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的一天,我在洪泽湖畔继续我的寻访古树之旅。在一家小酒店用早餐时,无意间听到百里外的项羽故里有两棵古树,下午即驱车前往。这里今属江苏省宿迁市,我原本以为故里者一古朴草房,或农家小院,不想竟是一座新修的旅游城,而城中真正与项羽有关的旧物也只有这两棵树了,一棵青桐和一棵古槐。
中国人知道项羽是因为司马迁的《史记》,一篇《项羽本纪》在中华民族三千年的文明史上树起了一个英雄,从此国人心中就有了一个永远抹不去的楚霸王。斯人远去,旧物难寻,今天要想触摸一下他的体温,体会一下他的情感,就只有来凭吊这两棵树了。那棵青桐,树上专门挂了牌,名“项里桐”。据说,项羽出生后,家人将他的胞衣(胎盘)埋于这棵树下,这桐树就特别的茂盛,青枝绿叶,直冲云天。项羽是公元前二三二年出生的,算到现在已有两千二百多年了。梧桐这个树种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寿命。但是,这棵“项里桐”却怪,每当将要老死之时,树根处就又生出一株小桐,这样接续不断,代代相传。现在我们看到的已是第九代了。
桐树是一个大家族,常见的有青桐、泡桐、法国梧桐等。而青桐又名中国梧桐,是桐树中的美君子,其树身笔直溜圆,一年四季都苍翠青绿。如果是雨后,那树皮绿得能渗出水来,光亮得照见了人影。它的叶子大如蒲扇,交互层叠,浓荫蔽日。在中国神话中梧桐是凤凰的栖身之地。有桐有凤的人家贵不可言,项羽在此树下出生盖有天意。现在这棵九代“项里桐”正少年得志,蓬勃向上,挺拔的树身带着一团翠绿的披挂,轻扫着蓝天白云。
桐树之东不远处,有一棵巨大的中国槐,说是项羽手植。槐树家族有中国槐、洋槐、紫穗槐、龙爪槐、红花槐等,而以中国槐为正宗,俗称国槐。它体型庞大,巍然如山,又寿命极长。由于此地是黄河故道,历史上黄河几次决口,像一条黄龙一样滚来滚去。这故里曾被淹没、推平、淤盖,但这棵槐树不死。其树身已被淤没六米多深,我们现在看到的其实是它探出淤泥的树头,而这树头又已长出一房之高,翠枝披拂,二人才能合抱。岁月沧桑,英雄多难,这个从淤泥中挣扎而出的树头某年又遭雷电劈为两半,一枝向北,一枝向南,撕肝裂肺,狂呼疾喊,身上还有电火烧过的焦痕。向北的那枝,略挺起身子,斗大的树洞,怒目圆睁,青筋暴突,如霸王扛鼎;向南的一枝已朽掉了木质部分,只剩下半圆形的黑色树皮,活像霸王刚刚卸落的铠甲。但不管南枝、北枝都绿叶如云,浓荫泼地。两千年的风雨,手植槐修成了黄河槐;黄河槐又炼成了雷公槐。这摄取了天地之精、大河之灵的古槐,日修月炼,水淹不没,沙淤不死,雷劈不倒,壮哉项羽!
