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气质多元化与“拯救男孩”

一 问题的提出

一个“拯救男孩”的概念流行起来,无论其始作俑者的本意为何,公众更多关注的,仍然是所谓“不像男子汉的男孩子”。这也难怪,在其提出者的书中,便大量充斥关于性别角色的刻板印象,还专有一节论述“培养男子汉”,甚至有这样逻辑混乱的论述:“男孩的天性决定了他必须与运动相伴终生。没有运动就没有男孩,更没有男子汉。没有运动的男孩一定是问题男孩。”除了逻辑不通外,此论断还显示着作者对“问题”概念的无知,以及对“男人喜欢运动”这一社会刻板性别模式的顽强固守。

作者全书的立论均是基于生理性别差异基础上的二元划分,书中写道:“在生理方面,男孩的不同首先表现在性激素方面,男孩体内含有比女孩高十多倍的雄性激素,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大脑差异。在某种程度上,是雄性激素和大脑造就了男孩,使得男孩不同于女孩。”“雄性激素就像男孩的动力推进系统,它使男孩表现出更高的活力,更愿意寻求刺激,更爱冒险。”(孙云晓等,2009)这些论调体现出的是生物决定论的背景,而生物决定论早已经被学术界普遍质疑和颠覆。

作者进一步认为“分性别教学”有助于“拯救男孩”:“既然男孩与女孩在诸多方面存在差异,那么分性别教学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想法。”作者还以北京一些中学体育课的男女分班为例,说初中以上的学生开始进入青春期,在体育锻炼上存在性别差异,女生侧重柔韧性的运动,如舞蹈,而男生更喜欢一些对抗性运动,如篮球等,采取男女分班教学能使男生和女生得到更有针对性的锻炼。但是,作者显然不知道,这正是塑造性别刻板模式的一种形式。我们后面会讨论,这种基于生理性别差异的“教学”早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已经被社会性别研究者批评了半个多世纪。

同样,作者仍然是基于生理差别来强调男人的责任,书中写道:“男孩,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当危险到来时,人们自然会想到:男人在哪里?在灾难面前,男人承担更大的责任,他要首先把生的机会让给妇女和儿童。在战争之时,男人更要承担起保家卫国的责任,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义务。”重要的是,作者进一步说:“男性承担更大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他们的生理优势所决定的,是人类长期进化的结果,是近代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孙云晓等,2009)这些论述在强调一个“男性责任”标准的同时,也在强化男性的支配性角色与性别特权,并对不符合这一标准的男人进行了无情的贬损和打压,进而也贬损女性在社会中承担的责任。

所以,“拯救男孩”的概念从社会性别视角看,其理论基础是对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推崇,以及对男性气质生物决定论的认同,并且构成了与性别平等追求的对立。

下面,我们便依据社会性别理论,主要是男性气质理论,对“拯救男孩”这一概念进行分析与驳斥。

二 男性气质理论与多元男性气质

正如本书前面提到的,关于男性气质,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流行的都是性角色理论,它的核心在于基于生理差别的对男女不同角色的强调。性角色被铸造成一个僵死的容器,男人和女人被要求依据他们的生理性别进入这个容器,而不管他们在行为或态度上多么不适合这个容器。这种理论不具有文化普遍性,因此不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变化,也不能帮助我们理解个人如何针对性别期望的设定来调整他们的角色。

随着男性气质研究的扩展,1982年 “支配性男性气质”概念的提出,男性气质不是单一的了;康奈尔也论述了男性气质的多样性。此时,男性气质已经是需要检验的,不同的男人建构了不同的男性气质。社会建构的机制与过程,进入了男性气质研究的视野。

笔者主张,任何男性气质的实践都是一种变化中的趋势,而不是静止的类型。男性气质存在多种趋势,包括刚性趋势、柔性趋势、刚柔相济趋势、支配趋势、从属趋势、权力均衡趋势等。(方刚,2009:258—269)

