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疲惫,一夜深睡。
次日清晨。
洗漱过后爰姑给我绾了男子高髻,缠上一条绣纹的银色巾帻。
银色的裳,鸦色的鬓,如玉的面庞,翩然的风度。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愣神,陡然间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二哥那漂亮得惊人的容颜来。
我扭头朝爰姑笑:“夷光若是男子,定叫二哥不再是天下第一公子。”
爰姑抿唇,慈爱地看着我,捋捋我的鬓角,点头。
念及无颜,我突然想起一人:“聂荆还没起来?”
爰姑柔柔一笑,眼角瞥向窗外,道:“那孩子早起来了,此刻正站在院中等我们呢。”
“那他咳嗽好些没?”我口中问着,手下已推开了窗扇,视线飞向外面。
客栈的院里平地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叶叶心心,层层淡黄。那深蓝衣影安静地斜靠在梧桐树下,脚踏一地枯叶,长刀在怀,身形慵懒。偶尔有秋风吹落几片枯叶,或沾在他的肩上,或擦着他斗笠上的墨黑绫纱轻轻滑落,平白地,叫人从那孤独的身影中看出几分倦意和沧桑来。
他虽面向我的房,但见我推窗却依然纹风不动地倚着树,让我觉得那随风拂动的绫纱底下的双眸一定正安详闭着。
“似乎聂侠士的咳嗽好了不少。”爰姑低声宽慰。
我却抿抿唇,眉尖上挑,笑得古怪。
像他这样大清早地就出来受寒吹风,咳嗽能好才怪。
果不然,心念刚落时,树下那人就微微耸了肩,细微的咳嗽声轻轻传来。
我一笑回头,吩咐爰姑:“不管他!我们收拾一下行李,用完早膳后就出发。”
爰姑却怔了怔,眼睛看着窗外的那人,脸上微露怜惜不忍的神色。
我看她几眼,心下隐约猜测出什么。
一路往北,日行夜歇,五日后,终于来到了济水之旁的齐国北番重镇临淄。
虽是乱世之年,但因齐国与北边邻国晋国的素来修好,让临淄几十年来未受战火波及;更因齐晋两国之间又有着不间断的商贸往来,于是便使得这靠近海边的临淄倒有着不同于中原城镇的热闹繁华。
沿途走过,车马喧哗,人声鼎沸,竟是往日难得一见的景象。
问了路人,才知今日乃是三月一逢互市集会的日子,北方的商人们带来了毛皮裘革,而齐国的商人们凑齐了华缎精盐,同在街上摆了摊子互易有无。
我瞧着四周围拢的人群,只觉眼前喧闹太平的景象颇有盛世升平的味道,尚留记忆中的战场上惨烈杀戮的阴影顷刻被抛在脑后。我忍不住弯唇笑开,一时兴致很是高昂。
“爰姑,我们要不要也下来买几件皮裘?听闻北国入秋后便冷得很。”我骑在马上侧头看身后的两人。
爰姑摇摇头,望向我时眸中尽是了然的笑意:“公子想买皮裘怕是假,想看看热闹才是真吧?”
我也不否认,只笑得欢快:“爰姑答应了?”
她轻轻叹口气,笑意虽无奈,却也温柔怜宠。她缓缓点头,开口道:“我们先去找间客栈投宿,用完膳后,再让聂……聂侠士陪你出来买皮裘,如何?”
“好!”我扬眉笑应,随即回头看着身后那个一路上都是惜字如金的聂荆,笑道,“你可有意见?”
但瞧斗笠绫纱微微晃动,耳中只闻得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再无废话。
越往城中走去,人群越拥挤。
我们三人只得下了马,混在人群中一路艰难地挤过去。
临淄城大,客栈也不少。可惜,许是客商来往实在太多,连续问了七八家客栈都满房后,我和爰姑对望一眼,两人精神顿时疲下来。
又一家客栈。
人又满,好心的老板无奈提点我们:如今临淄城恰逢三月一次的互市,大凡客栈都被往日的熟客订住了,只是城里住处虽难寻,但有一间洛仙客栈却是常年有空,不是那家客栈条件不好,而是他家太过豪奢,用度太贵以至于常人皆住不起。所以纵是互市热闹的时候,他家也一定有空房。
我闻言问过洛仙客栈的位处,转身领着爰姑和聂荆去寻。
洛仙客栈不难找,街尾最高的阔楼便是。
但见它门庭轩昂,红墙朱檐碧阑干,富贵堂皇得直比宫省,可是店前很是清冷,来往进出的人只有零星几个,与刚刚一路走来的喧闹宛若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
人虽少,但出入客人一个个在锦袍珠玉的点缀下,显得气宇不凡、贵气十足。
门前灰衣小厮见我们一行人来到,忙哈腰接过马缰,讨好道:“公子是住店还是用膳?”
果然有空房。
我松口气,一笑:“住店。”
“行,请随奴来。”
那先前的掌柜说得没错,洛仙客栈的价格确实是一般人承受不起的,它的价格,远不止适才客栈的十倍、二十倍,而是五十倍。
好在我随行带着的细软够多,付了房钱后,小厮领我们进了最西边有着独立厢房的清兰园。
园虽小,但园里亭台楼阁,水榭假山,一一皆备,景致很是清幽。沿途小径边,还有着盛放的各色菊花与月季,阶下种着几株散着浓郁香气的桂子。
“公子,这清兰院有分南北两套厢房。您要的是在南边,有三间客房,两间小厅,一间书房……”小厮介绍得很是殷勤。
“北边住人了吗?”我抬头看着假山浮亭后那影影绰绰的飞檐棱角,出言打断他。
小厮一怔,随即笑开:“有。也是今日刚到的,是从北方来的大商人。那两个公子看着年纪虽轻,却衣饰华贵,出手豪绰……那相貌,啧啧,您真没瞧见,奴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俊俏的人……”
说到这,他突地停下来望着我,谄媚笑道:“自然,公子您还是比他们更胜三分的。”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随口问了句:“他们此刻在不在?”
