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阳在东方刚刚探出它那彤红的圆脸蛋时起,广州就完全沉浸在一片热烈沸腾的节日气氛里了。天还没亮,游行队伍就从全城的四面八方:从西关,从珠江南岸,从几十里路以外的乡村,潮水一般地涌向城市东郊的东校场。崭新的红旗和各色彩旗在高大的建筑物的楼顶上飘扬着,巨幅的大字红布标语在街道的半空里高挂着,家家店铺门口也都悬挂着各色彩旗和红旗。街上满眼是色彩缤纷的旗帜、衣服和工人纠察队的红色臂章、农民自卫军的梭镖上的红缨。广州,这觉醒着怒吼着的城市,变成了一座美丽的旗帜的海洋,红色的海洋。

这是一九二六年的五月一日。今天的庆祝大会,是由共产党领导的广东总工会和省港罢工委员会一九二五年上海“五卅”惨案爆发后,香港和广州的工人阶级在共产党领导下,成立了“省港罢工委员会”,组织了规模巨大的省港大罢工,历时一年零四个月,使英帝国主义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遭受极大损失。主持召集的。这大会,一来是庆祝全世界劳苦工农大众的节日;二来是要用广东的工农阶级的大示威,来坚定国民政府的革命信心,推动北伐革命的行进。

这一天,也正是万先廷他们的团队从沿江驻地到达广州,并立即开始向北伐前线前进的日子。这巨大的喜讯,将会给这节日的大会增添多么大的喜悦;会怎样的令人热血沸腾,欣喜欲狂哩!可是,说来奇怪,这样惊人的喜讯,却保守着绝对的机密。这个先遣团的出发,不准向报界或者任何人宣布。

这决定,又是蒋介石的杰作。是怕敌人的侦探知道这消息,会不利于前线的军事吗?傻瓜才会这么想。蒋介石了解吴佩孚,他对于六爻神课,比对侦探的嘴巴要看重得多。而况这时的无线电并不很发达,即便有北洋军的探子派到广东来,他要向自己的上司报告机密,得请电报局代拍电报;那样,无异于自投罗网。这决定,不过是蒋介石那复杂的心理在作怪而已。他的理由是:怕消息传播出去,一旦这个团落到敌人嘴里连个响声也没有,那岂不使堂堂国民政府的军事行动贻笑于天下。背地里,他是怕惹火烧身;照姜仲贤的说法,是这笔买卖成败未卜,他得留个喊价钱的余地。

热烈激昂的大会开完以后,队伍便分成几路举行盛大的示威游行。一路上,无数的没能去开会的人又从家里加入到游行队伍中来。几十万人的歌声、口号声、军乐声、锣鼓声和鞭炮声震动着空气,震动着天地。革命的精神,像无尽的浪潮在广州的市区奔腾汹涌着;革命的声音,像无数的惊雷在广州的上空怒吼轰鸣着。宇宙的一切,都在火焰一般的狂热的激情中,变得白热化了。

这时,在惠爱路中段的那条大马路上,过来了两个骑马的军人。他们刚从永汉路那边转过来,似乎预备穿过街道到城外的什么地方去。前面那匹铁青色的高大雄壮的马上,是一个看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少校军官。他那标准的笔直的军人身材,略显得有些清瘦;但他那一身合体的青灰布军服,配上大檐军帽,整齐的斜皮带,和皮带前侧佩带的那一支小巧的左轮手枪;这一切,都显出一种英气勃勃、神武有力的风采。他那清癯文雅的脸,使人想起投笔从戎的书生;但他那两道剑锋一般高高扬起的黑眉,和黑眉下那一双深沉果决的眼睛,却只有那种在长期的行伍生活中磨炼得坚韧不拔、百折不回的人才能具有;加上那悬胆般的鼻梁、刚毅的紧闭着的嘴唇,更使人找不出丝毫的书生气质。他的膝盖下面打着一双黑色的皮绑带,穿着布袜草鞋的脚分跨在马肚两旁的踏镫里。他那挺直的胸脯前,系着一条红色的领带。如同那些在严格的行伍生活中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样,他那双闪射着乐观自信的光芒的眼睛,总是端正而有神地注视着前方。他,就是即将出征的北伐先遣团第一营营长齐渊。

