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古琴之乐

对于古琴来说,落寞或者热闹,都只是历史长河的暂时。

 

古琴名气大。文人四艺琴棋书画,从小就耳熟能详。然而在过去好几代人的印象中,它都是一个抽象而陌生的存在。前些年聊起古琴,经常会是这样:

 

“你说的是古筝?”

“不是古筝,是古琴。”

“哦,已经失传的那个?”

“没失传,一直在啊。”

“哦,那和古筝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首先,现代的古筝是21根弦,古琴7根弦……”

 

那时候,古装剧里表现文人弹琴,很多时候会凭空臆造一些形制。20世纪90年代的港片《六指琴魔》,里面的主要道具是一张极具杀伤力的琴,不过从形制来看,更像是迷你版的古筝。不知是不是道具人员也认为古琴已经失传了,所以得发挥想象造一个。

类似的例子当时挺多,不过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这得归功于古琴重新“火”起来。

2003年,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把古琴从被遗忘的边缘拽了回来。2008年,古琴在奥运会开幕式这样的全球盛会上露了脸,知名度直线上升,一下子成了庙堂之上的礼器、风雅生活的标配。有阵子流行一种风气,弹琴不求技巧过关,只谈境界高妙,指法不一定到位,但汉服、焚香是必要做到的。架势很足,敛气凝神,弹奏起来就不管调在何方了。更有甚者,买张琴挂在墙上作装饰,根本不会弹。于是坊间又流传起一种说法:弹古琴、听昆曲、喝普洱、信密宗,合起来是京城四大恶俗。

不过,像任何一种经历了岁月的事物一样,对于古琴来说,落寞或者热闹,都只是历史长河的暂时。总有些人会沉淀下来,真正喜爱、懂得,为它付出时间与精力,长久陪伴。古琴的传承,历来是由这样的人接续的。

 

“人是很容易消失在尘土当中的,而一张古琴,如果你用心去做,喜欢的人精心打理,可以传承千年。一张琴的存在,实际上是一个人态度的印证。”

——斫琴师隋意扬

 

别看隋意扬是八零后,他做斫琴这行也有十年了。小伙子人高马大的,看起来就有膀子力气。头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着,有种一丝不苟的劲头。用他自己话说,他的资产是“有手艺、有力气、有想法、有追求”,是个“四有”手艺人。

2006年,他刚从学校毕业,有一次跟家人开车去内蒙古,怕路上无聊,就买了一套《中国民乐大全》的CD。他随便抽出一张来放,结果“噔——”一个长音出来,让他感觉特别迷幻。他一边听一边心里琢磨:“这乐器挺有意思,也没什么拍子,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前面那么慢,后面又那么快,跨度真够大的。”古琴勾起他强烈的好奇心。一开始他只是找了老师学弹琴,没想到机缘巧合,当他去一位斫琴师的工作室参观时,又一次颠覆了认知。工作室在一个居民楼里,所有工作都由斫琴师一人完成。隋意扬说:“我一直以为乐器怎么都得有十几个人才能做呢。”之后他就加入工作室开始斫琴,直到后来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龙龈与龙须 李勇志 摄

琴头

岳山

琴肩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天。隋意扬泡茶的手法,干净利落,透着一些沉稳。因为总和大漆打交道,斫琴师的手难免会沾上黑色的大漆,一旦沾上就很难洗掉。隋意扬的指甲缝里隐隐有残留大漆的黑色,但并不明显,大约是干活之后都会仔细清洗。

最开始斫琴的五年,隋意扬将主要精力放在古琴形制上。他观察记录摆在博物馆里、展览上看到的那些漆面斑驳却难掩光华的传世名琴,称它们为最好的老师。他在各种形制细节上下工夫,尽可能复原古琴原有的漆工艺、镶嵌工艺和雕刻工艺。他看到做得比较规矩的传世古琴,琴尾两侧冠角的硬木上会有两条阳刻的“龙须”,又找到古籍里也有“冠內二线自龙唇绕入”的记载,但在近代以后的琴上就被简化掉了,于是他着意在自己斫制的古琴上复原这一细节。像这样的细节虽然无关声音,只是器物很细微的美感,但古琴的精致恰恰就体现在这些细节上。

