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兰亭序》与“兰亭论辨”
353年暮春三月三日(旧历),王羲之任会稽内史第三年,召集友人“宴集”兰亭。兰亭位于山阴县西南二十余里处的兰渚山下,位于兰渚湖畔。《越绝书》记载,兰亭最早是越王勾践种兰的地方,汉代设驿亭,故名“兰亭”,是山阴通往诸暨的陆路要道。因为羲之与友人在此宴集,写下《兰亭序》,所以著名后世。今日之兰亭,为康熙十二年(1673)绍兴知府许宏勋重建之地,已非东晋兰亭旧址(朱关田《有关〈晋人兰亭诗〉兰亭的札记》,刊《越社》创刊号,2009年)。
当年兰亭形胜,王羲之《兰亭序》形容:“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孙绰《兰亭诗集后序》记:“暮春之始,禊于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聚会定在旧历三月三,当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个日子是依传统习俗而定的上巳节,官民举行祭祀活动,临于水边,洗濯宿垢,消除疾病,名为“祓禊”。所以王羲之说,“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修禊”之“禊”,王羲之写作“稧”。
参加兰亭雅集者,有居住东土的名流孙统、谢安,有在职官吏和前官员,还有羲之诸子,所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他们身处山林,临流而坐,以“流觞曲水”的方式赋诗,不能诗则罚酒。共得二十六人诗作,由王羲之作诗序,即《兰亭序》。
(一)《兰亭序》的早期记载及《兰亭帖》的传播
这里所说《兰亭》的早期记载,指南朝、唐朝人的记述。
《兰亭序》有书迹传世,因此,古代文献说到《兰亭》,有时指文,有时指书迹。
传世的《兰亭序》帖,不论摹本、临本还是刻本,但凡名本,都是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行款一致。逐字比对,大同小异,显然出自同一个“祖本”。《兰亭》帖文,与《晋书·王羲之传》所录《兰亭序》文本一致,而《晋书》成书于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太宗亲自撰写《王羲之传论》。如此看来,《晋书》所录《兰亭序》文,传世的《兰亭》帖,都本于唐太宗收藏的《兰亭序》墨迹。
1.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
存世的文献,南朝《世说新语》最早提到《兰亭》,是指《兰亭》文。该书《企羡篇》第三说:“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
《金谷诗序》是西晋石崇(季伦)在金谷之会上写的一篇序文。“金谷”在洛阳故城西南的河南县(今属洛阳市)界的金谷涧中,是石崇购置的一片“冠绝时辈”的山林别业。石崇豪富,经常招引文人宾客至金谷园,终日饮酒赋诗。《世说新语·品藻篇》第五十七注文引有石崇《金谷诗叙》:
余于元康六年(296),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箸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
《太平御览》卷九一九也引有一段《金谷诗序》:
吾有庐在河南金谷中,去城十里,有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
这两则文字虽非《金谷诗序》全文,概貌已备。《兰亭序》文字与《金谷诗序》相似,但余嘉锡先生说:《金谷诗序》乃“寂寥短章,远不如《兰亭序》之情文兼至,右军何取而欣羡之哉?”
2.初唐房玄龄《晋书》
《晋史·王羲之传》说,羲之“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曰”,下录《兰亭》全文;其后曰,“或以潘岳(应为石崇)《金谷诗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闻而甚喜”,是引录《世说》。