在他后面、那匹略微矮一些的短尾巴黑马上,骑着他的勤务兵。那是一个大约十六七岁、大眼睛里还带着童稚和天真的、精明利索的士兵。他们是在今天早晨到达广州的。队伍下船以后,立即开到城市东郊白云山下的一座军用车站上,预备吃过一顿饭后就上车出发。可是,这当儿发生了一点阻碍。办理补领枪械事宜的主任军需官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他带去搬运枪械的士兵也都空着手,一个个气红了脸。主任军需官报告说:补给枪械的部门对他们的出发表示了极大的轻蔑,不负责任地推来推去。跑得他们两腿发酸之后,这才由一个打扮得很考究的少将批示拨给步枪五百条、子弹十万发。可是到了火药库,发给他们的,却都是一些老掉了牙的“吹火筒子”,有的甚至碰坏了准星,磨秃了撞针,锈得连枪栓也拉不开。那些子弹,有的潮湿得发了霉,而且还不足数。当主任军需官严肃地向他们提出来时,那些人冷笑地嘲讽说:先委屈点吧!到了吴佩孚那边,什么好东西都会有的了。这语意双关的话,明显地表示出了对于他们团的轻蔑。主任军需官只好又去找那位少将。可是没找见,副官们说他开会去了;在哪儿开会呢?又都说不知道。从少将的房里钻出一股刺鼻呛人的鸦片烟味。这样,他们就只好先赶回来了。

团长听完报告,愤怒地沉默了好一阵。然后,他用出人意外的冷静的声音,命令勤务兵带马。说来令人难以相信,这个团队,兵员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师的编制,重火器却只有两挺不算很新的马克沁重机关枪。至于步枪,不仅都很老旧,而且在训练中,还有很多人只能和别人共同使用一支。对于这个团队来说,这一次的出征,等于孤军作战,加以远离革命的后方,前途的艰险是可以想见的。假如连起码的武器弹药也不能保证,那么他们用什么去和敌人战斗呢?

经过一场复杂的交涉,步枪和弹药总算重新解决了;按照原定的数额补发,以能进行作战为标准。但是,他们出发的时间,也因此要推迟到第二天的早晨。

队伍都在车站附近的白云山麓露营下来了。齐渊借着这个机会,到城里的广东军军部去看望了几个老朋友。他们都是从前在孙中山的总统府警卫团里吃过粮的同事。自从四年前的保卫大总统府的战斗后,齐渊就随着队伍离开广州了。虽然也常常在这附近过来过去,可是由于战斗里的戎马倥偬,他却一直没有再到这城市里来过。今天,他怀着新的情感,注视着这座他曾经为她战斗、流血,为她的命运而忧心和喜悦过的城市。广州,别了!他,这异乡的革命者,多少年来,曾经把这里当作自己亲密的故乡;多少个炮火纷飞的日夜,他和城市的脉搏一起跳动,和城市的命运共同呼吸。而今,只是匆匆的一见,他又将为着新的革命的前途,去进行殊死的流血战斗了。此刻,在他心内沸动着的,不是哀伤惜别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他那多年的出生入死的激烈的战斗生活中,早已随同着岁月的流逝消失了。他此刻所有着的,只是一种充满自豪和光荣感的留恋;就像一个对自己的力量充满自信的孩子,即将告别已经获得了自由的故乡,去为那更广阔、更遥远的土地的自由而战斗。

他们从惠爱中路向东走了不远时,便迎面碰见了从东校场会场出来的海洋一般的游行队伍。最前面是省港罢工委员会的工人大队,他们高举着一幅大字的“劳工神圣”的红布标语,以整齐雄壮的海员军乐队为前导。接着是几千人的罢工工人纠察大队,一律穿着灰布军装,戴着消防队员一般的椭圆形凉帽,红布袖章,绑腿草鞋,肩上扛着步枪,十分威武严整。他们后面,是一眼望不尽的旗帜和标语的大海,与那海涛一般澎湃沸腾着的长长的人流……

游行的队伍已经完全堵塞了街道,齐渊和他的勤务兵只好在路旁勒马停下了。他在马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迎面而来的人群,宛如一尊雄伟的青铜铸像。望着那一张张被革命热情所冲激涨红的脸,他的心里也感受到了一种同样的沸热的激情。“请求早日北伐”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打倒列强,打倒军阀”的歌声,在人流中响亮地震动着。齐渊想:要是在这些为着神圣的大革命事业、为着祖国的未来而忧虑着的人们面前,把那件振奋人心的出征消息宣布出来,那将会出现怎样的狂热的情景啊!但是,他不能。尽管他,这个即将打响北伐第一枪的先遣团第一营指挥官,此刻与朝夕期待着揭开北伐战幕的人们,只是近在咫尺;但是,为了诺言,他却不能做到这一点。也许,人们日后从报纸上,看到北伐前线的第一个胜利的捷报时,决不会想到,创造这奇迹的,竟是一个凭着革命热血和铁的意志,敢于向强大敌人作战的一支小小的团队吧?

