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颜静静地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照顾聂荆,沉默半天后,他终于轻声开口打破了室中近乎窒息的寂静:“聂荆不过才跟了你七日七夜,你待他倒是好得很啊?”
懒懒淡淡的一句,叫人听不出其中的冷暖。
我闻言苦笑一声,轻轻叹息道:“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
无颜嗤笑不屑,声凉:“可是那箭本就不是射给你的。”
“你当时在场?”我心中先是一阵惊讶,随即又是一阵恼,站起身瞪向他,“你在场却不出手?”
无颜看着我,长眉斜飞入鬓,神色间毫不以为然:“那些个黑衣人不自量力得很,聂荆和爰姑应付得绰绰有余,又何须我动手?”
“绰绰有余?绰绰有余他还受伤?”我的声音不由得高起来,伸指指着榻上的人。
无颜弯唇笑了,潋滟的眸间光芒闪动。这样古怪的眼神,直让人看不出此刻的他到底是得意还是幸灾乐祸。
“我说了,那箭本就不是射给你,你自己既可以避开,是这家伙自己冲上去,二哥不是神人,也是始料未及。”
神人?
世间倒有一人被称做神人。
我闭上眼眸,心中酸涩,刹那间笑得有些无奈。
正叹息时,腰间有胳膊轻轻缠过来,带我靠入一个熟悉宽阔的胸膛。
“如今你知道了,那人是不是英雄?”无颜在我耳畔轻声问。
我微微掀了眼帘,心下黯然,只得沉默不言。
他却执意用指扳过我的脸庞看向他,眸光相对时,那细长凤眸间的深邃和专注看得我心神微微一震,随即又移开视线,无辜地盯着他的衣襟处。
“还要北上?”
我抬眸看他。
入目,却见那人漂亮风流的容颜微微发暗。
冰凉的指腹在颌下缓缓移动,肌肤的贴近让我的身子不自觉地僵硬。我侧开脸,去瞧榻上的聂荆,左顾言他:“二哥今夜既看到了所有状况,想必也知是谁欲要聂荆的命了?”
无颜沉声:“夜览。”
我不解:“他怎地会和聂荆有仇?二哥手下缁衣密探遍布天下,万事逃不开你的眼,可知其中缘由?”
无颜沉吟。
我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他,却见他正垂眸盯着聂荆的面庞,神色间几分疑惑、几分恍惚。
无颜叹道:“其实我今日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样子。如今一看方才知他为何在我面前总戴着面纱了,原来……”他勾唇一笑,凤眸飞扬,笑容意味深长,“他竟长得与我如此相似。”
“不对,”我笑了笑,回眸瞧着榻上的人,再抬眼看了看无颜,纠正他,“其实并不是很相似。他和你,眉目像七分,面庞只像四分。乍一眼见到他时,我也曾以为他是你;但多看几眼后,就觉出你们的不同了。”
“不同?”
无颜诧异,也不由得仔细瞄了几眼聂荆,凝眸时,他的眉宇间阴晴变幻不定。
看了半天后,他终于有了结论,倜傥的笑颜浮上面庞,淡然道:“他不及我。”
我闻言好笑地白了他一眼,宁可低眸去瞧他口中长得不如他的聂荆。
聂荆此刻的面容很安详,晕黄的烛光照上他的脸,使那苍白的肤色透出一抹倦淡的暖。虽然他的五官的确不及无颜精致,面颊线条也不及无颜完美,但他的脸庞上自有一股男儿坦荡的爽朗与率性,这样的坦荡,竟能衬得他眉宇间那些本该讨人厌的淡漠与疏离有些超脱的动人。
若说无颜是优雅漂亮,那他便是冷酷而又英俊。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看似无意道:“如果碰上不知道的人,怕会以为你们是兄弟呢!”
