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隆隆地响着,时断时续,像夏日中午的闷雷。

这年月,在中国的一般军队里,大炮还是很稀罕的宝物,要到师部才配属有炮兵营的,而且也还只是几门一个人就能扛起来的小炮。北洋军便强多了,大多是英国人和日本人送的“礼物”——美国人这时还正在争取送“礼”的权利——其中也偶尔有几门汉阳兵工厂的出品,但那炮弹却不多。

北洋军的大炮阵地,就在碌田圩背后的那一片小山丘上。碌田圩,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集场,圩周围有一片开阔平坦的场地;再往外,便有一块一块的稻田,地势也渐渐高上去。圩的南头有座石头筑的门楼。革命军的前沿阵地,就紧对着这门楼,在圩南边两里多地的高地上。

沿着高地的前面,挖了一条长长的战壕;第二营的士兵们,正在壕沟中守戈待命。他们从高地上看下去,远远的碌田圩后面,北洋军正在大队大队地调动,一列一列穿着蓝色和草绿色军服的队伍,正在向圩子旁边的场地上蠕动。看来,敌人在预备着一场猛烈的进攻了!

在战壕的正中一段,在那些沿着壕沿排列着的士兵们中间,有两个并肩站得最拢的。左边那个上了年纪,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健壮;结实的双肩上,有着一张淳朴亲切的脸,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着黧黑的光彩,前额和眼角上那深深的刀刻一般的皱纹,记下了他大半生忧患的经历;在他那敦厚的嘴唇上有着一束浓黑的农民式八字胡,这两撇胡子,为他增加了慈祥和自然的可亲可敬,也增加了一种喜气洋溢的幽默与风趣。他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宽大厚实,身材不用说;宽大的脸,宽宽的鼻梁,宽大的手脚。他的举动也很适合身份:稳重有力,不慌不忙,有条不紊,似乎即使一场大火烧到眉毛跟前,他也会用那双宽大的手掌毫不费力地扑灭。因而,他的一抬手、一动嘴,也总是能给人以完全信托于他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只有那些在苦难中敢于同命运作斗争的人才会具有的。他有一个与他的身份恰如其分的名字:刘大壮。

刘大壮是一个挖煤工人;在这以前,他还当过很长时间的兵。前线,对他说来,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他那双挖煤的粗糙有力的大手,从前拿惯了枪;在煤矿上,他也跟工人弟兄们一起,向军阀展开过斗争。然而今天他不能很轻松,他是个班长了;十几个弟兄要靠他来照应。这时候,他站在战壕里,把枪搁在靠右手的沟沿上,一面不慌不忙地往旱烟锅中装着揉碎的烟末,一面看了紧靠身边那个使他最不放心的新兵一眼。

新兵名叫陈欢仔,不过十七八岁,有着一张小小的尖脸,深深的眼窝和高高的颧骨,使人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个广东人。由于第一次来到战场——而况那双手还是刚放下锄头,拿起步枪——他很为紧张不安。他的两眼茫然地四下看着,闪露出新奇而虚怯的目光,似乎战场上笼罩着许多神秘的东西,会突然之间从四面八方跳出来。他不安地把枪移动了一下——这枪,是班长刚从敌人手里缴来的新汉阳造——他看看远远的碌田圩,又转头望着刘大壮道:

“看,班长,他们越来越多了!……”

“没什么,”刘大壮没停下装烟的手,轻松地说道,“多了,目标就更大呗!”

陈欢仔不说话了,他不很懂这话的深意。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去望远处。那里,北洋军的指挥旗四面八方招摇着:红的、黄的、蓝的,交杂一起,叫人眼花缭乱;调兵的号声应和着,此起彼伏,一队队北洋军正向着碌田圩前面的平地隐隐蠕动。陈欢仔不由回过头来,低声问:

“班长,北洋军那样多,你说我们能顶住吗?”

“顶住?什么话!”刘大壮把含上的旱烟杆拿下来,用手抹了一下嘴上的八字胡,教训着说道,“咱们这个团出来,可不是为着‘顶住’。咱们得打他个落花流水,叫他们知道革命军是什么样儿的!”

“可是,北洋军……”

“怎么,有点害怕了?”旁边响起了个热情亲切的声音。他们回头看去,连长万先廷站在后面。

万先廷正在检查士兵们反击敌人的准备工作。从刚才夺取高地的战斗里,他感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真正看一个士兵的勇敢,是在同敌人相距的几十公尺之间;而这种勇敢,又要看士兵的精神状况来决定。他从自己的切身体验中感到:并不是每一个新兵都怕死的。当他们明白了为什么而战斗,明白了战胜敌人的崇高意义时,他们身上就会产生出一种不怕一切的力量。他想起了在火车上齐渊教导的话:他们的团队是由共产党领导的队伍,首先要发挥共产党员的作用。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应当在战斗前,对新兵作点精神动员工作。他满怀热情地决定去向营长提出这个主意。

这时,他看着陈欢仔有些畏怯的目光,笑道:

“别光看敌人,得多看看我们自己。敌人样子蛮凶的,可是刚才我们一个冲锋,他不就垮啦!”

“这话不假,连长。”刘大壮立正着说,“越是样子装得凶的,越草包!这样东西就是欺软怕硬,就怕揍!”