眼看着前面的人流无穷无尽,看来要从惠爱东路走过去已是不可能。齐渊便想退回几步,从旁边的一条小街上穿过去,然后再绕向东郊。他勒马正待转身时,忽听游行队伍里传出一个兴奋狂喜的喊声:

“磊夫,磊夫!齐渊同志!……”

齐渊不觉一怔:磊夫是他从前的名字,当兵后就多年没用了,极少有人知道的。他向下一看时,不觉也惊喜地叫出来:

“子剑!是你?!……”

从游行队伍里跑出一个欣美的青年。他大约二十三四岁,眉目清秀、苍白、文雅。他穿一件白色麻纱长衫、尖头红皮鞋。一头富有浪漫色彩的长发,一直整齐地披到后颈。戴一副适度的近视眼镜。白皙的脸上,那细长的黑眉和嘴角上常挂着的羞涩的笑意,使人总感觉到他身上含有些少女般的多情和柔弱。他一面跑近了,一面兴奋地说道:

“磊夫!想不到,真想不到,在这儿能遇见你!……”

齐渊已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旁边的勤务兵,欣喜地向他迎上去。

李剑激动地喘着气,把右手上的三角形小指挥旗换到左手,紧紧握着齐渊的手道:

“你当兵了,磊夫!好抱负!真遂了你的心愿啊!这些年你怎样,一直在广东吗?……”

齐渊笑着,一面拉着他的手,走向路边骑楼下的人行道,看游行的队伍从身边走过;一面说道:“是啊,这些年我一直在这边。我总是在打听你们的情形,前几年还有些消息,说你们在国外过得很好,又学习,又革命,还写了不少的诗。他们还把你的诗剪了几份寄给我呢!……”

“你都看了?”李剑掩饰不住兴奋地扶了扶眼镜,看着他问,“现在想起来真脸红啊!那是关在玻璃窗子里叫喊革命。什么绞架呀、断头台呀,恐怖得叫人发昏!你看看现在,”他自豪地伸出手臂,望着浩荡的游行队伍道,“这才是真正的革命,真正的民众大联合啊!”

齐渊微笑着点点头,说道:“谈起诗来,你又要忘记一切了。”他看着李剑被汗水湿透了的白纱长衫,关切地问,“快说说,你们是哪一年回来的?”

“去年春天!”李剑道,“谈起来也真有趣,我们一块儿出国的那批同学,有好几个都走上这条革命的路了。这回一回来,就在上海做了几个月的学生工作,后来又派我们到广东,参加省港罢工委员会工作,前几天才回广州来。我实在被民众的北伐热情激动了,我想请求党把我派到军队去,恰好又逢着劳动节,罢工委员会要我先帮几天忙,这才……”

“这才又碰到了一起!”齐渊热烈地笑着说,“你回来了一年多,我怎么在报章上没发现过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失掉了你们的消息后,一直注意着进步的报纸杂志,我知道你是不会沉默的。可是……”

“那你当然要失望啊!”李剑像孩子做了件瞒过大人的事,得意地说道,“刚回上海,我们都是让北洋政府监送回来的,用真名字谁还敢发表啊。只好一回换个名字,好在中国的字多,一天一个也用不完。那样习惯了,到这边总也改不掉了。说真的,那也真有意思,有时候写出了一首,就跟慧在一起想名字。你知道,慧她是多么想你啊!……”

“怎么,她还留在上海吗?”齐渊关心地问。

“不,也早来了!”李剑道,“我们一起过来的。她来后就在中央党部妇女部工作,一直在广州。”

“你们结婚了吗?”齐渊低声问。不知为什么,问这句话时他总有些不自然。

“没有。”李剑有些羞涩地摇摇头,说,“我们都不希望过早被家庭拖累,影响革命。再说,一直没打听着你的消息,我们结婚,还连个证婚的亲人也没有呢。……”他说着,望着身边源源走过的游行队伍,岔开话题说,“她今天也来了。看,那就是她们的妇女队伍!……”

在工人队伍后面,游行的妇女们唱着歌过来了。最前面的,是几百名十七八岁的女学生。都是洁白的紧身布衫,镶着红边,长长的黑绸裙,赤脚木屐,手里举着红绿色的小三角旗。短短的发盖,红扑扑的圆脸,喜气洋溢,看不到在她们母亲脸上有过的那阴郁哀愁的脸色。

