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乾宁二年(公元895年),十一月。
冬雨如注。
大明宫含元殿外,两双牛皮靴在雨中拾级而上。渭地冬早,向来是干冷天气,风沙迷漫。可今年气候反常,连绵六十天的雨水,让大明宫的里里外外结满冰挂,阶墀上湿滑难行,皮靴落处,冰屑纷落,橐橐连声。
正入殿参见的二人都穿着武官服色,当先一人身穿紫色大团花袍,腰系玉带,头顶三梁远游冠,为王侯打扮,这人约摸四旬年纪,身材精干,左眼处蒙着牛皮黑罩,但独目中精光湛然,令人不敢逼视。
内供奉张承业正在殿前值守等候,见阶下两人离开长廊,浑身被雨水打湿,忙带着小内官们打伞从殿门前迎了下来。
张承业是当今皇帝李晔(唐昭宗)身边最受宠信的内官,仅次于神策军的两位中尉,在宫中也是一呼百诺,见了这个独眼将军偏偏十分恭敬,抢上前一步,亲自为他打上伞,笑道:“恭喜李节帅,贺喜李节帅!铁骑西来,李茂贞不战而败,此番勤王之功,堪比节帅当年平定黄巢、光复长安的勋业。”
陇西郡王李克用在殿前回首,望了一眼茫茫深雨中的大明宫,心底一声长叹。
大明宫是二十代大唐天子居处,前后修建了快三百年,座落在龙首原南坡,绮殿千寻、离宫百雉,画檐如迭波翻浪,崇楼似堆岭叠嶂,号为千宫之宫。
为了这座千宫之宫,为了长安,李克用平庞勋、克黄巢、攻朱全忠、战李茂贞,从少年起血战了二十多年,此时,他却无奈地发现,无论他怎么卖命,却总也扫不清天下的妖氛。
跟在李克用身后的,是个着五品绯服的稚气少年,虽然身材高大,但这少年肤色柔嫩,眼神拘束,看得出只有十一二岁模样。
“存勖,见过张公公。”李克用吩咐道,“满朝文恬武嬉,从宰相到节度使,都不及张公公忠心侍君、精诚报国。张公公饱读经史,精通将略,长于货殖,平生志略才干,不在当年的天下兵马都监杨复光大人之下。若我儿能得张公公指点一二,当是幸事。”
李存勖听话地走上前去,深施一礼。
张承业见这个世子品貌出众,又听李克用如此抬举自己,点头夸赞道:“世子气度不凡,将来必能克绍箕裘。皇上久候,有请王爷入殿。”
李克用点了点头,带着长子李存勖步入了含元殿。
含元殿是正殿,王维诗中“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议朝之所,并非平时接见臣属之地,皇上今日破格升殿,是为了隆重李克用父子晋见的仪式。
李存勖偷望一眼,只见崔巍高大的殿堂上,端坐着一个长方面庞、留八字胡的年青人,他穿着赭黄团龙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有种异常庄静的皇家气派,这是登基七年的当今天子李晔。
生于多事之秋,虽然李晔比父亲懿宗李漼、同母兄僖宗李儇要精明能干,可费尽气力,也收拾不好这残破的大唐河山。
伏地叩拜已毕,李晔吩咐他们起身,向李存勖微笑地招手道:“孩子,过来,让朕好好瞅瞅你。”
李存勖诚惶诚恐地走过去,皇上的温蔼让他感受到异样的吸引。李晔拉住他的手,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
“好个相貌!”皇上惊叹着,他灼人的目光让李存勖低垂了眼帘,“李节帅,朕看这孩子奇表异常,将来必为国之柱石。”
李克用也不禁有些得意:“是,陛下。人人皆如此说。”
“这孩子气宇非常,朕看他将来成就不在爱卿之下,必会强爷胜祖,可亚乃父。”李晔轻抚着李存勖的背,李存勖觉出,此刻李晔的言语,一半出自肺腑,一半也有些讨好他父王李克用的意思,“好孩儿,将来一定学你父亲和祖父,成为我大唐忠孝之臣。”
“是!”李存勖赶紧答道,“沙陀李家世为唐臣,忠孝二字,不敢或忘。”
李晔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祖父李国昌、父亲李克用的姓名,都是朕的父皇所赐,期国于昌,克敌制胜,更受国姓为我李唐儿孙,几十年来,你们沙陀部镇守阴山、雁门关,光复长安,有功于国,不辱姓名。李存勖,朕再赐你改字‘亚子’,将来立赫赫之功,超越父辈,尽展男儿抱负!来人,赐翡翠瓜、鸂鶒酒卮!”
李存勖连忙叩头谢赏,退过一边。
李克用进前一步,高声奏道:“陛下,臣昨日接陛下手谕,已明陛下处分。可老臣以为,今日不诛李茂贞以谢天下,只怕后乱无穷。老臣恳请陛下下旨,让臣率军追杀李茂贞,慑服各路强镇,以明天家威严!”