“你是看得多见得广,老班长。”万先廷在刘大壮面前,总掩饰不住自己的钦佩和尊敬,要在班长前面加个“老”字。“等会打起来,还要你多照应点。”

“瞧你说哪儿去啦,连长。”刘大壮很喜欢这个强悍敏捷的年轻人。按他的年龄,如果有家室的话,兴许孩子都要比这位上司大了;但他却从心底佩服这位刻苦而顽强的连长。每逢看到他为着一个问题,那样专心而苦苦地思索时,他的心也会为他着急、难过;然而,当看到他终于找到了办法,问题迎刃而解时,他也便像是自己得到了奖赏一般的快活。他在这些日子里看到了,这个年轻人有着超出年龄的气魄和毅力。他做事那样果断准确,从不想到自己的利害;虽然有时也会粗心遗漏,但他立刻便会勇于认错、改正。刘大壮看着他这些天来变得更为消瘦的脸,那布满红丝的然而依然闪闪有神的两眼,疼爱地说道:“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吧,连长,看样子,北洋军快往这边进攻了。”

万先廷点点头,拍了拍陈欢仔的肩膀道:“打仗的时候,好好学着点。别发慌,我们都是头一回干,就在这下比比看吧!”他说完,看陈欢仔不好意思地憨笑着点点头,便叫他们稍息,自己又往战壕那一边走去了。

“老是闲不着,闲不着啊!……”刘大壮望着他的背影,感叹地摇着头,又含上了烟杆。

北洋军的炮弹还是断断续续的响着。碌田圩的后面,队伍不再移动了,看来正在做着冲锋前的预备。万先廷一面看敌人,一面检查士兵们的战斗准备。不一会,他走到了营长的那段战壕里。樊金标站在壕沟里,总是那样火气冲冲的。他那魁梧的身子高出了沟沿半截,也不弯腰;这时候,谁要是提出什么请他注意,那无疑是自讨苦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敌人,两眼火辣辣的,不住抽着烟。

樊金标是走着另一条道路成长起来的军官。他出生在一个穷苦的佃农家庭里,从小便下地担起了远远超出他年龄的重活。他的母亲死得很早,父亲和哥哥都是倔强而执拗的人。早年失去了母爱的樊金标,从那时起,就逐渐养成了火暴的性格。他们敢于跟同村的老财恶斗,挺身不认输。在那样社会里,他们这一家岂能容身得住?尽管他们爷儿三个都是铁罗汉一般的好庄稼手,一年累到头,也还是交不够财主的地租。他们三个男子汉苦做一年,不够吃穿不说,还得欠东家一大笔债。这个账谁能算得服气?!樊金标的哥哥二十多了,还连媳妇也没法讨。这年父亲狠了狠心,决定给老大娶门亲,一来多个帮手,二来家里有个女流之辈,也好内外照应。娶亲就得要钱啊!他们想求东家开开恩,今年少要几颗租子,来年多给他们打些短工。不料狠毒的东家却借故报复,说他们既有钱娶亲,便该有钱还债!秋收打场那天,派了个账房先生带着一帮打手,到他们家去守着,说怕他们赖租,要随打随交。这口气哪里叫人受得下,樊金标跟他哥哥一怒之下,把那作威作福的账房先生打得抱头鼠窜,鼻青眼肿地逃了回去。那账房添油加醋地一番报告,东家早已恨透了这三个眼中钉,立时集合了全体家丁打手,把樊金标一家团团围住。父子三人再也按不住心头怒火,冲出门来与这些打手混战。可终于是寡不敌众,他们打得筋疲力竭之后,父亲和哥哥都被他们捉住,只有樊金标一人冲出来,翻山逃走了。

附近存身不下,他只好远走高飞。那时光樊金标虽还只有十八岁,就已经长成一个魁梧结实的大汉了。他在外地流浪了几个月,给有钱人家看坟,到码头当苦力,进县城做轿伕。但每个地方都干不了几天。他生性刚直,看不惯就骂,骂不好便打。在那样的世界里,他恨不得用一双拳头把一切都砸碎!他想念父亲和哥哥,想念那个门前有两棵大槐树的家。于是他又偷偷跑回家乡。在一个夜里摸到他的家门口时,竟使他完全惊呆了:他的家,除了门前那两棵高大的老槐树外,只剩一堆烧剩的残砖断瓦了。他又打听父亲和哥哥的下落,才知他们被捉后,便遭受了一顿非人的毒打,第二天送到了县衙门。东家还怕他们会出来报仇,用几千贯钱贿通了县太爷,把他们问成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钉上重镣打入了死囚牢。樊金标听了,没有咒骂,没有眼泪,他的拳头捏得骨头直炸,胸口像火山一样要爆裂!他默默站了一会,走了。半夜,财主的厅房起了大火,要不是打手多,东家的狗命也险些不保。这夜里,樊金标又逃走了。他辗转流浪,跑到四川,投进了蔡锷的讨袁护国军。

十几年的军队生活,他始终带着切骨的仇恨。在军阀的队伍里,他吃尽了皮鞭和火棍在当时的军阀队伍里,每一连的连部门外都挂着两根半红半黑的军棍,称为火棍。的苦头。他那颗倔强不屈的心,也更加变得铁石一般坚硬。他的脸上永远没有笑容,他从自己的经历中只看到一个人生,这就是仇恨!他习惯了皮鞭和火棍的军队生活,他幻想在这生活中找到出头之日,以仇恨还仇恨,他即便死也瞑目。十几年的军队生活,多少难以忍受的折磨,他都倔强地承受下来了。他由士兵当了班长,参加了四川军阀的混战,两次重伤没有死。连年的战争,在混战中死去的士兵成千上万,军阀的实力大减;但又要挂着庞大的编制,吓唬别人。樊金标也经过排长,最后当了连长。四川的混战结束,他们的军队开到云南。在那里,又参加了云南和广西军阀的战争。他们打进了广西。随着军阀的扩张,他又升了营长。不久以后,云南军阀又趁陈炯明叛变广东革命政府、逼走孙中山的机会,趁势向广东扩张;他们打着“拥护孙大总统回粤”的旗号,浩浩荡荡杀进了广东,樊金标又参加了这场战争。他们打败了陈炯明。打进广东后,庆功行赏,比樊金标后进的许多人都升了团长、师长一级,可是樊金标不会吹捧嘘拍,不喜官场应酬,依然还是个两杠一花的营长。

但是,在这里,却发生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变化。

这一年——一九二五年的二月,樊金标奉命率队去警卫广州郊外的一座兵工厂。他在那里,每天除了操练士兵之外,别无差事。不知不觉地,他和工厂的人们有了交往。因为看到队伍上用的步枪,从一个小筒子在工人们的手里转来转去,最后终于成了一根乌油锃亮的新枪,他觉得很有趣。从这些人中间,他想起了十几年前家乡的劳动生活。工人们大都热情而豪爽,起先很有点怕樊金标,慢慢地也摸住了他的性子,逢着他到车间来看时,也敢跟他搭搭话,摆摆家常。这中间,一个将近五十岁的老工人,在全厂也是以倔强执拗闻名的牛脾气,却同他结成了好朋友。他们短不了几天就要凑到一块,几斤好酒,边喝边谈。谈到过去伤心的地方,樊金标又不免想起十多年没有了讯息的父亲和哥哥。有一次,老工人忽然问他:

“你为什么没参加国民党?”

