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却诗书上钓台

苏州网师园,似一曲《楚辞》渔父的《沧浪歌》、一阙张志和的《渔歌子》、一首朱敦儒的《渔父》词。骚韵、禅趣、玄味……可感的、潜在的,积淀着深厚的文化精神信息,需要我们细细品味,慢慢“读”。

抒情主人公就是“网师”,即渔父、钓叟,而这个形象,在我国古代诗文图绘中频频出现。这位“渔父”,既不像庄子辈“钓于濮水”,对相位之厚遇“持竿不顾”,或“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的“江海之士”(《庄子》),也不是那位高唱《沧浪歌》,“鼓枻而去”,“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汉王逸《楚辞章句》)的渔父,只为追慕“渔父”式的自足适意、洒脱不羁的人生态度和随缘任运、清净淡泊的所谓“渔钓精神”,并将其所含蕴的楚骚的神韵、禅宗的趣味和得意的玄学,写入园中山水风月,融进以琴书自娱的闲适生活之中。

《淮南子·说林训》说:“临流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东汉张衡因天道微昧,要“追渔父而同嬉,超埃尘以遐逝”(汉张衡《归田赋》)。南宋侍郎史正志遭弹劾罢官,流寓吴中,首先在此建堂筑圃,将花园称“渔隐”,也想当那个“摇首出红尘”的渔父了。他自称“吴门老圃,读书养花,赏爱山水”。清乾隆间光禄寺少卿宋宗元,50岁时以养亲陈情归里,居此园,撷“渔隐”雅意,径以“网师”名园。其姐夫彭启丰明确阐明了用“网师”名园是欣羡那三闾大夫屈原所遇到的渔父超然志远的风神:

予曾泛舟五湖之滨,见彼为网师者,终其身出没于风涛倾侧中而不知止,徒志在得鱼而已矣。乃如古三闾大夫之所遇者,又何其超然志远也!

此后,富商瞿远村、文物鉴赏家和收藏家何亚农都沿用“网师”旧名,建筑虽有增减,但无论是布局还是品题,仍不离“渔隐”主题。

网师园据有天然形胜,“负郭临流,树木丛蔚,颇有半村半郭之趣。……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忘之乐”(清钱大昕《网师园记》)。园僻处阔家头巷,门外途径极窄,据说其筑园之初心,藉以避大官之舆从也。长长的小巷,犹如抒情诗中的一串含蕴丰富的省略号,它表示“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富者我不攀,贵者我不顾,故“轩车不容巷”。

山水园以彩霞池踞中,池北一区是书房,池南为燕居轩馆。山水建筑、文学品题,都是“渔父”们的“心灵陈辞”。跨进“网师小筑”低矮的水景园门,返顾门宕,上刻“可以栖迟”四个篆字,取自《诗经·陈风·横门》:“横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疗)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诗的意思说,居处、饮食不嫌简陋,娶妻子也不必世家大族,安贫寡欲、行退俱适,隐居自乐。南宋的辛弃疾也曾描绘过这样一幅耕乐图:“横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踏莎行》)门北一小窄溪,溪壁凹凸错落,涧中有水闸一座,架以引静袖珍型小桥,似乎水深湍急,源流不尽。壁间一方石刻,有“槃涧”二字,让人联想起《诗经·卫风·考槃》“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的诗句,言隐居的贤者退处深藏涧谷之间,心胸硕大宽广,安然无戚戚之意。后人遂以“槃涧之安”自慰。水边即“云岗”假山,真令人有“山月窥人,涧芳袭袂”之感。

横门之下,可以栖迟

循曲廊西行至四面厅“小山丛桂轩”。厅南小山,“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株相缭”,隐士们“攀援桂株兮聊淹留”。汉初盛行黄老神仙学说,隐逸深山、与鸟兽同群并不行时,所以淮南小山要写《招隐士》劝隐士们出山。魏晋正始时代,竹林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与司马氏利用“名教”实行恐怖统治相抗衡,遂由招隐士出山一变为召唤隐士入山。士人的价值观发生了变化,白云怡意、清泉洗心,甚至以在山为“远志”,在朝则成了“小草”,庾信以“小山则丛桂留人”(《枯树赋》)来招人隐居。轩北墙正中一方窗,中间拟日圆窗框正对着厚重雄浑的“云岗”山石,俨然是一幅立体山石图。东侧“槃涧”幽壑,蜿蜒远去,此景此情,真是“高情逸思,画之不足”,必须“题以发之”(清方熏《山静居画论》)了。清何绍基撰书对联“山势盘陀真是画,水流宛委遂成书”,恰似这“尺幅画”上的一首题画诗,字体沉雄峭拔、恣肆中透着逸气。环视四壁窗格,犹如一只只画框,一幅幅“尺幅画”扑面而来,真可谓不下堂筵,尽享山林野趣。当秋风送爽、桂香四溢之时,或许还能想起宋黄庭坚因桂香而悟禅道的禅宗公案,也可味出某些“禅”的味道来。