李晔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了。
他并不想杀死刚被李克用打败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虽然李茂贞擅杀大臣、称兵犯阙、挟持天子,样样都是杀头的叛逆大罪,但李晔仍然不想追究。
面前这位陇西郡王李克用,还有驻兵汴州、即将一统中原的东平郡王朱全忠,掌控陇右四十余州县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是大唐几十路节度使中最兵强马壮的三家强镇,哪一家他都得罪不起,哪一家他都不能任其独大。
三家强镇中,眼下只有朱全忠与李克用还肯听命,李茂贞这次领兵进犯长安,打算废帝另立,狼子野心流露无遗,可就算李克用有两度勤王之功,李晔也不能完全信任他。
说起来,这次李晔也算是代李克用受过。
前不久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病故,诸子侄争夺留后之位,李克用的女婿王珂也在夺位之列。
王珂是王重盈兄长王重简之子,后来过继给了叔父王重荣为嗣。王重荣早达,年纪轻轻已因战功封为琅琊郡王、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河中与李克用的河东相邻,二人交情不错,因此结为儿女亲家。王重荣病故后,本来就该以王珂为留后,可那时王珂年幼,节度使之位被伯父王重盈夺走,王重盈一直向李克用陪着小心,河东方面才未发作,等到王重盈身故,军府早已不满,齐心推举王珂为留后,又有岳父李克用撑腰,他人无法置喙。李晔也答应了李克用,要下旨命王珂为河中节度使。
可王重盈的儿子王瑶、王珙不服气,到处造谣说王珂生母本是王家的下女,上表朝廷,称王珂“非王家子,实乃王家苍头”。还向东平郡王朱全忠、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送礼求援。
朱全忠与李茂贞本是李克用宿敌,知道河中向来是河东的羽翼,若王珙兄弟据河中而附朱全忠或李茂贞,李克用的实力必将大减。因此朱全忠、李茂贞、王行瑜等人,全都上表为王珙求封,可李晔已经先答应了李克用,便坚持不肯改口。
李茂贞等人大怒之下,兵分两路,一路攻河中王珂,一路攻入长安,将李晔困住,逼他杀了宰相李溪和歧国公韦昭度来谢罪,还准备另立李晔皇兄、吉王李保为皇帝。
李克用知道皇上因他受困,星夜誓师北上,攻破绛州,斩了王瑶。
李茂贞、王行瑜和韩建听到河东军大举前来的消息,赶紧罢手,各自还镇,可屯兵渭桥的李克用不依不饶,上表说这三个贼子称兵犯阙、贼害大臣,应以王师之名,涤荡叛臣。李晔这才召他入京晋见。
“爱卿,”李晔仍然是那种温蔼的声调,“此次犯阙逼宫,全由李茂贞的养子李继鹏主谋,李茂贞不明实情,昨日他已诛杀李继鹏,向爱卿谢罪。爱卿看朕的面子,念他年纪老迈,旧日曾是国家勋臣,留他一条残喘性命,苟延岁月吧。”
他说得如此谦卑,让李克用一时语塞。
李存勖不解地望着殿上那个庄敬深沉的皇上,李茂贞这次进军长安,分明是谋逆叛上,几个月前,皇上听说凤翔兵至,吓得带着文武百官逃进了终南山,长安几十万百姓也跟着逃难,被李茂贞的凤翔兵追上大掠,死伤近半,如此罪行,皇上却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爱卿,朕已让中书省尽快草诏,加封爱卿为晋王,赐‘忠正平难功臣’之号,卿家子孙将佐,着同时一体进爵授勋。”李晔抬眼望着侍立一旁的李存勖,微笑道,“亚子也将长成,朕授你检校司空,遥领隰州刺史。”
李克用浑身一震,虽然皇室这十几年来滥封乱赏,但王爵毕竟还是高贵无伦的。晋王,不同于郡王之号,是一方之霸,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权位。
皇上为什么突然给自己晋封王爵?是他真的要嘉奖自己的战功,还是猜疑自己有李茂贞一样的野心?