《世说》和《晋书》所记《兰亭》,皆指《兰亭》文,这不是巧合。揭示了一个现象,羲之写就《兰亭序》之初,人们重其文,未及书法,或者是,重文甚于书法。
《兰亭》文,他人可以传抄,易于传播。羲之手书的《兰亭》书迹,世人很难见到。
3.盛唐何延之、刘餗、武平一的记载
唐太宗获得《兰亭》墨迹之后,为一人所专,真身面目,与世隔绝。但太宗令人制作摹本,赐给近臣,《兰亭》书迹才为世所知,传本日见其多。唐玄宗时代,何延之《兰亭记》、刘餗《隋唐嘉话·王右军兰亭》都记叙了《兰亭序》书迹流传的“故事”。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也提到,太宗“宝重”《兰亭》。
4.《兰亭序》真迹的递藏
《兰亭》真迹的递藏史,终结于唐太宗。353年王羲之写出《兰亭》,到649年(旧历八月)《兰亭》殉葬昭陵,其间二百九十七年。王羲之生前和身后的一段时间,按情理推测,《兰亭》应该藏在王家。此后南朝的递藏情况,何延之、刘餗的文章都记述了递藏线索,但详略不一,下面列出要点,试作比较:
何说…………智永——————→辩才→唐太宗李世民(贞观)
刘说梁内府→智永→陈宣帝→隋晋王→智果→辩才→秦王李世民(武德)
两家的记载,现在无从考据究竟,我们只能就其记录作些分析。
太宗获得《兰亭》之前,据何延之的记载,《兰亭》一直在私人手上。刘餗的记载较为曲折,出入公私,转手六次。
如果《兰亭》在梁朝收入内府,这是《兰亭》散出王家的最早线索。梁内府藏品经历过两次厄运,一次是548年秋季发生的“侯景之乱”,一次是梁元帝萧绎江陵焚书。刘餗谓《兰亭》“梁乱出在外”,应指“侯景之乱”流失宫外,这样才能传存江南,智永才能在陈朝得到《兰亭》真迹。
何、刘所道《兰亭》递藏过程,相同点是智永、辩才、唐太宗三人,太宗得自辩才。到太宗手上,葬而失传,《兰亭》的递藏史到此结束。
5.《兰亭》书法的四条佳话
记载《兰亭》的早期文献,何延之《兰亭记》篇幅最长,后世的《兰亭》谈资,多出自何氏这篇文章,可谓“引用率”最高。历代书家感兴趣的“佳话”有四条:
其一,王羲之写《兰亭》“用蚕茧纸、鼠须笔”。
按:何延之未见《兰亭》真迹,如何知道是“蚕茧纸”?至于王羲之用“鼠须笔”,更是无从见到了。何延之如是说,大概根据传说或文献。
其二,《兰亭》书法“遒媚劲健,绝代更无”。
按:移用“遒媚劲健”概括《兰亭》书法特征,以“绝代更无”高标《兰亭》的至高地位,始自何延之。
其三,《兰亭》中重出的字,“皆别构其体,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个,变转悉异,遂无同者”。
按:这个特点,可以由《兰亭》冯摹本得到映证。何延之细致到如此地步,应当见过类似《兰亭》神龙本之类的唐摹本。
其四,王羲写《兰亭》,“其时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
按:何延之生活的玄宗时代,文人间盛传张旭酒后作草书,如有神助,酒醒之后,再书不得。因此,何延之联想到兰亭雅集有“流觞曲水”之戏,也用酒力来解释王羲之本人也无法复制《兰亭》的原因。酒力催生佳作,中国文人的一大发明。
(二)《兰亭》名本
在宋朝,各种繁衍的临摹本,名目繁多的刻本,源流混杂难辨,如同团团迷雾。靖康之乱之后,《兰亭》之迹,古摹本日少,刻本日多。元朝以后,《兰亭》墨迹名本有三件,所谓虞世南临本、褚遂良临本、冯承素摹本。《兰亭》刻本,则以宋朝发现的“定武本”最著名,宋人指为唐朝刻本。
1.《兰亭》虞世南临本
本幅(图十七)白麻纸,纵24.8厘米,横57.5厘米。两纸拼接,接缝在十四行与十五行之间,行距匀称。历代屡经装裱,墨色晦暗。本幅末尾下端题“臣张金界奴上进”小字一行,人称“张金界奴本”。启功先生说,张氏是宛平人,卑名“金界奴”,即僧家奴之意。他总管元朝染织杂造工匠,元文宗时主持奎章阁建筑工程。因为卷首钤有元文宗“天历之宝”玺,此卷又称“天历兰亭”。
图十七 虞世南摹本《兰亭序》卷首
这本《兰亭》明朝已流入民间,晚明时,归大收藏家吴廷。吴廷字用卿,号江邨,歙县(今安徽黄山市徽州区)人,富甲一方,书画收藏之巨可与明朝大收藏家项元汴(子京)相埒。吴廷广交文人书家,曾将这本《兰亭》借与董其昌,万历二十六年(1599)除夕索回。后来此卷又落到董其昌手中,约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转给明末儒将茅元仪(止生)。清初为大收藏家梁清标所得,而后进入清朝内府。卷中有乾隆帝题跋两则,其中一则写于乾隆十二年(1747)。
