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穿池凿石写蓬壶

自然崇拜和自发产生的原始宗教曾有效地陪伴了人类的童年,抚慰过人类幼年时代惊恐不安的心灵,山川神灵就在人类崇拜的光晕中产生了。在原始先民的意识中,巍巍高山、茫茫大海是那样神秘莫测,于是,那里也就成为天帝和百神在人间的住所,特别是被大海环抱的小岛,在海浪中浮沉出没,神秘诱人。常年居住在沿海水滨的先民,还真看到“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一)的海市蜃楼奇异幻景。蓬莱神话产生了:大海中有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高下周旋三万里,顶平旷可九千里,洪波万丈的黑色圆海成为天然的护山屏障,山上既有可供居住的金玉琉璃之宫阙台观、可供赏玩的苑囿,有晶莹的玉石、纯洁的珍禽异兽,又有食之可以令人长生不死之神芝仙草、醴泉和美味的珠树华食。

随后产生了中国本土宗教道教,道教也将三岛和五岳十洲以及洞天福地等说成是长生成仙者的人间“仙境”。道教所指“三岛”最早也是指蓬莱、瀛洲、方丈,后来遂移瀛洲为昆仑并附录沧浪、扶桑二岛等说。

《释名·释长幼》:“老而不死曰仙。”《抱朴子·对俗》说,长生是仙人的基本特征。中国的道教保留了原始的生命信仰。

最早、最有实力去履践这种“反抗死亡”追求的是战国时代的诸侯和秦王汉武,他们都有“不屈不扰”寻找“不死药”的活动。据《史记·封禅书》记载:

威(齐威王)、宣(齐宣王)、燕昭(燕昭王)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上有不死之药……其物、禽兽皆白,而黄金白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

秦始皇既敢于和超自然的力量较量,如因风阻不能渡湘水而归罪于湘水女神,砍伐山上树木以示报复,但又迷信人可不死的仙话,自称自己是不死的自由之神“仙真人”。他履足市廛,出游名山大川,秘密来往于咸阳四周二百里范围内的270处宫、观之间的“甬道”上。同时发兵五十万去远征南海,亲去会稽等地望祭海神,并移民三万户于琅邪,留恋于之罘者三月。又于公元前215年东巡碣石拜海求仙,碣石因名“秦皇岛”。先后派卢生、侯公、韩终、徐福等方士携带童男女入海求仙,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至今在日本尚留有徐福庙。

蓬莱仙境是神山和大海的结合,其中,山、水、石、植物、建筑一应俱全,恰好正是后世造园的几个基本要素。秦始皇在表现对海外神仙世界热烈向往之时,也将神话中的“蓬莱”仙境建进了园林。“始皇都长安,引渭水为池,筑为蓬、瀛……”(《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在渭水筑假山模拟“蓬莱山”和“蓬瀛”。

汉武帝继承秦始皇的衣钵,笃信海中有神山仙苑,山上多生不死药,服之羽化为天仙,大规模派遣船只入海寻找蓬莱仙岛,并派专人守候在海边以望蓬莱之气。(《汉书》卷二十五《郊祀志》)当然,这种仙岛始终没有找到,于是,汉武帝也将成为“仙人”的梦想在地上的园林中实现,将遐想变成可观可游的地上仙宫。他扩建了秦上林苑,以上林苑中的水体象征“天汉”,在建章宫北的太液池中筑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

尽管“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白居易《海漫漫—戒求仙也》),但海中仙境作为景境,开拓了一个新的园林审美领域,成为皇家苑囿乃至士人庭园仙境创作的一种传统模式,仙境理想物化在园林中,成为一种可居、可游、可观的水绕山岛景境样式。

隋炀帝造西苑,龙鳞渠南流入海,海周十余里(一说海名北海,周环四十里),水深数丈,海中有方丈、蓬莱、瀛洲三山,各相去三百步,山高出水面百余尺。

唐玄宗让方士造蓬壶,王公贵戚私园也竞尚豪华,长乐公主山庄更是“刻凤蟠螭凌桂邸,穿池凿石写蓬壶”(唐韦元旦《幸长乐公主山庄》)。

宋徽宗在葆和殿苑池筑瀛洲、方丈;元明清三代,在北京有明清西苑三海,即今之北海、中海与南海,位于北京城内故宫和景山的西侧,形成了一个纵贯皇城南北的袋状水域。以太液池上的两座石桥划分为三个水面:金鳌玉虹桥以北为北海,蜈蚣桥以南为南海,两桥之间为中海。乾隆《悦心殿漫题》诗称:“液池只是一湖水,明季相沿三海分。”中海和南海紧密相依,常常合称为中南海。中南海狭长水系中的一池三山拉得很长,中海现尚存清乾隆帝“太液秋风”碑石,南海的瀛台为一组殿阁亭台、假山廊榭所组成的水岛景区。

位于北京故宫西北部的北海,东靠景山,南临中南海,北接什刹海,总面积1063亩,其中水面占一半以上,是辽、金、元、明、清五个朝代逐渐修建而成的帝王宫苑,已有900年历史,为中国现存最古老、最完整、最具综合性和代表性的皇家园林之一,也是以海中神山的仙境模式构筑的典型的帝王宫苑。

