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春论

一 我的青春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清楚地想到过“现在正是我的青春”,日子就这么过了。什么时候算是青春?我怎么都无法区分。假如说天真冒失做蠢事就是青春的标志,那我现在仍处于青春时期,恐怕到了七十岁也还得算是青春时期。这种反省绝不是开心的事。说句励志的话,文学的精神当然应该永葆青春——虽然我想大声说出这句话来,但即使念经似的整日念叨文学、文学,自身的愚蠢也不会因此消失。来到世上三十七年一直无所事事,连自己的青春时期都无法区分,真是太可悲了。如果在世七十年还是无法区分的话,照样会感到绝望的吧。我有时会想,划一条分界线试试看嘛,可这就得面临如何划的问题,于是我再次无计可施了。我又打算先以“结婚”为界——估计不管是谁都会这样想。我对结婚绝没有什么成见,也没有什么忌讳,打算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之时便结婚。可是,那样就能为我的一生划分出阶段来吗?估计还是不行。即便可行,我的生活也绝不可能因为这种划分而变得真实完美。我虽然愚蠢,但这愚蠢是与结婚不相干的原因造成的。就算结了婚,养大了孩子,自己活到了七十岁,也还是哪儿都找不着青春这条划分一生的界线。一念及此,我心里便害怕起来,真让人绝望啊!

“青春一去不复返”这句话极为动听,但“青春常驻永不老”这句话却令人颇为郁闷。这种郁闷最让人厌烦疲倦,这种疲倦与其他疲倦不同,它无法治愈,让人感觉像是走投无路似的。世阿弥被流放佐渡期间创作的谣曲中有一首《桧垣》,详细内容我忘了,但大概情节还记得。好像是说在桧垣寺(熟悉谣曲的读者请跳过这一段,否则也许会怪我胡说八道的),有个老太婆每天早晨都会来寺里献上阏伽水[1]。每次来时都是孤身一人,带来的水轻柔异常,并非世间常物。寺里住持见状问她是何方人氏,老太婆吟了一首和歌,问住持:“您知道了吧?”(不巧的是这首和歌我全忘了,只记得它是以“舀水”什么的枕词[2]开头的。)住持不懂这个枕词的意思(这个枕词在和歌里当然有相当重要的意思,不过它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恕不详述),心里觉得奇怪,便问道:“这个枕词挺耳生的,到底有什么含义?”老太婆答道:“如果您想知道它的意思,那就请到河边来(河的名字我也忘了),我就住在那里,到时候再告诉您吧。”说完就回去了。第二天(也许不是第二天,因为古时候的故事原本没有什么第二天、十年以后的),住持去河边找老太婆。到了一看,果然有间破烂不堪的草庵,可里面没有人住,也破得难以想象能住人。就在这时,虽然看不到人影,但天空中忽然响起了老太婆可怕的声音:“来吧,我给你说说过去的事。我以前是都城宫中仕女,度过了快乐的青春。昨天那首和歌是我自己所作,已经收进《新古今和歌集》或其他书里。然而年衰岁暮,年轻时的美貌日益变得丑陋不堪,这使我苦恼不已,无法忍受,最终抑郁而死。由于如此离世,去不得极乐世界,至今仍执迷于这尘世间游荡。请师傅前来也只是希望能得您超度,使我可以成佛。”住持听了说道:“无论如何超度,你都必须先现出真身。”老太婆犹豫片刻,终于开了口:“给您看吧,别怪我丑得不堪入目。”说罢显出执迷女鬼的真身。于是,住持开始为她超度。老太婆渐渐随着念经声如痴如醉地狂舞起来,朝着昔日的青春之梦和绰约风姿追逐而去,最终成了佛。以上便是《桧垣》的梗概。

身为流放北海孤岛的犯人,竟然创作出如此美妙的故事,世阿弥的天才令人不得不服。但现在我要说的并非世阿弥,而是当我将这个故事讲给朋友听时(我对所有朋友都讲了这个故事)听得最感动的那个人,她就是宇野千代[3]。宇野自那以后就成了谣曲迷,频频去观赏能乐。我尽管将能乐当作文学来读,舞台演出却几乎没去看过,因此还被她嘲笑。无论哪个女人都惧怕自己年老色衰,在这方面男子大概无法相比,但宇野听了这个故事时的大惊失色却挥之不去地一直印在我的脑中。大约是由于宇野也已经一把年纪了,对女鬼的懊恼感同身受,反应才会如此激烈。然而,女人对失去的青春能有如此鲜明、或曰如此不顾一切的珍爱,反倒使我很羡慕。这种羡慕丝毫不是出于我的自负。

女人秘密多。在同样的生活中,男人尚未意识到什么秘密,女人就会发现各种微妙的秘密。特别是宇野的小说,私小说自不待言,其他作品中对人物——不论男孩子、女选手还是老音乐家夫人——的大部分描写,也都是构建在精妙描写之上的。她笔下各种神秘、细致、微妙的人物心理,美得宛如一颗颗精准发掘出来的宝石,我很喜欢读。虽然喜欢,我却不具备写这种作品的本性,就是把我脑袋倒过来晃,也晃不出她那样的作品来。按照宇野式的说法就是,虽然不能否定我内心也存在这样的心理,但我的生活并未按这种心理的轨道运行。不过,我现在主要想谈的并不是文学。

我猜想,在生活中意识到每一微妙心理和神秘气息的女人一定很珍视每个小时,恨不得把时间紧紧抱住。无论自己身体中多么细小的东西,哪怕是一根头发、一根眉毛,她们或许都能从中感觉得到我们尚不知晓的“生命”,更何况男人生活中即使同样有对容颜衰老的悲哀,也想象得出其与女人的此种悲哀是差距很大的。记得宇野的小说里哪封信中有这么一行:“您理解女人独守空床的寂寞吗?”女人对珍贵的每个小时尚且紧紧抱住不放,她们对孤独何等深恶痛绝,我还是想象得到的。

与这样的女人相比,我缺乏对每个小时的切实感受,每天的生活可谓空洞无物、不成章法,毫无生气。一根头发就不必说了,即使失去一根手指、一条臂膀,就算我切实感受得到其带来的不便和外观的恐怖,大概也不会对失去的“小生命”有任何感觉。

所以对女人来说,或许失去的时间也与其生理的相关度是非常高的。可以想象,针对绚烂绽放的花季与叶枯花败的凋零之间那令人恐惧的差距,她们会本能地进行独特的思考。事实上,同样面对衰老,女人也显得比男人更难有释然心态。那些思考依赖于肉体的女人一旦宝贵的身体衰老,就一切都完了。女人的青春是美丽的,绽放时绚烂夺目。女人的一生都是秘密,她们终生活在秘密之中。所以仅从这一点而言,似乎不是不可以说女人更具动物性。实际上女人拥有一种本领,对于人生中的丛林、丛林中的迷途、遭遇的敌人和涌出的泉水,她们都能赋予其男人无法想象的美妙形象。假如切除女人的理智,限定其仅进行原本那种依赖于肉体的思考,那么女人的世界中有的只是灭亡之国。女人失去贞操时,就失去了祖国。如上所述,其肉体是绝对的,其青春也是绝对的。

漫谈起一般女人和一般男人来,我总会一下子就驴唇不对马嘴地东拉西扯起来,所以还是就此打住,接下来让我随意聊聊自己的事吧。不过,我先就刚才的话题做个小小的结论:只要关系到自己,女人对于生活中每个小时都远比男人更有自我意识,她们具有非常清晰的以我为中心的思考方式,仅就这一点而言,不得不说她们远比男人更像在“生活着”。刚才《桧垣》那个年老色衰苦恼至极而变成鬼的故事,如果主人公是男人,即便让光源氏来当主人公也是无法成其为故事的。这不是说不能让光源氏变成鬼魂,但至少不宜把男子与年老体衰联系起来。假如故事里是个老大爷因容貌苍老悲伤至极而变成鬼魂,四处游荡未能成佛,那它的阅读效果就很不一样了。那样的故事倒更应该属于喜剧的范畴。女人虽然心胸不广,但生活却是波澜不断的。

听说三好达治[4]这样评论我:“坂口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座漂亮的建筑,可是进去一看,连榻榻米也没铺。”听到这近来出了名的评论,我也笑了。真的像是在一间寺庙正殿大的空房子里却找不着一片草席。一生漫无目的,每天无所事事,宝贵的每个小时就这么不经意地迎来送走。就是有人突然穿着鞋破门而入又夺门而出,我也发不出一句牢骚,因为没划分过哪里算室内,哪里都没放着“请脱鞋”的告示牌。

我也许到了七十岁也仍然是青春,可也没实际经历过哀叹年老力衰、情愿成鬼的生活。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青春绝不意味着美丽,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倘若如此,青春是什么呢?青春只是使我活着的力量,是各种愚蠢但又一直多少支撑着我生命燃烧的东西,一切支撑着我生命的事物都是我青春经历的对象,这就是我的青春。