这本《兰亭》称为“虞世南临本”的缘起,始于董其昌。他把这卷《兰亭》割让给茅元仪时写了一段题跋,有“此卷似永兴所临”(图十八)一语。“永兴”即虞世南。梁清标(蕉林,1620—1691)得到后重新装裱,在卷首贴了一条标签,题为“唐虞永兴临稧帖”。乾隆皇帝喜欢这个大名头,题跋说,“董其昌定为虞永兴摹”(图十九),还为董其昌的说辞找了一条理由,“以其于褚(遂良)法外别有神韵也”。但鉴定行家并不相信董其昌信口之说,乾隆时期四大书家之一的翁方纲(1733—1818),精于鉴藏,写过一篇《苏米斋兰亭考》,他说“颍上、张金界奴诸本,则皆后人稍知书法笔墨者,别自重摹。”启功先生曾经屡观原卷,赞成翁方纲之说,进而怀疑此本“是宋人依定武本临写者”。但学者的“精识”太扫兴,世人依然称此本为“虞世南临本”。
图十八 虞世南摹本《兰亭序》董其昌跋
图十九 虞世南摹本《兰亭序》乾隆跋
清朝乾隆皇帝曾将宫廷所藏的《兰亭》名本与《兰亭诗》合为八种,刻在圆明园“坐石临流亭”的八根石柱上,虞世南临本列为“兰亭八柱第一”。1928年北平特别市长何其巩将“兰亭八柱”移建中山公园(原为清宫社稷坛,1914年内务总长朱启钤改建为中央公园)。
2.《兰亭》褚遂良临本
此本乾隆列为“兰亭八柱第二”。本幅淡黄纸本,纵24厘米,横88.5厘米。两纸接缝在十九行与二十行之间,行距匀称。后有米芾十行题诗,故称“米芾题诗本”。米南宫诗曰:“永和九年暮春月,内史山阴幽兴发。群贤吟咏无足称,叙引抽毫纵奇扎。爱之重写终不如,神助留为万世法。廿八行三百字,之字最多无一似。昭陵竟发不知归,模写典刑犹可秘。彦远记模不记褚,《要录》班班纪名氏。后生有得苦求奇,寻购褚模惊一世。寄言好事但赏佳,俗说纷纷那有是。”(图二十)北宋时,寻购“褚模”《兰亭》成为风气,指唐摹本为褚笔之说,流行渐多。米芾题诗讥讽了这种风气,更没有说这本《兰亭》是“褚模”或“褚遂良临本”。后人不解米诗之意,以为类似褚法,题为褚本。米芾在《书史》中记载,他收藏的“褚模”本得之苏舜钦后人,不知是不是这一本。
图二十 褚遂良临本《兰亭序》米芾诗跋
启功先生说,这卷《兰亭》的字迹与后面米芾题诗的笔法相同,纸也一律,“实是米氏自临自题的”。米芾书法得益褚书,以精于摹古自豪,喜欢显示自己临摹乱真的本领,他来临写一本也有可能。米芾诗中说:“寄言好事但赏佳,俗说纷纷那有是”,似乎是在暗示世间好事者不要上当。
3.《兰亭》冯承素摹本(神龙本)
本幅白麻纸本,纵24.5厘米,横69.9厘米。两纸拼接,前纸十三行,行距较松;后纸十五行,行距偏紧。帖首前隔水上端有旧题“唐模兰亭”四字,左边骑缝处残留“神龙”小印左半,故称“神龙本”。(图二十一)此本递藏南宋内府、元朝郭天锡、明朝项元汴、清朝内府。全卷鉴藏印多达百数十方,后纸有宋朝李之仪、石苍舒,元朝赵孟頫、郭天锡、鲜于枢、邓文原,明朝李廷相、文嘉、项元汴诸家题识观跋十七则。清朝列为“兰亭八柱第三”。
图二十一 冯承素摹本《兰亭序》神龙半印
此卷所见“神龙”印,郭天锡至元癸巳(1293)的题跋指为唐中宗的年号印。中宗李显是太宗孙,高宗子,武则天所出,一生两次登基。第一次在嗣圣元年(684),两个月就被武后废为庐陵王。武后当政时期的圣历元年(698)召回,又立为皇太子。神龙元年(705)正月,武则天病重,张柬之迎李显监国,逼武则天退位,李显再次即位,恢复唐朝国号。中宗“复辟”之初,仍然袭用武则天“神龙”年号,两年后改元“景龙”,又三年,被韦后鸩毒而死,年五十五。
郭天锡把这本《兰亭》定名为“神龙本”。他说:“此定是唐太宗朝供奉榻(搨)书人直弘文馆冯承素等奉圣旨于《兰亭》真迹上双钩所摹。”虽然郭天锡口气肯定,但也谨慎,只说“冯承素等”勾摹。因为郭天锡知道,唐朝宫廷搨书人除冯承素之外,还有赵模、韩道政、诸葛贞、汤普彻等人,他无法确认究竟出自谁手,只作整体判断。明朝万历五年(1577),这本《兰亭》转到项元汴手中,他省复为单,题为“唐中宗朝冯承素奉勒摹晋右军将军王羲之兰亭禊帖”,凿实为冯承素。项元汴还把冯承素和“神龙”年号印联系起来,附会成中宗时代人。这样说,更经不起推敲。即使贞观末年(649)冯承素三十岁,活到唐中宗神龙年间(705—706),已经八十七岁,老眼昏花,岂能从事双勾摹搨的精细活计。
