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很久以后,西泽也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年少的自己为什么会变得那么……不冷静,那是他少见的失态,但他还记得那种感觉。
那种你伤害了我想救下的女孩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原因。
彼时的维什坐在原地呆呆地愣了好一会儿,他一开始只是被突然强势的西泽吓到,因为面前这个男孩可是在之前被他私下骂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反应,为什么现在忽然就做出了这么一番发言?
而后他那一直以来被纳拓家特权所蒙蔽迷惑的大脑在这样的冲击下,终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此时此刻他,维什·纳拓,纳拓家的大少爷,是真的有可能被面前这个被自己一直看不起的西泽所扳倒。
他所做的那些恶事全都被纳拓家压下去才让他如此高枕无忧,而如今他面对的是神父家的孩子,是那个神父家的西泽!
维什下意识地咬咬嘴唇,转过头注视着人群,企图从人群中找到此时能救出自己的男人——伯勒·纳拓。
但是他没有出现。
一股恨意凭空滋生出来,维什恼怒地在脑海里勾勒出男人那副淡然的面孔,愤愤地低声自语道:“那小杂种的神父都已经来了,你呢!你在哪!”
审判长之席上,弗纳德审判长低下头,深深地看了西泽一眼,其中包含着的东西是赞许亦或是不喜无人可知,但站在他身边的神职者无可奈何地看到了审判长疯狂上扬的嘴角——这个男人,他在狂笑!
看来审判长大人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才把头埋低了。
神职者轻轻碰了碰弗纳德的身子,弗纳德收了收情绪,这才终于直起身来,让审判继续下去。
“第一罪,束缚他人自由,”西泽轻轻地开口,说,“证人的话,大人您自己便是。”
弗纳德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维什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第二罪,伤害他人,打昏我的挚友韦尔,教堂中有不少人可以作证,”西泽看向遥远的门外,众人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被这么多人盯着,韦尔也不敢再像之前这样毫无形象地倚着门瘫坐在地上了。
他站起身,拍拍衣服还有胸脯,大声地说:“事实如此!”
与此同时他也不禁在心里小声嘀咕,心想西泽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门外的?
维什听到韦尔的话之后立即站起身,对着弗纳德大声地说:“审判长大人,我要求传唤律师!”
“不允。”弗纳德简单地以两个字回应了他。
维什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由于顾忌神父的寻人魔法,他没有将西泽关押起来或者直接做掉抛尸,而是将他带到法庭,想用弗纳德的力量除掉西泽,可弗纳德竟然完全没有配合他,甚至他的父亲伯勒到现在也没有到场!
他明明买通了那个女仆,对方也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为什么现在反而要去自杀?!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维什抬起头看着西泽,感觉对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无法反驳。
说到底那个一直被他欺负的怂蛋现在哪去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不肯任他摆布?
“第三罪,侮辱神明。”
那就像是一块巨石落在冰川上,在一声闷响后化作寂静,紧接着,雪屑之海便呼啸而来。
全场先是一阵寂静,而后一片哗然。
五十年前的一场战争几乎将整个西方世界毁灭,文明断层,王国倾塌,皇朝覆灭,无数辉煌的文明与技术遗失在了那个名为混沌时代的噩梦里。而就在人类艰难地重塑世界时,轮亥神明降临,为世界塑造了架构,建立了轮亥教团,以此传授了人类所不曾接触过的魔法,于是人类才得以从混沌中解脱出来,只花了短短的五十年就将文明的强盛程度恢复到了混沌时代之前。
所以神明的信仰才会传播得如此广泛而牢固,侮辱神明在人们眼中更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维什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叫道:“这是污蔑!污蔑啊!”
他差点咬到舌头。
如果这项罪名被盖棺定论的话,那他这辈子都别想好好做人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用看虫子的眼神看他,被丢污秽则再平常不过。
他看向西泽,阴狠狠地说:“这是污蔑,而你其他话也不一定属实,你才是该下监狱的杂种!”
“维什少爷曾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我无父无母,但我既为神职者,又从小在神明的庇佑之下成长,因此,我有圣父为伊泽尔,更有圣母为莉薇丝,”他看着完全呆滞的维什,嘴角轻轻上扬,“这便是他不敬神的铁证。”
这叫什么?
知识就是力量!
无知才是原罪!
从小就没怎么认真读过书的维什怎么会知道还有这个规矩?
一直被人所厌恶畏惧的他又怎么会有人提醒?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一直所看不起的西泽其实早就通过了教团的测试成为了神职者之一呢?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躺在尖刀上睡觉吗?!西泽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弗纳德看了眼身后的两位神职者,他们点点头,算是肯定了西泽的说法。
维什僵硬地抬起头,右手颤抖地指着西泽的鼻子:“你的父亲我不知道,但你的母亲也能算是圣母莉薇丝?!”