古琴的创制,体现着古人阴阳和合、天人合一的观念。古琴的形制细节并非仅是简单的功能意义,往往蕴藏着更多的文化內涵。古琴的共鸣腔由面板与底板组成,面板为杉木、桐木等软木做成隆起状,象天,属阳;底板为梓木、楸木等硬木平板,象地,属阴;面板与底板相合既是阴阳和合,也象征着整个世界。琴身各部分又有头、颈、肩、腰之称,象人之形。一张琴上,天、地、人三才便齐全了。琴颈位置张弦的硬木,名为岳山,取高山之意。琴底挖有一大一小两个出音孔,名为龙池、凤沼,取江海之意。而这池、沼之间又寓意龙、凤等灵物栖息其间。琴尾有一块硬木,琴弦从这里绕过琴面,系在琴底的两只雁足上。因为张弦后这里像一排牙齿,因此称为龙龈。既然龙的牙龈在这里,那么牙龈两边的冠角上再加两根龙须,自然十分合理而且形象了。

隋意扬说:“只有老老实实将一个一个细节做到完美,古琴的整体神韵才能出来,器物才能有‘气’。”他会尽量将每个细节做到极致。连古琴的穗子,他也会到处去找复原的地方,可惜的是始终没找到一个作坊能够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他无奈地说:“三色相混、回龙须、缠纸扎扎实实,过去老穗子都这样,现在居然没一个地方能都做到。”

有阵子,隋意扬在漆工艺上遇到了瓶颈,怎么也做不出完美的素髹。于是他把自己做的琴拍成照片揣在兜里,去清华美院拜访漆艺老师。经过一番努力,才终于有机会跟老师学日本的素髹工艺。日本素髹工艺的关键在于,每一道工序都要打磨到极致。首先,为器物上若干道灰胎作底。每一道灰胎干透后,都要打磨至平、光、亮,再上下一道灰胎,而这只是髹漆的准备工作。接下来的髹漆,至少需要十几遍,每一遍髹漆也都要在干透之后打磨至平、光、亮。直至完成最后一道面漆,用细得像A4纸一样的砂纸水磨,最终才能呈现完美无瑕的漆膜。隋意扬跟着老师一步一步学习,从做样板开始,再做小盘子小碗,最后终于做出了完美无瑕的素髹物件。

水磨 李勇志 摄

修整槽腹 李勇志 摄

“哦,原来是这么做出来的。”这下隋意扬踏实了。他总结道:“实际上就是耐心和细心,还有充分的干燥时间和平整度,没有别的奥秘。古代的漆器制作就是这样,‘候一月始干’嘛。实际上就是坐下喝茶,然后等着。现在做漆,哪儿还有耐心候一个月?”但是,如果一道灰胎不干透,就刮下一道灰胎,看似平整了,待灰胎彻底干燥后,会下陷形成无数细小褶皱。这些细小褶皱一旦形成,后期髹再多遍漆也补不上。

“不过,和音色相比,样式、外形毕竟只是皮毛。”隋意扬又说。外形工艺过关后,他将工作重心转向了音色研究。如何延长古琴振动持续的时间,让左手的动作有更多表现的空间?如何加强古琴声音的远传性,又不增加音量的大小,改变“三步之外,不闻其音”的弊端?这些是隋意扬提给自己的问题。他拿出一本博士论文给我解释古琴的声学震动原理,书里面一些字句用整齐笔直的红线标了重点,一看就是用尺子比着画的。除了这些红线,整本书新得像没人看过一样,连一个折角都没有。这小伙子心思够细腻的。

隋意扬斫琴以素髹为主,因为工艺要求高、耗时长,现在大概两年只能做出六七张琴。他觉得与其追求数量,“不如做几张好的”。好在这样的产出,负担工作室日常开销没什么问题。在他看来,以古琴现在的热度,需要考虑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活得下去,而是能不能抵抗外界的诱惑。“要想获得更多的财务自由,就得招工人、上设备、量产,”隋意扬显然对于工作室的经营方针有过相当理性的思考,“但那样要付出大量的管理成本,是不同的生存模式。”做出接近古人最好样子的古琴,或者获得优渥的物质生活,隋意扬觉得自己的个性就决定了只能选择前者。他描述自己的理想是“死了之后,有一个东西能够躺在博物馆里”。