樊金标喝得已有了几分酒意,他愤愤地挥挥手道:“参加了又顶个蛋用!咱们军长从前当军阀胡作非为,现在做了国民党还不照样?!就冲着这帮人,我也看不惯!”

“那你怎么还跟他们在一块共事啊?”老工人也借着酒意,半真半假地问。

樊金标叹了口气,端起酒碗咕咕喝了几口,红着眼道:“是啊!我还得跟那帮乌龟王八共事!只要有一天能报了仇,什么军长、什么师长,全去他妈个蛋吧!”

“唉,”老工人摇摇头,关切地说,“跟那帮人一起,你的仇哪天报得了啊!……”

樊金标默默沉吟了,他难过地抹了一把络腮胡子,不说话,端起酒碗又咕咕喝起来。老工人知道触着了他的心事,便站起来支开话头道:“好了,再喝你就要大醉了。我厂子里还有点事,改天再谈吧。”他告辞走了。

这一夜,樊金标翻来覆去,怎的也睡不着。不是酒热闷躁,是老工人的话,在翻搅着他的心。

第二回又到一起时,喝来喝去,话头又到了报仇的事上。这回,老工人异乎寻常地给他讲了好些古人复仇的事,什么荆轲刺秦王、聂政杀韩相……最后,他忽然庄重地问樊金标:“世界上,是穷人多还是财主多?”

“那还用问,财主他娘能有几个!”

“既是受穷的人多,你要是联合他们一起去报仇,不就准能成功了!”

樊金标沉吟了半晌,又摇头道:“好是好,可人多心不齐,谁有这样能耐!”

“有!世界上有这样能耐的人。”老工人微笑着说道,“他们把别人的仇也当成自己的一样,他们为了替天下的穷苦人报仇,宁愿自己粉身碎骨!”

“谁?!”樊金标抓住他,连酒也碰洒了。

老工人只是看着他,狡黠地一笑道:“慢慢你就会明白的……”

是的,他慢慢明白了:这些人就是共产党员!在以后的那几个月,他同老工人更密切了;常常一口酒也不喝,直谈到深夜。虽然,他还没有懂得什么深奥的道理,但一切为穷人、为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打倒所有的军阀和财东,他是全心拥护的。他愿用自己的一双铁拳,跟穷哥们一起粉碎这个不平的世界!后来,他就成了一个共产党员。

不久,由党组织的这个团队要向湖南前线出征了。为了适应艰苦的战斗,根据党的南方军委的指示,他们的编制临时又扩大了很多,还缺乏一些有实战经验的军官。党征求樊金标的意见,樊金标没有说第二个字,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扔给了他那个营的营副,只带着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勤务兵于头,两身光杆来到了这个团。

此刻,当万先廷走到他身旁时,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猛抽着烟,似乎身边根本没有别人。

万先廷看了看远处的敌人,又看看瞪着大眼一动不动的樊金标,终于小心地说道:“营长,今天好些弟兄都是头一回打大仗。团长部署战斗的时候,要我们格外注意做好精神动员工作,你看……”

樊金标半晌不答话,也不看他。他们两人都是刚刚认识不久,就凑在一起了。说真的,他有些看不起这个乳臭未干的连长,他觉得他没有在残酷的战斗中真刀真枪拼过,军官也当得太轻易。这时候,他更觉得万先廷小心得有些过分了。

“营长……”万先廷想要重复一遍。

“听见了!”樊金标粗暴地打断他。“打仗就打仗,不是卖狗皮膏药!这儿没有演讲台,说几句漂亮话,就能挡住炮弹了?!”

万先廷知道他的脾气,仍然温和而固执地说道:“漂亮话挡不住炮弹,这也要看什么队伍。齐营长说过,我们这个团是靠共产党的力量来打仗的,跟别的队伍不一样……”

“不一样,还能把步枪倒过来扛?!”万先廷那几句没轻没重的话,刺伤了樊金标,他带着明显的轻蔑道:“这是打仗,不是带孩子,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工夫!”他斩钉截铁把手一劈,算作结论,又把头转向正面。

万先廷感到失望了。他看了看,沉重地转身走开——走了两步,又毅然走回来,坚决地说:“营长……”

“你还有完没完!”樊金标发火地吼起来,“仗都快打响了,你还在这儿啰唆什么?!”他说完,气呼呼地回头去看下面。过了一会,他觉到万先廷还站在旁边,又转头斥道:“还不回去?”

万先廷委屈而沉痛地望着他,想说什么——但看到他那严厉的目光,看到旁边的士兵们都惊奇地望着这边时,他不愿再影响人们的注意力了;便忍住痛苦敬礼答道:

“是!”他默默转身,走回去了。

北洋军的进攻果然开始了。最先是在碌田圩的门楼顶上,升起了一面半蓝半黄的三角指挥旗;接着便响起了尖厉的号声——大约五六支铜号齐奏着,这中间隐隐响着有节奏的洋鼓声。于是,一列由大约两百人排成四方块的队伍,开始从圩子旁边移动了。

这时,炮声也比先前稍稍稠密些,有的就差不多落在士兵们防守的战壕前后,掀起一片烟雾和碎土。

俗话说:“老兵怕号,新兵怕炮。”刘大壮还是若无其事地吸着旱烟,他津津有味,不时舒服地眯起眼睛来,用大拇指按一按吱吱发响的烟锅——这时,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便实在像一幅庄严的木刻了。站在他身边的陈欢仔,可有些发毛了,他看着远处移动的敌军,惊惶地叫起来:

“班长,看!北洋军开动了……”

“听那号音我就知道:一个连!”刘大壮眼睛还眯着,说道:“别慌,等他走得近近的再打。”

忽然,一颗炮弹在战壕的前面不远处猛烈爆炸,掀起一片泥土。陈欢仔慌忙把头埋到沟沿上。刘大壮拍去撒在枪上的碎土,惋惜地用衣袖擦拭着,嘴里唠叨了句什么。他又有条有理地抹去沾在两撇八字胡上的土末;一面轻轻替陈欢仔拍去身上的泥土,一面亲切地笑着道:

“起来吧,小麻雀,脑瓜子钻到地里,当心叫人家掐住了脖子。”

陈欢仔抬起头来,用力把身上的尘土抖了一抖,又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望着刘大壮傻笑了。

刘大壮又指点他:“当兵吃粮,第一要记着枪。看看进土没有……枪,就是军人的第一生命。”

陈欢仔赶紧把一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几擦,拿起枪来,也学着刘大壮用袖子擦拭着。

北洋军的方块队伍,已经向高地大步过来了。他们的步子迈得很有力;号声没有了,只有铜鼓单调而急促地敲打着,合着脚步,给人们带来了迫压和恐怖。——这大约就是英国人教练的精神战。

陈欢仔看得目不转睛:随着那枪声,敌人气势汹汹地迫近着。他的心有些发慌,咽了一口唾沫,紧握住步枪的手里都渗出了汗水。他望望刘大壮,急促地说:

“班长,打吧!……”

刘大壮顺便地看了敌人一眼,“还远着哩,”他往沟沿上磕着烟灰,不慌不忙道,“咱们出发时带的弹药可不多,路还长着;看清了鼻子眼儿,一颗也白费不了。”

陈欢仔又把握枪的手捏得更紧些,去看下面的北洋军。这时候,随着第一队的后边,第二队第三队都跟着上来了;丛林一般的刺刀,在阳光映射下闪着白光,刺刀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蓝黄色三角旗,弄得他有些眼花缭乱。北洋军一步步走近高地,他的心也随着那越来越响的步伐“扑扑”跳动着。他回头去看刘大壮,只见老班长还在若无其事地装旱烟。咳,什么时候了啊!他还那样慢条斯理地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烟杆。陈欢仔又赶紧看下面,北洋军的前队已经接近高地了。只见前面两个指挥官把刀往头顶上一举,铜鼓便像羊腿乱蹬似的急促乱敲起来,端着枪的北洋军便一窝蜂似的怪叫着往高地上冲来。

“班长!……”陈欢仔紧张而焦急地喊叫了。

刘大壮刚点着第二袋烟,只听战壕的那一边传来樊金标那粗犷愤怒的大喊:“打!”

刘大壮以出人意料的麻利动作,把旱烟杆往沟沿上一搁,端了枪射击起来。

沿着高地的堑壕里,顿时响起了激烈的枪弹呼啸声:“!”“叭!”“咕咕咕……”水压重机枪像伤风病人用沉重的鼻音吼叫着;手榴弹也一个接着一个猛烈地爆炸。这时,搁在沟沿上的旱烟杆,还慢悠悠地冒着烟;一缕青烟在激烈的爆炸声中缭绕,自信而骄傲地缭绕着……

陈欢仔一面紧张地射击——他不知子弹是否打中,一面看着继续往上冲来的北洋军,惶恐不安地叫:

“班长,北洋军不怕死!……”

“别说话,快打!”刘大壮两手不停,准确而敏捷地推拉着枪栓;他打出一枪,嘴里便轻轻数一个数——那猎物是必倒无疑的。他全神贯注地射击,即使北洋军的炮弹在堑壕前后爆炸,密集的枪弹从头顶嗖嗖地窜过,他依然动也不动一下。这时的一切,全然贯注在枪上,就像平时贯注着旱烟杆一样。

北洋军把这次进攻当成了孤注一掷,他们拼出了全力。虽然前排的士兵在枪弹中一排排倒下,可是后面的督战队依然逼着士兵们源源跟上,跨过前面滚下来的尸体,端着枪向上冲去,一面哇哇地怪叫。

陈欢仔在慌慌忙忙地射击。他不时转头向两边看,激烈的枪炮声和北洋军的怪叫声交织在一起,恐怖地震动在战场上。北洋军像一群发了疯的狼,冒着枪弹和死亡奔跑而来,陈欢仔还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情景;敌人的炮弹越来越密,不停在堑壕上爆炸,他的心更慌了。这时,只听堑壕的那边,传过来一声尖锐刺心的惨叫:

“啊——!血!……”

“北洋军上来啦——!”又一声绝望的叫喊,有人爬出战壕向后逃走了。

陈欢仔被喊叫声震动了,他急忙向那边望去:几个新兵已翻出战壕,没命地向后面跑去——陈欢仔的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口,他身不由主地喊了声:“班长,弟兄们都撤了!……”近处一声激烈的爆炸,盖住了刘大壮回答的声音。陈欢仔顾不得再问,一翻身爬出战壕——他猛地一愣,似乎觉到了什么,又冲回来拿了枪,转身跟在那些人后面拼命跑去了。

“回来!……”刘大壮喊了一声,又急忙转身向北洋军扔出个手榴弹,端起了枪。

樊金标暴跳如雷地站在战壕上,挥着手枪,在奔跑的新兵们背后怒喊:“回来!快回来!!!……胆小鬼,再跑,我枪毙你们!……”炮弹在他的旁边爆炸。

北洋军趁着气势,一窝蜂涌上了高地。革命军的阵地失去了指挥,士气更动摇了。北洋军凶猛的攻势占据了主动,眼看高地的第一线就要溃散了……

这时,万先廷看见情况危急,再也顾不得多想,猛地从战壕中跳出来,举着一条步枪,因激动涨红了脸,他拼出全力高喊:

“共产党员们!快站上来——!”

炮火爆炸中,士兵们纷纷从战壕里跳出来。万先廷望着冲到前面不远的北洋军,是刺刀见血的时候了!他果断地大声命令:

“上刺刀,退子弹!”