要说愚蠢,我总是很愚蠢,以前也愚蠢,所以我的生活方式中如果只有一个信条与别人相同,那就是“不能后悔”。不是说干了漂亮事所以不后悔,而是说自己虽然愚蠢,但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所以不能后悔。这不过是蠢货的祈祷般的热情。牧野信一住在鱼篮坂上的时候,书房里贴着一张条子,写着“我于事不后悔”,那是菊池宽的手书。后来听说这原本是宫本武藏说的话。这堂堂正正的宣告令我感到:宫本武藏的“不能后悔”与我的相差甚远。听说《叶隐论语》[5]中训诫道:“无论何种坏事,既然自己做了,就要给它找个好名声遮盖过去。”然而我不想如此冠冕堂皇地顽固坚持利己主义,我无法不多为别人着想,无法不经常感叹自己的弱点。看到这种《叶隐论语》式的高人,我是会立刻想跟他吵一架的。

说来,我说的“不后悔”无非是死心断念的意思,哪怕因为干了坏事而不得好死或坠入地狱都不后悔,因为我已经竭尽全力努力过了。这与宫本武藏毅然宣称的“我于事不后悔”颇不相同,他对“事”总是保持着清晰的认识。不过,说是说“我于事不后悔”,但宫本武藏是不得已编出这种话来的,这家伙平时后悔过多少次了?在这句话的背后,我仿佛听到了他诅咒般的后悔。

我绝不想炫耀自己的愚蠢,但既然我的生命在它那里燃烧,既然我倚靠着它这么活在世上,那么在我的生活中便无法无视它。尽管我的青春中没有“失去的美好”,只有“永远不会失去的愚蠢”,我还是忍不住要谈谈我的青春。就是说,我的青春论同时也是沦落论。这一点想必你们读了以后就会明白的。

二 关于沦落

日本人有顽固的小官吏劣根性,一旦让谁当官掌权,此人顿时就会仗势妄为得忘乎所以。坊间评论如此众口一词,是因为最近果蔬店和鱼店里都发生了这样的事。而我这个从不去果蔬店和鱼店的人,也在别的经历中对此深有同感。

爹妈带着孩子乘上地铁或是青年陪着老太太进了车厢,就会有人给孩子或老太太让座。没过多久,旁边的座位空出来时,尽管刚才给孩子和老太太让座的人还在站着,孩子的爹妈和陪老太太的青年却自己坐下,或招呼自己的同伴来坐。这种场景屡见不鲜,却没看到过他们请刚才的让座者坐下的。

就是说,这号人利用别人对孩子和老太太的同情,自己也毫无道理地沾得了好处。这种家伙当了官定会得志便猖狂,为了利益将权力利用得淋漓尽致。

我有个很厉害的毛病,只要看到有老太太步履蹒跚地乘进地铁,便觉得不让位子过意不去。然而,随随便便地让位子,又会因为忽然看到那种趁机占便宜的讨厌场面而心中不快。话虽这么说,不让位子的话我心情也不好。所以,最好不跟这种趁机占便宜的家伙发生关系,只要车厢不是空空荡荡的,我便不会去坐。尽管这样有点累,但不用跟那些讨厌的家伙发生关系还算挺自在的。

去年新年前的一天,我在涩谷下了国营火车后乘上公共汽车。车上挤得我直喘气,身旁站着个身穿学习院[6]校服的十来岁小学男生。我见自己跟前的位子空了,就招呼身旁这男孩去坐。可这男孩只对我谢了谢,并未去坐。接着又有位子空了出来,男孩还是像刚才一样没去坐。他夹在乘客中任人推来搡去,却对自己面前的空位一眼都没瞥过。

我对这个男孩良好的教养心悦诚服。男孩恪守信念的定力堪称完美,与宫本武藏相比也毫不逊色。虽然可能并不是学习院的学生都像他这样,但我至少深深感受到了他们良好的教养。

如此良好的教养未必与门第的荣誉和财富有关,但我觉得,如果有了名门、富豪之类无须怕三怕四的背景,即使是普通人,自然也会很容易保持这种定力的。

就算名门子弟往往生来具有这种良好的教养,但名流阶层的成人世界和孩童世界中表现出来的教养都绝非总是如此。成人世界里的所谓“贵族性格”仅仅表现在他们悠然的态度和坚定的外表,这种外表与精神并无任何联系,真正的贵族精神是在另外的地方自然而然体现出来的。教养良好的人只是在与别人的一般接触中显得很懂礼仪,一旦涉及实际利害关系的时候,他们能牺牲自己的利益吗?能甘愿为别人让座吗?也许反倒可以说,他们更容易形成伤害他人也无所谓的内在性格。

想来,在成人的世界里,将牺牲、谦让、同情不是作为礼仪而是作为生活态度进行培育的,则是沦落世界。在沦落世界中,人们知道伤害他人是犯罪,会怜悯、同情他人的窘迫,懂得实际的救助方法并付诸行动,而不只是停留在口头上。他们始终以“仁义”约束自己的行动,不会背叛别人的信任。

然而,他们讲究仁义也只是在自己同类人之间。一旦跨出他们的世界,即一旦接触到不属于沦落世界的人,他们未必会恪守仁义。因为沦落之人大多有性格缺陷,又多少有些恶习。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也会保护同伴,维护他们的秩序,但不认为必须维护外部的秩序。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秩序与一般家庭的不同,所以尽管本无他意,却也会与人龃龉不合。

有道是“乞食三日能果腹,从此不思种禾黍”,假如改得掉独立不羁的个性,就没有比沦落世界更容易苟且度日的地方了。可以说,它就像个不用衣服住房、遍地野生食物的南方岛屿。所以,我切齿痛恨并诅咒这个沦落世界,要是失去独立不羁的灵魂,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一团肉渣,我的灵魂绝不想待在这里。但是,为什么我的灵魂又会对这个世界感到安逸,觉得它是心灵家园呢?

今年夏天我回到新潟,时隔二十来年又看到了白山女神的祭典。虽然已没有以前热闹,但还有个松下马戏团在演出。在马戏节目中,我原来最喜欢看的就是从一个秋千飞跃到另一个秋千上去的空中飞人节目。也许是松下马戏团的主要演员都应征入伍了吧,除了班主以外没有大人,节目演得非常差劲,有一半左右的演员飞跃失败掉了下来。后来又看了新发田杂技团的演出,他们演的这个节目中,除了小丑之外,一个人都没掉下来。这是因为乍看上去好像当中那个秋千最重要,其实两旁的秋千才需要最熟练的人来指挥,是他们在估算出发的节奏。新发田马戏团演出时正中的秋千上是个女子,两旁的秋千上站着两个老演员,所以演出得有条不紊。而松下马戏团待在正中秋千上的是个老手,两旁的净是孩子,没有人指挥。

掉下来了,掉下来了,然后再爬上去……这些刚上场时并不起眼的少男少女不停地掉下来又爬上去,他们瞪大眼睛朝上爬时充满决心的气概,看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这完全是殊死搏斗的气概。除了班主之外,比较老练的要算一个快二十岁的青年。那青年看上去有点猥琐,并不讨人喜欢,可是在高难度的压轴节目中失手掉下来时,只见他咬紧牙关,猛地睁大眼睛,不顾一切地重新绑紧耳包带,抓着绳索重新向上爬去。这时那流里流气的感觉消失不见了,转而有了一种专注的、殊死拼搏的庄严气魄。我被他的美打动了。

我曾经受真杉静枝[7]之邀,去帝国剧场看过一次歌舞表演。与台上的女演员比起来,在她们当中一起跳舞的那个男演员奇傻无比,看上去弱智至极,以致我在这样的同性面前都感到有些沮丧。真杉也朝我小声嘟哝道:“为什么歌舞表演中的男人看上去都那么傻?”我原来以为,男人眼中傻乎乎的东西,女人大概感觉会不一样,可是听了真杉这话才感到,原来女人的看法也一样啊。

可是,我也看到过一次例外。

那是1937或1938年在京都的时候。由于京都夏天很热,我每天都会花十钱买票到新闻电影院里去,待在那儿的休息室里看一整天书。因为新闻电影院附属于溜冰场,非常凉快。那时我对工作失去信心,不知多少次打算不活了。新京极有处歌舞表演场,叫京都磨坊,我人经常到那儿去。没错,就是人到那儿去而已,演出一点也不好看。我说的那一次例外不是在京都磨坊看到的。

我走进一家比京都磨坊上档次的电影院,偶然碰到那里在加演节目——歌舞表演。因为这家电影院很小,所以歌舞表演的阵容也不大,只有七八名女演员和一名男演员。然而这唯一男演员的表演使我以前领教过的所有男演员都不值一提了,他一出场便夺走了女演员们的风头。我不由得想起了以前那些只会敲敲木鱼唱唱化缘俗谣的男演员,然而眼前这个男子汉的堂堂气势却统治了整个舞台。他不仅长得异常魁梧,而且俨然成了满台女演员的支撑,她们蝴蝶般围在他周围安然飞舞,让人看得赏心悦目。真没想到在歌舞表演中能看到的男子能表现出如此坚实可靠的气势。

这种印象随着时间在我脑海中不断升华,他的形象竟变得高大无比,其他男歌舞演员在我眼中愈加显得蠢不可及。我觉得他那样的演员不可能不被招到浅草来演出。我很想再看一遍,可不巧的是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如果看到他演出,我应该能认得出来。所以,后来每次在浅草或新宿看歌舞,我都找过他,可再也没有遇到过。