李克用沉吟未答,李晔拍了拍手,他身侧的珠帘一卷,四名宫婢引着一个柔若春柳的女人轻盈走进。
年纪幼小的李存勖,也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不同一般的气度,她让人觉得既远又近,既敬畏又吸引,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媚姿流溢的线条,冷艳明丽的五官,令李克用的独眼情不自禁地紧盯在她的身上。
“魏国夫人是朕后宫最出众的佳丽,有倾国之色。”李晔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留恋,“爱卿忠勇贤良,举国无双。自来英雄才受得起美人。魏国夫人,从今天起,你就是晋王的人了。”
魏国夫人低下头,连眼角都没有看李克用一下。
她一声不吭,在李晔面前袅袅跪下,伏地行大礼,如是者三。最后一次跪下时,李存勖看见,她颤抖的睫毛上,滚动着一颗晶莹的泪。是的,殿上的李晔,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皇帝,并且温柔多情、斯文敦厚。
望着面前窈窕的影子,李克用嗫嚅半日,方沉重地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
李克用父子告退之后,李晔才沉重地倒在自己的龙椅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脸上温蔼的笑容也瞬间凋谢了,僵硬的眼纹、嘴纹让他瞬间露出几分阴郁冷漠之色。在这个空荡荡的含元殿里,高踞龙椅之上的皇上,是那样单薄渺小而孤独。
张承业走上前一步,伏地奏道:“皇上,方才晋王所言不无道理。李茂贞等人如此犯上作乱,众人皆曰可杀,皇上却恕之不究,何以服众?只怕藩镇从此看低了天家,乱事由此而起啊……”
李晔手撑着额头,长叹道:“朕如何不知?可李克用屯兵渭桥,长安百姓延颈以望,他已经尽得关中民心。倘若朕再答应让他追杀李茂贞,兼并陇右之地,河中、河东、河朔、陇右,一起都捏在李克用手中,朕还算是什么皇帝?”
张承业仰起脸道:“皇上终究是信不过李克用。可老奴知道,此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志!如今天下藩镇军威,无出河东之右者,朱全忠、李茂贞均畏他三分,倘若李克用真有称帝野心,他不必等到兼并陇右之后,此刻就可以挥兵入京,废帝自立。可他没有……”
“朕也想相信!就算李克用此刻没有反心,可等他羽翼丰满,手握大半疆土,就不再是今天的李克用了。朕知道,李茂贞、王行瑜等人如狼似虎,要挟天子、屠戳长安百姓,叛迹彰显,可沙陀军到底是胡人,其心难测,朕就算仰仗他平息了藩镇之乱,也难以驾驭。只怕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倒不如让李茂贞、朱全忠与李克用三藩并立,朕才能以制衡之术,辗转为大唐求得一线生机……”李晔无力地垂下头,痛苦地道,“张公公,朕这个大唐皇上,当得好生辛苦!自安史之乱起,京门之外,尽属藩镇,李茂贞、王建、朱全忠、韩建,谁都敢跟朕翻脸作难,就在前几天,李茂贞还上表笑话朕,说‘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笑话朕这个天子惶惶如丧家之犬,除了到处逃难、托庇于藩镇再无能耐。朕这些年来多少回屈辱无奈、咽泪强欢,张公公,你都看在眼里……”
张承业见年轻的皇上尽吐心事、泪盈于睫,不禁也红了眼睛。
京门之外,尽属藩镇,节帅们自立留后,自封刺史,不遵皇命。可京门之内,大唐天子也未必就能当得了家,京师权柄,百年来都由内官操纵,从穆宗李恒到当今皇上李晔,八代唐帝有七代由宦官拥立。
大唐天子不是死于太监之手,就是死于丹药之毒。
太监们废立皇帝,如换衣裳。
这些皇上大多俯首帖耳,甘当内官傀儡,独有李晔是个例外。
他不像皇兄李儇那样整天打马球、以嬉游为业,自幼读书上进,胸有沟壑,城府颇深。李儇驾崩时,内官们打算在吉王李保和寿王李晔间挑选一人,吉王年长又有韬略,内官们怕他不好掌握,这才选择了看起来稚弱胆怯的李晔,可他们全都看走了眼,李晔竟是比吉王更难对付的厉害角色。
登基之前,李晔在大内总管、观军容使杨复恭面前唯唯诺诺。
践祚七年,他夙兴夜寐、一革旧弊,不但费尽心思剿杀了杨复恭和其手握重兵的七百多个太监义儿,还在朱全忠、李茂贞、李克用之间拉拢制衡,让几个强藩互相攻杀,以弱其势。可他毕竟太年轻幼稚了,不是那些征伐多年、权术过人的强藩的对手,更何况大唐皇室积弱百年,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李晔睁开眼睛,恢复了庄敬之色,坐直身子道:“张公公,朕在大明宫唯一信任的内官,只有你了。李克用的晋阳,城坚兵强,雄霸一方,朕任你为河东监军,即日起程。这些年,朕冷眼看了几家强藩,朱全忠多诈,李茂贞强横,王建奢淫,刘仁恭不义,只有李克用还肯尊皇室号令。你身在河东,就是朕的外援,倘若有一天朕在长安城有个风吹草动,这匡复唐室之事,朕就指望公公了!”