无颜也不反驳,冷冷一哼,舒展的眉又皱在一起。神色有些疑,也骤然有些惊。
我心知他必然猜晓了什么,甚至可能也肯定了什么,却不一定可道与我知。
“你刚才说这也是你第一次见他,这么说你原本也不熟知他?”我突地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扬眉看向无颜时,一脸不解。
无颜摇摇头,眉皱得更深:“是不了解。”
我愣了愣,哑声笑叹:“不了解的人你还敢让他跟着我?……他究竟在你身边做侍卫多久了?你这么一说,我倒似乎还真是从未见过他。”
“六年,”无颜答话时眸光渐渐迷离,似在追思着往事,“若是你见过他那才奇怪,他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我都摸不透他的行踪。只不过,除了与楚国打仗的那几年外,但凡我遇到危险时,他便会出现。此人虽神秘,但对我却绝对忠心。如今看来,六年前他来找我时,不过也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小小年纪却能使出那般厉害的刀法……”
说着,无颜眸光猛然一凝,低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我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
无颜神情不变,只是缄默中,他的目光显得愈发幽深似冰潭。
“那他身上的伤……”我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无颜漠然一笑,睨眸望着我,一语不发。影影绰绰的月光透过大开的窗扇射上他的脸,照亮了他清寂的目光,似雪的容颜。
“你是怀疑我?”他勾了唇,语气柔缓,却听得我一个寒噤。
我咬了唇,转眸想了又想,倏而,轻声笑道:“如今不怀疑了。”
无颜冷冷一笑,松了胳膊放开我的腰,别过头去,不做声。
我俯腰,手指轻轻按上聂荆的手腕。指下传来了聂荆愈跳愈平稳的脉搏,我在暗暗吃惊他身体恢复速度的同时,长时间悬着的五脏六腑此刻也终于落回原位。
斜眸偷偷瞟了瞟无颜铁青的脸色,我心知刚才的怀疑是自己过分,忍不住伸指扯了扯他的衣袖,讨好笑道:“是夷光说错了,二哥千万不要生气。”
他横了我一眼,眸间冰凉:“不敢。若要生气,我早已被你气死。多不值!”
话语神情虽吓人,却是他惯用的佯怒之招。
我放下心来,朝他眨眨眼,转身走去桌边,喝上今夜的第一口茶。
冰凉的茶水沉入肺腑,激得我神思一荡。放下茶杯的瞬间,我才恍然记起一件自己糊涂到现在都忘记去关心的事。
“糟糕,爰姑还在客栈!”话音未落,我已急不可待地想要冲出房门。
无颜却伸臂一把将我拉住,轻描淡写的口吻:“你不必去找了。她已经被人带走了。”
“被人带走?”我惊诧,忙问,“是谁?”
无颜挑挑眉,眸色微闪,脸上却依旧还是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夜览一起,穿白衣服的。”
我蹙眉,奇怪:“你是说晨郡?”
无颜“啊”了一声,勾唇轻笑,展颜魅惑间神情宛若有悟:“他叫晨郡吗?”笑意深深,不可揣摩。
我不知所以地望着他。
无颜伸手摸摸我的脑袋,笑颜和煦,语气悠然:“丫头不必担心。晨郡和爰姑说了几句话后,是爰姑心甘情愿随他离开的。再说那家伙和夜览一起,必是晋穆属下,不敢对爰姑如何,你放心。”
我搓搓手,心想:爰姑无缘无故跟着别人离开,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转念一思,我才意识到:“这么说他们已离开了客栈?”
“是,速度够快。我正要转身找临淄的管事官时,他们已连夜起了程,而且,你绝对想不到那些黑衣人后来退到了哪里。”无颜侧眸看着我,古怪的笑容下隐藏玩味和戏谑。
我撇唇,淡淡道:“有什么想不到的,不就是玉仪搂。”
无颜眸子一亮,似从未相识般地看着我,惊叹:“了不得,我原以为只有我这个所谓的风流郎才能找到那样的地方,却原来不知我妹妹竟早已对青楼有如此深刻的认识……”
我忍无可忍,转身,坐上榻边看着聂荆,再也懒得理那废话不绝的人。
无颜沉默了会儿,忽地拉我起身,命令道:“夜深了,休息去。”
“可他……”我不放心地看着榻上聂荆。
无颜横眸一笑,抱着我自大开的窗扇间飞出:“他自有人照顾,你放心。”
晨间。
回到聂荆房中时,一绿衣侍女正仔细抹着聂荆额上的汗珠。
聂荆依然昏睡着,我捏指给他诊过脉,嘱咐驿站的侍女将他照顾好后,便出门亲自去给他抓药。
阳光不赖,临淄城的街道热闹依旧,人人脸上漾起的笑意温暖得让我觉得昨夜的恶战和生死较量的凶狠到此刻竟虚幻得像是梦中的泡沫。若不是聂荆还躺在床上,爰姑的失踪,我或许会选择忘记昨夜所有的事。
抓完药,在街道的交岔口,我踌躇了一下,脚步还是拐向洛仙客栈的方向。沿途经过玉仪楼时,彩色的帏帐依然缦飞似云彩,只是大门已然关上,门前萧索一片,不复往日的繁华。