项羽是个失败的英雄。但中国史学有个好传统,不以成败论英雄,这是历史唯物主义。项羽的对立面是刘邦,刘项之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出争为帝王的大戏。司马迁为他们两人都写了“本纪”,而在整部《史记》里给未成帝后者立“本纪”的却只有项羽一人,可见他在太史公心中的地位。项羽是个悲剧人物,他的失败源于他人性的弱点。他学而无恒,不肯读书,学兵法又浅尝辄止;他性格残忍,动不动就坑(活埋)俘虏几十万;他优柔寡断,鸿门宴放走刘邦,铸成大错;他个人英雄,常单骑杀敌,陶醉于自己的武功。这些都是他失败的因素。但他却在最后失败的一刹那,擦出了人性的火花,成就了另一个自我。垓下受困,他毫无惧色,再发虎威,连斩数将。当他知道已不可能突围时,便对敌阵中的一个熟人喊道,你过来,拿我的头去领赏吧。说罢拔剑自刎。他轻生死,知耻辱,重人格。宁肯去见阎王,也羞于再见江东父老。他与刘邦长期争斗,看到生灵涂炭,就说百姓何罪?请与刘邦单独决斗,狡猾的刘邦当然不干。这也看出他纯朴天真的一面。项羽本是秦末农民大起义中一支普通的反秦力量,后渐成主力,成了诸侯的首领。灭秦后他封这个为王,那个为王,一口气封了近二十个,他却不称帝,而只给自己封了一个“西楚霸王”,他有心称霸扬威,却无意治国安邦,乏帝王之术。
项羽的家乡在苏北平原,两千年来不知几经战火,文物留存极少,而他的故里却一直没有被人忘记。清康熙四十年,时任县令在原地树了一块碑,上书“项王故里”四个大字。这恐怕是第一次正式为项羽立碑,由是这里就香火不绝,直到现在有了这个旅游城。城内遍置各种与项羽有关的游乐设施,其中有一种可在架子上翻转的木牌,正面是项羽、虞姬等各种画像,翻过来就是一条条因项羽而生的成语。如:破釜沉舟、取而代之、一决雌雄、所向披靡、拔山扛鼎、分我杯羹、沐猴而冠、锦衣夜行、霸王别姬……讲解员说她统计过,有一百多条。现在我们常用到的成语总共也就一千来条,一般的成语辞典收三四千条,大型辞典收到上万条,项羽一人就占到百条。要知道他才活了三十一岁呀,政治、军事生涯也只有五年。后人多欣赏他的武功,倒忽略了他的这一份文化贡献。项羽少年时不爱读书,说“书足以记姓名而已”,未想他自己倒成了一本后人读不完的书。汉代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之一,司马迁写了这样一个人物,塑造了这样一个英雄,就影响了我们民族的历史两千年,而且还将影响下去。
汉之后,项羽成了中国人说不尽的话题。史家说,小说家写,戏剧家演,诗人咏,画家画,民间传。直到现在,他的故里又出现了这个5A级的旅游城,城门、大殿、雕像、车马、演出、射箭、投壶、立体电影、仿古一条街,喧声笑语,游客如云。项羽是民间筛选出来的体现了平民价值观和生活旨趣的人物,人们喜欢他的勇敢刚烈、纯朴真实,就如喜欢关羽的忠义。历史上的“两羽”一勇一忠,成了中国人的偶像。这是民间的海选,与政治无关,与成败无关,是与岳飞的精忠报国、文天祥的青史丹心并存的两个价值体系。一个是做人,一个是爱国。
项羽是个多色彩的人物。刚烈坚强又优柔寡断,雄心勃勃又谦谦君子,欲雄霸天下又留恋家乡,八尺男子却儿女情长。他少不读书,临终之时却填了一首感天动地、流传千古的好歌词:“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杀人如麻,却爱得缠绵,在身陷重围、生死存亡之际还与虞姬弹剑而歌,然后两人从容自刎,真堪比现代“刑场上的婚礼”。这种沙场上的王者之爱比起唐明皇杨贵妃宫闱中的糜糜之爱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他是一个性情中的人物,艺术境界中的人物,有巨大的悲剧之美,后人不能不爱他。他身上有矛盾,有冲突,有故事;而其形象又壮如山,声如雷,貌如天神,是艺术创作的好原型,民间说唱的好话题。连国粹京剧都专为他设了一个脸谱,而民间以霸王命名的“霸王花”“霸王鞭”等不知几多。全国北至河北南到台湾“项王祠”“项王庙”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自觉地封他为神。南迁到福建的王姓奉霸王为自家的保护神,台湾许姓从大陆请去项羽塑像建庙供养,以保佑他们平安、幸福。这就像商人把关羽奉为财神。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信,自觉地信。