李剑向队伍中看着、寻觅着,忽然兴奋地大声喊:

“慧,慧!……”

“嗳——!”少女的声音答应着,她从队伍的那边穿过来,跑向这里。她的身姿婀娜娉婷,也是穿着滚边的紧身白布衫,黑绸长裙,短发盖,白嫩的容长脸上泛着红——她,就是万先廷遇见过的那个少女。

她跑过来,一面掠着飘到额前的短发。李剑笑着向她道:“你看,这是谁……”

李剑话还未说完,姚玉慧早已认了出来,她惊喜地大叫一声:“哎呀——”连手中的小指挥旗也掉在地下,张开两手,冲上去:“渊兄!……”她用双手紧紧握住齐渊的手,眼角涌出了幸福的泪水,看着,极度兴奋地看着,半晌却说不出话。

齐渊像一个长兄看着幼小的妹妹似的,笑着道:“看,长这样高了,还是像个孩子……”

姚玉慧兴奋激动得似哭似笑,忍着眼泪,吸着鼻子,她擦去涌出来的泪水,可是泪水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一面道:“渊兄,这些年你一直不给个信我们。七年了!你把我们两个丢在外边,就像掉了线的风筝,你把我们放了出去,也不找了!……”

李剑在一旁笑着说:“七年的牢骚,挤在一块发,没个完的时候。你看,”他向齐渊道,“她在外头,处处好强,从不喊一声苦,可到了你面前,又像个孩子了!街上这样多人,也不怕别人羞,就眼泪鼻涕都来了。”

“都像你,只敢一个人躲在房子里哭!”姚玉慧仍然含着泪抢白他,但已经破涕为笑了,“这个时代,就是我们的时代!我哭、我笑,谁敢来管?!”她又亲切而情意深长地问:“渊兄,你这些年可好?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呢?……”

齐渊只是望着她微微笑着。实在的,这些年的经历,他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这艰巨然而充满神奇色彩的七年,他的心中也有多少要向人倾吐的话啊!

姚玉慧性急地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嗔怪地说道:“你变了,渊兄!穿上这身军官的制服,在我们面前变得稳重多了。真是当兵改变了你的性情啊?……”

“你真是瞎说。”李剑在一旁道,“磊夫从前不也是这样性情吗?哪像你:总是哭一阵笑一阵的……”

“你才瞎说!”姚玉慧又撒娇地嗔道,“渊兄从前是这样的吗?啊?在家的时候……”

齐渊笑着调解道:“看你们两个,还是这样脾气。七年了,你们都还跟临走时一样,像对孩子啊!”

他们两个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姚玉慧高兴起来,说道:“渊兄,听着这话,你就更像七年以前了!”

“七年了,磊夫,岁月真快啊!”李剑无限感触地望着齐渊,又凝视远方,回味地说道,“七年前你在海边送别我们的身影,时刻伴随着我们。想不到今天,在这条革命的路上,我们又站到了一起。”

齐渊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是啊,七年了,多快的七年啊……”他望着面前源源不断的人流,那一片红红绿绿的大小旗帜,挥舞着,翻滚着,似乎又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七年前的往事,也随着这滔滔不尽的海浪涌来,涌来……

那是一个明朗的仲夏。

十八岁的齐渊提着一只小衣箱,从北方来到了东海边的一个恬静的村庄里。他那时已经是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十五岁那年,他就死去了父母。姐姐早已出嫁,只有一个中过举人的伯父掌管着家产;齐渊回家说不上三句话便会叫他骂起来,他是痛恨新党的。这年因为在北京闹了学潮,北洋政府对学校的迫害越来越紧,齐渊从大学出来,也不回家,便到南方来投奔他一个叔伯的姑母了。

姑父姚甫臣,是一个拥有好几处庄园和渔场的大财东,甚至连这一带的海盐也全由他一手包办。只是年近五旬,还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取名叫玉慧。这玉慧自小聪明伶俐,性情柔中含刚,老两口自然爱如掌上明珠。民国成立那年,玉慧正是八岁,这姚甫臣素日常在上海南京那些大码头跑,学了不少文明知识,更兼珍爱女儿,便特地从上海请来一位留过洋的教师,在家教女儿读书。玉慧在八岁前已跟父亲发过蒙,读了不少诗书,学起新的知识来也格外快。不上六年,她已经学起高等中学的课程来了;一口英语也讲得十分流利。不知听了谁说,又吵着要父亲到上海买来一架大钢琴,一有空便叮叮咚咚地弹,不久也弹得流畅动听了。就这样,她在这幸福而宁静的生活中,整整过去了七年。