无论康奈尔对男性气质是一种实践的强调,还是笔者关于男性气质多种趋势的分析,都是基于社会决定论的视角,对生物决定论的反对。从这一理论出发,既然不存在唯一的男性气质,也就不存在需要在性别角色方面被“拯救”的男孩子和男人。不同的男性气质之间没有高低贵贱的等级划分。如果一个文化规定了支配性男性气质是正确的,其他的男性气质表现都是“不足”的,需要被“拯救”,那这个文化便不是开放的文化。那些呈现了阴柔之气的男孩子,那些不够“男子汉”的男孩子,只不过是在实践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男性气质而已。一个社会对人的个性的充分发展,如果采取敌视或“拯救”的态度,我们会认为这个社会才是需要去“拯救”的。

三 从学校教育看性别塑造

“拯救男孩”的提出者,曾谈到对“分性别教学”的支持,而这恰恰是社会性别研究者多年来致力于批判的。

学校是社会化的重要场所,同样也是对男女两性的性别差异进行塑造的重要场域。正是他们生命史中在学校度过的时光,使男性和女性的某些性别差异被强化了。这种对性别差异的强化,被认为是有碍性别平等和性别气质的自由发展的。我们的社会中,从教材的编写、插图,到课程的设置、学业的期待,都充斥着对社会性别角色刻板模式的强调。(史静寰,2004:14—22)

“拯救男孩”者提到了体育上的性别差异。但我们要说,男女学生在体育上表现的不一样,被关于性别的刻板认识,包括对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推崇,进一步强化着。女生被认为更不喜欢运动,她们的体质比男生更差。但是,另外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一些女生远远比一些男生要喜欢运动,她们的体质也比一些男生强。这本身就说明,男女在体育上的差异同样并非天生的,而是后天塑造的。而各级学校的体育课,就是塑造男女两性在体育上差异的一个重要工具。比如让男生踢足球、打篮球,却让女生跳绳和舞蹈;即使同样是玩篮球,也安排男生投篮,安排女生托球。美其名曰这是呼应男生的竞技精神、顺应女生的合作精神,而男生对竞技的强调,女生对合作的强调,不正是在这样的“分性别教学”中被进一步塑造了吗?

一方面男女学生在运动上被差异对待,另一方面,针对被形塑了的女生特点的体育课却非常少,体育课仍然是满足男生运动模式的需要的。这使得女生更加被边缘化。

关于体育能力的性别刻板印象,使老师对男生期待高,男生承受期待过高之苦,女生承受能力被低估之苦。教学中,老师对女生偏袒,对男生期望高而训练较严格,无形中传递着:女生不如男生,女生比较柔弱的偏差性别观念与价值。(方刚,2010:239—242)

针对体育课的问题,有学者便提出,应该建立积极、正向或中性的体育运动学习环境。教师在课程设计时应该排除传递“运动是男性化学习领域”的刻板印象,包括教科书和图书的性别角色、教师的期待、教师的教学方式和教学环境的设计等,避免削弱女学生学习体育的兴趣与自信心。家长也应该改变对体育运动性别刻板印象和性别差别对待。教师应该鼓励女学生重视体育的学习。(滕德政,2005)

可见,“拯救男孩”所倡导的理念,均是与这些社会性别平等的理念背道而驰的。当倡导男女性别角色泾渭分明的对立之时,也就在进一步强化着两性的差别,通过文化建构着两性间的距离,使得追求性别平等的人类理想更加遥不可及。

四 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毒害

如前文所述,“拯救男孩”提出者主张:“男性承担更大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他们的生理优势所决定的,是人类长期进化的结果,是近代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貌似在谈论男人的责任,其实背后在强调男人“生理优势”决定的社会“优势”,而且想当然地贯之以“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使这种社会优势具有合理性、合法性、科学性。

对男性“更大责任和义务”的强调,背后仍然是对支配性男性气质是唯一的男性气质的认可,而无视男性气质的多样,以及男人的多样。支配性男性气质鼓励“责任”的另一面,是鼓励男人在两性关系中居于主导、支配的地位,而这是造成两性不平等关系的重要原因。

与此同时,支配性男性气质也伤害男人自己。本书后面《从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改造到促进男性参与》一文,对此有非常详细的论述,请参考阅读,此处不再赘述。

五 以社会性别视角看“拯救男孩”