张承业听得李晔话语凄凉,触动心事,想起十几年前黄巢攻陷长安、大明宫两度被焚的兵祸,想起李晔多次逃难的流离生涯,不禁双泪长流,叩头受命:“老奴谨遵皇命,此去河东晋阳,为陛下经营北都,更为我大唐留一条后路。”
含元殿外,风急雨冷,仍没有停息之意。
大唐开国将近三百年,到了这一百年,长安五陷,天子七迁,李家的皇上们,徒留天子之名,早已不能掌控天下。
而眼下,这风雨飘摇的大唐皇室,还能支撑几天,谁也难以预料……
汾州城外,秋天的吕梁山麓,奇峰如削,层林尽染。
山脚下的一片莽莽古树前,几百名河东鸦儿军的精卒正脱下头盔,含悲默立。他们身上均穿着黑袍玄甲,黑色战袍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飞虎,是晋王李克用的贴身亲兵“飞虎军”。
古树间一大片山坡,顺山势建着十几座高大的陵墓,民夫们正将十几具黑漆棺椁一一推入墓中,合墓立碑。神道两边列着对对石马、石狮、石辟邪,无不张口昂首、雄盼刚健、意态豪迈。正中间最大的陵墓,碑上刻着“大唐汾州刺史伊公广”字样,碑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浑身缟素,伏地而泣。
十几座石碑上,是各种各样的将军名衔,他们全都姓伊。
披麻戴孝的伊明贞抬起头来,望着那些熟悉的名字。
就在两个月前,这些年轻俊朗的叔伯兄弟,和她的父亲伊广,还曾打猎路过此地。那天他们身后千骑尾随,架鹰放犬,好不热闹,暮色来临,他们仍纵马吕梁山谷,没有归意,几千把松明将这谷中照得一片通明,惊起无数雉鸟归禽、狐兔野鹿。
可如今他们再也不能说笑了,再也不能纵酒舞剑、射狐逐鹿,甚至,他们再也不能重回河东……这十几具棺椁中,不少是葬着衣甲的空棺,好几具尸体不完整。从幽州败归之后,大太保李存颢和五太保李存璋兄弟二人一路护棺至汾州刺史府,伊广夫人、伊明贞之母执意要开棺再看看夫君儿郎的惨况,只看了一眼,她就晕倒过去,当夜于内宅自尽。
幽州成安寨一战,幽州节度使刘仁恭掘地入寨,突出奇兵,里应外合,李克用误入陷阱,飞虎军险些全军覆没,是伊广带着子弟们护主血战杀出重围。伊家的将校们一路抵挡追杀,全部殉难。
伊家,自三国西蜀大将伊籍起,已是六百年中原将族,将星辈出,太祖伊慎曾为大唐太子太保、南充郡王,而如今,却只剩下伊明贞与伊承俊这对孤儿,只剩下这片寂静的墓地,除了年幼无知的伊承俊,伊家再无后人,几乎不能血食。
李存颢见伊家姐弟悲不能抑,心中难过,走上前去,抱起伊承俊,劝道:“伊小姐,伊公子,我奉父王旨意,送你们前往晋阳宫中,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起程吧。宫中的刘夫人、曹夫人贤淑仁厚,必定会视你们为己出。我父王伤势沉重,仍在卧床,不然会亲来汾州吊祭。这些天父王思念伊刺史不已,几次捶床痛哭,大骂刘仁恭背义无耻,说等伤势一好,会再次兴兵,为伊刺史报仇雪恨!”
伊明贞举袖拭去泪迹,站起身来,过多的悲伤,让她在短短半个月内变得形销骨立,但神情却渐渐收了当时的绝望,显出几分刚强镇定来。
她望了望身边的这位亲兵指挥使,晋王大太保李存颢与五太保李存璋是嫡亲兄弟,出身云州世家,祖父是大唐进士,从小教二人读书攻史,习武只为了强身健体。可乱世中,朝廷顾不上开科取士,二人家道败落,凭手中长枪大槊立功不少,得晋王李克用赏识,收为义子。兄弟二人都有儒将之风,当哥哥的李存颢更是以文武双全闻名,锦绣文章流传代北,上阵时黑甲银枪,锐不可当,今年刚做了振武节度使李克宁的女婿。
“是,一切都听将军的安排。”伊明贞温婉地答道,“临行之际,我还要再立碑刻。我伊家六百年将族,自太祖南充郡王伊慎起,子弟就有儒将之称,个个精于诗书之道。今日家门不幸、惨遭大变,舍生取义,以身报国,是我伊家教子之道,但如此气壮河山之举,不能空埋于草莽山泽中。将军,这是我昨夜亲拟的祭文,请将军下令立碑于此,盼汾州百姓周知,令浩气永留青山。”
李存颢见她小小年纪竟一派凛然之气,慌忙双手接过祭文,打开一看,却见这少女书法颇为不凡,唐时天下皆习柳字,而伊家上下练的柳字更为瘦削刚健,去了圆润之感,骨力遒劲,显得神清气淡、疏阔通达,祭文字字泣血,却不尽是哀情,处处透着自豪豁达的家国之念。
李存颢本来就对伊广父子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此刻见伊明贞一个弱女亦有如此胸怀,对伊家上下更是佩服怀念,只是祭文读到最后,见她抄录着曹松的《己亥诗》结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李存颢也是文士出身,读到这里不禁一怔,心里暗想,这位伊家小姐虽出身将门,似乎并不喜欢战事,又见她紧紧搂着幼小的兄弟,似乎怕这孩儿也会长大、披甲再上战场,他心头也不禁有些悲伤,自思回到晋阳城后,要向父王进言,以后不让伊承俊为将,保住伊家的唯一血脉。
最后一个墓石落下来后,李存颢左手托举头盔,右手拄着长剑,单膝跪地,身后的飞虎军也全都拄剑而跪,环绕墓地的尽是铁甲黑袍。
李存颢落泪拜祭道:“伊刺史,末将领晋王之旨,带你的公子千金前往晋阳宫中抚养,来日我河东鸦儿军重整旗鼓,必克幽州,诛刘仁恭为大人复仇!大人地下有灵,助我河东尽歼无义燕军!”
