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鲁茨恰恰还有时间浏览一下国会议员拿来的名单,然后一边叹息着这些显赫的名字,一边让名单掉下去——我卷进了一个多么不幸的事件中,他心想着。这时,贝尔拉赫走进来,当然没有敲门。老人打算动用法律手段,去拉姆波因造访加斯特曼。然而,鲁茨让他下午再说吧。现在去参加葬礼的时间到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来。

贝尔拉赫没有反对,和鲁茨一起离开办公室。鲁茨越来越觉得许诺不打扰加斯特曼欠考虑,担心贝尔拉赫严厉反对。他们站在街上,谁都不说话,两人都穿着黑大衣,把领子竖得高高的。天下着雨,但是在走向汽车的几步路上,他们并没有撑起伞。布拉特尔开车送他们去。这时,雨水倾泻而下,像真正的瀑布一样斜打在车窗上。两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各自的角落里。我现在必须告诉他,鲁茨一边心想着,一边望着贝尔拉赫平静的侧影。他为什么总是把手摁在胃部呢?

“您觉得难受吗?”鲁茨问道。

“总是很难受。”贝尔拉赫回答道。

然后,他们又沉默了。鲁茨心想着:这事我下午再告诉他吧。布拉特尔开得很慢。大雨倾盆,一切都沉陷在一片白茫茫的墙幕后面。电车、汽车不知漂浮在这阴森可怕从天而降的海洋的什么地方。鲁茨不知道他们到了哪儿,湿淋淋的车窗让人什么都看不见。车厢里变得越来越昏暗。鲁茨点燃一支烟,一边喷着烟雾,一边心想着,他不会就加斯特曼事件和这位老人展开争论的,然后说道:

“报纸将会报道这起凶杀案,看来不能再秘而不宣了。”

“这样做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贝尔拉赫回应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个线索。”

鲁茨又掐灭了烟说:“这本来也绝对没有什么意义。”

贝尔拉赫沉默不语,多么想与之争论的鲁茨再次透过车窗玻璃望去。雨稍稍变小了。他们已经到了林荫道上。舍斯哈尔登公墓显现在冒着水汽的树干之间,一道灰色的、被雨淋得不成样子的围墙。布拉特尔把车开进墓园里停下来。他们下了车,撑起雨伞,穿过一排排墓碑。他们不用找很久。那些墓碑和十字架退到了身后,他们好像走进了一个建筑工地,地上布满新挖的坟墓,上面盖着木板。湿草上的潮气侵入沾满黏土的鞋子。在广场中央,在所有尚未下葬的、雨水在它们的地面上汇集成脏兮兮的小水洼的坟墓之间,在堆满了很快就会腐烂的鲜花和花圈的临时木十字架和坟头之间,他们围站在一座坟墓旁。棺材尚未下葬,牧师在念圣经。在他身旁,掘墓人穿着一件可笑的燕尾服式的工作服,为他们高举着雨伞,冻得两只脚不停地跺来跺去。贝尔拉赫和鲁茨在坟墓不远处停住脚步。老人听到了哭泣声。那是舍恩勒尔夫人,在下个不停的雨里显得十分臃肿。钱兹站在她身边,没有打伞,穿着一件竖起领子的雨衣,腰带垂掉在两边,头上戴着一顶笔挺的黑礼帽。他旁边站着一个姑娘,脸色苍白,没有戴帽子,一头金发,被雨水淋成一束束耷拉下来,这就是安娜,贝尔拉赫不由自主地心想着。钱兹躬躬身,鲁茨点点头,警长毫无表情。他望着其他围站在坟墓旁的人,全是警察,全都穿着便衣,同样的雨衣,同样笔挺的黑礼帽,一把把雨伞像佩剑一样握在手里,一群神奇的守灵人,不知从哪儿被风吹过来,他们单纯得不像是真的。在他们后边,被匆匆召集在一起的市乐队排成梯形队列,穿着黑红相间的制服,乐手们徒劳地竭力要把那些金色的乐器保护在雨衣下面。就这样,大家都站在放在那里的棺材周围,一个木头盒子,没有鲜花,没有花圈,但尽管如此,在这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的雨幕里,那唯一温暖的东西,那唯一安全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止境。牧师早就不再念经了。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只有下雨,也只能听到雨声。牧师咳嗽起来。一声。接着好几声。随之,吹奏乐器开始齐鸣,有长号、圆号、短号和巴松管,又宏伟又雄壮,在雨幕中闪着金光。然而,乐声接着也沉没了,消散了,停止了。大家都钻进雨伞下,钻进雨衣里。雨越下越大。鞋子陷入烂泥中。雨水像一条条小溪流入空空如也的墓坑里。鲁茨鞠了个躬,走向前去。他望着湿淋淋的棺材又鞠了一个躬。

“各位同仁,”他不知在雨中什么地方说道,透过雨幕,几乎就听不到,“各位同仁,我们的同事施密特永远离去了。”

这时,一阵狂放怪异的歌声打断了他的话:

“魔鬼到处出没,

魔鬼到处出没,

打得人一败涂地!”

两个穿着燕尾服的男子穿过教堂墓地,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没有打伞,没有穿雨衣,他们毫无遮挡地听任雨淋。衣服都贴在身上。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大礼帽,雨水顺着帽子流到脸上。他们共同捧着一个巨大的绿色月桂花圈,飘带垂在地上,拖过地面。那是两个粗野巨大的家伙,穿着燕尾服的屠夫,喝的烂醉如泥,随时都会倒下去。然而,他们绝对没有同时踉踉跄跄,始终还把月桂花圈紧紧地捧在他们之间,花圈就像一条在海上遇难的船只上下晃来晃去。这时,他们又开始唱起一支新歌:

“磨坊主的老婆死了男人,

老板娘还活着,还活着,

她和雇工成了婚,

她还活着,还活着。”

他们奔向送葬的人群,冲到他们之中,冲到舍恩勒尔夫人和钱兹之间,没有人阻拦他们,大家都惊讶得呆若木鸡。一瞬间,他们又踉踉跄跄地穿过湿淋淋的草地,他们烂醉如泥,相互搀扶着,彼此搂抱着,倒在坟头上,撞翻了十字架。他们的歌声逐渐消失在雨里,一切又被淹没了。

“一切都会逝去的,

一切都会逝去的!”

这时,人们听到他们唱的最后一句。只有花圈还在这里,抛在了棺材上,而在脏兮兮的飘带上写着被雨水融化的黑字:“献给我们亲爱的普兰特尔博士。”然而,当站在墓坑周围的人从他们的震惊中醒过神来,为这场意外事件而愤愤不平时,当市乐队为了挽救隆重的葬礼气氛又开始徒劳地吹奏时,雨势继而升级为瓢泼大雨,鞭挞着杉树。于是,一切都逃离开墓坑,只剩下掘墓人,在狂风呼啸中,在噼噼啪啪的大暴雨中,活像一些稻草人,好不容易才把棺材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