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回故乡,来到三叔家无人居住的院子。
从几年前开始,三叔三婶跟着三弟在北京生活,他家的院子就荒芜了,杂草丛生,我试图走入都有点下不去脚。
拍了照片发到我家微信群里,三弟说,欢迎来到我家的草原(后面跟着个笑脸图案)。等回到我家,父亲对我说,你三叔打电话了,让给他的院子喷点农药除草。
两代人的想法不同,三弟用调侃的语调表达着对家园荒芜的无奈,而三叔在千里之外,还惦记着要对家园进行抢救性修复。对三弟来说这个院子只是童年岁月,对三叔来说,他人生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进城对三叔来讲可以理解为享福,也可以理解为别离,他要告别生活了五十几年的家乡。古人说背井离乡,形容人离开家园时背对着老井向外迁移,我常把“背井”理解为背上扛着一口井在走,每走一步都压得窒息。
三叔离家时,是把房子的门窗用红色铁皮封好才走的。春节他回来时,我从门口铁皮下方如洞一样的缝隙钻进去找他,看到他站在里屋昏暗的光线里四处打量。我递给他一根烟,我们点燃,安静地吸着,相对无言,我能感受到他那一刻的黯然。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一锄一锹从地里刨出来,搭建起来的,一桌一椅都是相伴多年的物件,亦是他付出了青春的代价拼来的。建完这个房子,供三弟读完大学,他便迈过了五十岁的门槛。他人生最好的年华,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养育三弟成人,二是建了这座房子,三弟长大了,他也老了,房子也空了。人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我们这代人,无法舍弃城市生活回到父辈的房子里去和他们在一起,父辈就只有到我们这边来,放弃他们栉风沐雨建起的房子。每当以父辈的视角看世界,我觉得我们是极其残忍的,一群进城的孩子,背后是一群背井离乡的父母,他们不仅舍弃了家园,更舍弃了社会关系,进入一个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环境,五十岁之后重新来过。
我的祖父和父叔们都是毡匠,三叔是这些毡匠里擀毡子时间最久的。我从小喜欢和他交流,他擅长并喜欢和孩子交流,我们家族的孩子上学之初基本都用他拿玉米秆截成小段穿成长串做成的算数的计算器。他懂得如何进入孩子的内心世界,我十几岁的时候连“四人帮”是谁都搞不清楚,他都极富耐心地和我聊“四人帮”的故事。孩子天真,无法进入大人的世界里去,想和孩子交流,你得走进孩子的世界。现在想来,他是刻意走进孩子一边去对接他们幼稚的思想,为人父母,能有这份耐心,已值得称赞,又能和孩子交流得好,用“教育家”来形容都毫不为过。有一天父辈们老了,他们的思想无法到达我们这边的世界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耐心,去进入他们的世界。
三叔是有文化的,村人称之为大学漏子。他考大学时,应是刚恢复高考不久,落榜后面临一个尴尬的局面,是复读还是订婚。祖父祖母孩子多,他高考时,他的弟弟,我的八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祖母问他,你是复读还是订婚,你若复读,就要给你弟弟订婚了,你就“过站”了。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订婚,而他那个大学梦,多年以来一直埋在心里。我上初中时,三叔常跟我讨论学习问题,比如化学方程式如何配平,那会儿他近四十岁了,但仍对当年的知识记得很牢,能辅导我。他把自己的大学梦嫁接到了我们这代人身上,我中考完毕等成绩时,他坐班车遇见我同学,跟其打听我能否考上高中,我同学说“顾春雨如果考不上我们全班就没有一个人能考上”。至今仍记得三叔回来和我描述时的喜悦,他那自豪的神情,像是被夸赞的是他自己。我2001年考上大学时,三叔坐在我家床上研究我的录取通知书,把上面的字读给父亲听,连内蒙古教育厅的印章里的字都读了,而且读了很多遍。读完后,他又捧着通知书在床上坐了很久,反复抚摸着那张对折的硬纸片,脸上的表情是神圣而庄严的。我们这代人好像踩上了风火轮,相继考上大学走出了东山村,我跟他说“这是你在我们小时候穿棒棒秆(玉米秸)的功劳”。他笑着,是发自肺腑的笑,他一定很开心自己未竟的大学梦能够在后代们的身上得以实现。
三叔家的老屋其实最早是我家住着,当时他家在南梁的山坡上,后来我家建新房搬走,他家才搬到这里的。他在南梁上的家是三间土坯房子,园内无井,只能种抗旱难吃的“看瓜”,三婶把“看瓜”晒成瓜条炒着做菜吃。因在山坡上,房子里耗子极多,他发挥大学漏子的聪明才智制作捕鼠神器,是一把卧在地上的小弓箭,主要材料是铁丝和自行车内胎胶皮,箭头对着耗子洞口。他说,耗子一出洞,就会触动弓箭,直接把耗子扎死。我觉得这真是个高级的办法,只可惜盼了很久也没盼到收获。三婶说,一个耗子也没扎到过。
南梁蛇多,有一次我和几个小朋友在那里玩,看到一条大蛇往三叔家院墙内爬,叫来他,他用条子锨赶蛇,那条蛇很执拗,横竖不肯走,转来转去非要爬进三叔家的院子,可能蛇窝在里面。蛇吐着舌头示威,不时地发出突突的声音,蛇信子把条子锨射得“当、当、当”响着,我们吓得直哆嗦,三叔见怎么也赶不走蛇,手起锨落,斩断了蛇头,蛇身子扭动了几下,死了。他愤愤地握着条子锨走了,后来他说,其实他是最怕蛇的。生活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你别无选择,只能逆流而上,刘邦斩蛇而起义,三叔斩蛇,是在向生活宣示,绝不屈服。
离开三叔家荒芜的院子后,我又到隔壁祖母的院子转了一圈,三间老屋已经被推倒,只剩下一地断瓦残垣。院内有一堆柴草,下面盖住了一口枯井,祖母生前在这里取水。
祖母院子大门口遗存了一根很细的木桩,当时用作门框,我无数次推开这扇已不见踪影的木门去看祖母。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这只是一根杨木桩,很容易腐掉,但它都还在,而鲜活的生命却消逝得不见了。
祖母的老屋满目疮痍,三叔的院子惨不忍睹。
三叔在北京还托父亲给他的院子除草,而我知道,在这个所有人都想着进城的时代,故乡的荒凉只是时间问题,草,是除不掉的。
是为序。
顾大才子
2017年冬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