但是,在第八年的春天,那教师的一个最小的弟弟到这海滨的村庄里来度假了。那便是十七岁的李剑。那时,他正在上海的一个高等中学毕了业,学校预备保送他到日本去留学。但他对文学的热爱,远远超过了一切。他在信上看了哥哥描述的这美丽而宁静的海湾,便忍不住要亲自来欣赏一番了。他的到来,却恰如在平静的池水中投进了一颗石子,在这海滨的村庄里激起了不平常的波纹。

这个文雅而俊秀的青年,在姚玉慧眼中,宛如美玉的一闪,深深印入了少女的心。那无形的命运是这样巧,又早替她安排了他的哥哥——她的先生。于是很快,他们就认识了。姚玉慧如饥似渴地在书房里听他侃侃而谈,什么莱蒙托夫、普希金、拜伦;什么裴多菲、济慈、歌德……啊,天底下还有这许多美好的人啊!他们那些火热的诗句,从李剑那铿锵优美的声音中传出来,久久地激动着姚玉慧的心……那些夜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是火一般热,耳边回响着那铿锵悦耳的声音。她第一次尝到了,那悄悄来临的,真正的少女的早春;啊,她幸福而又羞怯地感到,她是深深地爱上这个少年了——不知是爱上了那些充满激情的诗句,还是爱上了那朗诵这诗句的人……

生活的道路啊,你是如此的瑰丽美好,又是如此的多灾多难、坎坷不平。少女的初恋,是狂热而纯净的。敏感的李剑很快就觉察到了这一点。诗人的灵感,只有在纯洁的爱情中才更加真挚和清澈啊!他们用诗句代替了书信。那些渴求自由、渴求真理的字句,像箭一般地射中了少女的心,使她感到自己就像个樊笼中的小鸟,感到家庭是如此阴暗和窒闷;她要冲出,她要高飞,她要向那辽阔的天际升腾。

不久,这情形便被父亲知道了。当他察觉,这个家道中落的青年,想“拐走”自己的掌上明珠时,气得几乎连八字胡也倒竖起来了。但总算顾全了这位教师的颜面,只是在一番讽喻的暗示之后,把他辞退了。并且似软似硬地提出,要他们三天之内就回到上海去,永远不许再到这海滨的村庄来。这位老实本分的哥哥当然不晓得这祸根便是自己的老弟。但他是素知这位东家的势力和性情的,一气之下,带着弟弟连夜搭船回上海去了。

离别的瞬间,对这两个少年是多么痛苦,自不必说。但爱情的烈火,是怎能用威压和权势来扑灭的啊!虽则从这件事后,父亲对女儿的态度也一变而为严厉,不许她那样任性了。但说句不客气的话,在家庭的斗争中,少年人总是越来越心窍百出,老年人则总是越老越不大高明的。因此虽则父母防范严密,而充满着激情的诗句,也还是能冲过大海来到这宁静的村庄。玉慧的心,变得更加深沉倔强了,她接触到了外边那个辽阔广大的世界,就像鱼儿看见了大海。她已经不是一个只会弹琴撒娇的小姐了,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暴风雨的向往,充满对未来、对自由的憧憬,她决定了自己的路:要做这个家庭的叛逆的子孙。

这时候,齐渊来到了。

起先,姚玉慧对他是冷漠而淡然的。看起来,这位表哥长得也倒是英武而又俊秀,但却不很笑,也不多说话,他缺乏奔放的热情,和诗一般的锐敏。来到了几天,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里看书、写字,默默无声。

而玉慧的父母,却在暗暗高兴。他们正为着玉慧的事忧愁焦心,想早些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了却这番心事。齐渊的到来,使他们的心愿更加迫切了。论人品、论学识,这位侄儿都是再好不过的;而况他又有家产,又没有了父母,结了亲,不怕他不成为姚家的人。但一时却又不好开口。住了几天后,姚甫臣向他谈起女儿的学业,说那教师因为思家心切,回了上海,想请齐渊来继续任教,不致使玉慧的学业荒废。齐渊欣然答应了。