这本《兰亭》是公认的唐人摹本,比所谓虞临本、褚临本的影响大。启功《兰亭帖考》说,“这帖的笔法秾纤得体,流美甜润,迥非其他诸本所能及。破锋和剥落的痕迹,俱忠实地摹出”,行款前疏后密,行式上保存了王羲之原稿近边处挤写的状态,“从摹本的忠实程度方面来看,神龙本既然这样精密,可知它距离原本当不甚远”。郭沫若怀疑《兰亭》的真实性,正是针对这本唐摹《兰亭》。
4.《兰亭》定武本
《兰亭》刻本,有界栏,行距匀称。原石在宋朝北疆定武军(今河北正定)发现,宋人习称“定武兰亭”,又有“定武本”、“定州本”、“定本”、“定帖”之称。
定武本《兰亭》的来历,宋人传说较多,细节互有出入。北宋何薳(1077—1145)《春渚纪闻》“定武《兰亭叙》刻”条所述较详(该文录自康与之为续仲永藏“定武兰亭”所写跋语),大略是:契丹破石晋,载石渡河而北,流落定州(今河北定县)。北宋庆历中(1041—1048),定州士人李学究得到。庆历八年(1048),韩琦守定武,李氏始献拓本,韩琦索要原石,李氏埋藏地下,别刻一石交公。李氏死后,其子取原石,出售拓本,每本千钱。后欠赋税,时宋祁守定州,以公帑代偿,换取原石,留在定州官库。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薛向(师正)守定州,离任时带走原石,其子薛绍彭(后与米芾并称“米薛”)别刻一石留定州。大观年间(1107—1110),徽宗诏取原石,龛于宣和殿。金兵陷汴京,“定武兰亭”原石与《石鼓文》原石并载而北。石鼓现存北京故宫,定武原石亡佚。
据南宋金石家王厚之(1131—1204,王安石弟王安礼曾孙)说,薛绍彭以翻刻换原石,为便区别,在原石上凿损“湍”、“带”、“右”、“流”、“天”五字作为记号。自此,拓自原石的定武本遂有“未损本”与“损本”之别。
定武本,宋人公认唐人所刻。出自何人临本(或摹勒),臆测纷纭,有智永、欧阳询、褚遂良、赵模、怀仁、王承规诸家。多数认为,以欧阳询临本上石,归到欧阳询名下。
宋人推崇定武《兰亭》,不止因为欧阳询的名头,南宋藏书家、“四大诗人”之一的尤袤说:“世贵定武本,特因山谷之论。”王厚之说得更为具体:“自山谷嘉定武本,以为‘肥不剩肉,瘦不露骨」,于是士大夫争宝之。”黄庭坚评定武本,参照了另外两个刻本:一本“极肥”,传为唐朝开元时代书家褚庭诲所临;另一本“极瘦”,出土地下,宋朝龙图阁学士张景元所得,字画轻瘦劲健,说是褚遂良所临,号为“褚兰”。这两个本子已不知下落,黄庭坚的“肥不剩肉,瘦不露骨”却广为流传,成了鉴赏定武本的名言。
定武本摹刻精工,声誉在其他刻本之上,为世所贵。因此,宋人自藏的《兰亭》刻本,好以定武本自雄;为人题跋《兰亭》拓本,则以定武本相夸。《兰亭》定武刻本,真赝混杂。赵孟頫在定武本《兰亭十三跋》中感叹:“石刻既亡,江左好事者往往家刻一石,无虑数十百本,而真赝始难别矣。”明朝王世贞不像赵子昂那样迷茫,他归纳:“定武本有三,未损本,初拓也;损本,绍彭所留也;不损本,定武再刻也。缘不损本有真赝。而损本的然,故以为贵。”
曾经极为盛行的“定武兰亭”,清初犹有多本流传,现存拓本有三本尤为著名: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有两本,一是吴炳旧藏本,属不损本;一是独孤僧本,曾被赵孟頫收藏,清朝嘉庆年间遭火烧,残存三小片,卷后有宋元明清人的题跋。还有柯九思旧藏的,属五字损本,现藏台北故宫,卷后有宋朝至清朝题跋十余则,元朝名家鲜于枢、邓文原、赵孟頫、虞集、康里子山、袁桷都留下精彩的题记。此本墨拓较淡,可以察觉石面不平,有裂纹。第一行末“会”字缺损,第七行、十四行泐损。屡经传拓,笔锋渐秃,字口不甚清晰。与《兰亭》冯摹墨本相比,柯九思定武本字画浑厚,特别是横向笔画,不是那么侧斜,更为古朴。
传世的《兰亭》古本,以及大量传刻本,尽管书法细节有些差异,但行款都是一字不差,帖中六处涂改也一致。这个现象告诉我们,书家崇拜《兰亭》,力求保持经典原貌。
5.《兰亭》定武本“僧(权)”押署引出的疑问
唐人文献记载,内府整理王书藏品,南朝实行押署之制,唐朝改行印缝,宋朝沿袭唐制。说到传世的《兰亭》名本,都是两纸相接,虽然接缝皆钤有印章(虞临本骑缝印三枚,褚临本骑缝印五枚,冯摹本骑缝印五枚),后世藏家所为,并非唐印。即使这些古墨本出自唐内府搨书人之手,非藏品真身,断不会钤内府收藏印。