今年春天,我在浅草一家叫作染太郎的馆子里跟淀桥太郎[8]聊了一次。这家染太郎是卖什锦煎饼的,店里卖的什锦煎饼跟烟花巷中卖给小雏妓的不一样。除了炸牛肉、炸虾不太做,其他食材无论菜肉蛋卷、牛排、鱼、蔬菜还是另外什么,他们都可以煎给客人做下酒菜。最近我们这伙同仁,就是《现代文学》的一帮哥们要是一说开个什么会,那多半就会来这家馆子。这儿是我们非常喜欢的馆子,除了我们之外,这里也是那些搞歌舞的人每晚喝一杯的地方。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经常跟淀桥太郎碰头聊天。那一天,我们谈到了京都磨坊。虽然我觉得自己没头没脑地这么问,他肯定也不清楚,但还是问了问他是否知道那家电影院加演节目中男演员的名字。令我大为意外的是,淀桥太郎稍微想了一会,就极为肯定地回答说:“那是森信。”他告诉我,当时在京都的电影院加演节目中出台的男演员除了森信之外没有别人,他说的电影院地址和上场演员人数都跟我记得的一样,所以不会有错。旁边几个搞歌舞的人也都证明他说的没错。那个人的艺名其实叫森川信,森信是绰号。他不过是常年四处巡演的艺人之一,又是几年前在京都的电影院演出的,淀桥太郎竟然能如此准确地说出来,我不禁大吃了一惊。

与梅若万三郎和菊五郎[9]的表演相比,我更喜欢看马戏或歌舞,就像比起品尝第一流的菜肴,我更愿意喝酒一样——不过我不喜欢酒的气味,在还没因为喝醉而闻不出酒味之前,我都是屏住呼吸硬喝下去的。

也许有人会说艺术是一种魔术,但我有点不同看法。一个年轻人相对而坐时令人觉得流里流气,恨不得揍他一顿,然而他在马戏中一爬上秋千就变得判若两人,观众都被他那庄严的决死气魄打动了。这是魔术般的现实,是奇迹,而且这种奇迹极为普通、自然,总是存在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之中,它绝不是什么超现实的东西。歌舞表演中的弱智男演员让人看了不敢恭维,而看到森川信那堂堂男子汉气势和女演员围绕他展示的演艺,即便女演员长得不美或舞技不精,观众也丝毫不会在意。美妙的娱乐会令我们愉悦。这也是一个奇迹,但这种奇迹从不会出现在脱离现实的地方,它不是艺术的奇迹,它是现实的奇迹,是肉体的奇迹。酒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奇迹。

我喜欢围棋,但一点也不喜欢赌钱,还憎恶、鄙视赌钱的人。赌博这种事大抵是请老天爷来掌管运气,终极意义就在于孤注一掷。掷骰子和转轮盘是真正的赌博,而围棋那种智慧型比赛,胜负本身就是兴趣所在,从其性质来说不应用于赌钱。假如孤注一掷听命于天就能有金钱滚进口袋来,那自然是喜从天降,但如果用长时间绞尽脑汁的围棋比赛来赌钱,那就成了一种肮脏的互斗,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性的丑陋暴露无遗,所以我很讨厌赌棋,无法这样赌输赢,也不想这样去赢。我敢断言,那种想通过智慧型比赛去赌钱的人是品德最低劣的恶棍。

然而,赌场里转轮盘那样的东西,不需要一丝智慧,却也无法作弊。这种东西也是现实中的一个奇迹。有的人不是在转盘上赌金钱,而是赌沮丧还是欢乐、死亡还是生存、走投无路还是柳暗花明,让这一切都听天由命。在赌场里,只会裁决自己,不会出现其他任何牺牲者和被害人。理智的狂风已经停歇,没有比赌场更适合自我裁决的地方了。

我说过自己的青春是沦落。然而,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沦落是在现实中追寻奇迹。这个世界与家庭永远互不相容。毁灭?倘若不毁灭的话?——啊,除了毁灭,还能怎么样呢!即使能怎么样,恐怕也不会尽如人意。

今年春天,平野谦[10]那个爱妻家望着我这个单身汉,嗤嗤笑着说道:“听说敢死队员都只找单身汉,有妇之夫是干不了的。”我猜这是平野谦的失言,如果是写作的话,在做出这种随意的断言之前,他肯定会考虑再三。照他这么说,老婆简直就像特别的魔女。这么说太轻巧了吧?那普通女人和女朋友算什么呢?老婆暂且不说,那些有情男子要是离开女人还能活得下去吗?

话虽如此,但我又想了想,觉得这其实不是平野的失言。这个简单而奇怪的真理在实际中可能存在。妻子、家庭本身并不具有这种魔力,然而在一个如此理解妻子和家庭的环境中,存在着认为这种观点也是真理的实际力量。正是由于存在这种观点和这种思维方式,才出现了平野谦说的上述规定。真理的一面确实如此。

实际上,我国对已婚者和独身者区分得非常清楚。我认为,这种区分绝非源于战争爆发后的鼓励生育政策,而是源于更具民族性的极为独特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独身者尚不成熟。从有男有女这一人类本来的实际生活形态来看,独身者或许确实尚未具备成熟的形态。譬如平野谦那样的人就主张,这二者甚至在思想、人生观上或许完全不同。世风如此,不仅世间俗人,就连平野谦那样的思想家也认为这种观点理所当然毫不奇怪。

我绝不是想完全否定这种观点,反而觉得它具有很独特的国民性。

想想看吧,讨论产生于这种民族肉体的思想是不是真理,实际上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现实中我们周围的人都在这么想,都在这么生活,或者说都在一边这么生活一边这么想。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是这么想的,现实生活也是按照他们的想法进行的。这样就不会产生矛盾。即便是我,设想自己假如能够在家庭这个环境中安睡,那该多幸福啊。芥川龙之介在《河童》或是哪篇小说中写到过,隔壁太太做的炸肉饼看上去很清爽。我对此颇有同感。

然而,思考人性的孤独时,老婆的炸肉饼无论多么清爽,也无法治愈灵魂的孤独。世上最可憎的魔鬼非孤独莫属,如此绝对而难以撼动的东西实为少见。我倾尽全力诅咒孤独。而由于我倾尽了全力,拯救我、抚慰我的也只有孤独。这个孤独怎么会只属于孤独者呢?总是与灵魂相伴的,只有孤独。

能知道灵魂孤独的人是幸福的吧?这一点是不是写在《圣经》里了?也许已经写了。不过我觉得,还是不知道灵魂孤独的人幸福,还是满意地吃完老婆做的炸肉饼后安然入睡、最终死掉的人幸福。今年夏天回到新潟,我跟许多可爱的侄甥女成了朋友,她们缠着要我念自己写的小说,弄得我难以招架。我写小说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多少对别人有点用处,但那只能给有心病的人当安眠药,对心里没病的人来说,那只会是毒药。我期盼着平凡、微不足道的幸福——但愿那些侄甥女不用我开的“安眠药方”也能睡得很香。

几年前,我有个二十来岁的侄女死了。这姑娘八岁时得了结核性关节炎,冬天还可以,到了夏天就会恶化。所以天气一变暖,她就会到东京我家里来休养,每月一次去医院换石膏绷带。到了得去换石膏绷带时,家中满屋的脓血臭味就会让人吃不消。听说她伤口在小肚子到大腿根那一片,上边开着十一个孔。

由于八岁起就卧病在床,发育不正常,所以到了十九岁时,她身心都还像只有十三四岁似的。感情都消失了,不论佳肴珍馐还是淡饭黄齑都无动于衷,也没有了喜怒哀乐,亲友来看望时也不见她脸上有笑容,人家告辞时她也不会说声再见,总是只抬起头来看一眼,那就是难得的问好和告别了。她变得不想说话,无论亲友多久没来探望,也丝毫不见她不悦。母亲要照顾幼小弟妹,很少能到东京来,可是来了她既不笑也不说欢迎,母亲走时她不说再见也不会难过,好像就算忽然想到什么事情都懒得说话了。然而有一次母亲早上回乡去后,到了傍晚吃饭时,她冷不丁嘟哝了一声:“已经到家了吧?”这让我重新感到她还是在思考的。《少女之友》《少女俱乐部》是她每天的必读物,不读的时候,就会瞪着两眼发呆。

尽管如此,她身体情况不错的时候,偶尔也会请人带她去东宝剧场看少女歌剧。如果找不着伴,她当然也不会想去,可当时正巧我家还住着另一个侄女,那个侄女肺病治愈后过着快活的学校生活,一有空就高高兴兴地去看少女歌剧。那个侄女拿少女歌剧杂志和明星照片来引诱她,她自然也动起看少女歌剧的念头来。不过,看完之后,她还是既不说好看,也不说不好看,仍然像往常一样不言不语毫无表情。那个得肺病的姑娘弯下身来逗她说:“嗨,你稍微笑一笑嘛!一次就行了,脸上高兴点嘛!你瞧,我要挠你痒痒啦!”她很嫌烦似的扭了扭脖子,但总算少有地有点兴奋,两个姑娘谈了一会儿。得关节炎的姑娘只说了三言两语,随后就沉默下来,再也不搭理人了。得肺病的姑娘本是个大大咧咧的开朗人,可是二十一岁那年却不知什么原因自杀了,是在北方老家跳进沼泽地里死掉的。自杀的消息传来时,得关节炎的姑娘也没有丝毫的吃惊,还是一句话也没问,一个字也没说。

后来,我读了正冈子规[11]的《仰卧漫录》。正冈子规的病看来与我这个侄女的一样,发病的部位也相同,都是腹部。那个年代看来还没有石膏,他每天都在换绷带。正冈子规写自己换绷带的时候“号泣又号泣”,我侄女尽管也曾喊过浑身疼痛,却一次也没有哭过。

