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本性之不可逃、不可加性

郭象声称,一个人无法逃离自己的本性,也无法对其有所添加。因此,人们要无条件地安于其本性,守其分内。如果一个人完全地做到了这点,那么他的人生就是自由、安全、幸福的,进而就生活于逍遥之境——常人将生活于有待逍遥之境,而圣人则生活于无待逍遥之境;否则,其人生就不会是自由、安全、幸福的,进而也不可能是逍遥的。

 

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馀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逍遥游》“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注,第10页)

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向言二虫殊异,故所至不同,或翱翔天池,或毕至榆枋,直各称体而足,不知所以然也。今言小大之辩,各有自然之素,记非跂慕之所及,亦各安其天性,不悲所以异,故再出之。(《逍遥游》“汤之问棘也是已。……此小大之辩也”注,第17页)

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感物大深,不止于当,遁天者也。将驰骛于忧乐之境,虽楚戮未加而性情已困,庸非刑哉!(《养生主》“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注,第120页)

故世之所谓知者,岂欲知而知哉?所谓见者,岂为见而见哉?若夫知见可以欲为〔而〕得者,则欲贤可以得贤,为圣可以得圣乎?固不可矣。(《人间世》“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注,第141页)

夫松柏特禀自然之钟气,故能为众木之杰耳,非能为而得之也。言特受自然之正气者至希也,下首则唯有松柏,上首则唯有圣人,故凡不正者皆来求正耳。若物皆有青全,则无贵于松柏;人各自正,则无羡于大圣而趣之。(《德充符》“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注,第179页)66

全其真也。守其分也。知无崖,故败。(《在宥》“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注,第348页)

若相放效,强以不可为可,不然为然,斯矫其性情也。(《天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注,第384页)

而天性不可逆也。(《天运》“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注,第444页)

此犹小鸟之自足于蓬蒿。明大之不游于小,非乐然。(《秋水》“【埳井之鼃谓东海之鳖曰:】‘……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注,第533页)

以小羡大,故自失。(《秋水》“于是埳井之鼃闻之,適適然惊,规规然自失也”注,第534页)

物各有分,不可强相希效。言其无不至也。夫游无穷者,非察辩所得。非其任者,去之可也。以此效彼,两失之。(《秋水》“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注,第534−36页)

此章言人有偏能,得其所能而任之,则天下无难矣。用夫无难以涉乎生生之道,何往而不通也!(《达生》“孔子观于吕梁……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章尾注,第584页)

此章言善养生者各任性分之适而至矣。(《达生》“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章尾注,第591页)

守其分也。无揽乎其生之外也。(《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注,第686页)

目与目,耳与耳,心与心,其形相似而所能不同,苟有不同,则不可强相法效也。(《庚桑楚》“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注,第686页)

不守其分而求备焉,所以恶分也。本分不备而有以求备,所以恶备也。若其本分素备,岂恶之哉!不反守其分内,则其死不久。不出而无得,乃得生。已灭其性矣,虽有斯生,何异于鬼!虽有斯形,苟能旷然无怀,则生全而形定也。(《庚桑楚》“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注,第703−04页)

士之所能,各有其极,若四时之不可易耳。故当其时物,顺其伦次,则各有用矣。是以顺岁则时序,易性则不物,物而不物,非毁如何!67 不守一家之能,而之夫万方以要时利,故有匍匐而归者,所以悲也。(《徐无鬼》“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注,第736页)

道之所容者虽无方,然总其大归,莫过于自得,故一也。言止其分,非至如何!各自得耳,非相同也,而道一也。非其分,故不能举。夫儒墨欲同所不能同,举所不能举,故凶。明受之无所辞,所以成大。泛然都任。有而无之。谥所以名功,功不在己,故虽谥而非己有。令万物各知足。功非己为,故名归于物。若为而有之,则小矣。贤出于性,非言所为。夫大愈不可为而得。唯自然乃德耳。天地大备,非求之也。知其自备者,不舍己而求物,故无求无失无弃也。反守我理,我理自通。顺常性而自至耳,非摩拭。不为而自得,故曰诚。(《徐无鬼》“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注,第751-53页)

 

人之本性之不可逃、不可加性蕴涵其不可变易性,进而不同的人的本性之间的区别不可能化为乌有。特别说来,不同人之间的等级差别是不可能消失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若皆私之,则志过其分,上下相冒,而莫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岂真人之所为哉!夫臣妾但各当其分耳,未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体,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夫时之所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岂有递哉!虽无错于当而必自当也。任之而自尔,则非伪也。凡得真性,用其自为者,虽复皂隶,犹不顾毁誉而自安其业。故知与不知,皆自若也。若乃开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丧其真,人忘其本,则毁誉之间,俯仰失错也。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齐物论》“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注,第58-59页)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岂情之所知哉?68 故有情于为离旷69 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有情于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矣。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是以关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德充符》“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注,第202页)

 

但是,郭象有时却明确断言人性是会发生变化的:

 

夫仁义者,人之性也。人性有变,古今不同也。故游寄而过去则冥,若滞而系于一方则见。见则伪生,伪生而责多矣。(《天运》“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注,第463页)

 

从定义上说,个别人的本性当谈不上古今有变。因此,此注文中所讨论的当是儒家的人性观。70 按照儒家的主流观点,他们所谓的仁、义、礼、智、信等等具体的道德规范构成了人的本性,而且这些规范的具体内容均是古今不变的。对这种观点,郭象提出了激烈的批评。首先,儒家所谓的仁、义、礼、智、信等等并非必然构成了所有人的本性;其次,儒家所谓的仁、义、礼、智、信等等道德规范进而相关的制度是古今有变的,我们决不可固守某一特定时代所制定的道德规范及相关制度。请进一步参考如下注文:


夫先王典礼71 ,所以适时用也。时过而不弃,即为民妖,所以兴矫效之端也。(《天运》“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注,第457页)

时移世异,礼亦宜变,故因物而无所系焉,斯不劳而有功也。(《天运》“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注,第458页)

期于合时宜,应治体而已。(《天运》“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注,第459页)

彼以为美而此或以为恶,故当应时而变,然后皆适也。……况夫礼义,当其时而用之,则西施也;时过而不弃,则丑人也。(《天运》“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注,第459、460页)

 

长期以来,在郭象研究界有一个颇为流行的观点:郭象将名教视同于自然了。72 我们知道,按照郭象的用法,人之自然即人之本性。如果说名教的核心内容或基础是儒家所提倡的仁、义、礼、智、信等等道德规范以及相关的制度,那么这个流行的观点显然是错误的,是对郭象立场的赤裸裸的曲解。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