“不在。半个时辰前出门时跟奴打听了玉仪楼怎么走,就匆匆出门去了。”他眼神一瞟,望着我,笑得十分怪异,“公子您知道的,有钱的贵人嘛,当然要适时去寻寻乐子了……”
我皱了皱眉,不解他脸上的神情:“玉仪楼?是什么地方?”
“温柔乡,英雄冢呗。”小厮本是一张清秀的面庞,一吐这话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可恶。
我耳根一烧,面色骤然冷下来,叮嘱他记得送饭菜后,忙给了一锭银子挥手打发他下去。
温柔乡,英雄冢……
我想着想着,忽地扭头看着一旁默不做声、欲化作一块石头的聂荆笑了笑。
虽然他蒙了脸,可那绫纱还是不自然地飘动起来。
我看着他,直到他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我从不去那种地方。”聂荆淡淡开了口。
我轻轻一笑,奇怪地:“我有说你去过吗?”
“你!”绫纱陡地一震,某人怒起。
爰姑在一旁边拾掇行李边微笑着摇头。
我舒腰捶肩,无视他的恼火,转身躺入了厅中一旁的软椅。
“累了,歇歇。”我闭眼呢喃着,很快睡意蒙眬。
用完膳,爰姑留下休息,短短一觉之后恢复了精神的我兴致勃勃地带上了聂荆出门买皮裘。
已是午后,大街上人来人往地,愈发潮涌似海,喧嚣无比。
人虽多,也无论我怎样任意地走,聂荆一直踱着那看起来似是很悠哉的闲庭散步,身影却总能不离我左右。
直到实在是被我晃悠得急了,他才闷闷出声:“你究竟买不买皮裘?”
我只顾朝前走,不理他。
他重重咳嗽一声,伸手抓住我。
我回眸面寒:“大胆!放开!”
聂荆不动,只固执地再问我一遍:“买不买皮裘?”
“怎么?多看看,多选选不可以?”我不悦,甩开他的手指,揉了揉被他捏疼的手腕。
他愣了一下,而后道:“我讨厌人多的地方。”
我一蹙眉,好奇地透过绫纱打量着他:“为什么?”
他冷了声生硬道:“不安全。”
我哑然失笑,半日,方回神揶揄他:“聂大侠,现在可是白天。”
聂荆身形一动正待开口时,不妨一旁有人重重撞过来,许是侍卫的本能,他一把拉过我护至身后,那人撞到他的胸口,我只听得耳边他狠狠吸了一口冷气,拍掌推开撞来的人后,随即抚住胸口一阵猛烈地咳嗽。
我伸手按住他的脉搏,眸光瞥向他,神色不动:“原来你身上有伤,在胸口,伤口不浅。”
“不碍事。”他冷冷将手抽离。
他既说无事我也无法。
我眸光一动,垂眸瞧着他空荡荡的左手,这时才发现那里奇怪:“你那破刀呢?”
“什么破刀?”他冷喝,语气坏到极点,“它有名,叫做思桓。出门时我放客栈了。”
“思桓?这么柔软的名字?”我抿唇忍不住取笑他,“是不是你心爱的姑娘名唤桓,所以便把刀起名为思桓。嗯,思念桓……”
我念念叨叨自顾行去,却不知他脚步一滞,身子陡然停在了原地。
半晌听不到他的答话,走了许久,我才想起回头看看。他立在不远处,人潮汹涌,他却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块千年不化的伫石。风舞动了他覆在脸上的绫纱,深蓝的衫混杂在四周五颜六色的衣袂中,绽出一抹说不出的忧伤。
我的心猛地一沉,直觉告诉自己玩笑开大了。
想走去安慰一下却又放不下身段,直至他终于迈开步子缓缓靠近,我才低低开了口:“若夷光说错了话,请不要记在心上。”
他此刻倒淡声一笑,语音发涩:“你说得没错,思桓,的确是思念桓的意思……只不过,那刀是我娘亲铸的,桓,却是我父……父亲的名字。”
“那你父母呢?他们不在一起吗?”我听着他的话锋,不禁奇怪。
“母亲已逝,父亲另有妻。”斗笠缓缓垂了下来,因为靠得近,那柔软的绫纱轻轻地蹭到我额角。
我叹了口气,无法,只得踮起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身子一僵,脚下后退。
我皱眉,苦笑:“又怎么?”
那人冷道:“我不习惯有人靠得太近。”
我眨眨眼睛,笑道:“莫非又是因为不安全?”
那人沉默,半日,言道:“是。”
我语塞,顿时对他没有一点儿想法:“这般戒备,你是刺客不成?”
绫纱下目光顿时犀利如利剑锋芒,刺得我无所遁形。
我不禁皱眉。
他冷冷道:“想买裘衣便快些。”
我摇摇头,一笑转身,正待离去时,眼睛却盯着前方阁楼的门匾久久不动。
“不走?”聂荆问。
“当然不走,”我挑眉弯唇,伸手笑指着眼前的阁楼,“因为我们终于找到地方买皮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