从此,表兄妹便一同在书房里学习了。玉慧哪还有这番心思啊,恨不能早早把这位表哥气走。但逐渐地,她觉出这位年轻的表哥,不是她早先所想的那样冷漠、那样书呆子气的;他那渊博的知识使玉慧暗自惊奇。当他发现玉慧的神情有些改变时,便也没有拘束地向她谈起许多外边的事来:从人间生活的不平,谈到工农大众的奋起;从无政府主义和乌托邦,谈到他也才知道不久的世界上那个最新最美最先进的思想:共产主义……玉慧从他的谈吐中,似乎又接触到了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她的眼前又展开了一幅新的图景。如果说,从前李剑所谈的那一切,都像玫瑰色的云彩一般诱人,但却摸不着边际;而现在,她看到的是红色的朝霞,初升的鲜艳的朝霞,从那里已经预示出:旭日即将升起来了。

玉慧渐渐忘记了拘束,跟表哥学起大学的功课来了。她这时才知道,齐渊不光知道莱蒙托夫、裴多菲,而且也熟记着许多火热的诗句,只不过他不愿常显露出来罢了。他们融洽得跟真正的兄妹一样了。但玉慧却还深深遥念着李剑。每当想起那文雅而激情的脸时,她便忍不住望着大海,望着那在海上自由翱翔的白鸥,恨不能立刻展翅冲出这高大的厅房,冲向那海的远方。

但是,当她同齐渊在一起时,又觉得那书房变得无限美好,充满着温暖了。她就在这样幸福而又痛苦的生活中过着,一天一天。终于,她所早已希望着,而又极不希望来临的事到来了。母亲在闲谈中,半明半暗地向她谈起了同表哥的婚事。她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总之,她是那样激动地抑制住了痛苦的眼泪,匆匆跑回房去了。

在齐渊的面前,她又开始冷淡了;李剑的来信,她也一连几天没有回。少女的心啊,多么复杂而又矛盾!用什么样的天平,才能衡量出这两个年轻人在她心中占有的比重呢?

有一天,当她在书房的时候,齐渊忽然问她了:

“慧,你好像有些什么心事呢。”

她默默不答,呆呆地发着怔。

齐渊走到她身边,亲切而真挚地说道:“有什么心事,告诉我吧……也许,我可以帮助一些的。”

玉慧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痛苦而倔强地摇头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齐渊也沉默了一阵,似乎预备走开——可是他又站下,终于问:“你说没有,为什么李剑的信好几天没回?”

玉慧心中一震,抬起头来,那清澈的眸子里闪着惶悚的光,她惊问:“你知道?……”

齐渊反而显得平静了。他点点头,接着又像兄长似的说道:“你不要见怪。既然生活在漩涡里,就不能做一个旁观的人。你是个有理智的女性,要学会为自己的命运奋斗;决定了,便应该勇敢地走下去!”

玉慧默默听着,似乎从这些话里得到了启示和力量。

“你们都真诚地相爱吗?”齐渊突然问。

玉慧抬起头来,默默看了他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齐渊似乎并未感到意外,他默默闭着嘴唇,向窗外的花园望了一瞬,又向着玉慧说道:“你看,让我们分头去作一次恳切的请求,姑父总会答应的……”

“不!”玉慧急忙道,“阿爹的脾气很固执,谁违背了他的意志,他会使出最严厉的手段!”

齐渊沉默地思索着;一会,又问:“你想过以后生活的道路吗?”

“想过的。”玉慧坚决地说道:“在这样的家庭里我生活够了。在家是父母的财产,出嫁了又是丈夫的寄生虫!他们从来没有把女人当作一个‘人’看待过。我毫不留恋这样的生活。只要是让我去为自己的理想和更多的人奋斗,再苦再穷我也不怕的!”

齐渊点点头,赞许地看着她道:“好吧。你放心,事情让我来办。”他说完,便出去了。

第二天,齐渊向姑父母说,要到上海去看望一个同学,需得耽搁几天才回来。吃过早饭便坐船动身了。

十天以后他才回来。这十天,玉慧是多么焦急难熬啊!她不知是盼望远在上海的李剑,还是想念刚去上海的齐渊,心中只觉加倍地沉重。齐渊回来了,他还是一如往常。下午只有他们在书房里时,齐渊第一次出现了活泼的笑容。

“我看见他了。”齐渊微笑着说,“是个很有理想的青年。我跟他谈了半天。”他拿出一封厚厚的信来递给玉慧。

信是李剑来的,充满了感激和兴奋。说第一次看见她的堂兄,想不到竟是一个这样美好的人……

“我对他撒了谎,说我是你的哥哥。你不会责备吧。”齐渊在一旁说。

玉慧哭了,她满含泪水望着齐渊,激动地说道:“渊兄!你、你这都是为了我?……”

齐渊略含些苦涩地笑了一下,说道:“应该兴奋,你就要开始一种完全崭新的生活了。”停了一下,又道,“飞出去吧,你们会走上一条宽阔的光明大路的。我们在那里商量好了,为你安排了一个出走的计划。就在后天晚上……”

玉慧突然痛苦地说道:“不,我哪儿也不去了!……”

“怎么,”齐渊惊讶地问,“有些害怕啦?”