但项羽毕竟是曾活动于政治舞台上的人物,于是他又成了一面历史的镜子。可以看出来,太史公是以热情的笔触、惋惜的心情刻画了这个人物。后人也纷纷从不同角度褒贬他,评点他,抒发自己的感慨。鲁迅说,一部《红楼梦》有的见淫,有的见《易》。一个历史人物,就如一部古典名著,能给人以充分的解读空间才够得上是个大人物。唐代诗人杜牧抱怨项羽脸皮太薄,说你怎么就不能再忍一回呢:“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宋代的李清照却推崇他的这种刚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毛泽东则借他来诠释政治:“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项羽是一面历史的多棱镜,能折射出不同的光谱,满足人们多方位的思考。而就在这个园子里,在秋风梧桐与黄河古槐的树荫下,我看见几个姑娘对着虞姬的塑像正若有所思,而一个小男孩已经爬到乌骓马的背上,作扬鞭驰骋状。
这个旅游城的设计是以游乐为主,所以强调互动,游人可以上去乘车骑马,可以与雕像拥抱照相,可以投壶射箭,可以登上城楼,出入项羽的卧房、大帐。但是有两个地方不能去,那就是青桐树下和古槐树旁。两棵树四周都围了齐腰的栏杆,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再嬉闹的游人到了树下也立即肃穆而立,礼敬有加。他们轻手轻脚,给围栏系上一条条红色的绸带,表达对项王的敬仰并为自己祈福。于是这两个红色的围栏便成了园子里最显眼的,在绿地上与楼阁殿宇间飘动着的方舟。秋风乍起,红色的方舟上托着两棵苍翠的古树。
站在项羽城里,我想,我们现在还能知道项羽,甚至还可以开发项羽,第一要感谢司马迁,第二要感谢这两棵青桐和古槐。环顾全城,房是新的,墙是新的,碑廊是新的,人物、车马全是新的。唯有这两棵树是古的,是与项羽关联最紧的原物。是因为有了这两棵树,人们才顺藤摸瓜,慢慢地发掘、整理出其他的物什。一九八五年在附近出土一个硕大的石马槽,是当年项羽用过的遗物,于是就移来园中,并于槽上拴了一匹高大的乌骓石马。青桐既是项羽埋胞衣之处,桐树后便盖起了数进深的院子,分别是项羽父母房、项羽房、客厅等,院中有项羽练功的石锁,象征力量的八吨重的大铜鼎。项宅的入口处是那块清康熙年立的石碑,而大槐树前则有陈设项羽生平的大殿及广场。一切,皆因这两棵树而再生,而存在。
梁实秋说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人们讥笑暴发户是“树小墙新画不古”。你有钱可以盖院子,但却不能再造一棵古树。幸亏有这青桐、古槐为项羽故里存了一脉魂,为我们存了一条汉文化的根。考古学家把地表一二米深,留有人类活动遗存的土壤叫“文化层”,扎根在“文化层”上的古树,其枝枝叶叶间都渗透着文化的汁液。一棵古树就是一种文化的标志。我以为要记录历史有三种形式。一种是文字,如《史记》;一种是文物,如长城、金字塔,也如这院子里的石马槽;第三种就是古树。林学界认为一百年以上的树为古树,五百年以上的古树就是国宝了。因为世间比人的寿命更长,又与人类长相厮守的活着的生命就只有树木了。它可以超出人十倍、二十倍地存活,它的年轮在默默地帮人类记录历史。就算它死去,埋于地下硅化为石为玉,仍然在用碳14等各种自然信息,为我们留存着那个时代的风云。
秋风梧桐,黄河古槐,塑造了一个触手可摸的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