正冈子规1902年3月10日上午十点在日记中写道:“今日始见腹部之孔,大惊。本以为所言之孔是小孔,谁知却是窟窿,伤心而泣。”当天下午一点又写道:“始终总觉得难受,哭泣。”正冈子规这个成人都忍不住哭了,而我侄女看到自己腹上十一个孔时,一点表情也没有,从来都不哭。正冈子规视吃饭为唯一乐趣,每天日记里都写着吃了什么、好吃与否,而我侄女无论吃什么都一言不发。在这二人各自的世界里,成人与孩子完完全全错位了,以致我读《仰卧漫录》时不知多少次放下书笑了起来。(走笔至此,我预感又会有人像涩川骁[12]那样斥责我“不慎重”“令人极为不愉快”,那我干脆再可怜巴巴地加上一句“那是一种亲切的笑”如何?真麻烦啊。)

这件事我要说的就这些了,什么结论也没有。可既然什么结论也没有,为什么还要写出来呢?那是因为在我劲头十足地写青春论(或曰沦落论)时,眼前忽然浮现出侄女的面容,简直就像是劈头浇下来一桶凉水。原来如此,这个侄女对什么青春、沦落全都是充耳不闻的。而就在我感到灰心气馁时,忽然又有意把它写下来,甚至觉得非写下来不可了。仅此而已。

我越来越追随不上诗歌世界的脚步了,我的生活和文学也全都变成了散文,只是一五一十地记录事实。问题出在我仅仅记述事实,已不堪在行文中写诗。

在京都的时候,有个在围棋会馆认识的特高科刑警很喜欢俳句。一天晚上,我们一起从四条车站乘上轻轨列车,在回家的路上聊起了俳句。他说自己喜欢高滨虚子[13],但不喜欢正冈子规,因为他“太过激烈”。

可是我一读《仰卧漫录》,才知道正冈子规“号泣又号泣”,发现腹部的孔后又哭了起来。他还在同一本日记中对俳句大发空洞的评论:“未懂俳句时,一直以为‘梅雨汇聚最上川,湍流疾’(松尾芭蕉[14])这首俳句气势宏大,信其为自古至今有数之佳句。今日偶然想起此句,仔细揣摩,方觉‘汇聚’一词虽然巧妙,却甚为无趣。与此相比,‘梅雨淫,面朝大河屋两间’(与谢芜村[15])之句则有长足进步。”正冈子规谈论的只是关于词句语感的一点感受,至于“应该吟唱什么?应该将什么样的材料拿来作为诗的素材?”这些最重要的散文精神,他脑子中并没有思考。“号泣又号泣”的正冈子规虽然情绪激烈,但他写的俳句却平凡而不激烈。菱山修三[16]说自己讨厌“白描”诗人,因为他们写得太过激烈。他说的那种诗歌确实太过激烈,我可以认同菱山不喜欢它们的观点,但我也不能不被它们的激烈所吸引。

我很久以前看过菊五郎的舞蹈,非常欣赏,不过现在那种兴趣已经荡然无存。现在唯有马戏、歌舞表演、酒、轮盘赌这些现实与奇迹的合而为一和对肉体奇迹的追求成了我人生的价值。

正冈子规一直沉湎于单纯的词句语感,揣摩推敲俳句,但他的生活是“号泣又号泣”,无法纵情尽兴,想必他也不会憧憬现实的奇迹吧。然而我知道自己对词句的韵味已经意兴阑珊,但无法忘怀在现实中追寻奇迹的愚蠢快感——不仅无法忘怀,我还将它当成了生存的信条。

大井广介[17]说过:“我绝不死在榻榻米上。要么被汽车撞死,要么在路上突发脑溢血倒地而死,要么在战争中被子弹打死,反正只能这么死去。”虽然死在何处、如何死去同样都是死,但这种似乎被家庭生活抛弃的感觉绝不是愉快的。我虽然无法同化于家庭生活那种矫揉造作、相互束缚的虚伪,但有时却希望将自己束缚在这虚伪中安睡。

一辈子盲目地乱闯乱撞,不知何处是尽头,只有在哪里突然倒下,一切才总算结束。永远不会消失的青春,到了七十岁还在徘徊追寻现实的奇迹,这些我也觉得可恶讨厌。有些东西看似索然无味,其实却甘美无比;有些事情看似深不可测,其实却浅显易见。

司汤达记得自己年轻时遇到过一个叫梅茜尔德的女人,与其分别之后似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司汤达一直称她为“我永远的恋人”,他说“有时一想到她,总是会感到幸福”,甚至煞有介事地宣称:“即使在尘世不能跟她在一起,但在上帝面前一定会得到允许的。”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是真心话,不过能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甜言蜜语,其脸皮之厚想想还是挺有趣的。与其关系说不清是好是坏的梅里美也是个特别的作家,他一生几乎都在写同一个女人,而那只活在他笔下的女人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先是在《高龙巴》里,后来在《嘉尔曼》里,这个女人就这么在他的作品中逐渐发育成长,还变为维纳斯女神,杀死了追求她的男人。

不单是梅里美和司汤达,无论哪个人都有个虚幻的恋人。这种人类精神中可悲的非现实性与现实的家庭生活、爱情生活之间存在着差异。虽然有人力图设法使这种差异合理化,但在理论上这是全无可能的,势必只可二者择一。

很早以前,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要是收不到她的信,我夜里都睡不着觉。我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她还有个恋人,而且相信她更喜欢那个人,所以我没有对她表明心迹。渐渐地,我跟她不再见面,又过了不久,我开始出没在沦落世界的新圈子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的脸皮没有司汤达那么厚,所以说老实话,这个女人已经从我的心里消失了。然而,分手后过了大概三年(其间我曾经跟别的女人一起生活),这个女人突然来找我,质问我为什么当初没对她说一声“我爱你”。她问这话时想必已经心乱如麻,外表却显得格外冷静沉着。她的话使我彻底乱了方寸,已经忘却的激情不知又从哪里涌上心来,我又想跟这个女人结婚了。之后一个多月,我们每隔三天见一次面,但跌进沦落世界的我已今非昔比,尽管会一下子冲动起来沉湎于激情中,但这个女人已经无法占领我的内心,无法让我产生当初那种痴情了。

她觉察到了这一点,主动结束了与我的关系,我觉得她这样做非常明智。她在信上写道:“我不会再来看你,因为见面只会让我痛苦。”收到这封信时,我也完全同感,于是回信说:“我想的跟你一样,我们别再见面了吧。”寄出信后,我甚至庆幸一段不足取的恋情到此告终,庆幸自己将以前的偶像彻底砸碎了。麻烦的是这个偶像粉碎了,另一个决不会毁坏的偶像却诞生了。不过,我没有胆量厚着脸皮去玩弄司汤达谈到梅茜尔德时的那种辞藻,过去的一切都成了云烟,我的生活又完全变成了司汤达墓志铭上写的那样:“生存、写作、恋爱”。可“恋爱”或许是画蛇添足,它是“生存”的同义词,不过,也是可以说“生存”是“恋爱”的同义词。

三 宫本武藏

忽然要谈宫本武藏的剑法,也许会有人因此吃惊生气。但我既没有胆量虚张声势,更丝毫不想欺骗读者。我有自己的性格与思考方式,如果不用这特别的思考方式,势必无法充分阐述自己的论点;倘若不谈及宫本武藏,也势必无法阐明我的青春论。这一点只能请读者理解。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任人削皮我切肉,任人切肉我剁骨”[18]这句古话经常被用来增强我们的信心。前几天读的注解本上说这句话是柳生派剑法的真谛,是真是假我无法保证,但不管怎么说,可以肯定这是某个流派的真谛。我接下来要讲的宫本武藏的比试,无一不准确地体现了这一真谛。

然而,“任人切肉我剁骨”这个剑术真谛与武士道未必相符。譬如“砍杀无备之敌非光明正大”“交战之前须堂堂通报姓名”等所谓的武士道形式便与剑术的真谛不符。如果断言剑术与武士道是不同的东西,那完全正确,武士道未必就是剑道。武士道规范的是关于君臣关系下所有生活方式的伦理道德,这就是为什么它难以用一种剑术的标准来衡量。反之,如果用武士道来衡量剑术,主张“剑是守身之物”,断言村正[19]的剑是砍人的邪恶之剑,正宗[20]的剑才是守身的正义之剑,那这二者的不同之处就变得一目了然了。

据说剑术中没有所谓“守身”之术,没有所谓靠挡住敌人的剑而获胜的剑法。撇开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不说,如果武艺相当的二人对剑,谁抢得瞬间先机多刺一剑,谁就获胜。“任人切肉我剁骨”说的正是剑术的真谛,它是不拘流派的普遍真理。

武士本来腰间就一直插着长短两把刀,哪怕受到一点侮辱,也必会拔出刀来与人比个高下。很难预料武士会因什么偶发事件招人忌恨,而不得不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去出生入死。一旦双方拔剑相向,倘若不把对方刺倒,则自己必然被杀无疑。如此死去等于白死,所以当然无论如何必须取胜。我认为武士肯定必须始终保持孤注一掷的觉悟,而能够帮助他们应对这种局面的就是剑术。

