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是春到，或者

旧岁去——这恰逢

立春的小晦日？[1]

☆春やこし年や行けん小晦日（1662）

haru ya koshi/toshi ya yukiken/kotsugomori

2　月亮是指路牌——

旅人啊，由此进，

到你的投宿处[2]

☆月ぞしるべこなたへ入せ旅の宿（1663）

tsuki zo shirube/konata e irase/tabi no yado

3　绯樱花开——

徐娘暮年

忆往事……[3]

☆姥桜咲くや老後の思い出（1664）

ubazakura/saku ya rōgo no/omoiide

4　京都赏樱——

九万九千人

群集[4]

☆京は九万九千くんじゅの花見かな（1666）

kyō wa kuman/kusen kunju no/hanami kana

5　穷人的眼睛也

看得见花：

啊，鬼蓟花！[5]

☆花は賎の目にも見えけり鬼薊（1666）

hana wa shizu no/me ni mo miekeri/oni azami

6　水中的

杜若花倒影，啊恰似

杜若花

☆杜若似たりや似たり水の影（1667）

kakitsubata/nitari ya nitari/mizu no kage

7　夕颜花白：身体

随目光，不自觉地

飘浮起来……

☆夕顔に見とるるや身もうかりひよん（1667）

yūgao ni/mitoruru ya mi mo/ukari hyon

8　秋风

穿过拉门上的破洞：

真尖的嗓门！[6]

☆秋風の鑓戸の口やとがり声（1667）

akikaze no/yarido no kuchi ya/togarigoe

9　今宵明月——

只要清澄，

住下就是京城[7]

☆たんだすめ住めば都ぞ今日の月（1667）

tanda sume/sume ba miyako zo/kyō no tsuki

10　枯萎，低垂，

整个世界颠倒——被

雪所压之竹！[8]

☆萎れ伏すや世はさかさまの雪の竹（1667）

shiore fusu ya/yo wa sakasama no/yuki no take

11　花颜让你

害羞吗——

朦胧的月？[9]

☆花の顔に晴れうてしてや朧月（1667）

hana no kao ni/hareute shite ya/oborozuki

12　繁花灿开——

悲哉，我居然无法

打开我的诗囊[10]

☆花にあかぬ嘆きやこちの歌袋（1667）

hana ni akanu/nageki ya kochi no/utabukuro

13　浪花灿开——

雪又还原成水，

再度开花吗？

☆波の花と雪もや水の返り花（1669）

nami no hana to/yuki mo ya mizu no/kaeribana

14　浮云远飘而去，

雁子与它

仅有之友生别……[11]

☆雲とへだつ友かや雁の生き別れ（1672）

kumo to hedatsu/tomo ka ya kari no/ikiwakare

15　花讨厌闲言闲语的

世间之口——更恨那

播散花瓣的风之口

☆花にいやよ世間口より風の口（1661—1672间）

hana ni iya yo/seken guchi yori/kaze no kuchi

16　且倾杯——

杯下流菊华

长注朽木盆……[12]

☆盃の下ゆく菊や朽木盆（1675）

sakazuki no/shita yuku kiku ya/kuchiki bon

17　天秤两端，京都

与江户，分庭

抗礼：千代之春[13]

☆天秤や京江戸かけて千代の春（1676）

tenbin ya/kyō edo kakete/chiyo no haru

18　我仰望上苍

所秘藏的梅花

一如仰望神

☆我も神のひさうや仰ぐ梅の花（1676）

ware mo kami no/hisō ya aogu/ume no hana

19　命也——仅余

斗笠下

一小块荫凉[14]

☆命なりわづかの笠の下涼み（1676）

inochi nari/wazuka no kasa no/shita suzumi

20　把富士山之风

收于我扇中，当作

江户土产！[15]

☆富士の風や扇にのせて江戸土産（1676）

fuji no kaze ya /ōgi ni nosete/edo miyage

21　恋爱中的母猫

穿过崩塌的灶坑

幽会去了

☆猫の妻へついの崩れより通ひけり（1677）

neko no tsuma/hetsui no kuzure yori/kayoikeri

22　伐树——凝视

残余露白的圆树根：

今宵明月[16]

☆木を切りて本口見るや今日の月（1677）

ki o kirite/motokuchi miru ya/kyō no tsuki

23　哎呀，幸好没事！

昨天喝了

河豚汤[17]

☆あら何ともなや昨日は過ぎて河豚汁（1677）

ara nanitomo na ya/kinō wa sugite/fuguto jiru

24　春天一到，

荷兰商馆馆长同样跪拜

于幕府将军前

☆甲比丹もつくばはせけり君が春（1678）

kabitan mo/tsukubawasekeri/kimi ga haru

25　以此俳句

迎我松尾桃青屋

俳谐之春！[18]