隋意扬说:“人是很容易消失在尘土当中的,而一张古琴,如果你用心去做,喜欢的人精心打理,可以传承千年。一张琴的存在,实际上是一个人态度的印证。我曾经刻了一方‘魂系于此,后世永保’的章,放在工作室里。我想我死后要留给家人一张琴,这张琴也别用鹿角灰,就用我的骨灰,然后刻上这方章。我的灵魂就在这张琴上,拿它纪念我就可以了。”

隋意扬的工作空间同样一丝不苟。木工房里,工具按照功能分类,按大小整整齐齐排放在墙上。另一间做漆工的窨房,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正”字记录着髹漆的遍数。他希望人们看到他的工作室,看到他对工具、工作氛围的要求,能够感受到他对古琴的态度。不过,现在的工作室环境离隋意扬期望的工作室美学还有一些距离。他描绘理想中的工作室是90平米的空间, 60平米的木工房,30平米的漆工窨房,“就像德国、瑞士的工作室,可以在里面喝咖啡,舒服地待着。”这种工作室美学其实并非舶来品。中国古代,匠人对待工具的态度,也是一种工作室美学。古人髹漆用的发刷,制作极其讲究,有个美好的名字叫作“雨灌”。这是将漆比作水,发刷蘸漆拂过器皿,就像雨水流过一样均匀、光滑。在斫琴工艺当中,隋意扬觉得像“雨灌”这样能够传达美感的工具是一定要保留的,而有些与美感无关的步骤,如果现代工具能够提高效率或者实现更精准的工艺,他会倾向选用现代工具。

 

“风动,还是幡动?都不是,是人心在动。古琴的声音也是如此。”

——斫琴师叶遇仍

 

对于斫琴师来说,古琴的音色至关重要。斫琴师会将“九德俱备”挂在嘴边,作为对古琴音色的终极追求。“琴有九德”出自明万历年间蒋克谦所辑《琴书大全》,所谓“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其中“奇”“古”“透”“圆”“清”五条尤为重要。“奇”是要求琴材面板“轻、松、脆、滑”。面板要具有良好的共振性,因此要选用重量轻、质地疏松的梧桐、杉木。老材为上,木质中水分干透,声音会更加清脆绵长,而且木性稳定、不易开裂。“滑”则是指木质纹理要细密贯达而不邪曲。北宋朱长文《琴史》说:“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备,则为天下之善琴。”良材是斫制一张好琴的基础,因此“九德”以“奇”为首。具备“奇”德的良材,经过斫琴师的用心与技艺,将会大大丰富起来,具备更多的声音特点。九德中的“古”指淳淡之味与金石之韵的和谐;“透”指音色发越响亮;“静”指没有杂声;“润”指韵长不绝;“圆”指声韵浑然;“清”指像金石声般清净;“匀”指古琴的七根弦具有大体平均的共鸣效果,而没有低音区沉闷或者高音区空洞的弊病;“芳”则是指古琴的音色经得起时间和弹奏的考验,越弹音色越好。这些是古人为分辨古琴音色好坏定下的标准。

听琴

在做斫琴师之前,叶遇仍是一位建筑设计师。2009年他开始斫琴,将理想的声音作为毕生的追求,到现在斫琴的数量也有五千张了,依然没有找到完全满意的声音。

理想的声音是什么样呢?