我上前看了看那锁在门上的铁链,心中既疑又惊:疑的是这种关门的做法明显不是官府强制所为;惊的是二哥说得没错,纵使他及时发现了玉仪楼的不妥,却也没有能赶在他们逃离之前来截住黑衣人。
只不过夜览在临淄城如此明晃晃地大闹一场,就不怕引起两国不必要的争端?而且他那箭不管是存的什么目的,最终是射向了我。若我将此事告诉王叔,晋齐联姻怕就是奢谈了吧?说不定还会影响到现为晋国王后,曾经的齐国公主,我的姑姑夷长。
我低头思索了会儿,转身去洛仙客栈。
原本以为和玉仪楼一样,经过昨夜的一闹,就算它不至于落得和玉仪楼一般关门的下场,最起码今日也应该是慌乱一团的景象才是。谁知到了客栈时,门庭仍是清贵如昔,来往客人皆神情自若,风仪翩翩。
实在是经营有道,我感叹地笑笑,迈步走进客栈去清兰园。
清兰园外站着两个小厮,其中一个正是接待我的那位。此刻他们的脸上完全没了往日的嬉笑谄媚,但瞧那凝神戒备的模样,倒像是在守园。
“公子,你还敢回来?”那个小厮远远地瞧见我,马上快跑着迎上来,神色有些着急和担忧。
我暗暗一笑,心想平日里那些银子没白赏他。
“为什么不能回?昨夜我不在园中,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微微拧了眉,脸上却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那小厮眼光一闪,随即凑近了我,压低了声音:“公子,你住的园子出大事啦!奴昨晚睡得迷迷糊糊时,依稀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打斗声,奴本以为是外面闹事的小痞子,却没想一早来清兰园给各位公子请安时只瞧见了满园血迹,人影却都凭空消失了。奴看到那满地满溪的血水,吓得都差点儿晕过去了……奴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公子,现在临淄的城主大人正带着他底下的人在里面察看呢。你可不能进去,说不定一个不好,他们就要怀疑你了。”
我虽心知肚明,却还是装作吓了一跳,惊恐道:“果真有贼人闯入清兰园?那随我来的那两个人,还有……我的细软行李呢?”
小厮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惜道:“和公子来的两人都不见了……唉,不知道那些血……”见我脸色发白,身子微颤,他闭了口,最终没把他的猜想都说出口。
“不过你放心,”他突地嘻嘻一笑,话锋转开,“奴留了心眼,在通知官府前,已把公子所有的财物都拿出来了,藏在了清兰园后院的梧桐树下。公子快去拿了早早离开临淄吧,免得再受灾。”
他拿出了我的行李?这个我倒真是没有想到,闻言不由得一呆,怔怔道:“你已将我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小厮垂眸笑开了,轻声道:“奴虽是下人,却也懂知恩必报的道理。公子对奴那么好,奴不能没良心。”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感动。
“多谢你了。”我伸指从袖中取出一个圆玉珠子,塞入他的手中。
他也不客气,拢指收下,笑道:“奴谢公子赏。公子快去拿了行李赶紧走吧,临淄或对公子来说不安全。”
我点点头,一笑离去。
红尘中的侠士,愈见贫贱,愈见风骨。这个小厮,倒是不简单!
后院梧桐树下,所有的包裹皆遮掩在高高低低的茱萸花丛下。
我伸手拿出一一打开,衣物钱财依旧,只是多了一封锦书。
帛上写着“夷光公主阅”。字迹隽永流畅,笔锋犀利遒劲,端的是我平生未见的好看。
我蹙了眉,勾指打开。
“爰姑北上见故人,此行晨郡会多照顾。公主若不放心,可随时至晋国安城穆侯府来寻人。
另:昨夜之事多有得罪,此事本与齐晋无关,事关其余两国。公主若非必要,还是少管为妥,其中的是非之复杂绝非数人之力能解决。
请公主三思而行。”
署名,是“晨郡”。
我坐在地上认真地将他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心中谜团不见明朗,只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爰姑三十年活在齐国宫廷,哪里来的故人?莫非是我的夷长姑姑?还有昨夜夜览与聂荆的冲突,为何说是其余两国?夜览是晋国的臣,聂荆是齐国的民,何来与其他的国家有干扯?即便是有,又是楚、梁、夏其中的哪两个国家?
想了半天,我唯得到了一个结论。
我相信晨郡不会在信中开玩笑,再加上前日自己心中隐隐约约的那些猜测,便知: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夜览就不是夜览,聂荆也不是聂荆。他们的真正身份,皆存在于这个背后的秘密中。
而且此时看来,晨郡应该对一切都了熟于心。
我叠了锦书,随手抱起包裹,踩上一地的枯叶,起身回驿站。
咔嚓声不断飘荡在耳边,一觉不知,秋意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