玉慧矛盾地摇摇头。

“留恋家庭和父母了?”

玉慧又摇摇头。齐渊叹口气,亲切地说道:

“你又来孩子气了。生活像一片大海,只有意志坚定的人,才能到达彼岸。要是决定了,而且这决定又是对的,就应该勇敢地走下去!”

玉慧望着齐渊的脸,她觉得他比什么时候都更高大、更美好了。她多么想说:“渊兄,我就是为你,就是舍不得离开你啊!”可是少女的羞涩、自尊,每一个字都几乎有千斤重。她多么希望,齐渊此刻能向她说:“慧,我是爱你的。”那么,她就将会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去,把心中的一切都向他倾诉出来啊!但是,齐渊只是那样诚挚地看着她,说道:

“在外边,你们不是孤单的。我已经在上海托付了一些朋友,他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这个机会很难得啊,那边的情形,到了上海就会知道的。”

玉慧完全像个孩子,在听慈父的嘱咐一般。接着,齐渊又把详细的计划告诉了她:最近,有一批学生要到外国去留学,是北洋政府的公费,李剑和姚玉慧便可以跟着他们出国。后天晚上,李剑便雇一只船来接她。两人的衣物用品也都由他在上海办好……

玉慧听了,只是呆呆发怔地望着齐渊,千言万语,不知从哪里说起。她痛苦,但又感到幸福;她希望这一天早早变成现实,又愿它只是自己的幻觉……为了宽慰她,齐渊第一次谈到了自己的过去,谈起他在学校的生活;谈起他们为了追寻真理,追寻人间不平的根源,不怕流血牺牲向军阀斗争;谈起他南下之前,在北京参加的“五四”运动,他们怎样冲开北洋军的大刀和皮鞭,烧毁了卖国总长曹汝霖的公馆……这一切,使玉慧惊讶而又新奇,想不到,表哥竟是这样一个奇男子啊!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也在沸腾,她发誓要像表哥一样地去生活、斗争!

临行的那天,玉慧虽是极力镇定着自己,也终于止不住心酸。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虽没有更多的值得留恋,可总是睹物伤情,依依难舍啊!对于严厉冷酷的父亲,她是毫无牵挂的;只是对生身的母亲,她实在止不住惜别的眼泪了。这天的最后一顿饭,她吃得很少,齐渊便说怕她是病了,趁着月色,要陪她到海边散散步。父母自然很高兴地答应了。

他们走出村庄,沿着大路向海边走去。星光盈盈,月色依依。玉慧一路不停地回头,去望村庄中那高大威严的门楼——她的家。最后,那门楼的暗影也逐渐地变得朦胧了……他们默默地走着。要说的话都已说尽了,只有那难言的隐衷,永远、永远地埋藏在心中……

李剑的船早已在海边等候了。玉慧拉着他的手,全身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像一个飞出樊笼的小鸟,她顿觉这天地和大海都属于她自己了。可是当她转身看见站在后边的齐渊时,一阵隐痛和凄酸又涌了上来。

“渊兄,”她哽咽着说道,“我们走了,可你回到家里,一个人怎么说呢?……”

“我会有办法的。”齐渊安慰他们道,“反抗总会有痛苦和牺牲。这也是他们自己造成的。我不久也要离开这里了。当然要等一些时,等他们的心情平静些了再走。”他似乎怕玉慧的悲哀也引起自己的伤感,便催促道,“快上船吧。迟了会赶不上去上海的洋船了。”

小船渐渐远去了,齐渊还久久地站在那荒凉的海滩上,凝视着暗蓝色的远方。月光映着他那清瘦的身影,映着那闪闪泛光的海水,在他的脚下撞击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又向那无尽的大海涌去、涌去……

“渊兄,”玉慧的叫声,惊醒了齐渊的沉思,使他又回到大街上海洋一般游行队伍的旁边来,“这些时,”玉慧满怀眷念地问,“你得到过阿爹的信吗?”