我们看到,“拯救男孩”的理念,与社会性别研究的主流是相冲突的,与我国“男女平等”的基本国策是相冲突的,与全球范围内对“男性参与”的倡导也是相冲突的。

在笔者看来,“拯救男孩”的论调与企图,至少体现着主张者对当今世界主流社会性别理念的无知,更甚之,是对男孩子的健康成长、全面发展,对社会的性别公正的一种伤害。

所谓“拯救男孩”,所谓“像个男人”,在性别方面强调着传统的阳刚之气,试图将男性规训到“大男子汉”的模式中。当男孩或男人变得阴柔一些,妩媚一些的时候,有些人便跳出来大叫“拯救”了。需要拯救的,是这些人的社会性别意识。

人类犯的最大错误之一,便是仅以生理的差别将自己分为男人和女人。而更大的错误,是赋以男人和女人不同的社会性别角色要求。这一要求,把几十亿丰富多彩的人,都纳入了一个僵死的框框当中。对于不符合这一框框的,我们要么试图“治疗”他们,要么便试图“拯救”他们。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无视人的多样性,更无视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选择自己社会性别操演方式的权利。

正如男性气质研究所指出的:男性气质不是僵死的、单一的,而是变化中的、多元的。有多少个男人,就有多少种男性气质。相反,一直被主流文化鼓励的“支配性男性气质”或“大男子汉男性气质”,不仅对男人构成着伤害,也对女人构成着伤害,是社会性别不平等的根源之一。在一个以“性别平等”为基本国策的国家和社会中,我们恰恰是要反对这样单一化的男性气质。即使你不谈论学术,作为一个现代人,也应该明白每个人都有充分发展自我的权利和机会,而不应该被装到一个僵死的套套里。装在套套里的人,才是需要被拯救的。

与鼓吹“拯救男孩”相反,我愿意鼓吹“兼性气质”。我认为,理想的人应该兼具男性和女性的性别气质中的优点,而不应该做性别的划分。如果是美好的品格,比如刚强、温柔,又何必分男女呢?但如果这品格走向极端,变成专横或无条件的顺从,那男女都不应该要。

古希腊神话中,人原本就是男女同体的。这种人非常强大,众神之王宙斯害怕他们威胁到自己的统治,便将其从中分开为男女。我们看到,人在“男女同体”时,连神都害怕。而中国道家,一直在强调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当代性别心理学的研究更显示,兼具男女两性气质的人,他们在职业中,以及家庭生活中,更加游刃有余,更加受欢迎,注定将成为21世纪更具有成功潜质的人。(方刚,2010:329—335)相反,那些“大男子汉气质”非常强的男人,内心更加脆弱,更难以协调和异性的关系,在婚姻和家庭中更具有主宰性,而较少关爱配偶和孩子,更不用说“男性参与”了。不符合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男人,曾被骂作“娘娘腔”和“二尾子”,这个时代应该结束了。

认为需要“拯救男孩”的人,理论上应该是传统的大男子主义者,信奉刻板的性别标准,无法容忍他人的“离经叛道”,无法宽容人类的全面而多元的发展。他们面对今天社会上传统的社会性别刻板模式正在破碎的现状,进行反扑,也就有了所谓“拯救男孩”的说教。事实上,今天这些需要“被拯救”的男孩子的出现,恰恰是社会性别平等运动推动的结果,恰恰是多元性别理念普及的结果,恰恰是社会宽容与进步的结果。

面对变革,我们应该检讨自己,跟上时代,而不是以“正统”自居,将不符合规范者污名化,定义为“堕落”而后欲“拯救”之。

让我们为那些不符合传统社会性别规范的男孩子们欢呼,给他们最真诚的祝福!

参考文献:

方刚:《男公关:男性气质研究》,群众出版社2009年版

方刚主编:《性别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美]R.W.康奈尔:《男性气质》,柳莉、张文霞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孙云晓等:《拯救男孩》,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滕德政:《我们都是这样玩大的—三个运动与游戏的性别议题反省》,《性别平等教育季刊》2005年2月第30期

史静寰主编:《走进教材与教学的性别世界》,教育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