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欺暖之月

深夜,海潮声从远处隐隐传来,伴着连绵不歇的海鸟啼鸣,海面弥散着淡淡的薄雾,在明亮的月下泛起淅沥的光,寒冬的夜很漫长,所以月光懒散地笼罩着整个屋檐,即使是在近海的白石城里也然如此。

万籁俱寂,星辰和月亮悬在夜幕下。白石城里有一座教堂,自五十年前白石城在此建成的那一天起它就坐落在城镇中央,与城镇一同经受着时光的洗礼。

教堂门前本应该有守夜人的,但今晚那个总是一脸颓废的男人跑去开小差,在通宵营业的酒馆里沉迷寻人买醉,所以两个少年就得以趁着这个机会从半开的大门外偷偷溜出去,在慵懒的街灯下,消失在了通往海边的路道尽头。

“啊!累死啦!”

潮鸣深远,海鸟在上空盘旋,少年顶着一头灿烂的金发,一屁股坐倒在海岸边竖起来的板沿上。

另一个黑发的少年则默默地把木板上的海沙拍打干净才坐在了他的身边。

“最近事情真多啊,”金发的少年一边说着一边躺在板沿上,侧过头看向一旁的黑发少年,“我家那位老爷子天天喊我学造什么钟表,学得我都有点烦了,那么多个齿轮组合在一起,光是看着就眼疼。”

“有吗?”黑发的少年闻言,从怀里摸出来一块怀表递给他,“给,上次你拜托我帮你修的。”

金发的少年在看到这样东西之后顿时目露金光,连忙坐起身一把将怀表抓了过去,兴奋地打量起来:“哇,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他按下边沿的机械按钮,表壳打开的同时还带起了一阵清扬的音乐声,他的表情有些陶醉,忍不住对黑发少年竖了个大拇指:“很棒!不愧是【教堂的万能西泽】!”

“别说乱话韦尔,”西泽无奈地笑了笑,眼角却隐约流露出几分转瞬即逝的自傲,“以后这种事还是得你自己来,说实话,毕竟你家才是修钟表的,我只是个跟在教堂里边当学徒的小屁孩。”

“教堂里的学徒可不会有个神父当监护人,”韦尔撇撇嘴,将自己额头前的金发撩开,“而且我家老爷子特别中意你,说真的,要是以后你当不上神父的继承人,那你就跟我走吧?”

他笑嘻嘻地说:“跟我家老爷子学做钟表,再不济也能混个铁匠锻造师之类的吧,虽然你这小胳膊小腿的不一定擅长这种粗活,但我擅长啊!”

韦尔越说声音越小,因为黑发的少年无声地摇了摇头,最终韦尔长叹了一口气说:“行吧,反正你是要去王都进修的,但我觉得那样就太累了,并不是我现在天天挥锤学钟的那种累。”

他回忆着自己对王都少有的几次记忆,那些都是父亲去王都做生意时顺手将他带上的。

“在那样的城市里,感觉人和人之间的隔阂都被放大了,”韦尔躺在月光下,收好了怀表之后仰头看着明朗的夜空,颗颗星辰坠在天边,“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没有人喜欢那种感觉,”西泽微微地摇了摇头,目光却始终放在自己的掌心,那是一张破旧泛黄的相片,那似乎是一张全家福,丈夫和妻子围着姐姐和弟弟,相片上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被刀割一样的痕迹覆盖了,尤其是姐姐的面容,只是再多的刻痕都改变不了她眼中深含的冷漠,那像是对着弟弟,却又像是对着整个世界,“但我有一定要去的理由。”

“啊,我知道我知道,”韦尔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我说啊,你也不用太执着于自己的私生子身份,老老实实在白石城里过一辈子也不错,非要回到王都干什么呢,十一年过去了,也没见你的父亲派人来接你啊?就连你母亲去世的时候王都那边都没有任何消息。”

西泽微微伸手弹了一下韦尔的额头,轻声笑笑:“我回去又不是为了见我那个倒霉父亲,我只是想去看看那个世界。”

“什么世界啊?”韦尔抚开西泽的手,好奇地问。

“一个被魔法统治的世界,”西泽再度看向自己的掌心,相片微微弯曲,显得女人的目光愈发阴森冰冷起来——

“一个被宗教统治下的世界,而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

他站起身,对韦尔笑着伸出手:“愿意跟我一起发下疯吗?”

“你这家伙,”韦尔嘴角一咧,伸出手和他握在一起,“就趁着离开白石城之前的这两天偷着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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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拓家的大公子维什躺在家里的大床上喝酒,面色阴郁,每喝下一口他就会打一个响嗝。

少女眼眶含泪,却怎么都不敢哭出声来。

“那个叫西泽的,居然是考核第一,”维什一边说着一边从天鹅绒被中坐起身,用脖子上的丝巾擦了擦被糖液和酒汁浸到油腻的嘴角,难以置信地问,“凭什么?”

他是在对一个男人说话,后者披着一身绒领长袍,站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鲜紫色的汁液,听到这话以后他回头看了维什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夜幕下的白月,慢条斯理地开口:“凭什么?人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事没事还帮整个白石城抄写轮亥教义,递送最新报纸,好不容易得来的空闲也被他拿来学习各种技术,人品学业两样拉满,考核第一不是很正常?”

男人的语气很平静,很冷淡,像是带着某种能让人清醒下来的特殊魔力一般,维什不禁打了个寒颤,随之摇了摇头,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爹,你肯定不能就这么看着那个位置被他抢了吧,您可是我的亲生父亲......”