“还是在前年得到过一封。”齐渊回答道,“他们的身体都好,只是盼你盼得心切。姑母说只要你能回去,一切都可以照你的意思做;看姑父的口气,也是有些觉得后悔了。”

姚玉慧沉默了一瞬,接着又坚定地抬起头来,有些生硬地苦笑了一下道:“后悔又有什么用?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的。今天,我已经不属于他们所有了。我把自己的躯壳和灵魂都付托给了党和民众,都交给了为我信仰的主义和革命。我决不会再怜惜他们了。”

齐渊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安慰道:“怜惜当然不能怜惜,如果你想写信告诉他们一个行踪,倒还不是不可以的,只要他们今天不反对革命。”

玉慧没有表示同情,只是忽然问道:“渊兄,你可以把那封信拿给我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的。”齐渊道,可是又想起来,“不过,只能寄给你了。我们立刻要开拔了。”

“开拔?”玉慧惊问,“向哪里?”

“就是你们久已盼望的北伐前线。”

“啊!”李剑惊喜地叫出来,“你说的就是……那个团?明天就开拔了么?”

齐渊点点头,向着他问:“怎么?”

“这边的同志已经答应我去了呀!”李剑又高兴又着急地说,“只是这样还赶得及吗?”

“赶得及的。”齐渊点点头道,“我们是第一梯队,后头还有队伍。”

“为什么你们这样快就出发呢?”李剑的语气里又含着惊异和担心。“难道真的是单独打出去了?”

“是的。”齐渊仍然平静地点点头,又敏锐地问:“怎么,你听到些什么传说了吗?”

李剑迟疑地点点头,思索了一瞬,终于压低声音道:“磊夫,我听好些人说,这可能是一个政治阴谋!……而且非常明白。难道我们就真的会去上当吗?”

齐渊看看李剑,又看看玉慧;他们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怎么向他们说呢?他们的担心当然都是对的。他想起,刚才到广东军的军部里去探访从前的那些老朋友们时,那些人也带着一种对老朋友的关切的情感,为他们这个团的孤军远征表示出明显的惋惜难过的心情,有的甚至直截地向齐渊说出来:这是明知上当的事,还要去上当,他们简直是傻瓜。有的则半嘲讽半规劝地说:不要看吴佩孚在前年栽过大跟头,要吃掉一个团在他还是易如反掌的。当然,对这一切齐渊都没有多作辩驳;他知道,有些话即便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理解的。然而现在,对着亲密的朋友和同志,他沉默了一瞬,便平静地回答道:

“不,子剑,这一切我们都考虑过的。要说危险,当然会有。任何新生的革命的事业,哪有在成功之前不包含着危险呢?但是,真正的傻瓜不是我们,倒是那些只看见敌人强大,看不见民众的力量的人。你大约也知道了,今天两湖的工农民众运动已经非常强大,他们渴望北伐,有如大旱之渴望甘霖。这就是北伐的最可靠的保证。我们的武力如果能同工农民众结合起来,即使敌人再强大,我们也能够战胜的。”

“那就好!”李剑点着头,又转为兴奋地说,“有你在,我就更有勇气了。好吧,磊夫,我们别后的一切,也等着到了一起再细谈吧。我一定要赶上你们的。”

“我在前线迎接你。”齐渊微笑地说。他看看游行队伍,又转向姚玉慧道:“慧,不再耽搁你们了。现在回去,我就派人给你把那封信转来。你的地址是——”

“中央党部妇女部。”玉慧望着齐渊,恋恋难舍地说道,“这一别,又不知相见在哪天哪时了。渊兄,我多想听你讲讲这些年在外边的经历啊!”

“我有什么值得讲的呢?”齐渊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这七年,一多半是在战场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要赶上游行大队去了!”

“好吧。”玉慧望了望游行队伍,难过地点点头,又祈求地问:“我能去送你们吗?”

齐渊抱歉地摇了摇头:“不能,慧。……”

玉慧望着齐渊的目光,理解地点点头,又不由叹了口气道:“我多想跟你们一起到前线去啊!可是……我一定会去的!”她坚定地抬起头来,齐渊看见她那双明净的大眼里含着两颗晶亮的泪珠,可是她笑着说道:“我知道,渊兄,你不会再忘记我们的了。对吗?”

齐渊像老大哥似的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玉慧紧紧握住齐渊的手,说道:“再见!祝你们……渊兄,我愿明天就能得着你们凯旋的捷报,当作你的第一封信。好吗?”

齐渊没有回答,仍显出平静的笑容点了点头。可是在他的心底却暗暗地说道,“别了,亲爱的朋友。虽然一切已在意料之中,但我们要走的路,将要比你们所想象的艰难得多。你们会看到:胜利不是容易取得的,但我们将不惜牺牲一切地去取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