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门的独白

“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嘿!你们这些天神们啊,……这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的身旁拉走,把壮士头颅底下的枕垫抽去;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诅咒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癫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

这一段话是莎士比亚所著的名剧《雅典的泰门》中泰门的独白,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第八册176页,由朱生豪译成中文。

马克思曾经称赞说:“莎士比亚绝妙地描绘了货币的本质。”他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章《货币或商品流通》的注释中引用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这一段话。大约《资本论》中译本的译者郭大力、王亚南在翻译时未见到朱生豪的译本,只能直接从莎士比亚的原作中翻译。译文如下:

 

金,黄的、光泽的、宝贵的金!

它曾经使黑的变白,丑的变美;

邪的变正,贱的变贵,老的变少,怯的变勇;

……神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它可从你的旁边,引走你的牧师和仆人;

把逞强者的枕头抽去。

这个黄色的奴隶,

会弥缝宗教,打破宗教,会向被诅咒者祝福;

会使白癫者变为高人;揖盗贼入座,

给他地位,给他跪拜,给他名誉,

使他与元老院议员同坐;

它使悲泣绝望的寡妇愿意再嫁。

……哼!你这该死的东西,

你这人类共同的娼妇!

 

我不打算来评论这两段译词的优劣。莎士比亚的原作是用无韵体写成的诗剧,从形式上看,郭、王的译词同原作更接近些,但拘泥于形式又不利于思想的准确表达,而朱译似乎更充分地反映了泰门的满腔激愤。

泰门是雅典的贵族、巨富,他乐善好施,挥金如土,人人谄媚他、巴结他,他也给了别人不少帮助。可是,一朝金尽,便谁也不来理他,谁也不肯伸手帮他一把,甚至没有人肯借一点小钱给他。泰门愤而出走,到树林中隐居,上面引的一段话,就是他大彻大悟后的独白。

莎士比亚的戏剧,大多取材于历史故事,反映的却是作者生活的16世纪末年至17世纪初年英国的社会矛盾。这正是英国资产阶级兴起的时代。莎士比亚曾经用满腔热情,抨击封建的和宗教的黑暗势力,呼唤着新的理想世界。《雅典的泰门》作于1605—1608年间,这时英国的阶级矛盾已开始激化,农民流离失所,乞丐遍街,物价飞涨。莎士比亚的创作也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他的杰出成就不再是喜剧,而是悲剧。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面前,作者看不到出路。《雅典的泰门》中愤世嫉俗的呼喊,反映了一位伟大作家的沉重心情。

黄金和其他货币一样,它的价值是人赋予的,人类为了提高自己的生产能力,需要有分工。有分工就需要互相交换自己的产品。分工越细,直接的交换就变得困难了。只有在找到货币这样的特殊商品作为一般等价物之后,交换的障碍才能被打破。货币的出现对于商品交换、商品生产的发展是有功劳的。

货币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可是许多人又在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怪物面前顶礼膜拜,成了货币的奴隶。他们看到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的功能,进而夸大这个功能,把它看成无所不能,把名誉、良心、道德、友谊、爱情等等都押到同货币交换的赌桌上。这种货币拜物教的盛行,是人类的一个悲哀。因为一旦真正丢掉了这些珍贵的东西,人不可能得到幸福,即使只在创造物质财富的领域里,大约也将陷入困难的境地。

雅典的贵族泰门在尝尽世态炎凉之后,不可能找到出路,他只能在咒骂人类之后疯狂而死。莎士比亚在资本主义还处于上升时期,就深刻地感受到那震撼人心的矛盾,他也找不到出路,只能在表现这些矛盾的同时,把希望寄托在梦幻的憧憬中。生活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人应当有这个能力,既充分利用货币的功能,又不让自己沦为货币的奴隶。


(《学习与研究》199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