李存璋带着飞虎军们拱手齐祝:“来日鸦儿军重整旗鼓,必克幽州,尽歼燕军!”
暮色越来越浓,深林中,鸦儿军的黑衣玄甲已与暮色融于一体,分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
伊明贞从车窗里望出去,看见无数金黄的银杏叶如雨飘落,她轻轻伸出手去,捏住了一片翻飞的扇形黄叶。
在汾州城内,刺史府前后,祖父和父亲多年来种下了无数高大的银杏树,招展在她的闺房窗前。
从今而后,这汾州的银杏秋色,不可复见,那银杏叶下父兄们的喧哗酒令、刀剑过招声,亦不可复闻。
世间最悲伤的事,就是带着你们给我的美好记忆,孤独地活下去……伊明贞手抚身边幼弟的面庞,依稀又看见了父亲的眼神和兄长们的侧颜。
浑身缟素的伊明贞低头行走在晋阳宫长长的侧廊上,手里牵着六岁的弟弟伊承俊,伊承俊还不懂世事,走在长风呼啸的走廊上,只管睁大眼睛,打量着宫中的飞檐画栋。
这里比汾州刺史府壮观多了,晋阳城是大唐北都,是李世民起兵的地方,也是女皇武则天的老家,常有帝王巡历此地,故此几百年来营建不止。
晋阳宫的富丽,不在长安、洛阳皇宫之下。宫墙南北、东西各十余里,墙高四丈,本为北齐神武帝的避暑行宫,后经隋炀帝杨广、本朝则天女皇的几番扩建,到处嘉木森森、殿宇深沉、廊桥迂回、楼台叠起。
陪在他们身后的,是晋王二太保李嗣源、八太保李存信、十太保李存武、十一太保李存仁四人,李嗣源、李存信年纪稍长,李存武与李存仁才二十出头,一个个身材魁伟,透着精干。
伊家姐弟适才已经拜见过了晋王李克用,李克用一见到伊承俊的稚弱模样,就泪不可抑,赐了遥领辽州刺史的官位,又命人送他们入晋阳宫居住。李克用军伍多年,见惯生死,只是伊家子弟为掩护败军力战而死的忠义,让他铭于肺腑。
李克用性子耿直,有恩必酬,有仇必报,这番调用河东大军,劳师远征,攻打幽州刘仁恭,也就是因为刘仁恭本由他一手扶上幽州节度使之位,却叛盟无义,没想到刘仁恭未灭,反令伊家儿郎们战死,自己也重伤大败而归,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
初冬已至,晋阳宫内依旧花木扶摇,寒意渐生,伊明贞姐弟都穿了棉衣。出了仁寿殿,青石甬道直通一处鱼池,池边松竹环绕,池前立着“洗砚”石刻,池后一条青石大道,尽头有一个幽深院子,门前悬着“德阳堂”,伊明贞知道这是晋王子弟们读书的地方,心下纳闷,怎么要见晋王正妃,却要来这个家塾?