在他们团队的训练中,这两个口令永远是连在一起的。为了显示士兵们的英勇和决心,显示白刃战中的机智和技术,他们规定在拼刺刀中枪内不准推子弹。在一刹那的响声中,士兵们都退出了子弹,安上了明晃晃的刺刀。这时,北洋军已经冲到面前了……万先廷爆发地大叫一声:“杀——!”就端着刺刀扑进了敌群。

刀枪的闪光、铁器碰撞发出的“乒乓”声、激怒混乱的喊杀声、被刺中的短促的哀叫声、脚步跳动声、急促的喘气声……这一切交织着,整个阵地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白刃战。

万先廷对付着两个北洋军。他那双在劳动中磨炼出来的有力的手,再加上在团队里学到的灵巧的技术,使他在两个高大的敌人面前也能应付自如。他的两眼闪着仇恨的怒火,看着面前这两个凶蛮的北洋军,过去的一切仇恨都涌了上来;此刻,以小而言,瞬间就会决定个人的命运,决定着你死我活;就大而言,这战斗决定着北伐的进程,决定着千千万人的生活和命运。想到这些,他更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用力地拨开这一支枪,又挑开另外的一支;这样格斗了一会,他想,拖延下去只会对敌人有利,要赶紧消灭他!他一面继续招架,一面慢慢向后移动,那两个敌人只顾逼上前来;万先廷招架着,积聚着力量……他突然用全力挑开左边一个敌人的刺刀,大喊一声,迅猛地向他刺去;那敌人惨叫一声,倒下了。右边的那个敌人也慌了,正待转身,恰好暴露了正面,万先廷叫喊着一步赶上去,从背后刺中了他。他还没转过身来,只听得背后一声哀叫;他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敌人倒在地上,刘大壮站在旁边,他似乎毫未感到疲乏,总是显得那样乐观幽默,他抹了抹八字胡,望着地上的敌人轻蔑地说道:

“这些强盗,正面打不过,尽想着偷偷摸摸捡便宜!”

“谢谢你,老班长!”万先廷感激地说,他喘着气,用袖子擦了一把汗水,又望望高地下面道:“敌人又上来了!”

“上来吧,”刘大壮在一丛灌木上抹去刺刀上的血,说道,“这才是显真本事的时候呢!”他的衣服也全湿了。

万先廷转身望望两边,士兵们都仍然屹立在战壕上,有些头上和身上挂了彩的,也巍然不动地端着刺刀;虽然有一些弟兄倒下去了,可是更激发了士兵们的仇恨。他们准备着迎接一场更激烈更残酷的战斗。

突然,有个声音惊异地叫起来:“连长,快看!”

万先廷向高地远处的碌田圩望去,只见那里的敌人突然混乱起来;接着,传来了激烈的、越来越近的枪声。这下,正在向高地冲来的敌人也着慌了,半路上扭转屁股就往回跑起来。

万先廷兴奋得大喊起来:“弟兄们,第一营的弟兄打过来了——!”

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万先廷跑到站在前面的樊金标身边,报告道:“营长,我们追吧!”

樊金标望着那边,也露出兴奋的目光,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万先廷,说道:

“一营提前动作了,这可打乱了团长的部署!……”

“营长,”万先廷热烈地说,“一营提前行动,是为了支援我们。现在要不追上去,一营的弟兄就要受孤立了!”

樊金标犹豫了一瞬,终于决心道:“好,追他娘的!”

万先廷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掩饰不住兴奋地向号兵命令道:“快,吹追击号!”

雄壮欢悦的号声响起来。万先廷丢下步枪,顺手抽出驳壳枪来,向后一挥手道:

“弟兄们,追呀!”

顿时喊声大作,士兵们像一群出山的猛虎,向碌田圩的敌人扑去……

逃下阵地的新兵们奔跑着。他们的脸因过度的紧张和劳累变得苍白,他们的心还没有从恐惧中清醒过来;只是互相跟在一起,身不由主地跑、跑……

陈欢仔拖着步枪,跟在大家后面,他的心完全被恐怖占据了,只是跟着前面的人,合着他们的脚步,看着他们的后背,不顾一切地跑。跑啊、跑啊……突然,随着一声“站住”的大喊,前面的脚步猛地停下了!——他惊讶地抬头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两腿也顿时像被钉子钉到了原地。

骑在白马上的齐渊,屹立在他们前面;后面跟着几个持枪的勤务兵。他那因疾驰过急而显得发红的英俊文雅的脸上,这时也变得阴暗、严峻;一双明亮的大眼里闪射着钢铁一般坚定凛然的光芒,令人不敢正视。

他刚才回到侧翼部署了兵力,等待着按照团部命令的时间开始发起反击;他一面注意着正面阵地上第二营对北洋军进行阻击的情况。后来,他从望远镜里看见了二营阵地上发生的动摇和混乱,有一部分人向后逃跑了,北洋军趁着机会冲上了高地的一段阵地——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了,齐渊一面派副官去向后面的团部报告,一面果断地命令立刻开始向敌人的两翼反击,支援二营消灭暂时得势的敌人,扭转整个战场的局面。他看着队伍投入反击后,又立刻骑马从一边抄过来,赶上了逃下阵地的新兵。

这时,他严厉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新兵们。新兵们都不知所措地呆呆站在那里,惶悚地望着屹立在面前的齐渊,等着那来不及预料的灾难。

在这凝结了一般的空气里,紧张沉默了一瞬。这沉默中预示着风暴和雷霆的骤发。

但是,齐渊却只是平静地说道:

“你们听见了吗?弟兄们都在战斗!可你们——这算什么呢?……”

他那明亮的目光扫了新兵们一眼,然后从马上跳下来,望着进退两难的新兵们,有力地问:

“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

新兵们好像从一场大梦中渐渐清醒过来,面面相觑地对看了一眼;突然,他们中间有一个几乎是带着痛哭的声音震颤着叫喊出来:

“弟兄们,我们该死!……快回去啊——!”