然而,剑术本来宣称的“务必打败对手”的精神杀气太甚,如果直接将其作为处世信条,有扰乱社会秩序之忧,也不符合和平时期的日常心态。于是,剑术本来的首要精神出现了朝着错误方向弱化的趋势,高手们上了年纪锐气大减,纷纷隐匿于家,剑的用法也逐渐流于形式,本来寒光逼人的杀伐之剑摇身一变成了悟道修炼的工具。练武者本身变得在精神上难以承受剑术原本那种刚猛激烈的致命第一主义,他们当然希望变通得如此不痛不痒了。

不把对手打败,自己就会丧命。这无疑是决定生死的最后角逐,所以最好莫过于破釜沉舟,下定随时都能去死的决心。然而这样的觉悟嘴上说说容易,如果不是高手却是休想做到的。

前几天我读胜海舟[21]的传记,发现其父胜梦醉是一位离奇古怪的先生。胜梦醉是个懂武艺的落魄武士,一生品行不端,曾为不良少年、不良青年,最后成了不良老年。不过他并不煞有介事地自称高手,只说自己会使剑。到了老年回顾自己一生,自感这辈子活得太不像话,动了写本自传让子子孙孙引以为戒的念头,于是为世人留下了《梦醉独言》这本珍贵的书。

由于是浪荡一生的剑士,胜梦醉先生几乎不懂该如何写文章。知道他是怎么学习写字的吗?二十一二岁时,有一天,他由于生活品行太过低劣被关进了禁闭室。当天晚上,他迅速拆开一扇格子窗,随时都能逃得出去。这时他忽然想道:我既然干尽坏事而被关进这禁闭室里来,那就暂且在这里待一阵子看看吧。于是,他在禁闭室里待了两年,在这期间学会了识文写字。

那样学的东西毕竟不多,除了实用文句之外,他并不懂如何润饰文章。他写的自传也完全没有书面语,里面净是“干俺这档子傻事就没治啦”之类的日常口语。

我只读了《胜海舟传》中引用的《梦醉独言》,并没看过它的原书。可我怎么都想读读它的全文,所以写信向所有了解幕府末期情况的朋友打听,但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读过《梦醉独言》。尽管我因此只读了《胜海舟传》中引用的一部分,但已经觉得它是一份十分惊人的文献了。

在这本自传的字里行间,有样东西释放着游移不定、难以捉摸的妖气,那就是“随时都能去死”的、坚定无畏的精神。虽然我想多少引用几句给各位读者看看,但遗憾的是我的《胜海舟传》不知忘在哪里找不着了。只要引用一页,想必你们立刻就会认同这是一篇难以想象的出色文章,尽管它里面只是淡淡地写了自己一生放荡不羁的经历。

他的儿子胜海舟身上也流着无赖恶棍的血,不,应该说接受了随时都能去死的精神遗传。然而这位父亲品行不端又悠然自在,具有艺术性的稳定感,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完美。“随时都能去死”尽管说起来简单,但现实是,在漫长的一个世纪中也仅有寥寥数人能够保持这样的觉悟。

练武之人勤勉修炼中时刻不忘自己会置身于刀林戟雨中,所以他们似乎理当牢记“随时都能去死”,然而实际却绝非如此。从根本上说,“随时都能去死”与白刃搏杀并非直接相关,它是在更为深远广大的人格层次上形成的,这是一种国君应有的品格、一种革新的大事业家应有的品格。胜梦醉先生不得不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例外,他秉持那罕有的“随时都能去死”的大彻大悟,镇定自若地走完了其无赖恶棍的一生。他只完成了一项伟业,就是作为父亲创造出了胜海舟这件作品。

与胜梦醉的觉悟相比,宫本武藏就是个平庸的蠢材。如果将宫本武藏六十岁时写的《五轮书》与《梦醉独言》相比,则品位高下立见。《五轮书》有的是道学家的高尚,《梦醉独言》有的是戏作者的低微。但在文章的个性精神深度上,二者是无法相比的,因为《梦醉独言》有着只有顶级艺术家才能达到的精神高度与个性深度。

然而,晚年参透世事的宫本武藏早年可谓年轻气盛,是一个少见的剑术高手。

宫本武藏晚年在细川忠利[22]家时,有一天主君问他:“我家臣中有你看得上的掌握剑术真谛的人吗?”宫本武藏回答说:“只有一人。”他推荐的这个人是都甲太兵卫。可都甲太兵卫是个剑术低劣得出了名的平庸人物,其他方面也一无可取。主君一听大为吃惊,问他此人有何出众之处。宫本武藏答道:“这问问他本人平日在想什么就知道了。”于是,主君便将都甲太兵卫召来问话。

都甲太兵卫沉默了一会答道:“我不觉得自己有入得宫本先生法眼的超群之处。您问我平日在想什么,其实我想的只有一件事,说出来其实很荒唐。本来我的剑术就很低劣,生来胆子又小,一想到说不定哪天与人刀枪相见命归黄泉,就会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可是既然没有剑术才能,无法指望依靠剑来安身立命,就使得我最终确信,只有做好被人杀死的思想准备才能保住性命。于是晚上睡觉时,我便将剑悬在头的上方,想方设法使自己不再惧怕刀剑。这样一来,最近我总算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被杀死都没关系,因此晚上也睡得安稳了。这就是我平日在想的事。”听他说到这里,侍候在旁的宫本武藏补充道:“这就是习武之人的真谛。”

都甲太兵卫后来被重用为驻江户的家老[23],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功绩。那时正在建造大名宅邸,房子已经造好,庭院尚未完工。一天,主君在城楼上与另一个大名聊天时想逞威风,随口说庭院一个晚上便可造好。那大名抓住小辫子便不放手,哪管别人有多辛劳:

“那就请今天一个晚上把庭院造出来给我看看。”

“行啊,肯定造得好。”

主君说完后,脸色苍白地回到宅邸,立刻把都甲太兵卫找来。

“你务必今天一晚上把庭院造好。”

“没问题。”都甲太兵卫毫不含糊地保证道。

几千民夫整整一夜进进出出,到了翌日早晨,一片苍郁的树林豁然出现在眼前。不过,这片林子只可维持三天,因为没有一棵树是生了根的。这就是宫本武藏高足的本事。都甲太兵卫的后人听说现在还居住在熊本。

传说宫本武藏有一部书叫作《十智》,里面有对“变”的讲述。书中写着:有智者会从一向二变化,而无智者认定一永远是一,所以如果有智者从一向二变化,无智者便会怒斥他不老实,违反约定。然而,兵法的真谛之一,就是随机应变。

宫本武藏是个将生死系于剑的人,他深知对手对取胜之法或许比自己钻研得更勤奋,在剑术上有优势,所以他始终在琢磨如何才能战胜对手。

宫本武藏将都甲太兵卫“什么时候被杀死都没关系”的觉悟称为剑法的真谛,但他自己的路数却全然不一样。他是个特别敏锐的人,比都甲太兵卫具有更多凡夫俗子的弱点。由于怎么也下不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所以才能创造出自己独特的剑法,也就是凡夫俗子的剑法。他的剑法研究的是没有必死决心的凡夫俗子该如何战胜敌人。

松平出云守[24]自己是柳生派的名家,所以家臣中高手很多。宫本武藏那天将在他面前与他家中的头号高手比武。

选出来的这位高手使棒,此时正手持八尺多长的八角棒等在院子里。宫本武藏手提木刀从屋子里出来时,对手正在出口那儿等他,当然还没做好比武的准备。

眼见对手毫无防备,宫本武藏没等下完阶梯,就猛然向对手脸部砍去。进攻前不打招呼是有违常规的,对手顿时大怒。他正要举棒相迎,宫本武藏的两把刀已经接连不断地砍在他手臂上,接着又劈头将他砍倒在地。

按照宫本武藏的观点,比试场上是不容忘记防备的。任何手段但用无妨,因为剑术追求的就是抓住敌人漏洞,就是战胜敌人。为了胜利,任何能够利用的事物都要利用,并非只有刀剑才是武器。无论心理素质、麻痹疏忽还是其他任何弱点,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事物去取得胜利,这就是宫本武藏研究出的剑术。

我日前读了吉田精显写的文章《宫本武藏的战法》,文章写得很有趣,令人眼前一亮。据说吉田是武德会[25]的教师,本人是二刀流的高手。这篇武术专家执笔讲述宫本武藏比试的文章甚为独特,其光怪陆离的个性描写比小说还要精彩。以下我就说一些吉田描述的宫本武藏的战术。因为是我的理解,如有偏差也难免。

与吉冈清十郎比试是在宫本武藏二十一岁那年秋天。此前其父宫本无二斋战胜了吉冈宪法,而宫本武藏本来就不服自己父亲的武艺,他要试试自己的剑法,因而首先必须战胜父亲打败过的吉冈派高手。

宫本武藏来到约定的比武场时迟到了。等累了的吉冈清十郎一见宫本武藏,立刻拔刀出鞘。可是宫本武藏右手提着木刀,看到敌人拔刀也没停下来摆好架势,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以刚才的姿势提着木刀走上前来。就在吉冈清十郎吃惊地望着他这副毫无准备的样子时,宫本武藏突然加快脚步冲到了刺得到对手的地方。吉冈清十郎这才明白过来,不能再犹豫了!他立刻想要出击,可是宫本武藏的木刀在那一瞬间已抢先朝上刺了过来。“原来你想封喉!”就在吉冈清十郎要闪开的当口,宫本武藏没刺他喉咙,而是高高抡起刀来将他劈倒在地。吉冈清十郎没有死,但是成了残废。

