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敦煌艺术哲学——对敦煌艺术“无底之底”的探索

专家们呕心沥血,从考古学、图像学、宗教学、社会学多方面研究窟内敦煌艺术,取得的成绩举世瞩目。但在研究方法上,受“主体—客体”方式的影响,敦煌艺术基本上是被当成一个外在于人的精神,甚至是外在于人的想象的客体而用实证的方法加以研究的。虽然这是研究敦煌艺术的基础,因为,不弄清(或基本弄清)某一雕像、某一绘画制作于何年;受何种画风的影响;讲述某一佛经的要义;同当时的经济、社会状况的关系,等等,是难于进入敦煌艺术殿堂,难于在这个殿堂里体会敦煌艺术这个复杂的机体传输的意义的。但是,事实之上还有意义。当代解释学家伽达默尔在论述历史研究的要旨时认为,历史理解的真正对象不是事件,而是事件的“意义”。这就把历史上的事件(客体)同对这事件的理解者(主体)联系并融合起来了。他认为作为被理解的本文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本文作者的原意或当初的读者(观众、听众)对它的理解,而是本文在历史上不断地被历史地理解,不断地被不同历史时期的理解者赋予新的意义,因而是一个不断地生成的过程。伽达默尔把这个过程叫做“效果历史”,他说:“真正的历史对象不是客体,而是自身和他者的统一物,是一种关系,在此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真实和历史理解的真实。一种正当的解释学必须在理解本身中显示历史的真实。因此,我把所需要的这样一种历史叫做‘效果历史’。”[3]伽达默尔的这一思想,并不是要人们对历史事件本身不作最基本的考证。他认为在自身和他者的统一物即一种两者相互交融的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真实”和“历史理解的真实”。所以,要了解历史的意义,对历史真实的了解应是一种基本的要求,不过,这种历史真实是同理解缠绕在一起罢了。

正是基于上述观点,我们应该高度肯定中国敦煌艺术研究至今做出的辉煌成绩,高度赞扬这种用几代人的心血和智慧积累起来的成绩,是它为今天和以后的新的“大视域”的研究奠定了必要的基础。不仅如此,如果将敦煌艺术研究一宗宗个别的成果(如一篇论文或一部著作)独立去看,其中确有一些是实证性的考证,是“客体—主体”式的研究方法的结果。但如果把它们综合起来,从整体上看,它们确实从不同角度为敦煌艺术这个综合艺术现象,勾勒了极为复杂的横向联系,把敦煌艺术的整体形象,或敦煌艺术诸个别形象所隐含的、内在的“意义”叙述出来了,或者说,使敦煌艺术这个今天“在场”的事物背后的诸多“不在场”的事物给显现出来了。

敦煌艺术永远是在现时显现于人的视觉(及触觉)面前的实体。从相传公元366年(前秦建元二年)莫高窟第一个洞窟开凿造像开始,经历代不断的演化(增加或减损),至今仍保有雕像2100余身,壁画45000余平方米。要追寻和叙述在1600余年中她的不断生成的历史,是一件非常浩繁,甚至是某一个人无法完成的工作。我们只有站在现时,面对她当今呈现于我们面前的形象,叙述她现时的意义,而这个“意义”,既包含着我们现时对她的理解,也包含着她作为对象在逝去的岁月中人们(创作者和欣赏者)对她的理解。这两种理解相互包含,相互渗透,水乳交融:过去的理解影响着今天的理解,今天的理解又消解着过去的理解。如果说这就是敦煌艺术的根底,那么,这个根底是无法穷尽的。我们只能在探底的过程中,设置一些向“下”深入,实际是向“四方”延伸的阶梯和路径,使我们对她的蕴含有最基本的了解,把敦煌艺术今天呈现于我们面前的“在场”东西背后未出场的一些东西尽可能叙述出来。

笔者曾为此罗列出一些假设的路径,以便沿着它们曲折地走向我要寻求的目标:

戈壁沙漠包围中的清泉——人类的精神家园就在这里?

莫高窟,是一座雕塑艺术的宝库?是一座僧人举行佛事的庙堂?是一所引导人体验生命形上意义的学校?

佛陀,是人回归永生的样板?是人精神无着的神话?是人后现代思索中深感后悔的光点?

菩萨是苦海中渡人达到彼岸的善人?是永世献身的英雄?是人在生存奋斗和挣扎中一张舒适的靠椅?

潜入敦煌艺术的儒家和道家是如何借佛表达他们的看法,又如何用他们的看法影响佛的?

古希腊观念的冷静和理智,同东方的热情和奔放在这里是怎样交融和对话的?

天国景象的描绘和尘世生活的写实,代表了人的怎样的理想?对权势的尊崇和对平等自由的憧憬,怎样在这里寻求平衡?

归根结底,我问自己:这里是尘世,还是天国?是朝廷,还是庙宇?是焚香朝拜的地方,还是观光游览的场所?是一处欣赏艺术的圣殿,还是一部永远也读不完的隐藏着生命奥义的“天书”?

通过研究笔者将敦煌艺术看成这样一种艺术:她是中国人民融会中原艺术和古希腊艺术的审美形式,用她来表现中国人的生活激情的艺术;是中国人改造印度佛典,用它来表现中国人靠近神、触摸神,消解人与神的界限,把对神的崇拜变成对神的欣赏,把对神的敬畏变成对神的爱恋,从而把神当成自己的母亲、朋友和恋人的艺术;是中国人把佛的符号还原成世俗的符号,把世俗的符号创造为艺术的符号,在这种不断转换的过程中体验生命的形而上意义的艺术;是表现中国人在对现世的留恋和对来世的向往之间做往复徘徊,在儒、释、道的生存价值观之间作艰难选择,借助伟大的想象力,构造生命,寻求终极依托的天国境界的艺术;亦是能够置于21世纪审美视觉中,透视其历史内涵和当代意义,建立起研究它的美学话语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