说自己刚去了可可西里的腹地——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除了美国的一支科考队和中国科学院科考队以外,他算是第三拨儿进到腹地的“外人”。因为里头还有几个村子,所以时不时会有卡车进去送粮食和收羊毛。巧合的是,大车店里刚好有一位姓朱的货车司机就是做这个的,第二天就要开车进去。

翌日清晨,我和几个维吾尔族小伙子,坐在卡车的后车斗里,裹着司机的军大衣,吃着馕和哈密瓜,一路上披星戴月,备尝艰难。在完全没有路的河床里走了三天后,终于到了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保护区腹地,我也是在那儿第一次有了高原反应。

我在途中见到了许多非常壮美的高原湖泊、沼泽、草原,也多次遇到成群的藏羚羊、藏野驴和藏牦牛。司机还随身携带着一把猎枪,他说路上有时候会碰到熊和豹子,虽然会有危险,但是国家立了法保护,这些动物都是不能打的。只有在见到野兔子的时候,才可以放上几枪。

从可可西里出来后,顾不上二十多天没洗澡,我赶忙日夜兼程奔向拉萨。因为之前已经和北京的哥们儿安宾约好了,九月十五日要在拉萨会和。那时通信不便,如不能及时赶到,两人可能就失联了。见到安宾时,我俩都已经囊中羞涩,住不起宾馆。那时候导演牟森的工作关系已经分到了西藏话剧团,但他常年在北京工作,所以单位分的宿舍一直空着。我们就四处打探,找到了他的房子,然后破窗而入,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

再后来,我们又换到八角街一位叫德钦卓嘎的老太太家里住。老人七十多岁,性格温和,非常慈祥,做的藏餐也极其美味。她常常给我们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德钦卓嘎原来是贵族家的小姐,家庭成分本就不好,而到了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她丈夫又跑去了印度,这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她这一生可谓多舛,国内的政治运动全赶上了。

到“文革”的时候,德钦卓嘎被下放到某个农场劳改。她骑着马去报到,却阴差阳错走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的干部竟然莫名其妙地接收了她。她自己当然搞不清楚状况,就在那个地方稀里糊涂地住了下来,直到平反才知道弄错了。

她的这些真实经历,本身就充满了传奇和荒诞的色彩。我当时就想,如果要拍关于“文革”的电影,就应该从这种角度出发,虽然看起来荒诞,但是挺写实的。

很多人以为这里山高皇帝远,运动的风暴不太会波及过来,但事实上,这里的形势比内地更加严峻。因为有宗教信仰的关系,所以很多行为常常会被扣上迷信的帽子。很多寺庙都在“文革”中被捣毁殆尽,其中就有非常著名的甘丹寺。我们还专门跑过去参观。

那时候对拉萨的深刻印象有两个:一个是要饭的特别多。饭店门口经常围着四五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嘴里“咕叽咕叽”地向你伸出手来。你不给钱还好,要是一出手就完蛋了——给了一个人,就会围上来更多的人,一直寸步不离地黏着你要钱。

另外一个印象就是野狗特别多,到处流窜,满大街都是狗粪。藏族人信佛,首先是不能打狗,再加上心怀善念,家家户户都会放些食物在门口。所以这些野狗就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白天转悠到熟悉的人家门口找食物,吃饱了就窝在墙角晒太阳。

到了夜里,外边会传来若远若近的狗叫声。一开始还算平静,但常常在你快要入睡时,突然间几百只野狗像炸了锅似的,一起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紧接着又成群结队地在街上狂奔,地动山摇,声势震天。那个时候,仿佛它们才是城市的统治者,我们这些人只能战战兢兢地躲在屋里,猜测外边出了什么大事。而实际上,无非就是野狗们为了各自的地盘在示威和争战罢了。

后来经过几次打狗运动,城镇的野狗就慢慢绝迹了,我入藏的时候再也没见过那么多野狗。直到这次拍片选景的时候,去过一个叫桑桑的小镇,镇子不大,但野狗四处流窜,像极了一九九一年的拉萨。

在拉萨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又去了周边一些地方。在萨迦寺时,我曾住在寺庙旁边的一个藏式小旅馆里,和来自英国、瑞士、南斯拉夫、泰国和日本的五个背包客住一间房。我们六个人,五男一女,分别来自不同的国家。晚上睡在卡垫卡垫:藏语小型藏毯的意思,是藏族家庭的床上用品。上,大家一起聊天,他们见我随身带的磁带正是他们也都很喜欢的摇滚乐,自然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我英语不好,这个时候只能逼着自己绞尽脑汁地边说边练。其实日本人的英语比我更差,不过大家都能明白对方想表达的意思,倒是相谈甚欢。

早上起床,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晨光中的萨迦寺,庄严肃穆。英国人还用自带的野外炉具煮了咖啡,又做了特别美味的布丁给大家当早餐。当时我就特别羡慕人家的随身装备,就算在旅途中,也能把生活细节照顾得很好。

后来瑞士人和南斯拉夫人要去珠穆朗玛峰,我跟他们同去。到了定日县过检查站时,我因为没经验,不知道要提前办边防证,所以哨兵就不让过。苦苦哀求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用,只好和旅伴们道别。他们答应会给我寄他们在珠峰的照片。虽然心里有点失落,但也只能这样了。

我一个人悻悻而归,却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几个过沐浴节沐浴节:藏族独有的节日,是每年藏历七月的群众性洗澡活动。的藏族姑娘,她们正在河里洗澡,我也高兴地下到河里,加入了她们。

一九九一年的这趟旅行对我非常重要,像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不仅见到了许多无比壮美的自然景观,而且遇到了跟我之前生活中所见完全不一样的一些人。这些都让我非常震撼和迷恋。所以从拉萨回来,我买了十几本关于西藏人文习俗和信仰方面的书,厚厚的一大堆,背回北京研究。

那三个月的旅行十分孤独,但恰恰是这种孤独,让我感到自由、清醒、无拘无束。同时,这孤独会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和自己对话。在那些颠簸的长途车上,我经常听着Led ZeppelinLed Zeppelin:齐柏林飞艇,二十世纪影响力最大的摇滚乐队之一。的音乐,心里就和自己聊了起来。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这些看似很大的问题,在和自己的对话中,逐渐清晰了起来。这种孤独和自由的感觉,是一个人旅行最重要的收获,它让我成长了很多。而这次旅行,也成了改变我一生的一次经历。因为它让我变野了,在城市中再也待不住了,心里总是向往着那些充满神奇的土地。

去定日的路上

从定日回来的路上,过沐浴节的藏民

一九九三年,和刁亦男导演在甘南藏区郎木寺拍摄纪录片

大学毕业后,我拍了两年关于自然和人文的纪录片。当时就主动选择去拍云南的怒江、甘南的藏族、青海的长江和黄河源头,以及缅甸的瓦邦。后面的日子里,等自己有了车,就找机会开着车再去这些地方。这已经成了我的一种生活习惯,在城市里待上几个月就要找机会往外跑。而现在,则干脆把家都搬到了云南的大理。在这些边远的土地上,我的内心总能找到一种平静,感觉有了归属。我也知道终有一天,我肯定会拍摄和这些土地有关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