吉冈清十郎的弟弟吉冈传七郎为了给哥哥报仇,提出与宫本武藏比武。据说吉冈传七郎力大无比,武艺在哥哥之上。宫本武藏去比武时又比约定时间晚了。他心想对方这次比武为的是复仇,一定会以真刀相见,所以没带木刀。可是到了一看大为吃惊,只见吉冈传七郎拿的是把五尺木刀。他远远望见宫本武藏,已经摆好了架势。宫本武藏稍一踌躇,立即下定决心,刀也没拔出来,依然迈着像刚才一样的步子,赤手空拳地走上前去。吉冈传七郎虽然已经摆好架势不敢大意,但由于一心想着对手何时会把真刀拔出来,等回过神来时,宫本武藏已经走到他那把五尺长刀能砍到的近处了。如果宫本武藏此时拔刀,或许会先被对方砍倒,可是他却突然猛扑上去,一把夺过吉冈传七郎的木刀,随即手起刀落,杀死了吉冈传七郎。

吉冈派一百多个门人与吉冈清十郎的独生子吉冈又七郎聚在一起,要求与宫本武藏决斗。得知对方人多势众,这次宫本武藏比约定时间早得多就到了比武场,在一棵树后躲了起来。不久,吉冈派的人来了,听到他们在埋怨:“宫本武藏又要迟到了吧?”宫本武藏拔出长短两把刀,冷不防从树后冲出,一刀砍下吉冈又七郎的首级,砍了就跑,边跑边砍。战斗结束时,宫本武藏忽然注意到,自己袖子上扎着一支箭,好在身上没受一处伤。

宫本武藏曾经与一个使链锤镰的高人比过武,此人名叫宍户梅轩。链锤镰这种兵器上的镰刀大约刃长一尺三寸,柄长一尺二寸左右,柄上连着链条,链条头上拴着铁砣。使用时左手持镰刀,右手握住链条中间,用右手甩动铁砣。讲谈[26]中说是交替使用镰刀和铁砣来攻击敌人,但这是不可能的。虽然离得远时无法判断铁砣什么时候会飞过来,但镰刀不到很近的地方起不了作用,所以离得远时只需注意铁砣就够了。据说使链锤镰不可忘记的是链条的用法,因为一拉就会变成一根直棍,所以可以用它来挡住或拨开长刀。讲谈中还说,最好能让链条绕在对手长刀上,这样使用链锤镰的人就能稳稳地将对手一点一点拉过来。可是据说没有哪个笨蛋会这么使用链锤镰,因为在链条头上的铁砣绕住对手长刀的瞬间,镰刀已经紧跟着劈上去了。

宍户梅轩看到宫本武藏,就甩动起铁砣来。宫本武藏在五六十步远处拔出长刀提在右手,看宍户甩了一会铁砣后,又将右手上的长刀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拔出短刀。诸位读者请注意:宫本武藏并不是左撇子(看他的画像便可明白),往常他必定是右手长刀左手短刀的,但此时却反了过来。只见他先将左右两手一齐举过头顶,然后按照铁砣甩动的节奏开始转动右手的短刀,合着转动的节奏一步步靠近。

宍户梅轩慌了。要是用铁砣去打宫本武藏的脸,就会受到同样节奏转动的短刀阻碍。而铁砣要是绕在那讨厌的短刀上,他左手可怕的长刀正等在那儿呢。宍户梅轩无可奈何地一步步后退,宫本武藏则一步步逼了上来。就在一个链条甩向下方的瞬间,宫本武藏的短刀突然脱手向宍户梅轩的胸口飞来。就在他慌得连铁砣的甩动也乱套了的时候,宫本武藏左手的长刀刺向了他的胸口。宍户梅轩勉强闪开身子,却紧接着被劈头一刀砍倒在地。这次比武宍户梅轩的门徒都在场观看,见师傅被杀顿时就要闹将起来。可是宫本武藏早已重新拿定双刀,朝着他们中间杀了过去。

剑法没有固定套路,这就是宫本武藏的观点。他认为剑法应根据不同对手随时变化,所以他一直批评拘泥于形式的柳生派。柳生派用的长刀大大小小有六十二种之多,要求门人预先学习用来分别应对不同情况的所有各种长刀。宫本武藏对这一点持否定意见,他抨击这种形式主义,认为变化是无限的,无论记住多少种套路也没有用,只有能够适应所有变化的基本要点才是最重要的。

与此相似的见解上的差异,在佐佐木小次郎与宫本武藏之间也看得到。

佐佐木小次郎原来是富田势源的得意门生,其他门生无人可及。他战胜富田势源的弟弟次郎左卫门后信心大增,创立了自己的“岩派”。富田派原本就是崇尚敏捷快速的流派,所以佐佐木小次郎的剑法也注重速度,据说他曾通过砍杀桥下飞过的燕子来练习快速出剑。他考虑的是相对速度。按照他的见解,如要砍杀燕子,可以趁燕子躲过第一剑后转身的时候动手,那时只要出剑比燕子转身的速度快就行了。

然而宫本武藏认为,相对速度有它本身的局限性。与预先准备好一种适应某种变化的套路一样,即使按照燕子的速度预先练就自己的速度,但遇到比燕子快的对手时就不起作用了,所以最重要的是对敌人速度的观察能力,关键在于练就能够适应任何速度的眼力。

佐佐木小次郎将通过砍燕子掌握的快剑命名为“斩虎剑”。凭借巡游各国比武保持不败的成绩,他被小仓藩的细川藩主迎为剑术教师,名声大振。当时宫本武藏还在京都,听到佐佐木小次郎如雷贯耳的名声后,便想与他的快剑决一高低。他有这种想法很自然,因为他觉得快剑不能体现剑法的本质意义。

他南下小仓,向细川藩主家提出比武申请,获准在船岛与佐佐木小次郎比武。宫本武藏本来被安排在家老长冈佐渡家住一夜,第二天早晨有小船送他去船岛,但他因为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偷偷住到搞货船运输的小林太郎左卫门家去了。

第二天,当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到达船岛的消息传来时,他刚刚起床。吃完早饭,他向主人讨了一把船橹,又借来木匠工具,开始制作木刀。虽然传信的人好几次催他出发,但他听也不听,只顾精心地削那船橹,最终做出了一把四尺一寸八分长的木刀。

原来,佐佐木小次郎使的是一把人称“晾衣竿”的三尺几寸长的剑,那剑非常有名。宫本武藏虽然也带了一把三尺八分的长刀,但没有“晾衣竿”长。而且佐佐木小次郎擅长快剑,自己这把长刀劈下去的同时他就会反攻过来。这种反攻就是佐佐木小次郎独特的“斩虎剑”。对付“斩虎剑”,就要趁它尚未刺到自己时就改用单手持刀伸臂去砍,这是宫本武藏的战术,因此他才做了这把特殊的木刀。

宫本武藏到船岛时已经迟了三个小时。那里是个浅滩,所以宫本武藏先从船上跳到了水里。佐佐木小次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宫本武藏下船就生气地跑到了水边。

“你为什么迟到?害怕了吧?”

面对佐佐木小次郎的吼叫,宫本武藏并不回答,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的脸。不出宫本武藏所料,佐佐木小次郎越来越愤怒。只见他拔出长剑就把剑鞘扔进海里,摆出了比武的架势。

“你输了。”宫本武藏平静地说道。

“怎么是我输了?”

“假如你打算赢的话,是不会把剑鞘扔到水里去的吧?”

我认为这堪称宫本武藏一生中说得最精彩的应答,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不过他只是个后天努力型的天才。宫本武藏无畏地发展着自己的剑法,那因敌而变的剑法是凭他的个性才得以形成的。来到决战之地后还能条件反射似的利用对手将剑鞘扔进海里的行为,这或许是他的修炼、他的冷静使然,但我觉得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不是因为他特别冷静,而是因为他是个死到临头也要拼死一搏的人。他的剑法就是充分发挥这种个性取得的成就。落水时也想抓住稻草活下去,山穷水尽时也会因地制宜利用所有可能求得一条活路,这就是他本来的个性,同时也是他的剑法。充分发挥个性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高,从这一点来说,他的剑法可以说与他的艺术品是一样的。宫本武藏绘画和雕刻也很精巧,他说画道与剑道是相同的,我认为这话说得非常正确。

我觉得,宫本武藏在船岛的这番应答是他创作的一件非常危险但也因此而非常出色的艺术品。

他们真正比武时相当危险,宫本武藏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险胜的。

当时佐佐木小次郎勃然大怒,高高抡起长刀,那抡起的愤怒长刀是对宫本武藏这番话的回答。宫本武藏明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因为如果给对手时间,这个高超的剑客会从这抡刀的架势中清醒过来。

宫本武藏飞速向前,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惊人。佐佐木小次郎的刀劈了下来,然而,说起佐佐木小次郎的出手快,是他的反击比第一刀更可怕。但宫本武藏没有忘记停住脚步,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他避开刀尖,将前进时抡起的木刀用一只手伸出去劈头就是一刀。佐佐木小次郎倒在地上,但宫本武藏的扎头带也被切断,掉了下来。