定武本是刻本,所据底本亦应两纸相接,推测两纸相接之处在第十四行、十五行之间,根据是行间下端有个“僧”字(图二十二)(柯九思本、吴炳本皆有,摹勒者照模在行间,显得局促),这是押署的遗迹。那些《兰亭》墨迹古本,都没有这个押署,也许可以说,“僧”字是定武本的一个特征。
图二十二 吴炳本《定武兰亭》第十四、十五行
这个“僧”字,前人指为梁朝宫廷鉴书艺人徐僧权的押署(梁内府鉴书艺人还有一位江僧宝,其名也有一个“僧”字)。传世的王羲之尺牍墨迹,草书《寒切帖》、行草《丧乱帖》、行书《平安帖》都有“僧权”押署,《何如帖》有“(姚)怀充”押署,这些押署见于帖文首尾下端,有些只存半字,这是重装原迹时裁割造成的,传摹者照摹,故保存下来。唐摹本《王氏一门书翰》卷中,王徽之《新月帖》纸尾下端空处,有姚怀充、满骞的押署,反映了南朝押署的常规位置。
定武本这个“僧”字押署,似乎可以印证刘餗《隋唐嘉话》“王右军《兰亭序》,梁乱出在外”的记载。那么,刘餗称《兰亭》曾入梁内府,是不是他见到的《兰亭》本有“僧”字押署,据此推测《兰亭》“梁乱出在外”?此外,《兰亭》墨迹名本皆无“僧”字押署,古临本没有可以理解,《兰亭》神龙本历来指为唐摹,何以不像其他羲之书帖那样照摹“僧”字押署?宋人称定武本是据欧阳询临本上石,临本照临押署;神龙本是唐内府摹本,却不摹押署,又是何种原因?如此等等,都是令人不解的问题。
(三)“兰亭论辨”
1965年,南京出土东晋《王兴之墓志》,此前还出土了东晋初年的《谢鲲墓志》,皆属隶书体。郭沫若依据考古的新资料,在当年《文物》第六期发表了《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长文,他从文章与书迹两个方面论证《兰亭序》非王羲之所作,认为都是“智永所依托(伪托)”。由此引发一场“兰亭论辨”,当时多数文章发表在《文物》杂志,波及北京《光明日报》、广州《中山大学学报》、香港《大公报》。
1.1965年“兰亭论辨”的真相
客观说,这场发生在“文革”前一年的“学术之争”有其政治背景。纪红先生任职《人民政协报》其间,采访参与“兰亭论辨”的健在者与知情人,参考“文革”之后公开的毛泽东书信、相关的回忆录,写成《“兰亭论辨”是怎样的“笔墨官司”》。真相是,郭沫若的文章,为当年党内高层人物康生授意。高二适撰文反驳郭文,遭到退稿,章士钊致函毛泽东,最高领袖出面写信郭沫若:“笔墨官司,有比无好。”高的文章才得以在七月二十三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八月十七日,毛泽东接见军队干部,见到康生,颇有兴趣地问:“郭老的《兰亭序》官司怎么样了,能不能打赢?”康生答:“可以打赢。”经过康生、郭沫若私下组织文章,支持郭沫若观点的文章在报刊杂志上占了上风。郭沫若当时身兼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文联主席,又是著名的学者,一呼百应,当然打赢。
今之视昔,那场“兰亭论辨”并非单纯的学术讨论。1973年,文物出版社将这场争论的主要文章汇编成《兰亭论辨》一书,出版说明中有这样一句话:“这场争论反映了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斗争。”这个意识形态的调门,出自毛泽东。1965年七、八月间毛泽东分别写信章士钊和康生。七月十八日毛泽东致函章士钊:“大问题是唯物史观问题,即主要是阶级斗争问题”;八月五日毛泽东致信康生,说章士钊“不懂唯物史观,于文史哲诸方面仍止于以作者观点解柳(此书可谓“解柳全书”),他日可能引起历史学家用唯物史观对此书作批判。如有此举,亦是好事。此点我已告章先生,要他预作精神准备”。“兰亭论辨”双方,郭沫若、高二适的幕后人物是康生、章士钊,总揽全局的则是毛泽东。在毛的眼里,前台对垒的郭与高,已经分属唯物、唯心两个阵营,郭沫若显然占据主流意识形态的优势。
郭沫若否定《兰亭》的长文,尽管以政治化的唯物史观为指导,但不是扣帽子、打棍子那类“理论文章”。他举证、论证仍在“学术”讨论的范围。现在读郭老文章,其误区在于,他不清楚,东晋墓志采用的书体(即“铭石体”)还处在隶书阶段,而日常书写体却普遍采用楷书、行书、草书,如果以铭石体否定《兰亭序》日常行书的存在,就缺乏说服力。如当年高二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所云:“以碑刻字体例,故与兰亭字迹无可通”,“使右军写碑石,绝不可作行草”。