北海远景

北海的“一池三山”构思布局形式独特,富有浓厚的幻想意境色彩。北海象征“太液池”。以“琼华岛”象征蓬莱仙岛,北海水中的岛原名“瑶屿”,金代开始挖湖堆山,扩大瑶屿,改称“琼华岛”,岛上建“瑶光殿”、“广寒殿”;清代,在广寒殿遗址上建塔立寺,称“白塔寺”,后改称“永安寺”,称琼华岛为白塔山,成为全园的中心。岛上建筑造景繁复多变,东部以佛教建筑为主,永安寺、正觉殿、白塔自下而上,高低错落,其中尤以高耸入云的白塔最为醒目;西部以悦心殿、庆霄楼等系列建筑为主,另有阅古楼、漪澜堂、双虹榭和假山隧洞、回廊、曲径等建筑。琼华岛四面临水,南有永安桥连接团城;湖中菱荷滴翠,碧水映天;岛上万木苍郁,殿阁栉比;巍巍白塔立于琼岛之巅,成为北海公园的标志。延楼长廊是观景廊,沿琼岛北山麓环湖而建,上下两层。

北海南为屹立于水滨的团城,为一砖筑的圆形小城,其平面呈圆形,周围以城砖垒砌,原在水中,象征瀛洲。团城的主体建筑为承光殿,位于城台中央,平面为十字形,前后有方形月台,正中为平面呈十字的重檐大殿,殿四面均有单檐卷棚式抱厦,顶覆黄琉璃瓦绿剪边,飞檐翘角,宏丽轩昂。清代改为佛堂,供一尊用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白玉佛。明代将团城与陆地联接起来,桥用汉白玉石砌成,其栏板和望柱分别刻有荷叶和莲花纹;桥两端各立牌坊一座,北为“堆云”,南为“积翠”,故有“堆云积翠桥”的嘉名。犀山台原来也在水中,象征方丈,明代将之与陆地联接起来。北海中有“吕公洞”、“仙人庵”、“铜仙承露盘”等许多求仙的遗迹。

清圆明园有“蓬岛瑶台”,乾隆皇帝在《圆明园四十景·方壶胜境·诗序》中说:“海上三神山,舟到风辄引去,徒妄语耳。要知金银为宫阙,亦何异人寰?即境即仙,自在我室,何事远求?此方壶所为寓名也。”又在《御制诗序》中说:“福海中作大小三岛,仿李思训画意,为仙山楼阁之状,岧岧亭亭,望之若金堂五所,玉楼十二也。真妄一如,大小一如,能知此是三壶方丈,便可半升铛内煮江山。”

承德避暑山庄芝径云堤

承德避暑山庄湖区的“芝径云堤”,“夹水为堤,逶迤曲折,径分三枝,列大小洲三,形若芝英、若云朵、复若如意”(《御制避暑山庄记》)。灵芝、仙云,象征仙境,孟兆桢先生称之为“一池三山”法规的别出心裁的运用。“从一径分三枝,如灵芽自然衍生出来一般,生长点出自正宫之北。三岛的大小体量主次分明,相当于蓬莱的最大的岛屿如意洲和小岛环碧簇声在一起。而中型岛屿‘月色江声’又与这两个岛偏侧均衡而安,形成不对称三角形构图,其东隔岸留出月牙形水池环抱月色江声岛,寓声色于形……至于烟雨楼和小金山两个小孤岛坐落的位置亦与三岛呼应。传说中也有五座仙岛之说。”(孟兆桢《避暑山庄园林艺术》)

颐和园昆明湖中原来也有五岛:南湖岛、藻鉴堂、冶镜阁、知春亭和凤凰墩,也是海中蓬壶的象征。昆明池岸西原有一组建筑群象征农桑,代表“织女”,隔岸“铜牛”代表的是“牛郎”,则昆明湖代表阻隔牛郎织女的银河。当然,作为帝王宫苑,景点中同时还有诸多隐喻象征含义,如南湖岛涵虚堂的前身是“望蟾阁”和“月波楼”,月亮称为“蟾宫”,为“月宫仙境”的象征,南湖岛的龙王庙与南面水中的“凤凰墩”分别象征帝后,万寿山西麓的关帝庙和昆明湖东岸的文昌阁成为左文右武的配置等(参王世仁《天然图画》)。

小蓬莱(留园)

私家园林也在有限的空间凿池筑山,以象蓬莱仙境。如苏州拙政园中部的水中三岛:荷风四面亭、雪香云蔚亭和待霜亭;苏州留园水池中小岛径名“小蓬莱”,园主颇为自得地说:“园西小筑成山,层垒而上,仿佛蓬莱烟景,宛然在目。”杭州西湖也有一池三山。

蓬莱神话仙境至晚在6世纪中叶随佛典一起传到日本,立刻使日本的天皇和大名们心摇神迷。

最早受蓬莱神话影响在私园中掘池筑岛的是推古王朝(554—628)前半期的权臣苏我马子。时人十分稀罕、惊讶,呼其为“岛大臣”。逮及平安时代,蓬莱神仙境界遂鲜明地导入宫苑与贵族园林之中。

从镰仓时代到安土桃山时代,尽管造园的主题、园林的形式明显多样化,但除茶庭外,蓬莱三岛仍是各种园林盛行的主题之一。

即使是室町时代出现的枯山水园林中,也少不了仙岛的象征。枯山水园林最常见的结构是:园中铺满白砂,表示茫茫沧海,砂上散点山石,比喻浮现于大海中的神仙岛。有些还配种一定的植物。

江户时代,这种模仿中国“秦汉典范”的造型,称为“三岛一连之庭”,被广泛袭用,成为日本园林中永不衰竭的传统主题(详见拙著《中日古典园林文化比较》)。

原始宗教中的仙境灵域使人们在憧憬中缓解现实的精神苦恼,并获得美丽无穷的审美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