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道德保护弱者

尼采在把道德危害生命这一道德价值自身的“价值”揭示出来以后,并未就此为止。他还试图说明道德在两千多年来居于统治地位的“客观”根据。这就是提纲E中所说的“道德对生命的功利性”。道德对生命的功利性在实际生活中表现为一种“保存原则”,它保护“工具”,保护“平庸者”,保护“受苦人”,保护“低贱者”。一句话,道德作为保存原则是保护弱者的。

在尼采看来,自然的、自由的生命本能总是要向外释放,而以强力意志为本质的个体生命也总是要把获得更强大的力作为自己行为的基本动力。于是,单个的生命在自己的生存活动中就会表现出“征服”、“野心”,而个体生命之间也就会由此而发生强力意志的相互冲突并由此而削弱和危害类的存在和发展。正是为了保存类的存在和发展,才在非道德性的手段下形成了道德。

道德将个人的自由本能的“野心”转向个人自己,使个体生命在“良心谴责”和“禁欲主义理想”的道德监护下,依“类的”普遍道德原则行事。这样,虽然一方面危害着生命,但与此同时,在个体生命弱化的情况下,类作为个人生存的“工具”得到了保存。

尼采在讨论“基督教假说提供了哪些有益的东西”时写道:“它告诫人不要自相作践,不要与生命为敌,不要对认识绝望。因为它是一种保存手段。”[33]在另一地方,尼采更明确地说,道德是“手段,借助于它来保持一种强大的类”[34]。道德作为“更大整体的保存原则,是对成员的限制”(提纲E.1),通过这种限制,防止了个体生命之间的“相互作践”。尼采将道德的这一“功利性”称为“人发育完成的标志”:“道德的本质乃是防止,是防御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乃是人发育完成的标志(披上了甲胄;斯多噶式的)。拥有武器,这是人发育完成的主要标志,因为他具有进攻的能力了。战争工具转化为和平的工具(由鳞片、甲叶和毛发构成的工具)。”[35]当类拥有了道德这一“武器”后,它便进可以攻那些“出类拔萃”者,退可以守那些“平庸无能”者。

在强力意志的支配下,生命总是表现为欢悦、生动、富于激情。一个生命力强大的人,总是时刻受着自己内在的、“主观”的激情的支配,在激情下生活、创造。他就像酒神祭礼上的舞者,跳舞于一切陈旧的戒律之上,超越于善恶之外,用自由的舞蹈跳碎一切伦理。但是,在这种激情之下,个体生命可能会因此而“违背”戒律受到惩罚,也可能因被充溢的激情吞没而自我毁灭。个体为了避免这种内在激情的危害,使用道德来约束这澎湃的内在激情。为了保存自己不致在激情的狂舞下毁灭,我们总是“等同划一,试图使感觉一致,试图接受一种现存的感觉,这乃是一种宽慰”[36]。同时“判断不偏不倚,冷静,因为,人们害怕激情的暴满状态,宁可置身事外,‘客观’”[37]。这样,人开始平淡化、“客观”化。生命的激情在道德的绳索下变得温驯服帖了,人没了“脾气”,也变得平庸了。道德恰恰是通过把人变成这钟“平庸者”而又在保护这种“平庸者”中避免着生命激情可能带给人的“危害”。

生命不仅是激情的欢悦,也是生存的痛苦。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把个体生命置入了痛苦和欢悦的经纬网中,由此,痛苦和欢悦一样成了生命这条毯子不可或缺的经纬线。正是痛苦,才磨炼了生命的意志,激发了生机。生命力强盛的人,正是在大痛苦袭来之时格外振作和欢快,而生命力弱小的人则在痛苦面前显得萎靡不振。承担起了生命痛苦的人就能体验到生命的欢悦,而无力承担生命痛苦的人就会把生命本身当作负担。正因为此,人们发明了道德,试图用道德这一药方来医治人生的痛苦,安慰“受伤的灵魂”。

面对生命痛苦的萎靡者,或者将这种痛苦文饰、投射到“他物”,幻想着以此可以“换回”某种幸福,并由此导出“禁欲主义理想”;或者在自己的哀叹中也对他人的痛苦报以“怜惜”和“同情”,而与此同时也“换回”他人对自己痛苦的“怜惜”和“同情”,并由此消解或减轻各自承担的痛苦。道德就这样帮助“受苦人”摆脱了生命痛苦可能带给生命本身的毁灭而保存了“萎靡者”。“萎靡者”把自己打扮成“受苦人”的样子,企求着“别人”的帮助和怜悯。这“别人”也可能是某个抽象的“群体”或天国,在这种企求中,他获得了安慰和平衡,也得到了“保存”。

在尼采看来,生命本身只不过是强力意志,而力的分配是绝对不会平等的。因此,作为个体,生命力就必有强弱之分。那些能依自己激情生活,并能承担起生命之痛苦的人,就是生命力强大的人,就是强者;而那些只能在平淡中生活,在生命的痛苦面前萎靡不振的人,就是生命力弱小的人,就是弱者。强者敢于直面人生的悲剧,是价值的估订者,他热爱战斗,在“生活的战争学校”里磨炼。他不畏挫折,未能杀死他的,使他变得更强。他要求的是一种富于力感的人生,因为有力感才有生命感,才能充分感受和享受生命。相反,生命力弱小的人却害怕痛苦,他谦虚,富于同情感,冷静、诚实、宽容、机智。并且,他还把这些东西上升为普遍的道德原则,并用它们去要求强者,阻止强者、打击强者。

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发展史表明,弱者成功了。弱者的成功就是靠了道德。尼采在总结“弱者取胜的原因”时写道:“病夫和弱者都含有更多的同情感,因而都更有‘人情味’——病夫和弱者都含有更多的精神,因此,就更易变幻无常,更花样翻新、更轻松愉快——更加阴险。”[38]弱者正是在道德的旗帜下统治强者的。所以尼采说:“道德乃是防止强者大爆发的原则,因为,有利于‘低贱者’。”(提纲E.4)道德在防止强者时,也使人低贱化了。

道德对生命的功利性,是道德价值的强力意志的根本表现。道德在否定、危害生命的同时,作为保存原则,保护了类和弱者。尼采在讨论“道德价值的强力意味着什么”时作了这样的回答:“它背后藏着三种权力∶1.群畜反对强者和独立者的本能;2.受难者和败类反对成功者的本能;3.平庸者反对杰出者的本能。——这个运动无比优越,因为其中夹杂着无数残暴、欺诈、偏颇、推波助澜(因为,道德同生命基本本能斗争的历史本身就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非道德……)。”[39]道德正是在这一非道德的进程中完成着它保护弱者和危害生命的双重功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