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记

梁由之


无缘亲炙汪曾祺先生,梁某引为毕生憾事。他的作品,是我的至爱。读汪三十余年,兀自兴味盎然,爱不释手。深感欣慰的是,吾道不孤,在文学市场急剧萎缩的时代大背景下,汪老的作品却是个难得的异数,各种新旧选本层出不穷,汪粉越来越多。在平淡浮躁的日常生活中,沾溉一点真诚朴素的优雅、诗意和美感,大约是心灵的内在需求罢。

2012年仲秋,经陈徒手兄居间介绍,结识汪老哲嗣汪朗兄。此后,逐一寻访了汪家在北京的几处旧居,拜谒了汪曾祺施松卿墓地,对其人其文,有了更深入、更亲切的了解和感悟。现在,又有机会主持出版汪老的著作,真是何幸如之,感慨系之。

汪氏的复出与爆发,尤其是《异秉》、《受戒》、《大淖记事》、《徙》……等短篇名作横空出世,奠定了他在当代中国文学史的地位,也复活了现代汉语的生鲜和灵气。至于散文,多随手写来,“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夫子自道,十分到位。汪曾祺早年写过一点现代诗,才情洋溢,富于画面感和音乐性。

汪老的各种著述,尤其是其生前自编文集,包括相当罕见不易罗致的处女集《邂逅集》和第二本书《羊舍的夜晚》,我均已搜罗齐备。平心而论,编得最好、分量最重的,当数《汪曾祺自选集》。

该书1987年10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以后加印过多次,是一本典型的长销书(借此,我要向当年的责任编辑彭匈先生和漓江社致谢、致敬)。有幸买到初版,朝夕翻阅,常读常新。实在喜欢那种清新俊逸独具一格的笔墨和韵致。二十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后来,机缘巧合,借助孔夫子旧书网,出了高价,分别购得品相好的初版平装本和精装本(仅印450册),予以珍藏。人生苦短,贵在适意,对心爱的事物,自当特别上心。

在诸种自编文集中,《汪曾祺自选集》文体多样,内容精粹,时空跨度大,篇幅厚重。据汪朗兄说,它也是老头儿生前最看重的一本集子。三方会商,当即敲定,推出此书的商务印书馆精装新版。丛晓眉女士和她的团队,为此做了精细的准备。汪老的儿女汪朗、汪明、汪朝,为新版提供了许多帮助。

毋庸讳言,作为一个选本,《自选集》亦自有其欠缺。在我看来,主要有两点:一是此书1987年出版,作者于十年后的1997年5月16日去世,最后十年的文字,未及选入;二是汪氏的书信,信手拈来文采飞扬自如丰满妙趣横生,居然一篇没收,委实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我反复考虑,又与晓眉、汪朗一再商量,最后决定:除注明一处硬伤、校正旧版若干误植外,只由汪家兄妹精选几帧老头儿的照片和字画,我负责写篇新版说明,置于卷首;其余原封不动,一仍其旧。原因是:既然是《自选集》,除了作者,他人就不要且不必擅改;任何选本都会有缺憾,这个本子的不足之处,日后尽可用其他方式予以弥补。我们相信,独一无二名副其实的《汪曾祺自选集》,自有其价值和生命力。

汪老为旧版写过一篇“自序”,就《自选集》的文体(诗、散文、短篇小说)、小说背景、人物原型、创作思想脉络、编选方法等,作了剀切精当的说明,是一篇上佳的随笔式文论。我曾将之选入《梦想与路径:1911—2011百年文萃》。这次照录原文,可充导读。

临近收梢,忽然想起,无巧不成书:汪曾祺和迟子建,我偏爱的两位当代作家,生辰相隔44年,同在农历元宵节。汪老生于1920年3月5日,岁次庚申,肖猴。今天,正值乙未元宵,适逢汪老95岁冥寿。

霸业原如春梦短,文章常共大江流。很多人都死了。很多歌消失了。商务版《汪曾祺自选集》面世在即。上元深宵,我在灯下敲这篇“前记”,一种难以言喻的追怀和温爱在心中激荡。


2015年3月5日,夏历乙未羊年元宵节深夜初稿。3月8日晚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