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老子》一起思考. 德篇
- 史贤龙
- 3208字
- 2020-08-26 15:05:51
第十一章 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
(通行本第四十八章)
■字释
[1]学:此处的学是名词,是指古代学习的对象,即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其他若占卜、医术、农艺、织造、器具等,皆是鄙事,属于手艺范畴,皆世袭传承,为贵族之学所不为也。
[2]损:郭店本写作员,帛书本写作云,均通损,减少意。从通行本作损。
[3]为:这里的几个为字,指对学的作为,故无为者就是对学习这个事不作为,即停止学习(指停止在故纸堆里作为)。为道者,帛书本做闻道者,郭店本是为道者,故取为。
[4]取:获取,引申为获取天下人的信服和自发的拥戴。
[5]事:此处指政事,非泛指事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处的事,就是指祭祀、战争。有事,就是频繁地进行祭祀、战争等政事。
■翻译
在学习六艺之类的内容上沉迷越久越深,
对于理解天道、感悟天道就越有伤害。
这种伤害到了把自己变成了学究,
就会让人顿悟自己的错误而回归于无为,
到了无为的时候反而能无所不为并感悟到道。
这与获得天下人拥戴是一个道理:
让天下信服拥戴就要与民休息,不要乱折腾;
如果无事生事、劳民伤财来满足自己欲望,
就不会得到天下人的信服拥戴。
■精义
本章要与前一章连起来看:前面刚说了“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见天道”这个认识论问题,紧接着就来讨论学习方法的问题,说明老子对于如何才能认知天道是有系统考虑的。天道既然不是跑多远的地方、看多少现象能够把握,学习(埋首穷经)自然也不是看到天道的途径。
语言、文字(含符号)、典籍,是人类最重要的文明产物,但语言(含前述三种表现形态)并非思想本身,按照西方哲学概念,语言不是理性或思想本身,甚至是思想的囚笼。
学问与学究几乎一起出现:有究通天人之际的智者,就有食古不化的学究。
纪伯伦说:思想是一只属于天空的鸟,在语言的牢笼中它或许能展翅,却不能飞翔。智者懂得何时要放下语言、文字,学究终其一生孜孜于故纸堆里考据引证前辈观点却很少有自己的思想。
老子为什么说“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呢?这个问题不难理解:看看老子时代的学究竟是些什么就清楚了。老子时代,礼、乐、射、御、书、数六种人文之学,被列入贵族教育的范畴,王室诸侯有专门的太傅(首席导师),卿大夫家里也有家宰(掌管家族宗祠)、家臣(最早的谋士),比如晋国赵简子(赵鞅)立赵无恤,就是受到家臣董安于(董狐后人)的影响。
到展禽(柳下惠)、孔子开私家学馆之风,人文教育从贵族专有变成士族共有(从身份到交换,有教无类、束入学),“师”不再是身份标签(太师位列三卿),逐渐成了专业的尊称。六艺之学,偏重教授政事应用类的内容,虽然也兼有历史、诗歌(文艺)等,与老子所想的“道”还是相差甚远。
老子的道,就是古希腊的哲学(智者之学),即非实用性知识,而是从整体上思考世界与人世规律的一种智力行为。在老子的时代,这是一个革命性的思想,与苏格拉底在雅典街头贩卖他的“思考接生术”类似,都是不以简单实用性为目的的实践哲学(指导治理)式的思想探索。
老子是以先知教导、直接阐述的方式,苏格拉底是以社交谈话、辩证逻辑的方式。两人所处社会环境与社会地位也不同:老子是来自周文王嫡系聃季(周武王弟弟)家族的世袭史官,苏格拉底是个草根智者。
老子出身贵族掌史世家,早年不仅接受过完整的六艺教育,成年后管理周王室守藏室的档案典籍。这是老子的知识背景比孔子要更深厚的原因。
老子在创造性地思考道、德等规律的时候,清楚地意识到,皓首穷经、到处乱跑都不是体察到天道的关键来源——否则,老子之前或者同时代,那些博学贵族岂不都能“自动地”体察到道是什么了吗?哪里还会让老子来感叹“吾言易知也,易行也,天下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
由此可见,老子提出“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是针对实用性知识与学习弊病的解药。老子这句话毋宁是为非实用性的哲学思考张目的中国式表述。且看孔子问学老子的记录。
第一次有年代可考的是孔子17岁(鲁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地点在鲁国的巷党,问丧礼于老子。《礼记·曾子问》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土恒,日有食之。孔子第二次向老子问学,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时间在公元前518年的周都洛邑(今洛阳),孔子34岁,老子约54岁。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老子直截了当地指出,孔子孜孜于学、殷殷欲教的所谓周礼是“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的一堆死记录,并不值得追求。《庄子·天道》记载了两人论道的具体内容:
这段话里,老子不耐烦孔子介绍他的“十二经”知识,不客气地打断,要孔子谈要点。孔子说出他的仁义为本后,老子先是诘问,最后给出结论说,你自己循道尊德而行就很好了,为什么要积极倡导仁义就像敲锣打鼓想找回丢失的孩子,你这个做法,正是让世道人心混乱的根源。
实用知识与学习不能给哲学思考带来帮助,甚至是学得越深,离哲学思考(道)越远的问题。这并不是老子时代才出现的观点,尼采在《偶像的黄昏》里,对于实用性教育也给予了批判:在一次博士考试中:所有高等教育的任务是什么?——把人变成机器。尼采甚至嘲讽当时的社会风气:一个德国人如果到了18岁还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干什么,就好像不是一个合格的德国人。这些都是对实用性学习的批评。这样的学习,当然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本章不能被错误地理解为老子反对学习的证据,老子实际上提出了“由学入道”的路径:学习得越用功,在悟道上就越受损。所以学习来学习去,离悟道也越来越远。学习带来的损伤大到极处,也就不再需要刻意学习。这个时候,经由无为(放弃翻故纸堆,返照内心体察到“道”),反而能进入无所不可为的思想自由状态。
老子不是鼓吹学习无用论,而是阐述由学习至于悟道,再进入自由思考的由知而悟的三段论:先苦学,学至恶心就可以无所学、无所为,最后才能悟到天道的规律。
悟道就是练七伤拳,多练一层功力,就要多受一次内伤,直至伤到最后,才能练成绝世拳法。怕受伤吐血,怎么能增长功力?半途而废,那就是自废武功。
悟道不是请客吃饭,要学真功,就别怕受伤,伤着伤着就学会了:锦衣不惧夜行,总会迎来朝霞。这就是“损之又损,以至无为也。无为而无不为”。
老子的知与行始终是一体的,在《老子》文本里,只要谈到知,几乎都会马上跳转到行。而老子的行,并不是指一般的行动,而是“取天下”:将欲取天下,恒无事,及其有事也,又不足以取天下矣。
有事,是指无事生非或者处于欲望的盲动、瞎折腾,老子认为这种“有事”是错的,总想折腾群众的统治者,是不可能掌握天下,就像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一样,统治者越多事,天下就越混乱。什么时候统治者“恒无事”,天下也就自动安宁,进入理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