佐佐木小次郎虽然倒下了,但还未丧失战斗力。宫本武藏一上前诱战,他果然用长刀横扫过来。宫本武藏早有准备,轻巧地后退闪开,只有裙裤下摆被割下了三寸左右。就在这个瞬间,宫本武藏的木刀砍了下去,佐佐木小次郎胸口遭此一击,立刻口鼻出血死了。

宫本武藏虽然说都甲太兵卫“什么时候被杀死都没关系”的觉悟是剑法的真谛,但他自己的剑法却并未建筑在这种觉悟之上。其晚年所著《五轮书》之所以索然乏味,也是因为尽管明明存在这种差异,他的剑法不是立足于悟道而是立足于个性,但他在书中却一概从悟道的角度论述剑法。

宫本武藏的剑法不仅利用敌人的胆怯,甚至还利用自己的胆怯,把自己的胆怯反过来用作武器。落水的人也想抓住稻草——这种可怜的弱点甚至都被他反过来作为武器,利用起来战胜敌人。这就是他的剑法。

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剑术,因为如果输了自己就得死,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胜利,没有妥协的余地。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场合,取得胜利活下来的人就有了一切,所以不管怎样都得取胜,无论如何都必须胜利。

然而非常遗憾的是,当时的社会容不得宫本武藏的剑法。形式主义的柳生派当时正值全盛时期,宫本武藏那样的胜负第一主义太过激烈,得不到广泛承认。

我觉得宫本武藏的剑法还可以说是个沦落世界。这并非因为它不被当时社会所容所以是个沦落世界,但大概可以说,它不被当时社会所容的原因之一正是由于它具有沦落的特点。

孤注一掷,不按既定套路出招,超水平发挥自己的实力来一决胜负,求的是最后活下来。在与吉冈传七郎的比武中,当他吃惊地看到对手拿着一把长木刀时,反而利用这一点想出了空手近前的方法。在跟佐佐木小次郎的比武中,他没放过对手把剑鞘扔进海里的机会。在与松平出云守麾下高手的比武中,他一发现对手麻痹大意,就在打招呼之前将他打倒在地。

宫本武藏比赛之前总会做好细心准备。总是不会忘记或者拖延时间引对手烦躁,或者抢先前去准备,直面比赛对手时从不忘记掌握心理上的主动。他不会放弃坚定的信念,木刀都要自己来削;为了对付链锤镰,他能别出心裁设计出双刀并举的特殊战术。虽然他总会制订好缜密的计划,但临场遇到意外情况时更能抓住最后的机会。这种临场发挥尽管有非常深刻的意义,但却无法成为正统,所以他每一次比武都是在赌奇迹的出现。他或许确有周密的准备与足够的信心,然而赌博就是赌博,这是无法改变的。

“你(佐佐木小次郎)输了。”

宫本武藏依靠敏锐观察说出了这句话,但他赢得从容不迫吗?他只是在拼死一搏。那全神贯注的拼死一搏,不过是像落水者在不顾一切地期盼抓住稻草发生奇迹。这种下意识的极端策略没有任何从容可言,所以我说它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美。之所以说它美,是因为这拼死一搏的策略是费尽心机、赌上毕生习得的技能后超常发挥出来的。他怎么也不想死,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这种执着的念头将一切凶残凝聚在他的剑上,他只是想要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东西杀开一条血路。宫本武藏临到最后的决死场面时,下意识地将这种策略玩弄得淋漓尽致,贪生怕死这种难以救药的性格也被他反过来用作武器了。

然而对宫本武藏来说,是不在乎什么无赖做派的。当着松平出云守的面,他一发现对手麻痹大意就不打招呼地将其打倒。要说卑劣也确实卑劣,但这不能说是无赖做派,倒不如说是愣头愣脑土包子执意求胜的鲁莽。总之他只是毫不掩饰地一心想要取胜,说到底也只是个剑士,与那种祸国殃民的无赖恶棍是毫不相干的。

他没有“随时都能去死”这种大丈夫的觉悟。正由于没有这种觉悟,他才能发明独特无比的剑法。但也由于这个缘故,除了剑术之外,他没有开拓其他事业的技能,生活的选择范围很小。都甲太兵卫当上家老之后,尚且展示了一夜造个庭院的惊人之举,而宫本武藏二十八岁就不再与人比武,轰轰烈烈的青春就此闭幕。后来,他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剑士,自己发明的剑法不被世间所容也只能怨恨终生。他六十岁时虽然写了《五轮书》,但已经失去了那建立在个性之上的天才之剑的光彩。他没有直率阐述自己剑法的自信与能力,只能故弄玄虚、玩弄辞藻,煞有介事地将其书分为《地》《水》《火》《风》《空》五卷,落入了卖弄炫耀的俗套,反而暴露出了一知半解的本来面目。

剑术说到底是属于“青春”的,特别是宫本武藏的剑术,就是属于其青春本身的。从孤注一掷的绝对意义上来说,它是沦落的赌博之术、奇迹之术。宫本武藏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而是相信正统,在这个错误前提下,他的剑术本来就具有不为世间所容的特性。

宫本武藏二十八岁后不再比武。之前与人比过六十余次,一次也没有输过。要是这种比武频度能持续一生的话,那真不得不说他是无出其右的超人。不过,这种要求太过苛刻,他虽然血气方刚、注重名誉,但每次比武都如履薄冰;尽管每每准备得面面俱到,可是看到他全力以赴、拼死一搏的执念,我也无法不为之感到战栗,禁不住流下同情的泪水。然而,既然他已经一路走到这般地步,还不如终生与人比武决斗下去的好——即便后来失手死在谁的手下也没办法。我觉得,那样的话他倒是修得正果了,除此之外无以修得正果。宫本武藏锐气衰退之后写的《五轮书》真是差得不能再差了。

宫本武藏虽然在剑术最本质的意义上确立了自己的剑术,却由于过于注重剑术的固有精神反而不被世间所容,加之他自己未领悟到这一原委,以致在怨恨中终结了一生。他既是一个悲剧性人物,又令人感到漫画般的滑稽。他败在世间权势者的脚下,也败在柳生派权势者和更拙劣的所有武门权势者的脚下。如果他自己不想成为武门大佬的话,本是不会败在他们脚下的。

据说宫本武藏曾经在柳生兵库手下待过很长时间。柳生兵库被人称为柳生派第一高手,他认为宫本武藏剑术不凡,宫本武藏对他的剑术也评价甚高。二人每天饮酒下棋相谈甚欢,直至分手也未比过武。有人说这是由于他们二人心知肚明对方的修炼与自己旗鼓相当,所以没有比武。这解释虽然可以接受,但如果从宫本武藏的利害角度考虑,我却会竭力反对他这样做。如果不比武,就是宫本武藏输了,因为只有在比武中宫本武藏的剑法才存在,没有比武就不可能有宫本武藏这个人。对宫本武藏来说,比武就是他创作的艺术品,没有比武的话,他自己就不存在了。如果他学会老于世故,总是当谈笑中发现对方的修炼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就一笑而别,那就根本不会有宫本武藏的作品。

一切为输赢而生,输赢贯穿始终,这样做是很艰辛的。我经常去看日本围棋院的升段公开赛,比赛一结束,对弈双方必定会复盘,“这个时候应该这样”“那个时候不如那样”地切磋棋艺。赢方谈笑风生,不停地排排棋子谈谈感想,那副高兴的样子就不用说了;输方却如同沉甸甸的石头棋子,好像有永远无法释然的怨恨。我下围棋输了的时候虽然会很惋惜,但与吃这行饭的人那懊悔不已的神情相比,性质上完全不一样。他们那是至关重要的比赛,输者有永远无法释然的表情当然也毫不足怪。这种表情决不会招人反感,因为高兴与沮丧一目了然,完全没有什么矫揉造作的假笑。

将棋棋手木村义雄被称为稀世名人。人还活着就获得这样的评价,大概在所有艺界都极为罕见。他实在是个全身心都扑在棋盘上的斗志非凡的人。其他棋手在斗志上全都远不及他,那些相扑力士的斗志也与他无法比。

可是木村义雄也不知输过多少次。与他相比,宫本武藏从事的行业至为凄惨,只要一输就没命了。佐佐木小次郎一生只输一次就丢了性命,宫本武藏好歹从未输过才得以寿终正寝。然而就连那些完全没有生命危险的围棋、将棋棋手,一般也会到了五十来岁就说自己无法承受激烈的比赛,所以要求宫本武藏继续比武无疑有悖常理。虽然这种要求确实绝无实现的可能,但我还是认为,当宫本武藏从此不再比武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的剑就已经输了。

宫本武藏之所以不再比武,不是因为他已经变得赢了也感受不到任何乐趣、意义而高兴不起来,不是因为对生活彻底感到厌倦,也不是因为什么魔鬼缠身般的空虚而洗手不干。这一点读读《五轮书》这部平庸的书就明白了。不过,他还是苟延残喘写下这部《五轮书》,并凭着这部书使其盛名流传至今。然而,这样的盛名到底算得上什么东西?