最后那句他是振臂举枪高呼出来的。他的声音震撼了每一个新兵的心;都感到热血上涌,全身沸腾,都纷纷转身跟着他跑起来。他们激动地跑着,就像刚才从前线的战壕里跑回来那样,争先恐后,拼命向前;只是现在,他们有了新的目标、新的意志,全身都充满了新的勇气和力量。这时候,无论是枪弹、刺刀、敌人的喊叫,都不能使他们害怕和动摇了。他们勇猛地奔跑着,冲向战斗激烈的前线。

当前方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后面有个地方,也争论得最为热烈。这就是汤团长和他的随从副官们。

他们顺着齐渊的指引,硬着头皮向前线走了不远之后,便听见了越来越响的炮声;这时,连地皮也似乎在震动了。有几位从来没到过离火线这样近的副官,神经突然衰弱起来,腿也开始发抖。他们哀求着请求团长转回去,并且举了一百多种理由,证明那个“姓叶的”绝对不会在前线的。汤团长又哪里不愿回去啊?可他一想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再转回去,如果叶挺真又在前面,日后谈论起来,那他汤团长还怎样见人呢?转去是不行的。况且,他又想,反正那姓叶的也决不会真在火线上的,说不定他就在前面不远,咬咬牙磨到了,也好一劳永逸。这一来,那几位副官顿时像喉咙里塞了把胡椒,实在呛不住,但也无可如何,只好胆战心惊地拖着走。

没多远,前面的战斗便像是特意欢迎他们,劈里啪啦地打起来了。起先汤团长还挺着滚圆的肚皮一步一摇地走,后来枪弹和炮弹的爆炸愈加激烈起来;更为可怕的,是还有几颗流弹从他们头顶上呜呜地怪叫着飞过去,这下汤团长打起了转转。他一看,那几位副官早已顾头不顾腚地钻进了一条北洋军挖下的浅沟里,他气得鼻子里要冒烟。转了几转,幸靠王重远和另一个大胆的副官把他连抬带拖,推进了一个大炮炸开的弹坑里——他感激得几乎要当面告诉他们:回去每人提升一级。这时,远处还隐隐地传来了北洋军哇哇怪叫的声音,他想这一定是北伐军垮下来了,自己和副官都要变成北洋军的俘虏,真是冤哉枉也。他觉得浑身软瘫瘫地,又急又气又懊恼。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是“佛门子弟”,便合掌闭目,口宣佛号,又默默向“我佛如来”许了愿:要能脱得此难,除了年祭的三牲供品,还额外捐赠灯油五百斤……

似乎这祷告生了效,不久,喊声渐渐消失,枪声也稀疏而且遥远了。汤团长怕自己还在梦中,他闭着眼咬了一下舌尖:浑身一抖,赶紧缩回去,嘴里疼得不住“呼呼”地呵气。他知道这是真的了,便把滚圆的身子向坑边爬了两步,头朝上伸去,侧耳仔细听一听——

“团长大人!”这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竟至于连坑边的泥土也带落了不少。他抬头看时,原来是王重远已经爬到了上面。打败仗总是他殿后,胆子也磨炼得大了些。这时,他更像个凯旋归来的勇士,兴奋地说道:

“团长大人,枪声全停了!……”

汤团长又仔细聆听了一会,确信枪声真是全停了之后,才向王重远伸出胳臂:“来,帮一帮……”

于是,王重远在坑上拖,那副官在底下托,好不容易才把石滚一样肥重的汤团长拖到了上面。

他一面拍着军服上的土,一面茫然地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团长大人。”王重远愁眉苦脸地摇摇头,他大约也是刚爬出来,“刚才好像北洋军要打过来,可现在又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汤团长振作了一下,见那几位副官还钻在沟里,好像冬眠了。他生气地走过去,用脚踢踢他们的屁股,喝道:

“胆小鬼,快起来!”

那几位副官偷眼一看,见团长又神气十足,料定没事了。一个个爬起来,脸上白一块黑一块,像掉了漆的泥胎。汤团长郑重地合了一下掌,说道:“你们都要谢老佛爷。刚才是我佛显灵,打退了北洋军。”

“阿弥陀佛……”副官们合掌顶礼。

“团长大人,我们现在——”王重远望着汤团长,作了个模糊不清的手势。

汤团长把马裤往肥腆的肚皮上提一提,望着这突然沉寂下来的战场,也不知该怎样办了。正犹豫间,忽然那位矮胖的副官喊起来:

“团长大人,看,那边又有人来了!”

都向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有十多个人,迈着急促的步子走来。看得出都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什么,步子很沉重。

“这一定是叶团长!”那矮胖的副官首先发现了他们,自觉很有功,更显出聪明地说,“他那不是坐的椅轿?山路骑马太颠,况且我们这里的椅轿又是最好的,连吴大帅都说过它平稳、富于诗趣……”

而王重远却不很有“诗趣”,他已经挨够了骂,怕的又闹出误会来。想起望远镜还没丢掉,便急忙抓起来望去,看了又看,这才拿下来,向汤团长失望地说道:

“团长大人,那是伤兵……”

“伤兵?伤兵坐轿子?”那矮胖副官顿觉很失望而又不平了。

“伤兵么?”汤团长也惊讶地说。他一把抓过吊在王重远胸前的望远镜,看了看又放下,惊疑不定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仗打完了……”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又自言自语道:“他们真把北洋军都打垮了?”

“团长大人,他们从火线上来,一定晓得叶团长的!”王重远献策说。

“不错,”汤团长犹豫地点头,“嗯,会知道的。”他终于下定决心,“快上去问问!”

抬伤兵的士兵们走得很快,汤团长这一行人摇摇摆摆还没走多远,他们就迎头走上来了。十几个士兵抬着几副临时扎起来的担架,还有几个是老百姓。奇怪,汤团长想,他在湖南打了几十年仗,军队到哪里,老百姓不是跑得精光,就是关门闭户不见人影,而这个团一到这儿,怎么就找到老百姓帮忙了?这一定是用枪杆子抓来的!他想:嗯,一定是!