二十世纪初,在新疆古楼兰遗址出土的魏晋简纸文书,例如,斯坦因发现的《济逞文书》、《九月十一日文书》,日本橘瑞超发现的两件《李柏文书》,还有《李柏文书》残片约三十片,上面的行书体,有些字和王羲之《兰亭》风格相近。边陲文书的书写者并非书家,尚能如此,士族书家的王羲之写出更为妍媚的行书自在情理之中。赞成郭老观点的李长路先生也承认,“仅有高下之别,而无体势之分”。
黄苗子先生在1998年十二月十五日给纪红的信说:“找启老写文事,当时阿英先生曾一再同我说起过。当时我不知内幕,弄不清郭老的意思。记得有一次见面曾向他提起:日本人大谷光瑞在新疆弄到的东晋人李柏所写的信札(即《李柏文书》),是行书,和王羲之风格相近。郭第二天即派秘书到我家查大谷光瑞那本《图录》(具体书名忘了),我告诉他社科院图书馆有,他就去借了。以后情况不清楚,我现在想起,这种对他观点不利的材料,他不会引用的。”郭沫若1965年发表的几篇文章里,确实未用这些书迹资料。甚至在《文物》1972年第八期发表的《新疆新出土的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中,仍闭口不提古楼兰出土的魏晋简纸文书。
2.清朝学者对《兰亭序》的质疑
世间《兰亭》无真迹,这是书家皆知的常识,但人们一直把唐朝的临摹本当作真迹的化身。十九世纪以来,因金石学的兴盛,北碑书迹受到学者的重视,学者对传世的《兰亭》,以及《兰亭》原貌,时有议论,发生怀疑。
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的大学者仪征阮元(1764—1849),以他主张的“南北书派论”分析《兰亭》书法:“右军书之存于今者,皆辗转钩摹非止一次”,“《兰亭帖》之所以佳者,欧本则与《化度寺》笔法相近,褚本则与褚书《圣教序》笔法相近,皆以大业北法为骨,江左南法为皮,刚柔得宜,健妍合度,故为致佳。若原本全是右军之法,则不知更何景象矣。”(《揅经室三集》卷一《王右军兰亭诗序帖二跋》)道光六年(1826)许,阮元为友人所寄晋残砖拓片题跋,进一步说:“余固疑世传王右军书帖为唐人改钩伪托,即《兰亭》亦未可委心,何况其余!曾以晋砖为证,人多不以为然。贵耳贱目,良可浩叹。顷从金陵甘氏得‘永和右军」四字晋砖拓本,纯乎隶体,尚带篆意,距楷尚远。此为彼时造城砖者所书,可见东晋世间字体大类如此。唐太宗所得《兰亭序》,恐是梁陈时人所书。欧、褚二本,直是以唐人书法,录晋人文章耳。”(甘熙《白下琐言》引文)
道光年间帖学家嘉善程文荣说:“法帖中,逸少行草书迹已难尽信,若诸小楷及《兰亭序》尤可勿论,盖宋时所存已是唐人写本,且其中更有右军所本未书者。”(《南村帖考》)
晚清金石书家道州何绍基跋褚临《兰亭》拓本说:“右军行草书全是章草笔意,其写《兰亭》乃其得意笔也,尤当深备八分气度。初唐诸公临本皆窥此意,故茂逸超迈之神,如出一辙。然欲遽指为山阴原墨,则诚未见何本为可据,以其中总不免有齐隋以后笔致也。”
清朝学者怀疑《兰亭》,当推顺德李文田(1834—1895)论理详备。1889年,李氏在浙江“试竣”北还,过扬州,为端方(午桥)所藏“定武兰亭”汪中旧藏本作跋,提出“三疑”:
其一,定武石刻未必晋人书,以今所见晋碑,皆未能有此一种笔意,此南朝陈、梁以后之迹也。《世说新语·企羡篇》刘孝标注引此文,称曰《临河序》,则唐以后所见《兰亭》,非梁以前《兰亭》。
其二,《世说》云,人以右军《兰亭诗序》方比石崇《金谷诗序》,右军甚有欣色,是《兰亭序》本拟《金谷序》,而《金谷序》文甚短,与《世说》注引《临河序》篇幅相应。而《兰亭序》自“夫人之相与”以下,多无数字,此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不知其与《金谷序》不相合。
其三,《世说》注引《临河序》或经删节,原不能比照右军文集之详,然“录其所述”之下,多出“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注家有删节右军文集之理,无增添右军文集之理。此又其与右军本集不相应之确证。
李文田说,“有此三疑,则梁以前之《兰亭》与唐以后之《兰亭》,文尚难信,何有于字!”“世无右军之书则已,苟或有之,必其与《爨宝子》(图二十三)、《爨龙颜》(图二十四)相近而后可。