“《新约》中轮亥有言,”西泽冷漠地回答道,“从生至死都不曾触犯法律,不曾言恶意之谎,不曾抛弃子女的妇人,即为人之圣母。”
“那只是她来白石城之后吧!”由于现实巨大的冲击,维什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癫狂地对着这个尽不如他所意的世界嘶吼,“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她要带你逃到这里!谁知道你妈来白石城之前——”
西泽的眼神剧烈变化,右拳逐渐握紧;席上人群变得喧闹,喝骂声渐起;弗纳德站起身正准备叫人制住已经发疯的维什;韦尔咬着牙齿,四下环顾找到一块石头拿在手里,就要砸向那个疯子;城主手上的酒杯晃动着摇摆不定,就在这时——
世界安静了。
群鸦伴着枯叶游散,迷离的树影斑驳陆离,门外石板路上的白霜还未干彻,日轮在云端沉沦,世界仿佛静止的光景,逐渐化为灰色的相片。
厚重的空气吞没消沉的晨雾,将霜华扑灭在梦里,直至一切都停滞在那瞬间。
一袭黑袍出现在了喧闹的中庭之内。
男人沉声地说:“够了!”
于是世界再度运转,群鸦被惊飞,树影被一阵暖风风打散,白霜在一瞬间化为湿气,日轮静静地挂在天边,灰白的画作被染上色彩。
城主的酒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人群变得鸦雀无声,韦尔愣了愣,目光放在门前苍白的石块上,没有发现任何印记。
被静默所包围的神父轻轻抬起头看着站在西泽面前的那个男人,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您,您怎么这时候来了……”二楼看台之上,城主用颤抖的嗓子惊惧着说。
而西泽则是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这个男人,他有些不知所措,而台下神父的脸上也逐渐有了些许表情。
男人轻轻抬脚,踢了踢自己皮靴尖上的灰泥,重复道:“够了。”
他转过头,看向西泽的对面,问道:“这个维什,就是你想派给我的进修学生?”
城主知道这是在和他说话,只能将酒杯收在背后,硬着头皮回答道:“是的。”
周围的群众发出一片哗然,因为明明西泽才是考核的第一名。
“那么,耶泽你的位置,我决定收回了,”男人这么说着,将目光转向完全呆滞的维什——
“那边的小子,你的位置,也是一样。”
他说了两次位置,其所代表的含义却完全不一样。
其一是城主之位……另一则是王都的进修名额。
看台上发出玻璃摔碎的声音。
西泽抬起眼,看到城主失神地跪倒在地,双手被碎掉的玻璃划破,流出鲜红的血来。
弗纳德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城主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能硬气到这种程度是因为他的背后站着这位大人。
在二人的谈话间,法庭上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当事人西泽直至此时却还是有些不真实感,他站在男人身边,又好像是站在梦里。看着男人和神父一般高大的背影,他咬了咬嘴唇,问:“请问,您难道是……”
男人像是终于注意到他了一样转过头来,目中忽然流露出几分莫名的情绪,他竟然先是笑了笑,紧接着反问道:“你就是那个考试第一?”
西泽点了点头。
“嗯……”男人对他打量了一番,说,“你应该很适合当学者。”
男孩愣了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但你这种诡辩,以后还是尽量少用,”男人叹了口气,“在王都里,通晓神学的人比白石多的多。”
寂静至此的人群终于发出了哗然的声音,有人指着这位黑袍黑发的男人惊声大叫:“是教团的使者大人!”
“教团的使者大人来了!”
“刚刚那是什么魔法?!比我们用的法术不知道高阶了多少倍啊我的轮亥……”
维什呆呆地看着神色淡然的这位教团使者,忽然两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逐渐变得呆滞,最终失魂落魄地在席位上大哭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事都得不到理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真心的朋友,他曾经只靠着自己为纳拓老爷织了一副手套,最终却只得到了母亲的一顿痛骂还有生父一个无声的白眼——母亲说他不能做这种事,这是下人才会做的劳动,而现在他连那样的痛骂声都听不到了。
为什么他总是得不到赞扬和关注,为什么他想要的东西总是能被西泽得到,自从这个小鬼在十一年前来到白石城开始,整个世界都仿佛开始为西泽而转动,明明他才是纳拓家的少爷,为什么人们却总是看不到他好的一面。
有一天他心想自己大概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孩子吧,于是走上了自己再也无法回头的路。
也许他和西泽是一样的,比如他只比西泽大了一岁,比如他也有着一个早逝的母亲,比如他们的监护人都不是普通的凡人,比如他们在初见时只是彼此眨了眨眼睛。
万能万知的轮亥神啊,他大哭着心想,我其实......是不是在嫉妒啊?
没有回答。
遥远的教堂之顶,轮亥裔旗只是静静地飘摇着。
韦尔看着那个站在使者身边显得很矮的西泽,忽然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十一年了,这个曾经站在人群之前为他挡下无数石子遍体鳞伤的悲情少年,现在终于要走上一条辉煌之路了吗?
他有些不舍,但还是选择站在数以百计的人群里,对着一步步走来的男人和少年高声呐喊——
“轮亥!轮亥!!”
这一幕有许多人直到自己死去的那天都没能忘记。
在冬日的晴空之下,在血泊中跪倒哀嚎的男人,伴着男孩刺耳的哭泣声,从数百人开始,而后数千人,那就像是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在了全城中。
所有人都在喊着,喊到嗓子嘶哑了也不见停息:
“轮亥……轮亥!”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弗纳德大人哀叹一声,摸了摸自己日渐稀疏的头顶小声地喃喃自语:“老婆大人,你看看你都错过了什么......”
北海如镜,寒风渐熄。
唯有轮亥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