叶遇仍认为,那如同佛学所说的“空”。“空”不是不存在,是存在而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因为它不刻意表现自己,就像空气一样,无声无息而又无处不在。古人形容好的琴声为“和”,“和”与“空”有相同的倾向,它是人与物、人与自然之间和谐、自然、相融的状态。理想的声音在贯穿人的身体时是舒适的、平衡的,会让人归于宁静。

古代传说琴为伏羲所造,或说琴为神农所造,总之是圣人创制,用来演奏大雅之音。在《诗经》的《国风》和《小雅》里,有不少提到琴的诗,比如《周南·关雎》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郑风·女曰鸡鸣》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小雅·鹿鸣》有“我有嘉宾,鼓瑟鼓琴”。在古代儒家正统观念当中,诗、乐、舞是一体的,诗用来歌咏,以琴来伴奏,琴是儒家乐教的一部分。而古琴之所以能够承担这样的文化角色,归根结蒂是因为音色清和宁静,恰好符合古人对于“中和”理想人格的追求,正如嵇康所赞誉的“琴德最优”。古琴的清和宁静,与人的心灵、情志发生幽微的互动,人的悲哀与欢愉在琴声中流淌而出,强烈的情感便和缓、放松下来,化为某种纾解或者蕴藉。

“理想的声音是能够影响人心灵的声音,而斫琴师的职责是探求声音与人最和谐的共振关系。这才是斫琴之道。”叶遇仍总结道。

在日常中寻找好声音成为叶遇仍的习惯,他会找各种东西来作校音的参考。他拿出一节竹筒,曲起手指关节,窠窠地叩了两声,说:“是不是很淳厚?听起来让人宁静,这个声音对于我来说就是合格的。”他又拿起一根小棍,轻轻敲了一下桌边挂着的铁铃,“当——”,清脆悠长,像寺院的钟声。“这种金属声,也是听起来很舒服的。”他又举例说,蛙鸣是低频的,听起来舒服,蝉鸣的高频就会让人感觉浮躁。

“听起来舒服”是叶遇仍寻找理想声音的标准。这主要依赖于他自己的身体感知,因此他十分重视身体的敏感度。他认为所谓修行就是修自己对外物的敏感度。他说:“当一个人修得很干净的时候,没有情绪影响判断,对万事万物便有清晰的认识。”

这让我联想起《庄子·达生》中梓庆削鐻之前,要先斋戒静心。

叶遇仍的工作室

按照故事中的描述,斋戒三天后,梓庆便将利禄抛诸脑后;斋戒五天后名声毁誉这些也忘了;斋戒七天之后甚至忘掉了自己的身体四肢,完全摒弃了一切打扰,可以专心于艺。这时候他进入山林,观察树木的天性,便能直接感知鐻成以后的样子,只待假手削制便得。这就是所谓的“以天合天”,将“我”的天性与“物”的天性融合为一,是技艺的最高境界。

对于叶遇仍来说,试音就是他“以天合天”的过程,以他自己敏锐、无碍的身体感知来寻找、契合琴材所蕴含的声音天性。如果试音的时候一张琴的音色非常出色,他会反复试,感受不同天气、空气湿度对声音的影响。他解释说,天气闷、湿度大时,会形成阻力,声音会较低,天气晴朗时声音会较高亢。清晨、中午、晚上弹奏的声音会有细微差别。晚上五至七时,阳气降落,阴气上升,声音会发木,与凌晨一点阳气上升时的声音不同,中午的声音最高亢。这些听起来有些玄妙,不过能够看出,叶遇仍对自己敏锐的感知很自信。

当然,他也认为要使古琴在斫制过程中呈现理想的声音与美感,不仅需要感觉,也需要数据支持。斫琴师要将艺术家的敏感度与技术的精准度结合起来,就像中医和西医各有优势、互为补充。五千张琴的制作过程也是他积累声音数据、越来越接近理想声音的过程。

在叶遇仍的工坊,斫琴已经成为团队作业,平均每年能出二三百张琴。在整个斫琴过程中,只有试音环节是由他独立完成的,他觉得这是斫琴工艺中的关键,也是他人无法复制的。其他每道工序,都由工坊里技术过硬的师傅负责,然后师傅带徒弟,保证每道工序的工艺有延续。

他的斫琴工坊在郊区一个静谧的所在,门外正对一方池塘,夏日里开着半池莲花。进入大门,院落大而空旷,左侧用篱笆围出一处小院,是居住和待客的空间。小院內,房屋通体白色,地面铺着白石,屋顶盖着装饰性的茅草,简洁、质朴却也颇具美感。这雅致的小院大概出自叶遇仍的设计。院子后面大片的空间便是斫琴工作坊,夏天正是做漆的好时候,有八九个工人正在忙着做漆工。