李存武与李存仁抢上前去,推开了大门。
十太保李存武身材略瘦、相貌平平,话也不多,在人群中不大惹眼。十一太保李存仁的模样却颇为引人注目,他长着一张俊秀的脸,唇红齿白、明眸动人,眼波流转处竟有几分妩媚女子的风情,举止洒脱飘逸,这俊美的仪表掩饰了他过人的杀气,在军中,李存仁一向以心狠手辣闻名。
大门内的青石板地上,是一个少年赤裸上身跪地的背影,天寒地冻,那少年却无战栗之态,只是白净的肩臂上杖伤深浅不一,看得出并非第一次受责。两个手持朱红色硬木宫杖的内官站在一旁,不住举杖落下,那少年挺直上背,并不闪避。
“亚子,你好不争气!”少年对面站着两个中年女子,前面那女子年纪较大,身材修长、容色端丽、目光冷冽,身穿狻猊织金深青战袍,腰悬一柄极其细长的皮鞘宝剑,看起来颇为刚健威严,杖责已毕,她厉声喝斥少年,“小小年纪,竟然在晋阳宝局一掷千金,捧戏子、喝花酒,长大后岂不会成为浪荡子弟?你是晋王世子,时刻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只有饱读经史、勤学骑射,将来才能上阵杀敌、下马从政,守护你父王的河东基业,传之万年!”
那少年高昂着脸,满面的桀骜不驯,冷冷地道:“孩儿读书学剑之暇,上街闲玩片刻,母妃便动怒责打。我当了这晋王世子,在母妃眼中动辄得咎,连喝酒听戏、掷个樗蒲都是罪过,母妃干脆禀明父王,另立其他兄弟为世子算了!亚子绝无怨言!”
“你……”那佩剑女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发抖。
她身边是一个身穿浅绯色锦袄的女子,杏眼桃腮,虽然人到中年,却仍然美貌惊人,与佩剑女子比起来,气度温婉中带着几分雍容,听得李存勖开口顶撞,上前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怒道:“母妃一番苦心,你这孩儿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赌气顶撞!自你生下来后,便是你母妃抱在怀中,推干就湿、日夜辛劳,都道你强爷胜祖,可亚乃父,你骑射文章虽不错,可娇纵已久、散漫成性,前天晚上竟然拿刀逼着太原戏楼的人全部清场、只给你一个人演戏文,又上当铺押了你父王的宝刀去赌钱,再不教训,难以成人!”
李存勖捂着脸,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怨道:“娘,你也打我!从小到大,你都舍不得动我一根指头!我那天不过喝多了几杯……”
伊明贞曾听说过,世子李存勖的生母曹夫人与晋王正妃刘夫人情分极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这两个女子都显得比普通女子更为大气明理,让伊明贞一见就生敬爱之心。
伊明贞早知刘夫人是河东有名的女将,年轻时常随军出征,她气概雄迈、神情冷傲,仿佛就是个穿裙子戴钗环的将军,李克用的奏章和信件,经常由她起草。当年汴州上源驿馆李克用遭朱温锁门纵火,好不容易率领众太保杀出血路逃生,刘妃已经约束诸军,骑马立在汴州城外静候他归来,先李克用逃归的侍卫,全部被她下令斩杀。
刘夫人是李克用的结发妻子,多年未生育,直到李克用三十岁后娶了侧室曹夫人,得了皇上赐的宠妃陈夫人,才有子嗣,所以李克用已年过不惑,府中诸子还都年幼。
刘夫人叹了一声,道:“亚子,你禀赋过人,这世子之位,岂是他人可以替代?亚子,你父王寄望于你的,不止河东,还有天下,可你小小年纪,嬉游成性、不知悔改……来人,再杖责世子三十,禁足一月。”
这就是当今皇上亲口称赞“可亚乃父”的世子李存勖?伊明贞有几分好奇。
这少年和自己年纪相仿,身材已似十八岁男子。他有着父王的刚健轮廓,而更为高大英武,也有着母亲曹夫人的俊美,但显得更为飘逸潇洒。
从面貌上看,他已经不太像个胡人了,除了过浓的须发和直入双鬓的剑眉,他的额角、鼻梁、唇角都有着格外秀气的弧度,俊朗中带着儒雅风流,双目中时时闪动着蛮不在乎的散漫与灵气,果然仪表堂堂、有龙凤之姿。
两名内官举杖又要重责,李存仁冲上前去,跪在世子身边,道:“二位夫人,前晚之事,是我醉后无德,引着世子去了戏楼宝局,要打你们就打我,请恕世子年幼无知!”
他脱下锦袍,露出后背,重重叩首。曹夫人一怔,举目望着刘夫人。刘夫人牙一咬道:“既是你引着他去,那就两个人一块打!”
李存勖大声道:“不要打十一哥,是孩儿逼他带我去的!”
刘夫人冷笑一声道:“你们兄弟倒是义气深重。既如此,存仁的三十大杖,也由你领了!”
伊明贞心中一悸,深觉刘夫人过于严厉,难怪这位晋王世子的后背上,新伤间着旧伤无数,也难怪他对刘夫人敬而远之。
李存武也赶紧上前,在李存勖另一侧跪下,谢罪道:“前天晚上的事,儿子才是领头的,请母妃责罚!”
刘夫人怒道:“既这么说,一起受杖!亚子不懂事,你们这些做哥哥的也不懂事?只管领着他胡闹,糟蹋世子的名声,也糟蹋了王爷的名声!”