图二十三 东晋 隶书《爨宝子碑》(无邓跋之旧拓本)局部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图二十四 南朝宋 楷书《爨龙颜碑》(无阮跋之初拓本)局部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3.对李文田否定《兰亭》的分析
李文田所疑的第一个论点,与阮元一样,以铭刻类的书体比勘《兰亭》,这是清朝金石学盛行之后发生的认识。郭沫若例举东晋墓志隶书质疑《兰亭》,思路沿袭清代学者,属于旧话重提的“古为今用”。钱钟书曾说:“阮文达‘南帖北碑」之论,盖系未睹南朝碑版结体方正与北碑不异;郭沫若见南碑,遂谓世传右军《兰亭序》非晋宋书体,必后世伪托。其隅见而乖圆览,与文达各堕一边。”(1988年5月24日《人民日报》)
李文田《兰亭》的论点,是从文本和书法两个角度展开,所谓“文尚难信,何有于字”。这里,仅针对李氏的论证方法和某些论点,略作分析。
李文田说:“鄙意以为定武石刻未必晋人书,以今所见晋碑,皆未能有此一种笔意,此南朝陈、梁以后之迹也。”
李氏否定《兰亭》的参照系是“晋碑”(与阮元同法),李氏的逻辑是,由于“晋碑”里未见到《兰亭》那种“笔意”的书迹,所以《兰亭》是“南朝陈、梁以后之迹”。李氏所见汪中旧藏定武本,启功先生见过文明书局影印本,指出“汪中藏的定武本实是宋人翻刻的”(《启功丛稿·论文卷》,第58页)。
李氏以晋碑隶书迹疑《兰亭》行书为后人伪托之迹,看似有理,“论证”方法却大有问题。我们现在见到的两晋碑志要比李文田多得多,西晋碑志是隶书的天下,东晋碑志仍以隶书为主(有一两例近于楷书的墓志)。由此知道,两晋刻碑铭志的当用字体是隶书,或者说,东晋的铭石体还处在“隶书时代”。
当时日常书写的字体又如何呢?二十世纪在古楼兰遗址发现的魏晋文书证明,当时日常书写的当用字体是草、行、楷书之类,传世的东晋士人尺牍书迹也是此类书体,已经走出“隶书时代”。稿本的《兰亭》是采用日常书写的行书体,因此,要在晋朝的铭刻书迹里找到《兰亭》这类笔意的字,岂能见到。
《兰亭》为“南朝陈、梁以后之迹”,这是李文田推定的结论,他还说:“以东晋前书与汉魏隶书相似,时代为之,(王羲之)不得作梁、陈以后体。”现在所见《兰亭》,皆为临摹本,几经传摹,“陈、梁以后”人士加工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何况汪中所藏定武本是宋人翻刻本。仅仅依据碑版上的笔体,从而根本否定《兰亭》的存在,甚至像阮元那样从整体上否定王羲之书迹的存在,以李氏提供的“证据”来看,难以支撑这样“扩大化”的“判词”。
李文田说:“世无右军之书则已,苟或有之,必其与《爨宝子》、《爨龙颜》相近而后可。”
远在云南的二爨碑,书体有别,东晋《爨宝子》是隶书,接近南京出土的《王兴之夫妇墓志》;刘宋《爨龙颜》是楷体,类似山东益都出土的《刘怀民墓志》。若按李氏推断,“右军之书”到底应该“近”于哪个“爨碑”呢?
碑刻书迹与墨迹可以比较,欲求证真伪有无,前提应该是同类书体。如果为了说明传本《兰亭》笔迹的不存在,将隶书《爨宝子》与行书《兰亭》进行比较,则牛头不对马嘴,缺乏说服力。即使用《爨龙颜》来勘比行书《兰亭》,一个是规整方严的楷体,一个是手写行书,书体依然不一致。
下面,我们采用同类书体的对比方法,讨论《兰亭》书法存在的可能性。参照物是二十世纪初新疆罗布泊出土的《李柏文书》,(图二十五)是行书墨迹,而且书写时间略早于《兰亭》。
图二十五 东晋行书 《李柏文书》二十世纪初楼兰遗址出土 文稿现藏于日本龙谷大学图书馆
我们看到,《李柏文书》中的多数字还比较拙,正面结体的横斜式还很明显,但是,第一行“长史”、第五行“平安”、第六行“与”、第八行“悉意”,还有补写在第八行上端右边的“知”,这些字与王羲之的今体写法居然非常相似。这件文书,不论是西域长史李柏的手笔,还是他属下文吏写出,也许是信手的碰巧。但是,既然西北地区的文吏偶尔也能写出新妍的行书字,身在东晋腹地扬州担任郡守而且是名书家的王羲之,更有可能写一笔新妍的行书。如果李文田当年能看到《李柏文书》,恐怕是不会说《兰亭》原貌必与“二爨”相近而后可吧。
李文田说:“《金谷序》文甚短,与《世说》注引《临河序》篇幅相应。而定武本自‘夫人之相与」以下,多无数字,此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不知其与《金谷序》不相合也。”