 

☉ 本篇图片皆由受访者提供

 

“我们刚斫琴那会儿,全靠自己摸索,照方抓药,走了好多弯路。失败了就重新来呗。”

——斫琴师宋增霖

 

宋增霖,五十来岁,2000年就开始斫琴了。问及当时斫琴的缘由,宋师傅一边挫着一个琴上用的雁足,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谋生呗。”

那时知道古琴的人不多,不过也有一个爱好古琴的小圈子。宋师傅自小好古,爱逛护国寺旧货市场,收集各种古物、旧书,心里对古琴有些神往。他有个邻居,比宋师傅大几岁,是老三届。邻居插队的时候是兵团的文艺骨干,什么乐器都爱捣鼓两下,是个才子。他和宋师傅一拍即合,开始一同琢磨斫琴的事。找不到师父,俩人就从旧书里找资料,看到古琴实物就想办法量尺寸,研究槽腹结构,然后动手复制。

大多数当代斫琴师从事这一行,都有类似的经历。毕竟,斫琴这一行从民国时期就走向萧条了。

根据杨宗稷《琴学丛书》记载,清末民初,北京会修琴的只有他自己、管平湖和吴景略三个人,要说会斫琴的,那就只剩管、吴两人了。此外,北京琉璃厂还有两家收售修琴的店铺。一家叫作义元斋,主人张虎臣的厉害之处据说是,修补断纹古琴“去尽九徽以下旧漆,重补新漆,不及一年而断纹如故”。古琴以有断纹为美,根据形状不同,有冰纹断、牛毛断、梅花断、蛇腹断等等之分。但这断纹不是想出就出的,这种大漆老化产生的断纹,在自然状况下至少得一百年才会出现。不知道张虎臣用了什么神秘技法,能够在一年之内造出一模一样的断纹。到了他的孙辈张重山,还曾经为汪孟舒先生髹补过唐琴“春雷”的脱漆。不过补漆再厉害,毕竟与斫琴不同。还有另一家叫蕉叶山房,主人张莲舫的父亲曾经仿制南宋的潞王琴出售,据说声音甚至在真潞王琴之上。但到张莲舫这一代,也只会补漆,不能调音了。1949年以后,民族乐器厂制作的众多民乐器中也有古琴,但专心度和精细度肯定远不及以前。

近年,古琴的热闹带动做斫琴这行的人也多起来了,但斫琴技艺毕竟经历了长期沉寂,甚至是断代。仅存的细弱血脉,大约不是靠着几年的热度就能够开枝散叶、满地开花的。恐怕还恰恰相反,被热度撩起的烟尘,需要更多时间来沉淀。能够沉淀下来认真做事的斫琴师,也需要更多时间来锤炼技艺。

摸索,对于每个斫琴师来说都是考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应对方法和感悟。宋师傅说:“现在复制古琴方便多了,书也多,有的还标有精确尺寸和内部CT图。我们刚斫琴那会儿可没这些,为了知道古琴的槽腹怎么做,我们还拿医生看牙用的内窥镜从琴底的龙池、凤沼往里照,特别原始。全靠自己摸索,照方抓药,走了好多弯路。失败了就重新来呗。”

打磨灰胎 楚文 摄

宋师傅之前在钢琴厂工作过。不过,制作钢琴与斫制古琴,一个是流水线作业,一个是一个人什么都干,虽说都依靠动手能力,却一点没法相互借鉴。

第一次做出一张差不多的琴,宋师傅去护国寺摆了个地摊卖,没想到还真300块钱出手了。拿到钱,他转头就买了十斤大漆,继续做。宋师傅在自己家里辟出一间屋当工作室。除了斫琴的工具和工作台,工作室里还塞满了宋师傅收集的老物件:研究所的老资料柜、黑色转盘式老电话、黑胶唱机、一架子旧书……当时家里人也不懂他整天关着门在忙活什么,工作室就是宋师傅一个人的小天地。