二太保李嗣源与八太保李存信见势不好,忙上前说情。
李嗣源三十多岁,形貌质朴如老农,性格敦厚;李存信本是回鹘大将,也是三十多岁,长须飘洒胸前,形貌雄壮。旧日李存孝在时,与李存信二人在军中曾并称双杰。
李嗣源与李存信性格稳重,虽也是晋王义子,但在左军中地位举足轻重,刘夫人不能不给面子,见二人说情良久,只得收了怒容,道:“好,看在你几个哥哥说情的份上,寄下你这次打,下次再犯,加倍重责!”
李存勖却也不谢恩,曹夫人替他披上袍子,看见儿子满背是血,青紫一片,不觉心疼,李存勖笑道:“娘,我没事,你别哭了。”
伊明贞深觉有趣,这从小到大打出来的满背杖伤,并没能教训好李存勖,这个精灵古怪的世子,看来不是家法能管教出来的。果然,望着他满脸轻藐不屑的神情,刘夫人深锁双眉,显然极是烦恼。
爱之深则责之切,这位刘夫人,虽然管教约束得格外严厉,心里只怕还是十分器重世子的。
二位夫人早已瞥见伊明贞姐弟浑身缟素、站在一旁,曹夫人走了过去,牵起姐弟俩的手,问道:“你们就是汾州刺史伊广留下的儿女吗?”
伊明贞听她提起父亲,不觉又落下泪来,低头应道:“是,先父伊广,父祖世代镇守太原,为河东宿将。”
曹夫人也红了眼圈,泣道:“可怜的孩儿,一夜之间就……今后,你们就在晋阳宫里好好读书长大,一应衣食起居,都与世子他们相同,有什么缺的少的,服侍的人要是难为你们,你们都告诉我……”
刘夫人走了过来,也叹道:“伊家满门忠烈、浩气长存!明贞,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人欺负你。”
伊明贞心下感念,含泪点了点头。
刚刚站起身的李存勖,则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浑身孝服的少女,宫中的姐妹们,都是晋王郡主,不通世事,或带傲气,或有稚气,可这个少女却显得斯文懂事得多,鹅蛋脸庞上眉眼刚刚长开,清秀温婉,沉水般的眼睛显得从容深邃,让他忽然之间就觉得心头一片安宁平静……
丝竹之声隐约破空传来,新元晴好,就算被四堵高墙挡住视线,三十二岁的太上皇李晔也想象得出承辉殿的雕梁画栋、龙首池的湖水、含元殿的琉璃瓦顶在艳阳下熠熠生辉的妙丽气象。
李晔已被迫退位一个多月,与嫔妃们一起锁在西少阳院里,形同囚徒。西少阳院离天子内殿紫宸殿不远,本是太子在宫中的居处,地方不大,殿宇几经兵灾,早已破败。
这是光化四年(公元901年)的正月初一,新正之日,他扶着漆色斑驳的窗棂,望着外面的满庭阳光、无边飞檐,突然间悲从中来、鼻酸心痛,清癯的两颊上冷泪徐徐淌落。
他是个什么样的大唐皇帝啊……虽然这大明宫自修建以来,权宦宫变、藩镇叛乱从没停息过,可自登基以来便以勤政雄猜、权谋过人自命的李晔,还是觉得自己活到如此悲惨的地步,愧对列祖列宗。
他登基七年,千般琢磨,万般劳碌,仍改不了这皇朝苟延残喘的命运,恢复不了当年的煌煌太宗业,最后还让自己沦为了阶下囚。
李晔忽然想起六年前李克用的预言,不错,首恶不诛,乱事不已,今天的大明宫,已成人间地狱。
身后,何皇后与几个妃子抱着刚刚冻死的韦淑妃,哀哭不已。
兔死狐悲,韦妃的今天,就会是何皇后的明天。一个多月前,神策军左中尉刘季述与神策军右中尉王仲先半夜带兵入宫,用刀逼着皇上退位给太子李裕,然后把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皇后妃子们全都锁进了西少阳院。院门大锁上浇了铜汁,院外重兵把守,四角外修了箭楼,严禁任何人出入,帝后的饮食,则从墙上开了个洞递进来。
兵变之夜,还是初冬,她们连外衣都不及穿,更别说轻裘貂衣了。少阳院里无被无褥、门窗漏风,后妃们均没有御寒棉衣,前几夜凛寒飘雪,韦妃挨冻不过得病,昨天除夕夜里不治身亡,刘季述却不准运尸体出院,何皇后等人只能草草将韦妃埋在院子一角的冻土中。
女人们的呜咽声渐渐变大,李晔不敢回头去看自己那些出身世家、曾经千娇百媚的后妃,跟随了他这个倒霉天子,她们如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看上去还不如长安城街头的乞婆,只能和他这个所谓的太上皇一起,每天吃着少阳院狗洞里送来的残羹剩饭,捱命度日。