这是李氏怀疑《兰亭》的重要论点。对此,启功先生释疑:“诗文草创,常非一次而成,草稿每有第一稿、第二稿以至若干次稿的分别。古人文集中所载,与草稿不相应和墨迹或刻石不相应的极多。且注家有对于引文删节的,也有节取他文或自加按语补充说明的。以当时的右军文集言,序后附录诸诗,诗前有说明的话四十二字,亦或有之,刘注多出这四十二字,原不奇怪。”(《〈兰亭帖〉考》,见《启功丛稿·论文卷》,第44页—48页)此说甚有理致。
下面略谈《世说新语》刘注的引文问题。
李文田相信《世说》刘孝标注引的《临河序》可靠,短得可靠。既然《临河序》是一段引文,刘孝标作注的引文方式又是如何呢?这里仅举一个与出土文物有关的例子。
《世说新语·排调》第四十,刘孝标注文引有《张苍梧碑》碑文,凡三十六字:
君讳镇,字义远,吴国吴人。忠恕宽明,简正真粹。泰安中,除苍梧太守。讨王含有功,封兴道县侯。
碑文如此之短,显然是节录。凑巧,1979年在江苏吴县甪直镇出土了《张镇墓志》(325),石质碑形,有穿有座,隶书,两面刻,每面各七行,行七字,凡九十八字。志文曰:
晋故散骑侍郎、建威将军、苍梧吴二郡太守、奉车都尉、道兴县德侯,吴国吴张镇,字羲远。之郭夫人,晋始安太守嘉兴徐庸之姊。太宁三年太岁在乙酉,侯年八十薨。世为冠族,仁德隆茂,仕晋元、明,朝野宗重。夫人贞贤,亦时良媛。千世邂逅,有见此者,幸愍焉。
出土的张镇墓志是完整的志文,所以字数比刘孝标节录的张镇碑文多。张镇的表字,刘孝标的引文为“義远”,墓志作“羲远”,“羲”与“義”形近易讹,当以出土的原始墓志为准。
近代学者严可均曾说,《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的《临河序》“与《兰亭》帖本不同,又多篇末一段,盖刘孝标从本集节录者”。这样节录的引文,在《世说新语》注中比比皆是。古代抄书也删节,史学家吕思勉云:“抄字之义,今古不同。今云抄者,意谓誊写,古则意谓摘取。故抄书之时,删节字句,习为固然……晋南北朝,此习未改。”(《两晋南北朝史·晋南北朝学术》下册,第1370页)
《兰亭》帖本比《世说》注引的《临河序》篇幅长,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即如研究《世说新语》的余嘉锡指出的那样:“未必尽出于孝标之节录”。他说,“今本《世说》注经宋人晏殊、董弅等妄有删节,以唐本第六卷证之,几无一条不遭涂抹。况于人人习见之《兰亭序》哉。”(《世说新语笺证》,第633页)
《临河序》篇幅短于《兰亭序》的原因,无论是刘孝标节录所致,还是宋人“妄有删节”,都说明《世说新语》注引《临河序》不是完篇。因此,李文田信《临河序》之“短”,疑《兰亭》之“长”,从而断定“此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也缺乏说服力。
4.两次否定《兰亭序》的不同之处
首先是背景不同:清朝李文田否定《兰亭》,是在碑学书法大盛之际;1965年的“兰亭论辨”与毛泽东拉开“文革”序幕的批判《海瑞罢官》同步。
其次,意图不同:李文田否定《兰亭》,纯属论学谈书之言;1965年“兰亭论辨”上升到“唯物史观同唯心史观的斗争”这样的政治高度,而且有康生背后支持,毛泽东当作一场“古为今用”的阶级斗争。
再次,范围和影响不同:十九世纪末清朝学者是自由表达个人的观点,私人间的交流切磋,坐而论道,不出书斋;七十多年后的“兰亭论辨”是在知识界、学术界必读的报刊上公开进行,震动知识界。
(四)如何看待《兰亭序》
如何看待《兰亭》及书法,谈三点看法,供参考:
第一,对于《兰亭》,还有不少疑问,在不能确认的情况下,应该看作王羲之的书迹,有如法理上“疑罪从无”的原则。
第二,虽然我们倾向传世《兰亭帖》的祖本出自王羲之所写《兰亭序》,更相信出自唐太宗收藏的那本《兰亭》。但是,唐朝以来世间相传的《兰亭序》都是复制品(有精有粗,有早有晚),古人传摹临写的过程中,难免带有加工的成分,这是需要留意的。
第三,《兰亭序》所示的丰富技艺,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书家。既是学习行书的最佳范本,也是行书艺术的最高成就。如果“神话”《兰亭》书法,亦不足为训。