☆発句也松尾桃青宿の春（1679）

hokku nari/matsuo tōsei/yado no haru

26　荷兰人也来

赏花——

马背套了鞍

☆阿蘭陀も花に来にけり馬に鞍（1679）

oranda mo/hana ni kinikeri/uma ni kura

27　今宵明月——

苍海之浪

洋溢酒香……

☆蒼海の浪酒臭し今日の月（1679）

sōkai no/nami sake kusashi/kyō no tsuki

28　今晨积雪——

园里唯葱叶冒出，

像小路标

☆今朝の雪根深を園の枝折哉（1679）

kesa no yuki/nebuka o sono no/shiori kana

29　啊春来了，

大哉春，

大哉大哉春……[19]

☆於春々大哉春と云々（1680）

ah haru haru /ōinaru kana haru/to un nun

注释：

[1]　此诗有“前书”（诗前的说明）——“廿九日立春”。“小晦日”即除夕的前一天。本名松尾宗房的芭蕉生于宽永二十一年（1644）。宽文二年（1662）十二月二十九日，既是除夕前一天，又恰为“立春”日——旧岁犹未去，而“立春”已先到——让十九岁的芭蕉写了他生平这第一首俳句。

[2]　二十岁的芭蕉似乎已视自己为“以天地为逆旅”的旅者，知“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3]　绯樱，日文“姥桜”——亦指半老徐娘。

[4]　芭蕉的时代京都据说有九万八千户人家，而京都赏樱人数有“九万九千”——比“九万八千”还大的数字呢！此诗声音铿锵响亮——日文“京（都）”“九万”“九千”“群集”四词皆以k音始。

[5]　日本古时有“穷人的眼睛看不见鬼”之说，芭蕉此诗机灵、悲悯地说“看不见鬼的穷人的眼睛，照样能看见美丽的鬼蓟花”。日语“鬼蓟”，即中文之马蓟、虎蓟。

[6]　原诗中的“口”有破洞与发声之口（嗓门）双重意思。

[7]　俳句通常由“上五”“中七”“下五”十七个音节构成，芭蕉这首二十三岁之作虽只有短短十七音节，却可充分见其巧妙料理字音、字义之功力。原诗直译大约是“只要清澄/住下就是京城/今日之月”，上五之“清澄”与中七之“住下”日文发音皆为“すめ”（sume），此为日本短歌与俳句中常见之“挂词”（双关语）技巧。而下五之“今日”，日文发音“きょう”（kyō），与“京（都）”同音。诗中融入了谚语“住めば都”（住下就是京城；久居则安）。白居易《重题》有诗句“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

[8]　此诗有前书——“在孩子夭折的人家”。日文原诗由6—7—5共十八个音节构成，属“字余”（音节过多）、有违俳句常规之“破调”句。芭蕉写作俳句，时有破格之作。他曾对弟子说，如果一首俳句他们多用了三、四个音甚或五个、七个音，也无须担忧，只要觉得整首诗不错。但如果有任何一个音让你念起来觉得无新意，就要全力思索、料理之。

[9]　芭蕉此诗变奏、重构了中文成语“闭月羞花”。由6—7—5共十八个音节构成。

[10]　花开而诗囊不开，不能及时迸出灵感，成诗咏之。可叹矣！为6—7—5共十八音节之句。

[11]　此诗为6—7—5共十八音节之句。

[12]　“朽木盆”是滋贺县朽木地方江户时代生产之漆盘，黑漆之盘上饰以朱漆菊花线条。日本古典名著《太平记》中叙有周穆王侍童“菊慈童”饮深山菊水长生不老之事。此诗以延寿之“菊”对应“朽”木，颇巧妙而具张力。

[13]　江户即今之东京。

[14]　此诗前书“于佐夜中山”，描写炎热天里越险要的“佐夜中山”坡道，所赖者唯笠下一小块荫影。佐夜中山（又称小夜中山），在今静冈县挂川市附近，为“歌枕”（古来和歌中歌咏过的名胜、古迹）。平安末期短歌名家西行法师（1118—1190）有歌谓：“年たけてまた越ゆべしと思ひきや命なりけり佐夜の中山。”（年迈之身几曾梦想能再行此山路？诚我命也，越佐夜中山。）

[15]　把富士山的风收纳在手中扇里，当做“伴手礼”，从江户带回家乡，大手一挥，分享众亲。真是妙喻！为6—7—5共十八音节之句。

[16]　此诗写于延宝五年（1677）中秋，芭蕉三十四岁之作。伐树后，凝视新露出的、乳白的残余圆树根——头上刚好是一轮清澈的明月。

[17]　此诗由8—7—5共二十个音节构成。

[18]　芭蕉于宽文十二年（1672）二十九岁之时，由故乡伊贺上野往江户发展，至延宝八年（1680）八年间多借住于门人处。慕李白之名，改自己俳号为“桃青”，于延宝六年（1678）取得“俳谐宗匠”资格，自立门户。此诗写于延宝七年（1679），是振翅欲飞、意气风发的三十六岁松尾芭蕉充满自信的“桃青俳谐屋”创业宣言。

[19]　此诗为延宝八年元旦贺春之句。春天的美要怎么述说？对于美丽的春天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结结巴巴，反复赞叹其伟大。芭蕉故意用“无话”去讲话，以无言对应春与生之大美。北宋画家米芾（1051—1107）有《孔子赞》——“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无孔子。孔子以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芭蕉此诗似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