然而,又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情形:跟在担架旁边的几个士兵,上前要换下抬着担架的老百姓,那老百姓却推拉着,怎的也不让,士兵们便笑容满面地跟他们拉扯在一起。汤团长惊讶得发怔了:这军纪成何体统啊!……

正当他们在一堆拉扯不清时,王重远走近去问:

“弟兄们,你们从哪里来?”

其中一个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大约知道他们是起义湘军的,便和气地说:“从前线,从高地前线来。”

汤团长从一边凑过来,也顾不得团长的“官格”了,急忙插话问:“前面怎样?仗还在打吗?”

“还在打,可越打越远了。”那士兵的脸被炮火硝烟染得黑黑的,自豪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你们叶团长在前面吗?”王重远紧接着问。

“在!”提到团长,他的精神兴奋焕发,两眼闪出明亮的光,他像谈到自己最亲密最尊敬的人那样说:“他一直在前线,你看!”他指着旁边那个用绳索编成的担架说,“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他就那么迈着大步往前走,腰也不弯;他还亲自帮我们把重伤号扶到床上的……”

这时,那几个争着换担架的人终于换过来了,一个矮小的士兵向说话的人道:

“班长,走了!……”

“好。”说话的班长答应着,望着汤团长他们,抱歉地笑道:“哦,对不起,我们……”他举起手来敬了个礼,退了几步,急忙转身跟上担架走了。

“这是个什么队伍啊?……”汤团长望着走去的士兵们的背影,困惑而愤然地说,“官不像官,兵不像兵!可他们打仗倒真又这样能行……这究竟是些什么怪物呢?阿弥陀佛!”

在高地的前沿上。激战之后,遍地是倒得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地遗弃着北洋军的旗帜和枪支,在拼杀中撕碎的军服的残片,被刺刀戳穿了的洋鼓滚翻在地上,炮火的硝烟和战壕上燃烧的浓烟弥漫在一起。烟尘中,刚从后面开上来的预备队的士兵们正在清扫战场。

远处,还传来断续的枪声和隐约的喊杀声,投入反击的部队正在追击敌人。

这一场猛烈的反击,完全出乎了北洋军的意料。冲上高地和冲到了高地前面的敌军,都完全被第二营的反冲锋和第一营反击队伍包围消灭在阵地下边。第二营带着被激发起来的强烈的仇恨和愤怒,以猛虎下山之势,一直向敌军汇集的碌田圩扑去;从后面赶上来的新兵们也加入了冲杀的行列,他们带着新的力量和勇气,使队伍里陡地又添了一支生力军。北洋军抵挡不住,慌乱起来,接着后面的士兵全都动摇了。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在碌田圩集中的敌人便如鸟兽般地向后溃逃了。

齐渊站在刚刚激战过的高地上,望着远远向北伸展开去的战斗,心里有一种无法说出的轻松欣慰的情感。在那紧张艰苦的操练中,在那艰险崎岖的急行军中,人们就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多少日夜的奔波劳累,多少弟兄的汗水心血,终于在今天的胜利的喜悦中得到了补偿。尽管在出发前,他对弟兄们的力量和决心都是完全信任的;可是在没有与敌人接触之前,这种信任总叫人觉得不踏实啊。今天,对他们全团的第一次战斗考验,终于胜利地通过了。从今天的战斗里,他看到了党的工作在弟兄们身上所发生出来的实际力量;在决定性的时刻,那些作为全团骨干的共产党员们,表现出了多么高贵的勇敢和不怕牺牲的精神。正是他们,把全团铸结成一个铁的整体;他们用自己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影响和带动了自己身边的弟兄们。

这第一次战斗的考验,也使齐渊看到了,艰苦的训练生活对于战胜敌人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他回想起在广东练兵的那些日子,对弟兄的要求是多么严格啊!根据党的决定,为了在极短的时间里练出一支战斗力极强的队伍,他们经常是不分白天黑夜,不顾日晒雨淋,长官和士兵一起,在操场上操练、射击,摔、打、滚、爬。为了把全体官兵磨炼成能忍受任何艰苦,能战胜任何困难,他们在冬天不发被褥,不垫铺草,一人只是一条薄薄的军毯;他们偏在狂风暴雨中急行军,偏到荒山野地里去露营……多少割裂的伤口平复了又裂,多少蜕去的皮肤蜕了又生。仅仅几个月,每一个士兵都变得又黑又瘦;然而,他们的身体也都结实得像铁罗汉一般的了。齐渊感到,艰苦的训练,不只是练出士兵的本领,也是练出士兵的意志和精神。只有意志坚定、精神顽强的人,才能不怕一切、信心百倍,才敢于战胜任何最可怕的敌人。

第二营出现的一些新兵们的胆怯后退,也引起过齐渊的深思。在那危急的一瞬间,如果他们还继续向后逃跑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枪来,对他们执行战场的纪律的。然而,他从那些新兵们的行动里看出来了,他们的逃跑行为,只是由于在一种没有经历过的激烈和残酷的战斗中,突然出现的惊慌和恐怖所引起的。如果在那时,有一种力量能够恢复他们的勇敢和镇定,能够让崇高的荣誉和责任感代替怯懦和恐惧,那么,结果就会完全是两样的了。

齐渊能够理解这些新兵的心;他自己也是从这样的道路上走过来的啊!或许,自己那时所表现出来的过敏、脆弱和迷惘,比这些从乡村里投进队伍来的淳朴的年轻人们还要严重得多吧?他还清晰地记得头一回参加战斗时的情景,那是怎样的恐怖和慌乱啊,那就像在脚下爆炸的、地震般的炮弹,那就像从耳边飞过的骤雨般的枪声,那骇人的殷红的鲜血,那中弹临死前的可怕的惨叫和挣扎……一切都似乎包围着他,向他逼近,向他狞笑,他在恐怖中沁出了满身大汗,觉得在那样的环境里似乎连一刻也生存不下去了。然而,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他咬牙经受了这一切?使他从慌乱中恢复理智,渐渐生出了在当时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的无畏和勇气?这就是他那渴望为革命、为民众寻求希望和出路的决心,这就是他那立志忍受一切痛苦、把自己变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革命者的决心。正是这些,才使他在那一瞬间面对着卑怯和勇敢作出选择;才使他的两腿没有退后,也没有停下;才使他忘记了死的恐怖,忘记了一切感情的侵扰;只有一个思想:杀死敌人,争取胜利;只有一个意志:前进、前进,只能前进!