活到这个地步,实在还不如一死了之……
可是,他不甘心!就算是尊严扫地、命在旦夕,可只要活一天,他就不能放弃自己身为李家儿孙、身为天下君父的担当和重任。
即使在这残破不堪的少阳院,像狗一样活着,他也要延续性命,延续不堪的皇室运数。
李晔怅惘地聆听着那随风飘来的乐曲声,是他错了!他从头就信错了人,他不该相信那个狡猾的东平郡王朱全忠,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西蜀、河东用兵,将他手中仅有的神策军骁骑伤亡殆尽,反让阴险残狠的朱全忠乱中取利、趁机坐大。
神策军数次攻蜀,均被王建击败,只能金帛议和,丢尽他这个大唐天子的脸面。河朔、中原的几个节度使奉他的圣旨,与神策军合兵攻打河东,瓜分了李克用不少地盘,也耗尽了李晔的禁军人马。
他与李克用两败俱伤,朱全忠的汴州军马反倒越来越强盛。
多少年过去,他终于相信了张承业当初说过的话,晋王李克用忠心耿耿,虽身为胡人,亦敢犯颜直谏,确无二志。
可晚了!刘季述谋反至今,京门之外的藩镇,还无人发兵入京声讨,连晋王李克用都毫无音讯……难道,向来有“忠不顾难、死义如己”名声的李克用,这一回彻底放弃了自己,放弃了李唐皇家?
此刻,清思殿上,神策军左中尉刘季述举起巨大的黄金酒爵,正鲸饮不已。他血红的眼睛望出去,但觉殿内血色与金彩交织,绚丽得惊心动魄。
清思殿本是皇帝寝宫,殿前院落轩阔、遍植花木,因此又被称为清思院。正殿由敬宗皇帝用十万片金箔银镜打造装饰,清幽阔朗中透着奢华堂皇,堪称是宫中之宫。
耀眼的银镜金砖间,一群梨园歌伎正在扬袖起舞,她们笑容僵硬,眼神中透了几分惊恐,乐官们在殿侧合奏笙管,音乐声也同样显出战战兢兢。
丹墀之上,刘季述的脚下,横七竖八全是侍卫与宫女的尸体。尸堆之旁,却是一场丝管繁密的大明宫新春舞宴。
自从把皇上锁进西少阳院那天起,刘公公就疯了。
刘季述是大内总管,也是神策军统帅,身为内官,他打小儿就知道在大明宫里如何夹着尾巴做人,这才一步步从小黄门做到回事太监、殿上太监、凤翔监军,直至出任神策军左中尉,可到了这个与帝同尊的位置上,他想不出格也不成了。
皇上无力对付强藩,便转手先整顿京师。自安史之乱起,藩镇割据,皇上只能调用不到十万人的京师神策军,而神策军的左右中尉却是大内总管。皇上为了去除内官势力,重用宰相崔胤,一应政事军机,都不准内官参议。
想起皇上从前对付观军容使杨复恭的狠辣手段,神策军的左右中尉深忧性命与兵权俱失,索性先下手为强,以李晔酒醉杀婢为罪名,逼李晔退位为太上皇。
可刘季述也深知自己此举纯属内官们的困兽之斗,会得罪天下,命不长久,所以日夜纵酒、以杀人取乐,每天拉尸体出宫的车足有十几辆,以示威风。
就在刚才,他便因歌舞酒菜不满意而杖杀了数名宫女和侍役,又无故以“身着旧袍、心怀故主”的罪名亲手刺死了一名侍卫。
大明宫,千宫之宫,曾经的崔巍宫殿、皇家庙堂,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成了惨不忍睹的修罗地狱。
“快去看看,是不是王将军到了?”殿门外,突然响起橐橐靴声,刘季述抬起朦胧醉眼,连声催问。
过了正月,他和王仲先老哥儿俩便打算逼刚登基为帝的太子李裕写下退位禅书,将大唐社稷交给朱全忠的汴州人马。
没有一支强藩做外援,这大明宫里的富贵日子,他们终究是过得提心吊胆。
六年前,天下强藩都要唯河东李克用马首是瞻,而六年后的今天,河东的势力已不复当年盛况。
李克用旧日的死对头、驻马汴州的东平郡王朱全忠,在这六年时间里,灭蔡州秦宗权,斩郓州朱瑄,逐衮州朱瑾,将中原各藩镇都并入自己囊中,成为诸藩之首,手握雄兵六十万,势力远超河东李克用、陇右李茂贞、西蜀王建、幽州刘仁恭等人。
放眼当今天下,除了朱全忠,谁还配入主这座长安城的千宫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