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无人认得胡安定
1939年元旦,“抗日锄奸团”的刺杀行动使周作人险些丧命。1月8日,躲过一劫的他欣然命笔,写了一首打油诗抒怀。诗云:
橙皮权当屠苏酒,赢得衰颜一霎红。我醉欲眠眠不得,儿啼妇语闹哄哄。
周作人1939年元旦遇刺之后留影
先前吃苦茶的老和尚不见了,似乎已经还俗,还喝起了小酒。三杯酒下肚,酒不醉人人自醉,可却是连一宿安稳觉也换不来的。为什么呢?周作人再次申言,“庵里住的好些老小”都受了惊吓,“闹哄哄”的不得安宁哩。这首诗看似坦然无碍,又似有隐忍怀抱;为承担家中老小生计故,这不得已的苦衷,似乎早已不足为外人道也。
1月12日,周作人接受汪伪势力控制的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职务聘书,这是所谓其“伪职”生涯的开端。1月14日,他又写了一首打油诗,不知道是为了新任馆长的纪念,还是续写遇刺后的心境,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诗云:
但思忍过事堪喜,回首冤亲一惘然。饱吃苦茶辨余味,代言觅得杜樊川。
首句的“忍过事堪喜”,出自周作人很喜欢的唐代杜牧《遣兴》一诗。原诗如此:“镜弄白髭须,如何作老夫。浮生长勿勿,儿小且呜呜。忍过事堪喜,泰来忧胜无。治平心径熟,不遣有穷途。”可以看到,周诗的写作背景及其心态,与杜牧这首诗所表达的心境如出一辙,遇刺脱险后的“泰来忧胜无”,获聘图书馆馆长的“忍过事堪喜”,已经让周自以为悟得了人生三昧——“治平心径熟,不遣有穷途”。以杜枚自况的他,此时似乎“心径”已熟,不再有“穷途”之叹了,在饱经苦楚、“饱吃苦茶”之后,可以相当清醒且极其微妙的“辨余味”了。这种状态之下的周作人,自然可以放言“代言觅得杜樊川”了。
周作人此刻茶酒通吃,既陶醉亦清醒,俨然已经参透世内尘外诸事。于是,他又将这两首颇能体现身心强健的打油诗,和他遇刺后硬硬朗朗地站在八道湾居所前拍摄的照片,一并寄给了胡适。这封信仍然是寄到华盛顿的中国使馆,转交“胡安定”先生。
但周作人的这封装有两首诗和照片的信件,与先前的写有《苦住庵吟》的那封信寄到华盛顿中国使馆后,因为谁也不认识这位“胡安定”,都先后被丢在了一边,无从投递。直到1939年12月13日,中国驻美大使胡适在美国各地巡回演讲之后,再次回到华盛顿大使馆,才收到华美协进社孟治先生转来的周作人两次寄来的诗和照片。当天,胡适在日记里写道:“周知堂去年九月寄一信一诗,又今年一月被刺后二诗和照片两纸,信封上写‘Dr. A. J. Hu,胡安定先生’,由华美协进社转。孟治兄不知是我,故搁到今天才转来(最近他问我,我叫他寄来)。”为此,胡适又写了一首《无人认得胡安定》感怀,诗云:
两张照片诗三首,今日开封一惘然。
无人认得胡安定,扔在空箱过一年。
这首诗后来也辗转寄到了周作人手中,搁在周氏旧箧中,恍恍二十余年过去。直到香港友人鲍耀明提及胡适逝世,他才又将这一页小诗清理出来,睹物思人一番之后,索性又转赠给了鲍氏。他特别在信笺空白处加注“胡适之君诗”,再钤上一枚“岂明经手”的印章,以示郑重说明。这首小诗,即是胡、周二人最后的诗文酬唱。除了惘然之外,了无兴味。
在此之后,还有抗战胜利后周以“汉奸罪”入狱,俞平伯写信向胡求助的轶事;胡适以北大校长名义向法院开具证明,确认周在沦陷期间保护校产;以及后来胡适力劝周不要留在大陆,应赴台湾的轶事等等,虽仍是旧交情谊使然之下的“义举”,但或也只是就事论事的一些情理中事。胡、周二人天各一方,停留在记忆中的旧日情谊或许还在,但毕竟交往难再,难以再续前缘,更不会再有诗文酬唱那么纯粹,那么富于闲适气质的“雅事”了。
1938年10月30日,就在周作人的《苦住庵吟》还在邮递途中之际,驻美大使胡适仍然还有写白话诗的雅兴,他题在自己照片上的那首小诗,至今还广为人们所知,诗云:“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拚命向前。”只是这首诗与照片,当时是送给赴美求援的银行家陈光甫的,而不是送给仍旧留在北平的文学家周作人的。第二年(1939),那封装有周作人打油诗两首的信件搁在大使馆某个抽屉里之际,胡适又忆及这首自己随笔写在照片上的诗,觉得蛮好,又拿出自己的一张照片来,把诗句重新抄录到照片上。这一次,他又将这枚有题诗的照片送给了来访的新任中国驻古巴公使李迪俊,却仍旧没有想到赠送给周作人。看来,“只能拚命向前”的胡适,与只能待在北平的周作人,似乎已经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对话与重逢的可能了。
就这样,胡、周二人的“诗生活”,从1919至1939年,整整二十年间,在向前还是向后的抉择中,渗透着各自的诗意,贯穿着各自的情意。当然,“诗言志”仍是中国诗的基本主题,胡、周二人的二十年“诗生活”,无论是白话诗还是打油诗种种,都皆可作公共知识分子们志趣的剪影,皆可作他们在时代生存境遇中的一册存照。或许,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诗生活”本身,尤其是类似于胡、周二人这样重要人物的“诗生活”案例,重要的不再是文学形式上的格调与韵律,而只是蕴藉其中的心史与志业、抉择与固守罢了。
胡适诗札,《答周作人〈苦住庵吟〉》,1939年12月13日。
1938年时任驻美大使的胡适存照
胡、周二人的诗文酬唱,仍旧是中国诗史上千百年间案例之一。在这些层累积淀的案例中,酬唱的本意仍是“惆怅”,千百年来文人们的诗文酬唱,说到底不过是抒写自己的“斯文惆怅”罢了,胡适与周作人也不例外。只不过胡适惆怅的是国家兴亡,而周作人惆怅的只是儿啼妇语,各有各的惆怅,最终二人是否一解愁怀,我们只能探究,而无法定论。那个猝死于台湾“中研院”酒会中的胡适,与猝死于大陆自家厕所里的周作人,也只是留下了这么一点“诗生活”的纪录,让后来者继续因之酬唱,继续为之惆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