出轩西行,循曲廊步上蜿蜒起伏的爬山廊,有“樵风径”三字砖刻,象征着汉太尉郑弘隐居时上白鹤山打柴、乘舟往返之路,是郑公得“樵风”之地。《后汉书·郑弘传》“会稽山阴人”注引南朝宋孔灵符《会稽记》载:郑弘采薪,得一遗箭,顷之,有人觅箭,弘与之,问弘何所欲,弘知其非常,曰:“患若耶溪载薪为难,愿朝南风,暮北风。”后果然。世称其舟所行处为樵风泾云云。故唐宋之问《游禹穴回山石邪》诗有“归舟何虑晚,日暮有樵风”句。漫步廊间,东望小山丛桂,庭中老树浓荫,东南黄石云岗,确有山樵之感。

窗景(小山丛桂轩)

循“樵风径”南行,为“蹈和馆”,园主在此燕居,遵循“履中”、“蹈和”的儒家处世原则和审美标准,修身养性,将最高意义的美存于这种和谐之中。跨入封闭式小院“琴室”,回廊迂徐,幽静雅洁。音乐“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而“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晋嵇康《琴赋》)。“有琴方是乐”,琴者,禁也,禁邪恶之所生也,为隐者修身之必备,“虽不能操,亦须壁悬一床”。今有琴床一架,壁悬“苍岩叠嶂”大理石挂屏,东南院墙门宕刻“铁琴”二字,谓铁骨琴心,庭院中湖石峭壁山,竹影摇曳,于此抚琴,欲令众山皆响。“岩前倚杖看云起;松下横琴待鹤归”,禅味仙气,能生出一种闲适淡远怡美的意境来。

潇洒渔翁,活动的天地当然是“一棹五湖三岛”、“十里水天一色”,这就是园中部的彩霞池。池仅半亩,但因水聚而不分,渔矶高下,巧妙地点设了溪口、弯头,造成来去无迹的假象。环池而筑的亭榭廊轩,体量娇小,显得辽阔旷远,弥漫无尽,有水乡漫漶之感。“云岗”屹立水际,黄石驳岸,大小错落挑出各种穹凹岩穴,宛如余脉的绵亘。小巧玲珑的“濯缨水阁”,凌波而立,碧水盈盈,真是“水面文章风写出;山头意味月传来”,耳畔仿佛响起了沧浪渔父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待“晚色将秋至,长风送月来”,登上“月到风来亭”,诵一首宋理学家邵雍的《清夜吟》:“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境与心得,理与心会,清空无执,淡寂幽远,眼前上下唯新月,多么清美怡悦,宇宙本体和人的心性自然融贯,清风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宋苏轼《前赤壁赋》),这是一种生活情趣,也是禅趣!

水面文章风写出

彩霞池北那一区书房,体现了“渔翁”的人生态度与生活情趣:五峰书屋,屋前房后,湖石秀峰,表示崖栖庐山五老峰读书的雅趣。“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诗仙”李白曾筑室于此;白居易在庐山草堂感到“外适内和,体宁心恬”。“集虚斋”,庄子般的虚己、顺物,“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修持真道,臻于虚静空明的境界,读书养心,尽去内心尘滓,进入超功利的纯净的人生境界。“竹外一枝轩”,用苏轼“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诗意,独赏那梅花的幽独闲静之态和欹曲之美。“看松读画轩”,既可抚孤松而盘桓,又可眄庭柯以怡颜,轩前松柏若虬,“老根盘结于苔石间,洵画本也”!

进“潭西渔隐”门洞,又是一个雅洁幽静的书斋小庭院,院中渔网纹铺地,“网”中的荷莲游鱼、一泓潜通中园大池水脉的“涵碧泉”、冷泉亭,都无不让人想到“渔父”。书斋以斋前芍药命名,曰“殿春簃”。芍药花时在春末,故曰殿春,阁边小屋称簃,所谓“多谢化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宋邵雍《芍药》),托物言志,也蕴涵着与人的品格美相对应的道德品性。况且屋后略置叠石,植有丛竹、腊梅、芭蕉、天竺,显得静谧安逸。在这种地方,“卓荦观群书”、“从容养余日”,不正得其所哉吗!

网师园实在是一首绝妙好辞,陈从周拟之为北宋晏小山的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读”之齿颊生香,百读不厌。

尚留芍药殿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