一直到十年之后,古琴的热度起来了,这种情况才有些变化。感兴趣斫琴的年轻人多了起来,不少人来跟宋师傅学习斫琴。那间小工作室开始显得逼仄,于是他专门租了一处地方用来斫琴,一边继续教学生。那阵子,相熟的古琴爱好者经常在宋师傅的工作室小聚,热闹一时。宋师傅的女婿和姐姐也开始对古琴感兴趣,跟着学斫琴。有家人帮忙,宋师傅觉得如虎添翼,准备向作坊转型,能够多做出一些琴。

然而,宋师傅渐渐发现作坊的形式不太适合自己。除了干活,别的事情他也不太擅长。正好,女婿经过一段时间学习,可以出师了。宋师傅干脆将工作坊交给女婿打理,自己则另起炉灶,还是一个人斫琴,也带带徒弟。

宋师傅感叹现今斫琴的好材料越来越少了。早期斫琴还能找到本地拆房拆得的老杉木,有二三百年的,或者一二百年的,制成琴都好。古琴热起来以后,斫琴的老料越来越难找,现在本地老杉木基本没有了,只能从南方买老材。南方老材到北方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制成琴难保不出问题。现在也有人用新料烘干了斫琴,所谓的低温碳化工艺。这样干燥的新料制成的琴稳定,制琴时间也比较好掌握,但毕竟没有自然状态下干燥的老料那种经历时间的独特韵味。宋师傅说:“现在的高科技无所不能,只是我一直沿袭古人的方法,孰优孰劣不好说,这是每个人选择的自由。”

对于古琴作坊采用流水线的方式斫琴,在宋师傅看来,也是个人选择的自由。有的斫琴师运营团队,大量创制新形制,将古琴做成了品牌和产业链,有的斫琴师自己做自己的,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方式,只要不是以次充好就行了。他说,之前看到别人售琴的小册子,上面对每张琴的材质和用料都标得清清楚楚,腰果漆就写腰果漆,大漆就写大漆;瓦灰就写瓦灰,鹿角灰就写鹿角灰。“这样就好,没骗人。”宋师傅说。毕竟古琴也需要满足不同人的不同需求。

宋师傅和徒弟 楚文 摄

宋师傅的木人琴坊 楚文 摄

木人琴坊小院子的夏天 楚文 摄

不过宋师傅自己还是按照古法,只用大漆和鹿角灰这些传统的材料,也许与他的好古情结有关吧。现在,宋师傅在郊区租了个院子当工作室,小院子种着紫藤、倭瓜、花生、秋葵什么的,十分惬意。一应事务都由徒弟打理,自己则专心斫琴。他现在大概两三年出一批琴,二十张左右。这样能保证每张琴的质量足够稳定,减少变形和开裂。宋师傅说:“斫琴就应该一批压一批轮换着来。做完一批琴的灰胎搁一年,然后再做下一批琴的木工,隔年再继续完成第一批琴的漆工,这样出问题的几率就低。斫琴是慢工细活,需要大量时间等。时间不够,漆灰没干透就做下道工序,之后肯定出问题。所以,你要是着急等钱用,肯定不能斫琴。”

除了自己斫琴,这几年宋师傅也参与一个复制传世古琴的项目。这个项目与他自己斫琴不同,完全是以文物复制的标准在做,误差不能超过1毫米。参与这个项目对他来说特别有收获,一方面对于唐宋传世古琴的样式理解更为透彻了,更重要的是拜了一个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漆艺老师。现在宋师傅自己对于漆艺的理解也更加精进了,他拿出几张最近做的落霞琴,琴面上晕着火一样的烟霞,漆膜光亮平滑,毫无瑕疵。

当代斫琴师,入行的路径各不相同,对古琴的理解也千差万别。也许并不存在唯一正确的斫琴之道,就像每个人都按照不同的方式在完成着自己的人生。重要的是,在纷繁复杂的氛围中,不忘时时调适自己,不丢失本心;无论热闹还是萧条,都不墨守成规、故步自封,不放弃对于技艺的追寻。其他的,只能交由时间去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