生活里,许多事情都在说明这个真理:意志退后一寸,软弱前进一尺。这种尺寸的距离,也正是人们在生活和事业上有高有低的分野。齐渊相信自己团里的每一个弟兄,如果能够让他们懂得这一点,他们是一定可以战胜惊慌和恐惧的。因为他们都已经明白了自己作战的目标和意义啊!记得在团队出发之前,党的南方军委曾分析他们出征的条件和形势,除了谈到两湖工农运动的蓬勃发展之外,还特别强调用革命的目标和党的主义激发弟兄们的士气和精神。军委当时指出:要时刻记住,我们的出发不只是代表广东革命军,而且是代表中国共产党;必须依靠党的力量,依靠工农民众,依靠全体共产党员的模范行为,才能够得到胜利。齐渊在这次战斗以前,专门开了共产党员的会议,使每一个党员都能在战斗中发挥鼓舞弟兄们的精神的作用。从今天战斗的情况看来,他们这个会议是有很大的意义的。

这时,高洪生带着一个勤务兵从高地下面走上来。他的驳壳枪插在武装带上,上身的汗湿还没有干,脸上也有汗水和尘土,他的大檐军帽上被弹片毁了一块。虽然经过了激烈的战斗,但他的脸色依然是那样深沉、稳重,走路也正如他的为人一样,步步踏实有力。他走上来,向齐渊敬礼报告道:

“报告营长,第三连全部结束战斗,已经在碌田北面集合,等待命令。”

齐渊走上去同他握手,亲切地看着他,一面喜悦地说道:“弟兄们辛苦了!”

在第一营的几个连长中间,他是最喜爱这个勤恳沉默、善于思想的高洪生的。他那一双深沉的、像海水一般含蓄莫测的眼睛,和他那宽阔的前额,带给人的印象是朴实、智慧而深沉。他和齐渊虽然在性格上并不十分合得来,出身和经历也都完全两样;然而他们那种互相倾心的了解,那种真诚无间的友情,却已远远超越了普通的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这时,齐渊又问道:

“你同右翼的一二连都联络过了吗?”

“联络过了。”高洪生回答道,“我们都同时在碌田圩那边会合的。后来,樊营长命令我们退出战斗去休息,把追击的任务完全交给二营担负;我们就遵照命令停下来了。现在,二连长正在碌田北面的湾子即村庄。里照应大队,一连长指挥着一部分队伍到四处搜索逃散的敌人去了。”

“你们做得很好。”齐渊点点头说。他知道,在这三个主力连长中间,其余两个人是十分尊重高洪生的意见的。本来团部在战斗前的部署是,在反击胜利后要由他们一营担任追击的;而追击显然是扩大战果的有利时机。高洪生他们能够这样独立地处理情况,毫无委屈地服从二营长的命令,这是使他感到十分满意的。他停了一下,又说道:“还应当给每一个弟兄讲清楚,我们要争的是最艰苦最沉重的担子,不是俘虏和缴获的数目。”

“我们已经商量过,由各连分头向弟兄们讲了。”高洪生说。接着,又感到欣喜地说道:“二营的弟兄们追得真猛。万连长带着六连在最前头,那股冲劲简直像插了翅膀一样,北洋军想逃脱可真难呢。”

齐渊也感到欣喜地微笑道:“他今天是憋足一口气了;你想他的性子,能受得了吗?”停了一下,他又思索地说道:“我倒担心他一追起来会什么也不顾,离开大队太远了。樊营长命令他们追到哪里就停下的?”

高洪生思索片刻,摇摇头道:“我没有听到。樊营长也憋了一肚子火,恐怕顾不得这些了……我也总有些担心,来的时候同二连长商议好了,让队伍随时做好出发准备,如果接到二营要求支援的报告,就立刻出发。”

齐渊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望着他道:“做得对。”他想了一想,向旁边一个副官问道:“这里还有马吗?”

副官回答道:“你那匹马让欧副官骑到团部去了,这里只有两匹刚缴过来的……”

齐渊果断地命令道:“你立刻骑马到团部去,把二营追击的情况报告团长。再请示一下:我们想把队伍再往前靠一靠。如果团长同意的话,你再赶到碌田北面的小村里报告我。”

“是!”副官敬了个礼,立刻向一边跑去了。

齐渊看副官走了,便向高洪生道:“我们走吧。”他们一同向高地下面走去。一面走,齐渊一面问道:

“新兵们今天有害怕的吗?”

“有。”高洪生爽直地回答道,又转为高兴地:“可是先前打过仗的弟兄们都有准备,给他们壮着胆。有些弟兄还编了几句顺口溜:别看敌人样子凶,就怕咱们往前冲;刺刀尖上出好汉,直捣武昌立战功。大家念得挺顺嘴,新兵们也跟着念,胆子也壮起来了。”

“哦,编得不错。”齐渊喜悦地说,他望着高洪生问:“这是谁编的?”

“这……”高洪生明明是个不习惯撒谎的人,犹豫了一下,支吾着说道,“不知道,反正……那么一念,大家就都念起来了……”

齐渊在心里笑着,没有说话。他知道这肯定是高洪生自己想出来的了。高洪生的性子就是这样,让他做那些不声不响的事情,他会做得那样精细,那样圆满;可要叫他做什么出头露面的事,他简直就会慌得连方寸都乱了的。他似乎是天生出当无名英雄的人。每逢这样时候,齐渊也不再去揭他的“底”。反正高洪生也知道,营长的眼力是敏锐的。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后来他们的话题又转到今天的战斗。他们都在思考着:如果二营的情况真像他们估计的那样,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