四 再谈我的青春

我说“沦落的青春”,也许会被人以为我的青春有自暴自弃或颓废主义的意思,但其实一点也没有。

就如前文中如实陈述的那样,我在自己生活中对青春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识和歌颂,我这样的人一生都只是在暗夜中徘徊。可是,徘徊之中,我也有自己的一线光亮目标;渺茫之中,也有我摸索探寻的东西。

如果没有信念,活着就没有太大意义,这是再当然不过的了。可是,信念这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要是有人问我“你的信念是什么”,我会一下子无言以对。如果人活着没有信念也相当幸福,不会不如意,那么信念这东西也许就只是傻瓜的玩具。

大概可以说,就如同有死才有生一样,信念实际上也始终贯穿在连接死亡的直线上,它也是一种沦落,也就是青春本身。

然而,盲目的信念无论多么强劲地始终贯穿着生与死,也不能说有多高尚,我反而对它那种歇斯底里的狂热感到污浊。

我非常喜欢天草四郎[27]这位日本前所未有的少年。为了将他的勃勃野心与美好夙愿写成小说,我已经努力了三年,并因此不得不阅读了大量天主教文献。我虽然看到的是日本无数殉教者怀着狂热信仰接连慷慨赴死,却不时感到那歇斯底里的徒劳说教令人不悦。

天主教有不准自杀的戒律,当时这种戒律实行颇严,堂·奥古斯丁·小西行长[28]就选择了非武士式的死,他没有自杀,而是被押到刑场斩首的。天主教还不承认拿起武器抵抗为殉道,为此,岛原之乱的三万七千名战死者并未被承认为殉道者。为了遵守这条规定,在遭到捕吏包围时,也有虔诚的天主教徒武士特意将佩刀与刀鞘一起摘下来扔到远处,然后束手就擒;还有些传教士明知死到临头,却为刽子手祈祷,感谢他让自己终于获得了为主殉道的光荣。当时,宣讲这些人殉道事迹的印刷品散发得很广,信徒们似乎都在学习天主教的死法。那时的教会领袖们真是患上了惊人的歇斯底里,简直是在鼓励处死信徒。无数天主教徒的殉道虽然多少掩盖了它凄惨的一面,但这种一味催人速死的歇斯底里有时也使我感到义愤填膺,无法不对其愚昧感到切齿痛恨。

对于生命当然也存在交易。生命的代价如果便宜得离谱,那么即便是死于信念也是荒谬的。人们对十钱的茄子砍价时通常都心平气和,唯独在交易生命时会歇斯底里发作起来,随随便便地急于“破产”。这绝不是什么高尚之举。

宫本武藏在与吉冈门下一百余人血战的那天早晨,抢先赶往一乘寺垂枝松那里的比武场。经过八幡宫前时,他忽然感到非得祈愿胜利不可。正要在神前磕头,宫本武藏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心里涌上了一股必须靠自己力量取胜的勇猛斗志。

我觉得这个宫本武藏非常可爱,但也只觉得他这件事可爱,并不赞同将这与他的一生联系起来,并赋予多大的意义。不仅是宫本武藏,站在神灵面前时,试问有几个人能晏然自若?神社与寺院相当闲静,我时常去那种地方散步。虽然我并不信奉,可是正殿门前那种地方不管什么时候都会使我心神不定,产生不祈祷不行的苦恼。我真的变得老是只想着磕头,觉得如此犹豫不决很不像话,心想这次干脆去磕个头吧。于是,我有一天横下心到土地庙去,好歹总算磕了个头,那瞬间却因为自己身体的笨拙僵硬吃了一惊。这一来我死心了:看来我这样的人不管心里起了多么苦恼的祈愿念头,那也只是心理的波动,实际上我的头是低不下来的。

那个自杀的牧野信一很时尚,最忌讳在人前显得自己土气,但他却无法路过神佛门前而不入。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毫不顾忌他人眼光,必定要奉上香资虔诚膜拜。我很羡慕他这种淳朴,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与他一起膜拜,只能在不远的地方踢着地上喂鸽的豆子等他。

几年前,菱山修三在临出国一个星期前忽然从楼梯上摔下来。由于大量吐血,他被诊断为将不久于世,我也以为他必死无疑。可是过了一年半左右,他却完全康复了。菱山认为,只要有决心将治病作为人生目标,肺病一定治得好。就是说,其他的人生目标都要放弃,只为了治病而生活。他还说要绝对保持安静。

后来我搬到小田原的松林里去住,近邻都是肺病患者,真可怜啊。一看就知道,他们大部分人并没有决心放弃一切而以治病为自己的人生目标,或多或少总是无法摆脱正常人的生活,并没在正儿八经养病。一些人看上去比菱山病得还轻,但有的在埋头看书时或出外散步时就猝死了。这使我总算明白了:以治病为人生目的也是一件相当重大的事业,治疗肺病也必须有高度教养。

就连我这种生活空虚、每个小时都没有实在内容的人,也能强烈地体会到死亡很简单,生存却并非易事。尽管过着的是如此空虚无实的生活,也活得很费劲。我也想向神灵祈祷,也想一醉方休,也想忘掉一切,也想大声喊叫,也想肆意狂奔。活着,并不从容轻松。活着,已经是我生活的全部。

对这样的我来说,所谓青春,就是活着的同义语。它似乎与年龄无关,也没有终结。

我写小说,也是由于忍不住想创造某种超越自己的奇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动机。也许会招人嘲笑,但无奈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我的小说就是我沦落的象征,我唯一的热情就是将现实的自己与奇迹原原本本地合二为一。除此之外,我已经不知还有其他什么生活方式了。

这样子似乎显得极有自信,但其实这大概是最缺乏自信的生活方式。我一直在追求奇迹,但每次认识到实际状况便会灰心丧气。二者互为表里,最可悲的莫过于清楚知道自己的实际力量了。

然而,力量与生俱来,为此懊恼当然也是没用的,所以我能选择的道路只有前进。

我有个朋友叫长岛萃,八年前神经错乱死了。他父亲叫长岛隆二,以前是有名的阴谋政治家。据说这位政治家经常教育孩子别干正经事,要当骗子,要干就去倒腾股票或写小说。

当年我把这些话告诉一个喜欢的女人时,她一听就惊愕地抬起头来问我:“小说家是骗子吗?”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或许我曾辩解说“小说家可不是在骗人”(具体记不清了),可是事到如今再想想,这些话真是太妙了,不愧是阴谋政治家说出来的。虽然他与我对“骗子”的语义理解也许不一样,但我现在认为写小说完全是骗子的工作。它挖得出金子来吗?挖得出镍来吗?它会不会只是一座什么也挖不出来的山?这些在实际挖出来看之前是无法预测的。这确实是在进行超出自己力量的赌博。就是从更一般的意义上说,我也仍然认为小说家是骗子,不是骗子也是赌棍,至少就我自己而言确实如此。

对于这样的我来说,无奈这辈子都是如此不堪的青春。虽然不得不承认我缺乏自信,不敢说对此不感到惭愧,但有时也会感到骄傲。我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告别,我要在墓碑上刻一行字:“殉于沦落”。

总之,我只能说:活着就是全部。

【注释】:

[1]阏伽水:供奉神佛的水。

[2]枕词:一种日语修辞法,和歌等韵文中冠于某词之前起导入作用的固定表达。

[3]宇野千代:日本小说家、随笔家、编辑、和服设计师、实业家。

[4]三好达治:诗人、翻译家、文艺评论家。

[5]《叶隐论语》:江户时代中期(1716年前后)的武士道书籍,亦称《叶隐》《叶隐闻书》《锅岛论语》。

[6]学习院:1877年设立的面向皇族、华族子弟的从幼儿园到大学的综合学校,1947年起改为私立学校。

[7]真杉静枝:小说家。

[8]淀桥太郎:轻喜剧剧作家、导演,原名臼井一男。

[9]菊五郎:此处指歌舞伎演员第六代尾上菊五郎。

[10]平野谦:文艺评论家,原名平野朗。

[11]正冈子规:俳人、歌人、国语学研究家。

[12]涩川骁:小说家、文艺评论家。

[13]高滨虚子:俳人、小说家,原名高滨清。

[14]俳句原文为“五月雨ヲアツメテ早シ最上川”。

[15]与谢芜村:江户中期的俳人、画家。文中俳句原文为“五月雨ヤ大河ヲ前ニ家二軒”。

[16]菱山修三:诗人、翻译家。

[17]大井广介:文艺评论家、棒球评论家,原名麻生贺一郎。

[18]“任人削皮我切肉,任人切肉我剁骨”:日本谚语,有“丢卒保车,丢车保帅”“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之意。

[19]村正:日本古时锻造刀剑的工匠之名,亦为其锻造的刀剑的名字。有传说称德川家康的祖父就是被谋反的家臣用村正锻造的刀剑杀死的。

[20]正宗:镰仓时代末期至南北朝时代初期锻造刀剑的工匠之名,亦为其锻造的刀剑的名字。

[21]胜海舟: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的武士、政治家。

[22]细川忠利:江户时代前期的大名,原姓长冈。

[23]家老:江户时代大名家中统管藩政的重臣。

[24]松平出云守:指江户时代前期的藩主松平胜隆,出云守为其官位。

[25]武德会:全称大日本武德会,战前日本一主张振兴武道的组织,1946年被驻日盟军总司令部勒令解散。

[26]讲谈:一种单口曲艺,类似于我国的说书。

[27]天草四郎:岛原之乱的首领,原名益田时贞。岛原之乱是江户初期岛原、天草一带为反抗幕府重税和宗教压迫而爆发的农民起义,是日本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28]堂·奥古斯丁·小西行长: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信奉天主教的大名。奥古斯丁为其教名,堂为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