“抢?别开玩笑,那本来就是属于他的,”男人轻轻饮了一口杯中汁液,语气里透出一股对维什若有若无的厌恶,“只不过是名义上。”

维什闻言,表情顿时充满了期望:“我就知道父亲你肯定不会放弃我的!”

“那个名额我从城主那拿到了,”男人默默地叹息,“去了王都以后别丢人,也别像之前对那个教堂的小子一样,满口杂种。”

“好的父亲!谢谢父亲!”

在得知这消息之后的维什虽然满口应允,但心底却是在想着要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黑发杂种,好让他更加绝望,从刚到白石城开始他就看那小子不顺眼,那时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杂种居然能被他拿着一块砖头就冲上来拼命。

一想到他努力了这么久才得来的进修机会如此轻易就落入了自己手里,又联想到明天西泽绝望的表情,维什实在压抑不住这份癫狂的喜悦,他将酒液一仰而尽。

这是这位少爷定下的游戏规则,在这场折磨中所发出声响的女仆都必须接受惩罚,所以他的女仆才会一天一换。

男人啧了一声,逐渐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决定。

说到底,自己到底是怎么生出来这种极度自负而又狂妄的儿子的?和这头猪比起来,教堂的那个黑发小子都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想到这里,玻璃的破碎声突然自他耳畔携着呼啸的飓风传来!

男人的思绪被打断后先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这难道是维什摔碎酒杯的声音吗?

当然不是。

他转过头,看到自己身边,那扇造型精美的主窗在狂风中破碎,无数透明的颗粒卷在风中,如细雨般泼洒在房间的地面上,发出刺耳又骇人的降临声!

他连忙甩手扔掉手中酒杯,玻璃与汁液冲着细雨涌去,最终混杂在飓风与晶体的铮鸣中,就像是交响曲中不足轻重的两个杂音。

但就是这两个杂音,便足以毁掉整场盛大的乐会。

鲜紫色的液体在半空中倾泻,浸染在殷红色的地毯上,伴着断为两截的高脚杯,在一瞬间化为鲜艳的淡雾。

仔细去看的话就会发现,那阵淡雾其实是由无数玻璃晶莹的碎粒组成,鲜紫色的汁液化为细线,将所有碎粒束缚在了一起,最终造就了这样如同暴瀑自窗外倾斜而下一般的奇观。

维什已经被吓呆了,双手僵硬地放在女仆的右臂上,看上去像是一个要拔萝卜的孩童。女仆则是低着头趴在地板上,杂乱的头发盖住整张脸,看不到表情。

男人看着维什的这副表情,再度痛惜地回忆起了神父身边那个黑发少年的面容——如果是他的话,绝对不会如此失态。

“维……”这明显是一场袭击,他正准备对自己儿子说些什么,眼角余光里却忽然掠过了什么东西。

“诶?”他转过头,看到自己塑造的那阵淡雾中,有一根黑色的骸骨静静地凝滞在结晶里。

下一秒骸骨化为了一阵灰烬,与此同时刺耳的哀嚎从维什的嘴中叫了出来。

他像是踩到了玻璃渣一样,单脚蹦蹦跳跳着,狼狈地跑到了男人身边,哭着说:“父亲大人,父亲大人,疼,好疼……”

纳拓家的青铜大钟轰然奏鸣!

男人眼神一凛,那是纳拓家有什么大事需要召集全城人才会响起的钟声,而现在绝不应该有任何人去敲响那口钟!

维什蹦跳着,忽然被某种巨大的力道抓紧了衣角,一不留神,他的身子靠在了钢铁的窗框上,令人诧异的事发生了,那窗框之下的石台轰然崩塌,他措手不及,只能大声地尖叫,只有一条四角短裤的身体带着无数碎石坠向地面。

无数坠落的碎石中藏了一根黑色的骨头,后者闪烁了一瞬之后便在空中化为了灰烬,除了始作俑者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就是这根骨头钉在石台上,使其从根部开始扩散出蜘蛛网般的裂痕,如此摧毁了整个石台。

月下有什么东西掠过空气,重重地透过维什的短裤,将他钉在了阳台的栏杆上。

短裤重重地一沉,紧接着从他的胯间一路坠到了脚脖上,将已经被吓到昏死过去的维什吊在了卧室阳台的围栏上。

耀眼的光从纳拓家的院内骤然亮起,转眼间照亮了整片夜空——那是纳拓家院内自备的灯器,有人打开了它。

被钟声吵醒的人们有些已经来到了纳拓家的院内,作为白石城里最有权势的富商,纳拓家的大门向来是彻夜不关。

所以某个消息在短短的几分钟间便传满了整个白石城,得知消息的人都急匆匆地穿好衣服,手忙脚乱地跑向纳拓家,生怕自己慢了一秒就看不到那一幕——

纳拓家的大少爷维什,现在正全身赤裸地倒吊在二楼阳台的栏杆上!

男人沉默地扶着下颚,看到在人群边沿,有两个少年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喧闹也没有议论。

黄发的少年用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黑发少年的侧脸。

男人忽然笑了起来,全然不顾已经昏死在半空小便失禁的维什。

他还记得那个黑发少年的名字,虽然那个名字很难读,但总归还是能读出来的。

纳拓老爷轻声地念出了那个有点复杂的音节——

“西……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